陳斌先
一
認識劉真紅是盧德介紹的。盧德說,劉總靠譜。
劉真紅靠譜不靠譜我不知道,我知道盧德靠譜,他當過司法局長,政法委副書記,不是靠譜的人,縣委不會重用他的。
我參加工作的時候,盧德早名冠縣城了,提起盧德,縣直干部便說,盧德嗨了去,接著便是耐人尋味的嗤嗤笑聲。不知情的追問,“嗨了去”是個啥意思?打開話匣子的便掰手指列舉盧德的“嗨事”。那些年上訪的村民多,他家居所還有辦公室常常會被一些上訪之人包圍,嚴重的時候,他辦公所在的街道、住宅小區(qū)會被圍得水泄不通。交警率先急的,不急說不過去,行人有意見呀。盧德知道理虧,就讓司法局打開所有辦公室,迎接那些渾身冒火之人,弄得機關上下怨聲載道。后來盧德老婆也急了,罵盧德瞎操心,邊推搡那些涌進門來的人邊說,讓人活不活了?盧德不會理睬老婆,對圍堵的村民說,一批一批來,我有的是時間。家里擠滿了人,外面的進不去,就坐在小區(qū)樓道里,甚而密密麻麻排坐到小區(qū)花壇上。業(yè)主投訴,物業(yè)找盧德,盧德便夾起包對那些上訪的村民說,走,到辦公室去。結果盧德走在前,后面跟著一群老老少少的人,不知情的跟在后面看熱鬧,隊伍越來越長,鬧得到處沸沸揚揚。最后機關干部、職工徹底急眼了,哪有這樣的局長?不務正業(yè)嘛。盧德唬著臉說,誰沒有難處,聽聽人家冤屈咋了?干部職工不跟盧德犟嘴,話不投機,拎包走人,這么一來,大多數上班的時候只有盧德唱獨角戲,等盧德想起工作時,起身喊人,不是張不在就是李不在,盧德生氣說不出,開會罵娘時,所有干部職工都說,司法局不是信訪局,這么下去,還怎么辦公?盧德嚷嚷說,為誰辦公?辦公為誰?大家集體緘默,不再說話,最后以盧德妥協而告終。問題是事情過去之后,盧德得長記性呀,見到上訪的,照樣大包大攬說,放心,我替你們找律師。最后律師也急了,不停投訴??h委迫于壓力,找盧德談話,盧德那會兒好像委屈的孩子,爭辯說,他們喜歡找我,你說咋辦嘛。
事后關于盧德的傳聞多了起來,如“盧德死老子,這里出孬熊了”,是說盧德爹去世,盧德跪孝時接到紀委電話,說有人舉報盧德貪占上訪村民的好處。盧德當即火了,拍著棺材說,這里面出孬熊了。要知道,棺材里面躺著他落氣的爹呢。那時候段子滿天飛,大家都樂于說段子,口無遮攔。最為著名的段子便是“盧德死老子——速戰(zhàn)速決”,說的是盧德爹生病那會兒,盧德老跟縣委請假,說他爹不行了,幾個來回,他爹又挺了回來,盧德晃晃悠悠回來后,別人問,走了嗎?盧德說,不急,真到走的那天,盧德蔫巴下來,玩笑的亦如過往,戲謔問,走了么?沒想到盧德脫口而出,走了,這回速戰(zhàn)速決。反正說起盧德,都是這樣或者那樣的笑談,諸如,“盧德坐吉普——不是一般人物”,“盧德表妹——人人?!钡鹊取6巫佣嗔?,盧德成了大家口中的笑談,盧德也不在意,別人問真假,盧德懶得辯解,詢問得急切時,盧德嘟囔道,說嘛,嘴長在別人身上嘛,誰管得著呀。
隨著傳聞多了,別人的疑問也多了,無利不起早,公檢法司,司法局排在后面,現在倒好,司法局成了青天大老爺衙門,沒有好處他能大包大攬?大家的質疑變成了縣委的疑問,村民上訪有信訪局專管,這樣下去,亂套了。縣委終于找到盧德專門提醒,盧德面對提醒,很不服氣,辯解說,人心咋了么?咋就不信人了呢?縣委說,人心沒問題,問題是幫忙不能添亂,盡職不能越位,切實更不能表面。盧德耷拉下頭說,人家愿意找我,咋辦呢?最后變成了紀委提醒,盧德嚷嚷,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我操,還怕了不成?
直到突然有一天,盧德的辦公室門窗被人潑上了屎尿。坊間說,是上訪之人干的,單位人私下嘀咕,大包大攬的,總有辦不妥的,只怕收了好處,消不了災啦,活該。
沸沸揚揚,無人替盧德辨真?zhèn)?,盧德縱有千張萬張嘴,也無法消弭大家的質疑,索性我行我素,終于成了大家眼中的另類官員。
可不出半年,縣委便任命盧德為政法委副書記。政法委是縣委的主要工作部門,沒有資歷的人輪不到。再說政法委的幾個副書記都是縣直響當當的人,有部隊正團級轉業(yè)安排的,有當過副檢察長的,盧德任政法委排名第一副書記,足見縣委對他的重視。
盧德好像并不領組織關懷之情,說組織不信任他,嫌他添亂,人突然間松垮了起來,牢騷也多了,遇見問詢之人,自嘲說,軟腿了么。問詢之人目光一凜,打起了精神,真的么?
盧德警惕起來,小聲說,我說過是真的么?
問詢的便說,話音才落,才落嘛。
說盧德軟腿,又是一段趣事。有天盧德急著向分管書記匯報工作,那時候縣委副書記多,每人管一塊,分管政法的縣委副書記能力棒,就是,怎么說呢,有點……呵呵。盧德那天魔怔了,非要找到分管書記。打電話分管書記不接,發(fā)信息也不回,盧德瘋了般到處打聽,秘書被他逼急了,說領導不舒服,在寢室休息呢。盧德二話不說,直奔分管書記的寢室。分管書記是外派干部,住在人武部招待所里,盧德一溜小跑,“砰”地推開了分管書記寢室的門,看見分管書記正壓在一個雪白的女人身上。結果他當即嚇傻了,怔在門口,不知進出。不僅腿發(fā)軟,嘴也打軟,愣怔半天才說,你們繼續(xù),繼續(xù)。說來也是段子,沒人能辨識真假,涉及盧德,多了一些調侃的味道。有人唯恐天下不亂,盤問盧德軟腿、軟嘴真?zhèn)?,盧德聽后搖頭說,胡扯,沒有影子的事情,誰躲在后面害人?
盧德到了政法委,別人也許早忘記了軟腿的段子,這會兒盧德自己有意無意提起,說起段子鬧出的種種委屈,盧德才有懊惱,時不時說,唉,段子害人呀。
盧德帶劉真紅找我,是他退居二線擔任人大法工委主任時的事。盧德看上去很端莊,不像人們傳說的鬧趣之人,起碼在我看來,是個十分靠譜的人。
盧德坐在我的位子上,那是我專門讓出的位子,盧德叩擊老板桌說,劉總是個能干的人。
盧德親自帶劉總找我,肯定認為劉總能干。我訕笑說,不知盧主任有何指教?
盧德用手勢掐斷我的話,屁指教,那個、那個啥?
我不知道那個啥,一直傾聽盧德說。
盧德一拍桌子說,銀企對接,銀企對接嘛,看我記性。
我不知道盧德提銀企對接干啥,不敢打岔,依然一副傾聽狀。盧德說,你小子,假模假式的,銀企對接,就是銀行跟企業(yè)家結對子嘛。
我說,是這么個意思。
盧德說,那你替劉總結個對子。
知道盧德的來意后,我露出尷尬神情。我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局長不假,可我不負責具體結對子,結對子是銀行和企業(yè)家之間的事情,就像相親,得對眼才行。見我推辭,盧德不高興,站起來說,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不結個對子怎么行?說話間盧德來回走動,說,我在不同會議上講,發(fā)達地區(qū)一直對我們欠發(fā)達地區(qū)在人力、智力、財力方面進行盤剝。
怎么又扯到發(fā)達地區(qū)與欠發(fā)達地區(qū)上了呢?這與結對子有關嗎?我不敢輕易接話。
盧德舞動著手說,淮河水泛區(qū),昔日經常飽受水災之苦,大水一來,一切夷為平地?;捶簠^(qū)村民何來安定?有點錢便鬧吃鬧樂。改革開放之后,好不容易攢點錢,結果呢?當路費,打工去了,勞動力輸出就是發(fā)達地區(qū)對淮泛區(qū)人力資源最大的盤剝嘛。這話我認同。盧德見我點頭,越發(fā)激動,深情地說,好不容易培養(yǎng)出的大學生,畢業(yè)分配到了哪里?發(fā)達地區(qū)嘛。這還不算,銀行怕風險,把居民存款轉借給發(fā)達地區(qū)的銀行,凈得安全利息。盧德終于說上了正題,提起銀行轉借行為,火冒三丈,指著我說,要知道,那是我們地方的存款余額,理應貸給本地企業(yè)或者工商個體戶,投機轉借,怕風險嘛。
我不完全贊同盧德的話,替銀行辯解了幾句,我說,與企業(yè)家的誠信有關,想想呆賬、壞賬那么多,銀行怕了,要怪就怪我們的企業(yè)家不爭氣,誠信出了問題。
盧德聽我反駁,火氣更大,順著我的話說,地方銀行干啥的?支持地方經濟發(fā)展的,吃利息滿嘴流油,有風險腳底抹油,整個軟蛋嘛。
后來我才知道,盧德帶著劉真紅找過工商銀行,行長沒給盧德面子,惹得盧德到我這里罵娘。我問了劉真紅情況,想,銀行沒錯,無廠房、無不動產、無土地,誰家銀行敢支持?
