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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么走的

2018-11-21 11:12:08許玲
湖南文學(xué) 2018年11期
關(guān)鍵詞:姜糖姆媽國華

許玲

別人叫她段娭姆很多年了,其實(shí)她姓丁。很多人不知道她的本姓,包括她那些在城里出生和長大的孫子們,有時她會覺得自己原本就姓段,馬上意識到不對,娘胎里帶來的姓氏,是一個人到這個世上走過一遭的證明。她想著,不久以后,在自家寬大的堂屋里,會白紙黑字的寫著“段母丁氏老孺人”。這個不久有多遠(yuǎn),她覺得也許是今年之內(nèi)的某個黑夜,也許是明年春節(jié)來臨的前幾天,應(yīng)該不會太遠(yuǎn)了,她沒有想過自己能活到八十歲,可是這個數(shù)字在一年又一年的擔(dān)憂和預(yù)測中走過去了,越走越遠(yuǎn)。明明日頭從東邊升起再回落西方的一天很是漫長,可是時間又像從水缸里舀出的一瓢水,朝空中一潑,很快就不見了,你想收也收不回來。

吃罷早飯,她習(xí)慣性地站在公路上張望,一群麻雀在路上歡快地蹦來蹦去,不知疲倦般來來回回。過了這條馬路,就是一條小河,河水有些黃,此刻波瀾不驚。一些年前,這條河旁多的是洗衣服、洗菜的媳婦,河岸兩邊歡聲笑語,朝河里丟過去一張床單,鋪滿了半邊河面,來回蕩幾下再抓回來,請人擰住一頭也就干凈了,誰說河流不會老呢,在段娭姆眼中,它們一日日老了下去,連顏面都不清澈了,過去,那像頑皮的孩子般在小腿旁嬉鬧的小魚小蝦,拿著筲箕猛的下去,它們一個個受了驚嚇,跳得真叫歡實(shí),見它們嫩得眼睛都沒有睜開,又給放了生?,F(xiàn)在這些小家伙們早已不見蹤影。這條河不愛動了,它變黃變綠,眼看著它從一個年輕的姑娘變成了老婦人,和自己一般全身充滿了腐朽的氣味,然后也無人問津了。

段娭姆橫過公路,朝河對岸望過去,看到姜爹拄著拐杖站在對面河岸上,隔著一座石板橋和自己遙遙相望,她還看到了一個灰袋子躺在石板橋中間,全身鋪滿斑駁的樹影。石板橋是二十多前就搭起了的,以前是一個木橋,踩在上面搖搖晃晃的,一碰到漲水退水的夏天,橋被淹后再露出面目來,上面掛滿了苔蘚和魚草,似被人半路打劫好不容易逃回的新娘。后來在原址改搭了一個石板橋,橋很簡陋,就是幾塊預(yù)制板并排搭在石墩上,但是它立在那里,像個精干的漢子。它比大隊(duì)部的那座獅子橋經(jīng)老得多,獅子橋欄桿立著的獅子頭全部殘破不堪,不是沒了眼睛,就是沒有了鼻子,有一個連頭都不見了,欄桿下面鏤空的花紋東一處西一塊的破了,有調(diào)皮的孩子將整個頭都塞了出去,對著河面興奮地大叫——我是獅子頭!獅子橋題著三個大字——“團(tuán)湖村”,