劉真紅一直誠懇地坐在沙發(fā)上,薄薄的嘴唇有點發(fā)烏,臉上露出睡眠不足的焦炭黑,只是笑起來蠻真誠,很憨厚的那種。
說起劉真紅,盧德都是溢美之詞,說他睡過橋洞,扒過垃圾桶,好不容易站住腳,攢了一些錢,便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報效桑梓。我清楚記得盧德說出“桑梓”二字后,面色潮紅,目光如炬,激動著呢。
扶持企業(yè)發(fā)展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的職責所系,我細問劉真紅做什么產品。劉真紅說,塑料顆粒。就是把化纖織物的廢品收回,碳化成顆粒,最后抽絲,織成新的化纖品。
蘇州、無錫、常州,還有浙江的德州、紹興等地興辦這樣的塑料顆粒廠較多。重視環(huán)保后,上述地區(qū)借助產業(yè)轉化的東風,率先拿塑料顆粒廠開刀,逐步實現“關轉?!?。劉真紅所謂的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估計也是“關轉?!敝蟮慕Y果。
劉真紅沒有料到我很專業(yè),解釋說,我們這里化纖織物多,收購價格低廉,中間差價近兩千呢。再說,這里的環(huán)保手續(xù)也好辦。
盧德打斷了我和劉真紅之間的對話,接著說,我替他聯系了老家的廢棄村部,機器、變壓器都安裝好了,立項、環(huán)評、安評、注冊都妥了,就是征不來地,沒有土地使用證,不能建廠,無法抵押貸款。說話間盧德又激動起來,提高音量說,流動資金懂嗎?那是企業(yè)的血液呢。
盧德說的沒錯,可是企業(yè)局不是銀行,銀企對接搭的是平臺,唱戲的是銀行和企業(yè)家。
盧德眼里,我還是個羽翼未豐的人,也難怪,他當局長時,我還是辦事員呢。盧德見我不積極,氣鼓鼓地說,別跟著銀行唱山歌,今天這事你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我找你不行,讓人大主任找,人大主任不行,讓縣長找,縣長不行,我報告書記,看你辦不辦!
我知道盧德的脾氣,勸盧德,不急,慢慢來。
盧德說,救命懂嗎?能不急?
我只好轉身對劉真紅說,你跑過很多地方,你說是一句話的事嗎?
劉真紅接過我的話對盧德說,表哥——劉真紅喊盧德表哥好像有點刻意,就像盧德喊他劉總也有些刻意,聽到劉真紅喊他表哥,盧德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只是劉真紅沒有注意到便是——劉真紅居然又喊表哥,還很親切,他說,表哥,辦事得一步一步來,容胡局長想想辦法嘛。
盧德滿肚怨氣,好在沒有發(fā)作,坐下來指著我說,不是我徇私,是我表弟不假,可他辦的也是企業(yè),一樣需要扶持。
見我尷尬地笑,盧德態(tài)度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款款走到我的身邊,親密地攬住我的肩膀說,小老弟,誰讓咱當局長呢?
我有些不自在,僵硬在盧德的懷里。好在他感受到了我的拘謹,換成拍打,一次、兩次,拍得我不知道說啥好,這才放開箍著我的臂膀,告誡道,當局長就得為民辦事。
這個盧德,讓我說啥好呢!
見我點頭,盧德才心情好轉,說,三天,三天時間足夠了吧?
別說三天,只怕三月也辦不妥呀。
見我愣怔,盧德居然帶著劉總大步流星走了。
我苦苦一笑,想,這個盧德,還真是個有趣的人。
二
最先尋找劉真紅的是老家村里的支書。
村支書是個紅臉漢子,說話大嗓門,動作幅度也大,他說,三百萬啦,全是村民的血汗錢呀。
我知道村支書壓力大,那是他挨家挨戶融的資。支書接著說,二分的利息,傻子才不干呢。是的,村民會算賬,一萬元放在銀行一年利息也就三四百元,投進顆粒廠多少?年利息兩千四,十萬就是兩萬四。村民紛紛從銀行提款,借給了劉真紅。現在劉真紅失蹤了,村支書傻眼了,不只村部的租金沒了影兒,一切都打了水漂。
村支書一直坐在辦公室罵盧德,罵完盧德又罵劉真紅,最后好像誰也不罵,自言自語地叨叨,你說他能跑到哪兒呢?
我咋知道呢?再說,我跟村支書一樣,頭也大了。
村支書擦擦眼淚說,那么實誠的一個人,居然回鄉(xiāng)騙人。
五大三粗的村支書說著說著又哭開了,他說最對不起的便是三嬸,要知道那是三嬸兒子拿命換來的錢。三嬸兒子在蘇州打工,加班久了,瞌睡,深夜下班后,騎著電動車想盡快回租住房休息。也許電動車速度快了,也許大貨車司機有點大意,不知道咋的,眨眼間兩車就撞了頭,三嬸兒子被碾得血肉模糊。蘇州交警精細,列舉蘇州地區(qū)每年發(fā)生重大交通事故多少起,像這種意外交通死亡事故占比較高,也是沒辦法防范的事情。勘察現場,三嬸兒子負主要事故責任,他不該騎著電動車跑到機動車道上。只是人死了,情勢得偏向弱勢群體,最后警方破例為三嬸兒子多爭取了一些補償金,合計二十四萬呢。兩年之后,三嬸兒媳婦處到相好的了,要改嫁,三嬸只能點頭同意??墒莾合眿D要拿走所有賠償金,說兩個孩子她帶,要吃要喝的。家族長輩出面協調,二十四萬兩對開,孩子一人領一個,孫子歸三嬸。村民紛紛融投塑料顆粒廠的時候,村支書找到三嬸說,三嬸,拿出十萬吧,一年兩萬四的利息,利滾利的,孫子大了也不怕。
三嬸見大家都投,就對村支書侄兒說,聽你的。
現在三嬸魔怔了,逮到村支書便罵,她早忘記了劉真紅才是用錢的人。
三嬸遭遇讓我心痛,晚年喪子不說,兒子拿命換來的補償金也飛了,三嬸的孫子,爹死娘嫁人,早變得不會說笑了?,F在三嬸魔怔了,孫子更可憐,沒人做飯洗衣,他得天天生火做飯、照顧奶奶。夠不著鍋灶,便站在矮凳子上炒菜,半生不熟的,奶奶吃得不可口,張嘴就罵,孫子常常一個人躲在屋后落淚。擦干眼淚后,就坐在洗衣盆前搓揉衣服,一個孩子呀,咋會洗衣服呢,弄得渾身濕漉漉的。
村支書說完三嬸,說五叔,五叔好像只有一個愛好,攢錢。不吃煙、不喝酒、不打牌,老伴走后,從不買菜,吃的都是莊稼地里長的,包括野菜。實在饞了,也不殺雞,至多釣點魚,他把所有的錢都攢下,說要給兒子買房子。兒子考上大學后,到了省城,省城的房價嚇人,可房價再高,還得買房子不是。攢錢累了,五叔氣得天天罵娘,罵世道人心,罵累了,便自言自語道,沒房子咋就贏不下一個姑娘了呢?
后來兒子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姑娘,說房子的事可以等。
五叔說,不行,姑娘愿意,就不能委屈人,必須買下房子。攢下十五萬后,五叔準備送給兒子的,聽說顆粒廠利息高,大家都融投資金吃利息,五叔也學著別人,投了十五萬。劉真紅失蹤了,五叔率先鬧起來,他說,這不是要命嘛。這會兒五叔也快魔怔了,天天打自己的嘴巴呢。
那是秋天,樹葉七零八落地凋萎,村支書坐在我的辦公室賴著不走,仿佛我有辦法似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村支書,我說,等等看,也許他快回來了呢?
好不容易送走了村支書,我想,盧德呀盧德,害了三嬸、五叔這樣的村民不說,還拉上我這個冤屈鬼,你說,你到底去了哪里呢?
三
盧德后來真的搬來了縣人大副主任,不是一位,居然請來兩位。他們一起到了我的辦公室,我有點受寵若驚,連忙將他們迎接至企業(yè)局接待室。一位副主任說,劉總是個厚道人,值得扶持。另一位副主任話少,腮幫子咬出了棱角也不說話。
我強調,沒有抵押物,銀行不愿冒風險。
盧德提醒我,民間融資是個渠道,企業(yè)局認識的民間投資人多,想想辦法。
都是領導,這么說話,讓人受不了。我推辭說,先找分管的匯報,再開局班子會議專題研究下。誰知話音才落不久,分管書記和分管縣長先后打來電話,一樣的意思,企業(yè)局要敢于擔當,勇破小微企業(yè)融資難問題。領導說的沒錯,拿著手機我不停點頭,放下電話我想,肯定其中的誰給分管的通了氣。我看著兩位副主任笑,兩位副主任卻不笑,急得我不停撓頭,最后只能說,容我想想辦法。
盧德見我打太極,五馬三槍說,不敢作為,還當什么局長?
兩位副主任這才露出笑意,期待我說話。
我知道領導坐陣就是態(tài)度,我看看其中一位副主任笑得腮幫子變成了青黑色,知道沒有退路,只好躬腰說,有個民間投資人,找過企業(yè)局,只是他們利息要得高,不知道行不行?
盧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連說,行行行,你牽頭,我們參加,沒有不行的。
腮幫子咬出青黑色的副主任踱了幾步,終于開了口,他開口便是總結性語氣,他說,我說嘛,想想還是有辦法的。見我不吭聲,他接著說,本來我們不該來的,人大不能干預部門工作。然后他放下背著的手,指著盧德說,人家胡局長是個做事的人嘛。另一個副主任附和說,沒有實功,縣委不會安排他當局長的。
我知道他們演雙簧,沒有辦法,誰讓劉真紅是盧德的表弟呢?不做點什么,只怕盧德真會搬來書記和縣長,到那時,說不定我這個位置還會搖晃呢。
搞民間投資的是夫妻二人,男的木訥,女的衣著時髦,話多。她替我滿上一杯水后說,感謝胡局長高看一眼,說白了,這些錢也是我們從村民手里融資來的,只要穩(wěn)當,想賺點中間利息。我不想多說話,喝口茶說,介紹你們認識下,穩(wěn)當不穩(wěn)當,自己看著辦。
女的說,行,我們就喜歡跟爽快的官員打交道。
我給盧德打電話,讓他通知劉真紅,說有人愿意放貸,最好當面鑼對面鼓,自己談。
盧德連夸我會辦事,言下之意我懂,只是我想,不知道這橋搭得合適不適合。
放下電話,我問那對夫婦,有過失手嗎?
夫妻二人搖搖頭,最后說,失手還能做嗎?
那是春季,到處生機勃勃的,劉真紅也生機勃勃地到了我的辦公室。這會兒見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僅穿著一套筆挺的BOSS西服,頭發(fā)打了摩絲,根根迎風而立似的。他把別克君威停在我辦公室門前,跟我打完招呼,便立馬向坐在沙發(fā)上的那對夫婦奉上名片。女的看了會兒,也拿出名片回應。女的叫桂麗,男的叫桑程。交換完名片,桂麗直接,問劉真紅企業(yè)的規(guī)模、利潤空間、生產效益,以及今后如何結算利息等。
劉真紅說,我知道你們擔心,銀行也擔心嘛。只是辦不了土地證,貸款難,才走這條路的。劉真紅并不打算遮掩自己的窘迫。
桂麗見劉真紅實在,就揚起笑臉說,看你也是實在人,否則胡局長不會親自出面的。
盧德來的時候,天有些陰,盧德繞過逼仄的路,回頭看了看別克車說,這車停得。進門見我沒有搭理,嚷嚷說,還是胡局長有本事。我苦笑。盧德問,笑啥么?怪怪的。
我指指外面說,他們在會議室談著呢,唱戲是他們自己的事。我喜歡說平臺和唱戲的關系,現在又脫口說出“唱戲”二字,讓盧德很不舒服,高聲說,唱戲?奶奶的,有你這么說話的?
我知道口誤,謹慎地問,要不要我陪你,看看他們談得怎樣?
盧德前面走著我后面跟著,走進會議室后,劉真紅對盧德說,你來得正好,他們說需要擔保,表哥,你是知道的,縣里擔保公司不愿意擔保,找誰呢?
盧德對桂麗說,連我們都信任他,你們咋不信呢?
桂麗說,信任歸信任,手續(xù)歸手續(xù),必須找個靠得住的領導擔保。
盧德說,我叫盧德,我來擔??尚??
桂麗看看盧德,桑程搖頭,最后桂麗說,不行。
咋?盧德自己都吃了一驚。
桑程說,像你這把年紀的人,過不了兩年就退休了,那會兒上哪兒找你?
盧德何時受過這么大的打擊,這把年紀咋了?擔保不起咋的?問問縣里誰不知道我盧德?盧德憤憤地回頭對我說,嫌我老了!老了也講誠信。
桂麗眼睛瞄向了我,說,胡局長出面介紹的,我們信任胡局長。
這個要命的桂麗,她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呢?
盧德聽桂麗那么說,眼睛一亮,行呀,既然你們信任他,好說。
我不敢接話,裝作有事走出會議室,盧德跟在后面喊,嗨,嗨,跑啥呢?
四
那年的春天,樹木格外油綠,花朵格外嬌艷,仿佛隨意都能在空氣中撈出一把新鮮和活力。我奉命陪著幾家行長實地了解企業(yè)生產狀況,看看能不能找出新的信貸空間。行長們聽到調研,嚷嚷說,所有企業(yè)都爛熟在心里,再調研也沒有新的花樣??h里不愿意,指示,先調研,再說話,關及全縣發(fā)展,銀行不能袖手旁觀。迫于縣里壓力,行長們才懶洋洋跟我一起進行了一次專門調研。大家上車,一陣寒暄,時不時說些怪話、趣話,說話間不知道誰帶頭說起了盧德,工商行行長說,我算領教了盧德的韌勁,他居然橫在辦公室,讓我簽貸。人行的副行長說,遇到盧德這樣的人得繞著走,你想想,都退二線了,還不甘于寂寞。農村信用聯社主任是個直腸子,他說,盧德好玩,為了一個什么親戚,居然鬧我,他再鬧,我還是那句話,不行就是不行。
我這才知道盧德幾乎找遍了所有商業(yè)銀行,沒有辦法才威逼我的。
說起盧德,大家情緒大振,很快扯到盧德軟腿的事,那會兒分管書記調走了,大家不太忌口,說起來多少有些添油加醋。一位行長說,無風不起浪,否則分管書記為啥繞著盧德走路呢?一位插嘴說,白花花的腿呀,據說盧德后來看到啥都白花花的,好多天都緩不過神。
一陣嘻嘻哈哈,誰又說起了“盧德表妹——人人耍”趣事,趣事與盧德本人有關。盧德年輕的時候喜歡咬文嚼字,一次表妹問他,“?!痹趺锤耙遍L得一樣呢?盧德正臉說,能一樣嗎?有一腿叫要,少一腿叫耍。表妹不知道有一腿少一腿的意思,一副懵懂的樣子。盧德拉住表妹的手說,你看,“要”是不是這里多了一橫?耍有么?表妹說,不對呀,除了一橫不同,“要”上面兩豎,“?!敝挥幸黄材?。盧德不假思索說,少一腿當然撇著啦。盧德舅舅就那么一個寶貝閨女,疼得很,大專畢業(yè)后分到了鄉(xiāng)鎮(zhèn),由于盧德的關系,不久任了鎮(zhèn)婦聯主席,鎮(zhèn)里接待啥的,書記喜歡把她推上前。接待中,盧德表妹高興時就要說起“要”與“?!钡墓适?,興奮處甚而放縱,說,有一腿叫“要”,少一腿叫“耍”。一個女的這么玩笑,氣氛能不好嗎?大家開心,就少了收斂,有嚷要的,有嚷耍的。盧德表妹說,少一腿就會撇啦面兒的,我看還是“要”比較合適。大家見盧德表妹風情,起哄說,是咧,是咧,我們都“要”,不“耍”呢。盧德表妹佯裝生氣,對著起哄的擠眼,嬌嗔說,去。鄉(xiāng)鎮(zhèn)工作久了,這樣的玩笑也正常,吃飯喝酒,說說笑笑,圖的是氣氛。只是事后,大家說起盧德表妹,就不太尊重了。一傳十、十傳百,最后傳到縣委耳朵里,有次省直領導下鄉(xiāng)調研,縣里專門安排他到盧德表妹工作的鄉(xiāng)鎮(zhèn)去,縣里目的明確,希望盧德表妹能把那位省直領導哄開心。喝酒期間,盧德表妹知道自己的責任,開始還故作羞態(tài)站起,喝著喝著便說起“要”和“?!眳^(qū)別來,而后扭捏說起了土話。見領導碰杯沒喝完,盧德表妹站起來誠懇地說,領導沒搞完嘛。領導一頭霧水,不知道她說的啥意思,約摸是說喝酒,又抿了點。盧德表妹說,領導沒飲盡嘛。領導聽出異樣的感覺,沒搞完、沒飲盡,說的不是喝酒嗎?鎮(zhèn)書記解釋說,她的意思領導不爽快,是“要”還是“?!?,來個痛快的。領導覺得有些不妥,身份在那兒,不能跟著他們吆喝,站起來二話不說,猛地喝完一大杯。盧德表妹見狀,拍手說,還是領導大度,雖說生子氣,卻一口喝了。領導納悶,咋這些話連起來聽不是味道呢,沒搞完、沒飲盡、生子氣,別不是拐彎抹角調侃人吧?盧德表妹見領導愣怔,便說,那條橫很關鍵,是“要”還是“?!?,領導說一聲。領導頭都大了,撲哧笑了,氣氛隨之融洽了起來。這些趣聞,很快傳遍了全縣,于是便有了“盧德表妹——人人?!钡慕浀涠巫印6巫右唤浟鱾?,很快變味,再提盧德表妹,人們便會發(fā)出鼻息之聲。實際盧德表妹究竟啥樣,很多人并不清楚。
行長們也許無聊,就著盧德,氣氛輕松起來,少了坐車的沉悶。
車子到了一家工廠,大家換上嚴肅的神情,走走看看,上車之后,依然說著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陪同調研中,我也很開心,沒有想到盧德這么有趣。就在快要調研結束的時候,我接到了分管書記的電話。他上來便問,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順手人情嘛。
領導打的是官腔,我一頭霧水。見我遲疑,分管書記說,盧德鬧到我這里,非讓擔保公司擔保,想想看,三無企業(yè),擔保公司咋擔保?
擔保公司不敢,企業(yè)局敢?
分管書記說,商量著辦,不能讓他纏我呀。
我說,盧德怎么會聽我的?話沒有說完,分管書記“啪”地掛了電話,我知道,我說話急切了點,哪能這么跟領導說話呢。上車后我想,得盡快找那兩位人大副主任匯報下。
調研結束,說到正事,行長們都不吭聲了,仿佛誰掐住了他們的脖子。我一直惦記著副書記“啪”地掛電話,心情突然陷入沉重的境地。
行長們見我沉臉,嘀咕說,有點抵押物的早貸了,剩下的這些企業(yè),要么管理不規(guī)范,要么就是“三無”,無任何資質,根本無法商貸,你說銀行咋辦?
奶奶的,當著領導的面表態(tài)堅決,到了我面前又說為難,讓我咋辦?
我氣鼓鼓地坐在車里不說話,司機看不過,替我牢騷說,貸款難,難貸款,銀行就是婊子,嫌貧愛富。
行長們沒人搭理司機,你看我,我看你,氣得直瞪眼,氣氛簡直糟糕透了。我打斷司機的話,司機一生氣,把車開得跌跌撞撞的。顛簸到縣城,我禮節(jié)性地挽留大家吃飯,行長們夾起包就走,頭也不回。
沮喪地回到辦公室,看著還有點時間,我想拜見兩位人大副主任,我得說說盧德。于是平復了情緒,撥通了話少的副主任電話,副主任說有接待,約好第二天上午見面。
一夜我都難受,只是我不想說給老婆聽,我的工作難處不想帶到家里。第二天上班不久,我趕到了縣人大,找到話少的副主任,我誠懇地說,民間借貸,我不能擔保。正在這時,盧德推門走了進來,聽到我推辭,盧德反問,怕什么?不行,我的房子給你做反擔保抵押可行?人家不是嫌我老了嘛。
話少的副主任說,為企業(yè)發(fā)展做點事情,咋就這么難呢?人家認你,盧主任又愿意拿房子做抵押,順手人情嘛。
領導說啥都行,問題是我不了解劉真紅。
盧德反問,不了解我嗎?
我看著盧德,笑著說,你不能到分管書記那兒說我不作為吧?我沒說分管書記怕他糾纏的話,只是委婉提醒他,有啥跟主任說,跟我說也行,縣委領導比較忙,不能為具體企業(yè)而分散精力。盧德不好意思笑笑,然后說,辦不妥,我還會找人說的。
弄了半天,好像我不擔保還不行了似的。
悶悶不樂回到家里,吃飯都感到沒啥滋味,老婆說散步,我只好跟著,散步回來,盧德帶著劉真紅居然找上了門。盧德說,這是我進山買的茶葉。我知道那是劉真紅買的,盧德不會給我送茶葉的。盧德說,劉總想送點錢,被我攔下了,等發(fā)展好了,少不了感謝你。
我說,不是這樣子嘛,企業(yè)局又不是銀行。
盧德說,不瞞你,我們找過桂麗夫婦了,你不擔保,他們不借,他們只認你。
這個桂麗,咋能這么說話呢?
盧德說著說著,話音大了起來,咋了嘛?我找上門你就這個態(tài)度?奶奶的,我真老了呀?還別說,這個擔保你擔也得擔,不擔也得擔,還真沒有人情味了咋的?
五
村支書終于出手了,帶著村民堵住了縣政府的門,嚷嚷說,政府不出面,會一直鬧下去。
三嬸也被村支書拉了來,三嬸眼神不會拐彎了,直勾勾盯著村支書罵,反正不罵勸訪的。
五叔罵世道和人心,嚷嚷寧愿不活命也要找回錢。
縣政府急了,找鎮(zhèn)黨委書記,找我,也找人大辦主任,當然也會喊來信訪局長,并安排部分警力維護秩序。我們都站在村民的面前,勸大家冷靜。村支書喊得最兇,估計被村民鬧煩了,才想出這么個主意。說來也是,他發(fā)動村民融資的,現在劉真紅失蹤了,他不帶頭鬧政府,村民鬧他。他拉著我的手說,看看,你看看三嬸、五叔,看看這么多人,哪家沒有要命的難處?政府不幫我們討回公道,誰還有條活路?
我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只能含糊其辭,說來不怪政府。
聽明白事情經過,信訪局長說,起訴呀,鬧政府屬于無理取鬧。
維護秩序的干警也跟著勸,說起訴是最好的辦法。
政府辦主任說,政府不是萬能的,民事借貸糾紛,哪有找政府的?政府不能什么都管吧?
我知道起訴最合適,也勸村支書起訴劉真紅。村支書說,起訴案件多呢,有幾個弄回錢的,開發(fā)區(qū)王大鵬跟人合伙辦企業(yè),合伙人中途變卦,卷走了資金,王大鵬起訴贏了,錢呢?法院執(zhí)行不了呀。村支書不依不饒地說,打贏官司又能咋?拉進黑名單又能咋?不能坐火車、坐飛機,又能咋?村支書語速很快,我插不上嘴,說到最后村支書抹抹眼淚說,全國通緝犯還有逮不到的,一個失信之人,誰會那么上心?
我不認識王大鵬,也不知道王大鵬算村支書什么親戚,但我知道村支書說的沒錯,很多債務糾紛法院沒辦法執(zhí)行,就算通過各種渠道找到債務人,人家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又能咋辦呢?村支書火急火燎,指著政府辦主任說,現在賴賬的多呢,起訴讓他坐牢,人家說不定感謝得直拍巴掌,盼著進去享福呢。
不信法院信誰?信訪局長嘴皮子溜,依法辦事沒錯,政府又不能到處抓人,最后還得靠警方出面嘛。信訪局長說得沒錯,村支書反擊得也有力,他說,衙門朝南開,無權無錢莫進來,政府不能抓人,問責可以吧?
政府辦主任覺得村支書不講道理,問責那是對行政部門,政府無權問責法院呀。丟下村支書,他對鎮(zhèn)黨委書記說,誰的孩子誰摟著,村支書帶頭鬧事,你得負責。
鎮(zhèn)書記忽閃著眼睛,一肚子委屈,臉一直紅紅的。
勸訪的除我之外沒人認識劉真紅,他們只知道盧德,盧德跑哪兒去了呢?聽到說盧德,村支書說,盧德是國家干部,他能跑哪兒去?
大家把目光集中到人大辦主任身上。人大辦主任說,他退休一年多了,工資也讓法院執(zhí)行了,開退離休老干部會都找不到他呢。
我對人大辦主任說出另外兩個副主任,本來不想說,事情弄到今天這個地步,不說怕是不行,我建議通過他們找找盧德。人大辦主任說,換屆后,一個得癌癥住院了,一個到外地帶孫子去了。再說,盧德與他們有何干系呢?說來也是,盧德是盧德,他們是他們,找盧德不是他們的責任。沒轍了,大家罵一聲劉真紅,罵一聲盧德,罵來罵去,還是一籌莫展。最后干警要轟趕大家走,村支書對鎮(zhèn)黨委書記嚷,這回就是擼了我,也不會聽你的。
事情一直這么僵持著。三嬸又渴又急,跑到一棵樹下小便,鬧訪的也不替她遮擋下,由著三嬸丟臉。三嬸回來,又罵村支書,急了,還拳打腳踢。五叔罵完世道和良心,開始罵政府,說都是政府動員劉真紅回家辦企業(yè)害的。最后罵到我頭上,說,沒有企業(yè)局替他融資,誰會信他的?他拽著我的衣領問,你說,他給了你什么好處,讓你這么上心?
這句話怕人,大家都一起看著我,我仿佛被剝光衣服似的。
劉真紅咋回來的,只有盧德說得清,我替他融資,本來就有一肚子苦水,面對無助的五叔,我只能勸他消消氣。實際卻想,我也是受害者,我還想跟他們一起圍堵政府呢。話到嘴邊,我只能說,真與政府不相干,大家誤會我可以,不能誤會政府。
五叔說,誤會?誰誤會誰?
這種場合,我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吞,跟大家一起勸慰村民。我拉住三嬸說,老人家,你不要太難過了,總會有辦法的。
三嬸問,你是誰?三嬸只鬧村支書,不像五叔,逮住誰鬧誰。村支書哭歪歪看我,我也看他,最后村支書再次激動起來,帶頭喊,不把盧德和劉真紅揪出來,我們是不會撤人的。
政府辦主任沒有辦法,狠狠剜了我?guī)籽?,我知道他肯定相信了五叔的話,意思沒好處,我會那么傻?我沒法解釋,只有沉默。政府辦主任提議讓村支書進去談,他常常勸訪,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領頭的與村民分開來談。村支書知道這套把戲,不跟政府辦主任單獨談,也不跟信訪局長談,嚷嚷找縣長??磥泶逯_實豁了出去,故意要弄出影響才罷手。
政府辦主任熬到最后,只好報告縣長,縣長知道村支書帶頭鬧訪,氣得牙疼,這樣的人怎么能勝任村支書?眼下縣長無處撒氣,讓辦公室主任協調法院來人現場辦公,同時讓辦公室通知人大,盡快找到盧德。
我站在人群中間,看政府辦主任忙得焦頭爛額,自感理虧,沒有盧德,沒有那次擔保,也許村支書不會發(fā)動村民融資的。現在給政府添了麻煩,心里愧疚,一直躲在一旁不敢吭聲。怕事有事,很快縣長電話打到我的手機上,縣長質問,當初為啥讓這樣的企業(yè)入???
我解釋過往,縣長不耐煩說,想辦法追查企業(yè)往來賬目,看看還有沒有可追訴的線索。
我只能答應好的,實際我猜想,那些經濟往來賬目早被劉真紅消弭了,劉真紅不傻。
村支書嗓門越來越大,嚷嚷說,一夜之間就消失了,毛都不剩,你說,我們找誰?當初縣里頭頭腦腦信誓旦旦替他融資,誰能不信?現在我們只能找縣長,我們不能活,他也不能舒服。村支書把矛頭指向了縣長,想把縣長架在火盆上。
鬧哄哄中,法院警車來了,李二吹悠悠嗒嗒下車走了來??h直部門工作的同志都認識李二吹,咋叫了這么個外號,誰也不清楚,也許與愛說過頭話有關,也許人們就感覺他說話不靠譜,送了他個外號。李二吹不急不慢的,晃晃悠悠走到村支書面前,冷冷地說,擺下事情經過。村支書知道李二吹是民庭庭長之后,仔細說了向村民融資情況。
李二吹問,不了解他的經營狀況為啥相信他?
村支書說,看著他長大的,誰會想到他回來騙人?再說還有盧德替他說情嘛。
李二吹目光一凜說,可以追訴你為合伙詐騙人,信不信?
村支書蹦起來說,啊呸,有你這樣的法官嗎?
李二吹說,找不到劉真紅,你就是合伙詐騙人,村民信任的是你,你是發(fā)起人。
村支書不愿意了,要打李二吹,李二吹不動聲色,穩(wěn)住不動。村支書放下拳頭說,瞎眼了,世上沒有公平了,連法官都誣陷好人。
李二吹說,知道鬧到最后的結局嗎?無理取鬧也可以依法懲處。好了,帶大家回去,收集借條、合同,到法院找我。
李二吹幾句話穩(wěn)而不弱,掐滅了村支書的火氣。村支書見鬧下去終究解決不了問題,不如借坡下驢,于是說,行行行,我們信你一回,先找證據,不過話擱在這里,找不回錢,我們還鬧政府,到那時別說坐牢,殺頭也不怕的。
李二吹“切”了一聲,村支書回說,別以為戴著大蓋帽就是人,等著瞧。
李二吹說,圍堵政府機關也屬于違法,起碼擾亂公共秩序嘛。
村支書被李二吹氣得直喘粗氣。李二吹并不在意村支書什么心情,他徑直走到信訪局長面前說,什么都得依法辦事,嘴皮子溜管屁用。然后上了車,顛顛簸簸走了。
村支書知道今天只能這樣了,法院答應立案,回家收集證據再說,于是喊,今天都回去找證據,明兒到法院去。
一群人總算散了,我們幾個大眼瞪小眼,無意寒暄。信訪局長被李二吹頂撞得氣沒處撒,逮到我便說,那點蠅頭小利值得你替他融資嗎?政府辦主任接著又狠狠剜了我?guī)籽邸N液孟裢蝗恢g被人丟進糞池,渾身是屎,連喊委屈。政府辦主任并不買賬,對信訪局長說,知委屈,早干啥去了?說完對其他人說,繼續(xù)掌握這幫人的動態(tài),尤其鎮(zhèn)里要想辦法看管,不能讓他們再鬧到市里、省里,甚至進京。
鎮(zhèn)書記連連點頭。政府辦主任對人大辦主任說,回去匯報下,想辦法找找盧德,劉真紅找不到,盧德還能飛了?
政府辦主任最后喊我,躲不過的,你等著!
奶奶的,知道尿床,打死也不睡覺了。狗日的盧德,他跑了,我咋辦?
六
桂麗找到我的時候是村民鬧政府的第二天。桂麗夫婦笑瞇瞇走進我的辦公室,見我臉色不好,桂麗姿勢優(yōu)雅地替我續(xù)水。坐穩(wěn)后,桂麗說,四十萬加利息,對你來說,不是問題。
我問,為啥堅持讓我擔保呢?
桂麗說,信你。
壞菜了,事情在這等我呢。我問,為啥信我呢?
桑程接話說,因為你是企業(yè)局長,值得信賴之人。
我知道他們夫婦的用意,用手勢壓住他們的話頭說,來,我們捋捋前后經過,是這么的。
桂麗說,不復雜,劉真紅借錢,你擔保,就這么簡單。
我說,不是,是你們信任弄的。
桂麗說,信任沒錯,擔保也沒錯,錯在劉真紅不講誠信。
我苦笑說,我是你們的結尾。只是話說到一半又吞了回去,我不想跟桂麗夫婦吵架,吵架解決不了問題。
桂麗見我陰郁著臉,依舊笑嘻嘻的。桂麗說,好在錢不多,早結早清。
我問,誰結?劉真紅失蹤了。
別看桑程話少,句句拿捏人。他說,明知故問,難道你當個局長還要我告訴你法律常識?
桂麗阻止道,胡局長心情不爽,改天聊。說完很客氣地跟我招呼,夫婦兩個一前一后離開,優(yōu)雅地關上門。
桂麗夫婦的到來,鬧壞了我的情緒,我知道,他們優(yōu)雅得有道理,我在,他們不怕。我一直坐在老板椅上發(fā)呆,盧德呀盧德,你讓我怎么辦呢?
那次之后,盧德帶著劉真紅和話少的人大副主任又到了企業(yè)局。我不知道人大兩個副主任干嘛聽盧德的,都是任過副縣長的人,不知道輕重咋的!
副主任說,幾十萬的事情嘛。
盧德性子急,副主任說話的時候他拿出了房產證,說,這個給你做反擔保手續(xù),怕個啥呢?
副主任說,大家都不容易,小劉打拼多年,想做點事情,銀行不松口,只有這條道了,好在錢不多,不值得擔心。
一個惜字如金的領導說了這么多肺腑之言,我不能不考慮。我說,促進全縣工業(yè)大發(fā)展,企業(yè)局責無旁貸,只是讓我擔保,出現差錯,恐怕說不清。
副主任說,我們姑且信任小劉一回。
盧德依然快言快語,大包大攬地說,我在呢,放心。說完突然又發(fā)牢騷,嚷嚷道,都是大環(huán)境逼的,你看看,一個人想做點事多么難。最后話鋒一轉,直截了當說,四十萬的事情,磨了多少嘴皮子,真是千兒幾百萬的還值得一說。
劉真紅一直掛著不屑神情,意思這點錢算啥。他的神情最后成了盧德的底氣,見我還不松口,盧德“呼啦”站起來說,你壓根兒就沒有瞧起過我咋的?不信表弟,不信我?
我說,都信,可得給我相信的底氣。
盧德一手掐腰,一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問,我值不值四十萬?說完從包里拿出反擔保手續(xù),“啪”地拍在桌上說,我拿房子抵押,還沒有底氣?
副主任說,放貸人信你么,盧德又有誠意,我看就這么定了。副主任一錘定音,再也不說一句話了,我只能不停翻看盧德的反擔保承諾。承諾書寫得清楚,假如劉真紅資金出現風險,無法及時償還四十萬及利息的借款,他將房子抵押給我,由我拍賣還債。
到了這一步,我只能電話告訴老婆。老婆說,算了,領導坐鎮(zhèn),盧德又這么誠懇,就擔保一回。我看看副主任,又看看盧德,最后說,好吧。
劉真紅早做好了準備,打電話喊來了桂麗和桑程,這回桂麗帶來四十萬現金,鼓鼓囊囊的一大包。借款條據簡單,借款人一欄劉真紅簽了字,擔保人一欄,送我面前,讓我簽字時,我還在猶豫,問桂麗,我和盧主任一起擔??尚??
桂麗說,他愿意也行,就我方來說,只信任你。
副主任突然加重了語氣說,你這人咋這么磨嘰呢?
聽到副主任說話口氣,我二話不說,簽上了名字。
接著氣氛和諧起來,大家有說有笑。桂麗說請客,劉真紅說,我請,樂呵下,也好聯絡下感情。桂麗說,行,你如期還了借款和利息的話,再借時,絕不為難。劉真紅說,敢情遇到了貴人,真那樣的話,我就敢站在銀行門口罵娘,再也不鳥他們。
說笑中,副主任說有事,不能參加聚餐。盧德說能參加,得我去。我不舒服,不想參加,推辭說,家里來了個親戚,你們聚。
盧德見我神情不爽,有些不太高興,牢騷說,不就四十萬嘛,掙下多少人情?盧德有盧德的算法,那是建立在保險基礎上。盧德見我神情放松了,便主動拿起房產證說,還真拿它?白紙黑字也不信?我能說不信嗎?強調說,所有證據都是最后關口用的,現在就看劉總了,最好不要讓領導失望,也不要讓我失望。
劉真紅綻開了焦炭黑臉龐,露出了少有的暈紅。
之后,我們握手告別,皆大歡喜。
現在桂麗夫婦找上了門,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劉真紅失蹤了,桂麗優(yōu)雅的神情基于我在,他們不怕拖下去,利息天天見漲呢,一切對他們有利。
桂麗走后,我到處找盧德的反擔保手續(xù),實際不需要找,就在辦公桌的柜子里鎖著。拿出字據,我放心了些,我想,盧德房子在,四十萬不是問題。這才長長松口氣,想,他們找劉真紅,我得找盧德。想到這里,馬上撥打盧德的電話,電話已停機,我暈頭轉向,有些無助地想,咋會停機呢?
我讓駕駛員跟我一起到盧德家里看看,駕駛員知道那個小區(qū),很快找到盧德住處,敲了半天門,露出一個光頭,光頭是中年人,兇巴巴的,我不認識。我問,這是盧德家嗎?我說了情況。光頭中年人說,找他要錢的吧?他狗日的早把房子抵押給我了,還欠我?guī)资f呢。
啥?我拿出了反擔保手續(xù),光頭拿出了法院判決書,房子確實歸光頭。我沒有記住光頭的名字,我沒有心思去記,我想,完了,這下真的完了,四十萬加上兩年的利息多少錢?那會兒我不知道咋了,腦子特別好使,二分利息,四十萬,一年利息九萬六,兩年多少,乘以二嘛。假如不及時償還,利息還要漲下去,天呀,我一年工資才多少,六、七萬呀,卻要償還九萬六的利息。不行,我得把利息掐斷,我得找桂麗。
七
村支書第三天帶人鬧到法院是李二吹接待的,李二吹告訴村支書怎么立案,怎么辦手續(xù),最后僵在起訴費上,村支書來了氣。能不能找到劉真紅兩講呢,就是能找到,能不能拿回錢也兩說,八字沒有一撇,要拿出十幾萬起訴費。不干。
李二吹說,就這還減免了不少呢。
村支書罵,法院只認錢了嗎?
李二吹說,再胡攪蠻纏,我就拘留你。
村支書直翻白眼,最后大手一揮說,走,鬧政府去。
這會兒三嬸沒來,五叔來了,其他人都來了,三嬸病情加重,村支書不敢再折騰她。
一群人呼啦啦再次圍堵起縣政府大門,這會兒李二吹主動跟著,悠悠嗒嗒的。
政府辦主任沒有喊那么多單位領導來,只喊來包保單位和包保人,也喊來我,他知道我跟村支書熟悉。再說,我牽涉其中,沒有退路時候,政府好追責。鎮(zhèn)黨委書記苦哈哈的,不知道說啥好,天上掉下一個苦瓜,正好砸在他頭上,他攤開雙手說,你讓我怎么辦?難道要鎮(zhèn)里拿出三百萬賠償村民?
政府辦主任說,誰讓鎮(zhèn)里同意劉真紅入駐的?租廢舊村部鎮(zhèn)里不知道?
鎮(zhèn)黨委書記指指村支書說,問問他匯報沒有?
村支書說,盧德一直跟著,再說,又不是處置資產,匯報個球。
政府辦主任不跟村支書說話,對著鎮(zhèn)黨委書記嚷,我問你,是不是鎮(zhèn)里沒有任何責任了?
鎮(zhèn)黨委書記說,責任就是他們屬于我們鎮(zhèn)里村民,大清早他們嚷嚷去法院的,咋又圍堵起政府大門了呢?
村支書替鎮(zhèn)黨委書記解圍,說,狗日的,算算起訴費、律師費啥的,要十幾萬呢。還沒進門就買票,又不是看風景。
政府辦主任看看李二吹,李二吹說,你知道的,這些費用必須要繳的。
政府辦主任知道,這是必需的手續(xù),他也為難,不給訴費不能立案,這是規(guī)矩,問題是村里繳不起起訴費。政府辦主任沒有辦法,只有報告縣長,縣長說,問問鎮(zhèn)里,能不能想想辦法。政府辦主任提醒縣長,訴訟費也有一些特殊政策,譬如,特困村民可以減半,只是需要院長批??h長說,知道了,我找院長商量下。
政府辦主任掛了電話,回頭對李二吹說了縣長的態(tài)度,李二吹并不著急,軟綿綿說,院長批了,找我辦立案手續(xù)。政府辦主任問,律師費,怎么處理?
李二吹說,走法律援助程序。
政府辦主任心里有了底,便對村支書說,假如起訴費降到五萬,行不行?
村支書說,你讓法院保證,連本帶息都要來,行。說著村支書動情了,指指村民說,你看看,誰家還有錢?又繳費不是雪上加霜嗎?
辦公室主任見村支書難說話,看我,我知道他一直心存怨氣,只是沒有爆發(fā)而已。我嚇得低下頭。政府辦主任丟下我,主動聯系法院院長,問,特殊情況,能不能減免一些起訴費?不知道法院院長說了啥,只聽政府辦主任連說,好的。
掛了電話,政府辦主任一直發(fā)呆,不知道他想什么,村支書還在嚷嚷。政府辦主任回過神,換了一副神情對鎮(zhèn)黨委書記吼,起訴費減免后,剩下部分,由鎮(zhèn)里墊上;律師費,我來協調法律援助。鎮(zhèn)黨委書記咧咧嘴,作揖狀說,饒過我吧,你想,鎮(zhèn)里用什么名目墊支這筆錢?擼我帽子呢。
政府辦主任說,不起訴肯定不行,你得從大局出發(fā)。
道理大家都懂,鎮(zhèn)黨委書記說,我不管財務,鎮(zhèn)長不在家,等回去商量下,再報告你。
政府辦主任知道黨委書記打太極,平時都是兄弟,不能太刻薄,換上笑臉說,別給我?;^,行也行,不行也行。鎮(zhèn)黨委書記頭大了,吹胡子瞪眼,想罵娘似的。
李二吹說,沒啥事情我走了,等協調好,就立案,我會快審快結的。
政府辦主任說,村民沒撤,你不能走。
李二吹不高興,懶洋洋坐在辦公室再也不出來了。
政府辦主任跟鎮(zhèn)黨委書記出來后,天變了,刮起了大風,秋天里,北風刮來,天地突然間就冷了起來。大家頂著冷,嗤嗤哈哈的,不少村民站在一起噗噗咚咚跺腳,場面更加混亂。很多單位來辦事的,包括上級來調研的同志,無法進來,就在外面等著。政府辦主任心里十萬火急,抓住村支書的胳膊說,我們一直在協調,你們講講道理可行?讓上級調研的同志進來,很多事情呢。村支書說,我們也不想,答應我們的條件,立馬走人。鎮(zhèn)黨委書記急了,喊,顯能咋的?誰害了這么多村民?組織沒有找你麻煩,你還蹬鼻子上臉了呢。
村支書說,你以為我不傷心?這會兒不比往常,你壓不住的。
鎮(zhèn)黨委書記說,我回去就擼了你。
村支書說,擼吧,現在就擼,要不回錢,我也沒臉干了。
政府辦主任對鎮(zhèn)黨委書記說,知道我為啥不找公安干警,不找信訪局嗎?情況清楚得很,誰的孩子誰摟著,不領走這些人,我跟縣長匯報,跟書記匯報,別說我不講做人。
鎮(zhèn)黨委書記咬咬牙說,不就是起訴費嘛,鎮(zhèn)里解決不了,我私人墊支。
鎮(zhèn)黨委書記的話讓村民有些吃驚,政府辦主任也吃驚,鎮(zhèn)黨委書記眼睛濕漉漉地說,你說怎么辦嘛。村支書見鎮(zhèn)黨委書記動了真情,便給了書記面子,他說,行,我們答應你,只是三天,三天不立案,我們還鬧呢。鎮(zhèn)黨委書記揮揮手說,行了,回吧,也不怕丟人現眼,害得鎮(zhèn)里跟在后面丟人。
五叔說,面子值多少錢?現在誰講面子?不是看著孩子,我早跳樓了。
其他人附和說,當官的講面子,我們不怕丟人,縣里解決不好,我們就到省里,我們問問,誰把他狗日的劉真紅喊回來禍害人的?
八
我的問題比村支書嚴重,他出了問題還可以理直氣壯找政府,我找誰?
我打電話給桂麗,我說,盧德的房子讓法院判給了別人,我捏張空頭支票呢。
桂麗說,是嘛,盧德不靠譜,害你呢。
我說,怎么辦?
桂麗說,辦法簡單,算算弄弄,一次性結清,少個三萬兩萬的也行,要知道,我們要付村民利息的。桂麗換成商量的口氣說,底露給你,你看著辦。接著提高聲音說,要怪就怪劉真紅,他不該回來辦廠,你不該擔保,你說是不是呢?
我說,我哪兒弄五六十萬的現金還本付息呀?
桂麗說,沒勁,誰不清楚你們當局長的,哪家沒有百十萬的。
我這才知道放高利貸的厲害,每走一步都留有后路呢。
我說,換一個思路,假如,我只是說,假如,我還個三十萬或者二十萬的,算承擔了擔保責任,你看可行?余下的錢,等法院找到劉真紅,再一并追回。
桂麗說,這事能商量嗎?掰腳趾頭想想行不行?
我知道她放高利貸的,講究一個“利”字,我想,商量不好怎么辦嘛。
桂麗說,還有一些情況估計你不清楚,我有必要提醒下,就算你找到劉真紅也追不回一分錢的,至于盧德,他比你慘呢,老了,還把婚離了,老婆租房子住呢。
這是什么情況,我怎么沒有聽說?天天忙于工作,疏于這筆債務,沒想到盧德會離婚。我急忙說,能不能商量下?多想想我的委屈。
桂麗快速說,有意思嘛,我有選擇賠償權,就找你這個擔保人。
頭瞬間大了,我不想說我家經濟狀況,說了桂麗也不信。掛了電話,我想盡快找到盧德的老婆,一個縣城,不信找不到她。
打聽了很多人,總算找到了盧德老婆,以前沒見過,站在我面前,就像一棵干枯的樹。她一直不說話,我說明了來意并拿出了反擔保手續(xù),她說,我們離婚了,你可以告盧德。說完,扭過頭,一直看租住房的門,我問,能不能進去說?她沒有說話,轉身進屋,并沒有關門。那是一廳一室的房子,盧德兒子替她租的,廳房的中間供奉著觀世音菩薩,也許才燒完香,屋里還有濃濃的檀香味。見我不坐,她冷冷說,讓他不要多管閑事,就是不聽。前些年,和尚說他有劫難,他還不信,現在離婚了,我一直替他祈禱,不容易呢。
我問,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盧德老婆說,我?知道的話早供了出來,該咋咋的?,F在房子賣了,他的工資也讓法院扣領了,留下的基本生活費,孩子去領,我才不要呢。
那我怎么辦?
問誰去?盧德老婆感到話直接了,換成感傷的口吻說,他怕影響我的生活,出逃前跟我辦了離婚手續(xù),當時我不明白,以為他花心了呢,現在才知道,為我好呢。死鬼,牙口緊得很,打死不說惹下的債務。
我不知道怎么說盧德,這個家伙,究竟躲哪兒去了呢?本來可以安享晚年的,咋惹出這些事情,還把我牽連了進來。
盧德老婆說,他跟你一樣,也是擔保人,九十萬呢,才落得這樣下場的。他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熱心,天下事情多著呢,他能管得過來的?再說,劉真紅真是他表弟也有得一說,八桿子打不到,不知道喝了劉真紅啥湯,天天替他張羅錢。
天呀,連表兄弟都是假的?
盧德老婆拿起雞毛撣子撣撣觀世音菩薩身上的灰塵,菩薩彩陶的,一塵不染。撣完之后,她又燒了一炷香說,我天天吃齋念佛,早不去想盧德惹下的事情了,我還得為自己活著呢。
我心情突然跌進了冰窖,比外面的北風還冷。怏怏出來,迎著北風,我不知道還到哪里去,稍稍安定下情緒,我想,不行,我還得找盧德。
唯一途徑,只有找現任人大領導。換屆后,人大領導換了大半,我的分管書記當了新一屆人大主任,我說,你知道的,當初都讓我擔保,現在誰替我負責?
人大主任說,事情經過我不清楚,那時你也可以不擔保嘛。
我嘮嘮叨叨著過往,最后哀求領導,人大能不能想辦法找找盧德?他惹的事,不能讓我一個人承擔呢。
人大主任說,誰知道他去了哪兒,前段日子,法院急了,找公安定位查找,公安說,號碼不用了,也沒有任何身份登記信息,他當過司法局長,知道如何隱藏自己。
這個盧德,咋弄呢?奶奶的,難不成他跟劉真紅一伙的?合伙騙人?念頭一閃,嚇出一身冷汗。告別人大主任時,我不知道說啥好了,腳底好像空了,踩在啥上面都軟綿綿的?;氐骄掷?,幾個副局長知道情況后,一直埋怨我,說我不小心。我不停解釋盧德愿意反擔保,解釋兩個人大副主任坐鎮(zhèn)逼人。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不再說話,沉默意味著他們也選擇相信我得到中間好處,否則傻子才會擔保呢。
后來悲催的事情一樁接一樁。慢慢有了風聲,說我利用職權,到企業(yè)投資賺利息,有人說我私欲作祟,沒想到雞飛蛋打,活該。有的人說得更難聽,說我不知貪了多少黑心錢,報應。老婆聽到傳言,直抹眼淚,看著老婆難受,我更難受,苦兮兮說,你知道的,現在渾身是嘴也說不清。老婆擦干了眼淚,喃喃道,簽字那會不該勸你,沒想到事情這么復雜。
我問,家里還有多少存款?
老婆說,這么多年牙縫摳攢的,不到二十萬,兒子高考,留著讀書用的。
我知道家里窘迫,過去常說,人不能為錢活,不太注意存錢,現在看來確實沒有辦法解決棘手問題。我咬咬牙問老婆,咋辦?
老婆不知道咋辦!
第二天到了單位,桂麗跟桑程主動找我。這會兒桂麗不優(yōu)雅,還有些存不住氣了,她問,昨天你說那些話什么意思?劉真紅跑了,你得認,本金加利息,一分不能少,否則我們也會上法院起訴的,那時難堪的是你。
我不知道桂麗咋一會兒一個臉色,我問,難道都要我償還嗎?
桂麗說,你找個律師問問,白當這多年局長咋的。
我不吭聲了,幻想著能找到盧德。
桂麗說,你找吧,利息可是一天天漲呢。桑程沒有說話,我看著桑程問,如果我先替劉真紅還上三十萬,能不能免去我的擔保責任?桂麗反問,讓我們跟著虧本?最后嘆息說,人呀,什么時候才能不糊涂呢?
我忍不住嚷了句,誰讓你們單單信任我的?
桂麗說,信任有錯嗎?不信任你信任誰?
九
我多次找桂麗夫婦溝通,桂麗一句話,沒門。桂麗的優(yōu)雅早變成了兇悍,連目光也是犀利的。她說,你為什么擔保?想中間好處吧?你信不信我到檢察院舉報你,說你利用職權謀私呢。我沒有想到桂麗會這么說,嘟噥道,人心咋了么?桂麗也嘟囔說,人心咋了么?我想問你呢。我問,沒得商量了?必須撕破臉?桂麗說,還錢,雨過天晴,不還錢,嘿嘿,你知道的。我忍無可忍,大聲說,狗日的信任,是個套呢。桂麗說,你可以這么理解,即便是套,你得認呢。
法院送達起訴書給我的時候,已是冬季,那天下雪,到處白茫茫的。桂麗夫婦終于跟我撕破了臉,把我告到法院。我反復翻看起訴書,知道躲不過這一劫。請教律師,律師說,必敗無疑,唯一辦法還是協商解決。我說,他們死不松口,怎么協商?律師攤開雙手,那只能盡快籌錢。
我瞬間掉進了黑洞,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坐在辦公室不停寫“狗日的”三個字,不知道是罵盧德,還是罵劉真紅,抑或罵桂麗夫婦,反正,“狗日的”三個字歪歪斜斜,不像我平時的字體。我想,狗日的就該這么丑陋,橫著躺著,擠進骯臟里。
星期天,我回鄉(xiāng)找到姐夫還有弟弟。娘走得早,姐夫供養(yǎng)我上的大學,我一直沒有好好地報答姐夫,這把年紀了,還回來問他借錢。我說,救急,顧不得顏面。
我老婆也回了她的娘家,老婆娘家也是草根人,估計湊不到幾個。
姐夫聽到消息,頗感意外,好在沒有埋怨我,蹴在地上說,有錢都好說呀。
我知道姐夫家種了幾十畝地,這么些年肯定有點結余,沒想到姐夫說沒錢。我疑問,姐夫也不說話,坐在一旁看著姐姐。姐姐說,你外甥去年買了房子,早知道不買就好了。又是買房子,你說外甥住在農村跑到集鎮(zhèn)上買房做啥?姐夫感覺挺對不起我的,站起來說,真急的話,我還能湊個三五萬的。
弟弟根本沒有錢,娘走后,他輟了學,長大了一直不努力,手又松得很,余不下錢,平時都是我資助他多。聽了我的情況,他說,你侄兒讀高中,花銷大得很。
我不急眼不會回家借錢的,聽弟弟這么說,只能說,算了。
弟弟跟姐夫過意不去,弟弟提議,不行我們到村里借借,能借到的。
我想,哪能這樣呢?丟死人了。行了,我自己再想想辦法。
癟耷耷回到縣城,等著老婆回來。老婆進門就丟在桌子上一包錢,說,湊了十萬。我說,我家只能湊五萬,沒要呢。老婆說,那怎么辦,所有錢湊上,才三十萬,你說怎么辦呀?還未到法院執(zhí)行的環(huán)節(jié),我還有時間周旋,再說倘若找到盧德了呢。
老婆說,別指望他了,不行找同學,找朋友,千萬別讓錢憋出病來。老婆一邊勸我,一邊流淚,說,也沒做啥缺德事,咋攤上這樣鬧心的事呢!
我不想說話,吃完飯后,一直癱在沙發(fā)上想心事,老婆拉我說,走,找張瞎子算算去。
我知道張瞎子是個算命的,老婆病急亂投醫(yī),嘟噥道,信他?
老婆說,靈著呢,說不定能算出盧德躲在什么地方呢。老婆不迷信,平時聽大家說張瞎子算命靈,還反駁,江湖騙子呢?,F在老婆卻主動提出找張瞎子,想來也是急眼了。
我坐著不動,老婆拽起我說,走,就當散散心,又不遠。
老婆騎電動車帶著我,北風呼呼的,扎心地冷,我心里別別扭扭的。老婆說,冷就抱緊我。我抱住老婆的后腰,有點想流淚。老婆感覺出我的傷心,不停說,不礙事,想想看,人這一生,誰不遇見幾件窩心的事呢?平時老婆嘴碎,關鍵時刻比我能扛事。我把臉貼在老婆的后背上,北風還是呼呼的,那會兒冷得又想流淚。
老婆敲門,狗咬得兇,張瞎子老婆走了出來,把我們接了進去。張瞎子收拾整潔才出來見我們,說,一般上午為好,想必你們有不便之處。都是縣城幾個人,張瞎子知道這會兒來的,肯定是不想讓人知道的主。張瞎子啥也不問,單問了我的生辰八字,我報了之后,他反復掐手算流年,然后說,命該如此。我不信,看著張瞎子,張瞎子也揣摩出我的疑問,便說,不知道咋了,這些年稀奇古怪多了,問的都是債務糾紛的事情。我不想啰嗦,一直看著張瞎子,張瞎子白白凈凈的,不胖,手指細長,只是沒有汗毛,也沒有胡子,看起來是個白凈的老頭子。問不出所以然,我起身要走,張瞎子說,三個月前,盧德也來問命,說到最后還哭了,問我哪里逃命安全,想必你的事與盧德有關。
我沒有提盧德,也沒有說其他的,張瞎子張嘴說出盧德,真是神了。我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問,你算算盧德躲到了哪里?
張瞎子搖頭,然后又說,你報下他的生辰八字。我報不上,急了便說,他不是找過你嗎?張瞎子說,蕓蕓眾生,哪里記得起。不知道盧德生辰八字怎么辦?我看著老婆,老婆說,你不是知道盧德老婆住在哪兒嘛,問問她去。
我不忍心再打擾盧德老婆,心里又著急,不停對張瞎子說過往,說冤屈。張瞎子聽后半天才說,算了,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你想想,劉真紅為啥找盧德?盧德為啥又找你?很多命理的東西,不信不行。
又扯到命上了,真是要命。
我不想多糾纏,著急問,你看看我怎么才能找到盧德或者劉真紅呢?
張瞎子又掐手指,最后說,找不到,得他找你。依我看,就算破財消災吧。
回程路上我一直罵張瞎子,我說,什么算命的,簡直胡說八道嘛,這樣算命的話,我也會。老婆說,你就別埋怨了,破財消災,起碼是個安慰呢。
第二天一大早,打開門便看到漫天大雪,幾年都沒有下過像樣的雪了。頂著暴雪上班的路上,接到法院通知,說九點開庭,我得親自到場,不出庭的話,得委托律師。我怕丟人,也不想跟桂麗夫婦費口舌,加上知道官司結果,不到庭也罷。
十點多鐘,律師打來電話,說了情況,強調我有上訴的權利,我說,算了,到了天邊也說不贏。律師說,難得你這么明白,那只有積極籌款了,過不了幾個月就要執(zhí)行了。
我說聲“知道”,便掛了律師電話。坐在辦公室越來越難受,五十九萬二,年內還不了,利息還要漲呢,錢不是雪和土,可以隨意抓上一把。
我只好找同學,同學做生意,聽我說借錢,同學老婆嘆息說,這年頭,借啥都行,就是不能借錢,不行給你千兒八百的。我看著同學,同學攤開雙手說,手頭緊,難說話呢。這是我鐵桿同學,他困難的時候,我沒少幫他,看來人世間真情都被錢消磨了。我辭別同學,同學拉住我的手說,不行,我再想想辦法。我急忙搖手,不想再說話。
第三天上午,天晴了,太陽照到雪地上,到處光閃閃的,我看了看太陽,卻感覺不到一點暖意,天冷得讓人撐不開腸子。剛進辦公室,政府辦值班室通知我到法院旁聽村支書那撥人的案件審理,我問值班室還通知了誰,值班的說通知了人大辦、信訪局,還有鎮(zhèn)里,政府辦主任肯定要參加的。我不知道訴訟費最后怎么處理的,反正村支書的案件終于如期開了庭。
李二吹那天很精神,說話底氣足,三百萬融資,涉及很多村民,絲絲縷縷,來龍去脈,說得都十分清晰。劉真紅缺席,法庭按照缺席判決,李二吹宣判劉真紅敗訴,強調,即日起,劉真紅償還三百萬本金和利息。宣判結束,李二吹說,大家等著,有關公告程序走完,就能執(zhí)行了。村支書打贏官司并不高興,問李二吹,下一步怎么執(zhí)行?
李二吹說,不是你過問的事情。
村支書發(fā)牢騷,找不到人,執(zhí)行個屁呀。
李二吹說,只要他活在地球上,就能找到。
我憋不住,我的案子是另一位法官審理的,我問李二吹,能幫我找到盧德嗎?接著嘀咕道,我一個中間擔保人,現在倒成了借款人似的,還要付二分的利息,合法不合理。
李二吹說,法院支持二分的利息,嚴格意義上,擔保人就是借款人。
有人問我怎么回事?政府辦主任“切”一聲,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知道政府辦主任篤定我得到了好處,沒有貓膩,不會擔保的。我擤下鼻子,無辜地看著政府辦主任,可他并不看我,他有理由那么想,大家都會那么想,真相對他們不重要。
大家一起看著我,我委屈得想鉆地縫,我不想解釋,想盡快離開法庭。村支書拉住我的胳膊說,判贏了又如何?什么時候才能拿到錢呢?
十
盧德找到我的時候,羞愧地跪在地上,腰沒有那么直了,耳朵也快聾了,頭發(fā)亂糟糟的。
我問,劉真紅不是你表弟,干嘛說是親戚?
盧德說,都是老家人。千萬不能說我回來了,村民非撕碎了我不可。
我問,我怎么辦?法院要拍賣我的房子呢。
盧德這才解釋表弟事情,他說,沾點薄親,單單找我,還帶我考察了市場行情,確實沒問題嘛。他允諾企業(yè)做大后,讓我到他廠里當顧問,你知道的,老了嘛,想找點事做,又看到了企業(yè)的前景,能不上心嘛??墒亲詈?,他買了機器設備、變壓器還有運輸車后,沒錢了。半拉子工程,還得走下去,銀行不貸款,只能走民間融資這條道。問題出在經濟危機上嘛,率先受挫的便是紡織行業(yè),服裝出不了口,布料、拉絲、塑料顆粒價格一路下滑。誰也料不到市場行情風云突變,成品價比原料價還要低出許多,幾百噸呀,融資的錢都窩在了原材料里。下游廠家由于虧本拼命壓著回籠資金,你說不關門咋辦?難道讓劉真紅告華爾街雷氏兄弟去?
盧德倒好,眼下這樣了,還替劉真紅開脫。我拉起盧德說,你坐下說,你擔保怎么回事?
盧德說,四十萬怎么夠呢?有家放高利貸的,不嫌我年齡,最后我親自擔保,借了人家九十萬,也是房子抵押的。
我說,你這不是害人么,你想過我嗎?
盧德說,想過,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了行情上,狗日的行情,害死人。盧德擦擦眼淚繼續(xù)說,劉真紅玩失蹤對不起人,我從蘇州找到無錫,找遍上海和浙江,最后在常州找到了他,他躲在一家企業(yè)里當保安,隱姓還改了名。那個氣呀,我揪住他就打,勸他回來認賬。他說,你知道我受下了什么罪么,就差餓死了,到處都是要錢的人,欠我的又要不回,我真想一死了之。見我逼他,他躺在地上說,現在回去,不是坐牢么?我不想就此收手,說,不行,你給胡局長打借條,人家信任我呢。他說,打的條,我認賬,只是不能回去。我今天給你送借條的,要起訴劉真紅也好有個證據。說著他掏出四十萬擔保憑據,并注明,一旦有了資金,堅決還本付息。
我兩眼發(fā)黑,不知道怎么說盧德,也不知道怎么評價劉真紅,只感到委屈,我說,你知道三嬸還有五叔嗎?好多村民,都是要命的錢。最后我說到了自己,我說,桂麗死不松口,把我告上法庭不說,還告到檢察院,說我利用職權,投資賺錢呢。
盧德說,知道對不起他們,也對不起你,可我無法幫你。真想一死了之,話說回來,我死了,能換回那些錢也行,我得活著,等他狗日的咸魚翻身那天,好當個證人,人們信我呢,不能失信于人呢。
我欲哭無淚,咋辦嘛,拿他的反擔保手續(xù),我可以把他告上法庭,我也可以選擇告劉真紅,不說起訴費,就是打贏了官司,能要回錢么?面對盧德主動上門,我卻沒轍了,盧德顯然不是合伙詐騙人,跟我一樣也是受害人。只是他是自己鉆進籠子的,不像我,是被他拉下水的。眼下,是揪住盧德不放,還是讓他走人?我一直猶豫不定。
老婆見我猶豫,指著盧德的鼻子說,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你害人呢。
盧德羞愧得說不出一句話,紫紅著臉,半天才說,我一輩子就愛瞎操心,現在好了,所有委屈都上了身,我頂不起這張臉了,還談什么善不善的!
我說,要臉就把劉真紅供出來,否則可以認定你和劉真紅合伙欺詐人。
盧德說,我也是擔保受害人,不是遇到經濟危機了嘛,難道要追究經濟危機嗎?
我說,你留下劉真紅的住址,還有電話,包括你的聯系方式,統(tǒng)統(tǒng)留下。
盧德說,要劉真紅的行,我的不行,我還要這張臉呢,現在回來,臉當屁股給人打呢。
我真想打上盧德幾拳,只是見到盧德這樣,下不了手。老婆也想罵上幾句的,看看盧德那么跪著,心也軟了,讓盧德起來。盧德站起來說,你看看弄的,告狀都不知道告誰?
老婆鼻子一把眼淚一把說,胡定偉也頂不住一張臉了。胡定偉是我的名字,老婆內心比我痛苦。盧德說,人家信他嘛,當初信我也就沒有這些問題。
放走了盧德,眼看就要過春節(jié)了,法院迫于縣里壓力,提前啟動了執(zhí)行程序。聽到風聲,我把劉真紅住址送給了李二吹,李二吹問,你怎么有他地址的?
我不想廢話,就說,一個熟人給的。
李二吹不信,勸導說,私欲害死人。我不想辯解,只是說,你跟執(zhí)行局說說,有這個地址比沒有的強。李二吹半信半疑,看了地址后說,奶奶的,人心咋了嘛,盧德還有你,都是當過局長的人,咋還這么貪呢?
解釋還是繞圈子,不一定李二吹能信,我選擇閉嘴。
李二吹輕聲吟誦,禮來利往,君子莫為,莫為呀。這個李二吹簡直有些幸災樂禍呢。
離開李二吹不久,剛到辦公室,紀檢委幾個人一直在等我。我頭大了,難道紀委真的相信了那些傳言?
領頭的紀委常委我認識,他好像不認識我,公事公辦的口氣說,跟我們走一趟。我被帶到紀委審訊室,領頭的問經過,我反復解釋過往,領頭的說,我們也不能為難你,我們接到舉報,就得查證,除非你找到盧德或者劉真紅,出具證明,否則我們還得找你。
我連連點頭,我說,我會證明自己清白的。
春節(jié)假期過后,法院執(zhí)行局干警按照我提供的地址真的找到了劉真紅,劉真紅被押解歸來的時候,通知了村支書。法院讓劉真紅還錢,劉真紅說,只有一條破命。法院說,那行,我們把案子交辦到公安、檢察院手上,以欺詐罪判你入獄。村支書聽到法官那么說,突然跳起來說,千萬不能讓他坐牢,他坐牢了,錢誰還?村支書的話提醒了大家,大家紛紛說,不行,不能判。法院說,我們得依法辦事,這些不是你們說了算的。五叔說,我們只要錢,判他入獄法院替他還錢?
李二吹早怕了五叔,聽到五叔這么嚷,對五叔說,逮他不知道費了多大的勁,真放了,不敢保證能否再找到他了。執(zhí)行局提醒,與其這樣,不如讓他坐牢,等他出來,一樣要還錢的。
村支書上前給了劉真紅一巴掌,說,你說,饒你一回,三年內,能不能還上大家的錢?劉真紅愣怔下,跪倒在地說,老少爺們,給我一次機會,三年內我想盡辦法還上大家的錢,不還的話,你們再告,讓法院治我的罪。
法院說,別聽他的,詐騙犯的話不能信。
村支書說,你寫承諾書,當著法官的面寫,給你三年時間,給你做一回講信義人的機會。劉真紅哭兮兮說,謝謝支書,我不會失信的。
執(zhí)行局堅決不同意,說,你們這些人咋都是一群法盲呢?
村支書見劉真紅寫好了承諾書,又打好了每家的借條,對法院說,告訴你們,我們撤訴行不行?
尾 聲
直到今年,算起來已經過去了四年,劉真紅還沒有露面,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寫下的承諾書以及說下的話?聽說村支書拿著劉真紅的承諾書還有借條,又開始了上訪,這會兒不到縣里,據說跑到了省里。
而我還下三十萬之后,無力還款了。桂麗夫婦天天告狀,說我欠款不還,組織找我談話,紀委約談,我拿出的證據也起不了作用了,檢察院把我關在了黑屋子里,以至于到了后來,我自己都以為自己真的貪了好處。最后還是縣人大主任干預,才讓我走出黑屋。人大主任說,我知道他當初本不愿意擔保。
臨走出檢察院大門時候,反貪局長說,欲望這東西,不能放縱呢。見我氣哼哼的,他也咬牙切齒說,放你出去,不代表完事,我們依然保有偵查的權利,除非債權人停止告狀呢。
我出來第一件事便打電話給桂麗,桂麗說,還下剩下的錢,相安無事,現在利息又漲了,你找明白人算算。
我一直沉默,桂麗說,別以為出來就安全了,我還可以告你收受我的賄金呢。
掛了電話,回到家里,老婆哭天抹淚的,最后壓低聲音問,究竟拿沒拿別人的好處費呢?
我問,拿了嗎?怎么真像拿了似的。
老婆破涕為笑,連說,出來就好,出來就好,嚇死人了。
我說,沒辦法,桂麗告呢。
老婆說,咋了嗎?不行,我求求桂麗去?
我搖頭,算了,說不好的。人家放高利貸,誰讓你擔保呢?
忍住委屈,我想,盧德這個不靠譜的家伙,咋樣了呢?他知道不知道我受下的罪呢?盧德呀盧德,讓我說你什么好呢?難道你就能安心躲下去嗎?
老婆看我難受,嘀咕道,當初就不該放了盧德,他在的話,什么都能說清。
提起盧德,我想到了劉真紅,我想,我不能告雷氏兄弟,能告劉真紅呀,也許通過起訴可以證明我的清白。老婆說,六十多萬呢(利息又漲了),起訴費多少知道嗎?起訴也是白搭,村支書起訴就是個例子。
我想,劉真紅呀,劉真紅,三年期限早過了,咋又沒了影兒呢?你知道三嬸還有五叔,還有那么多人,他們咋過呢?
責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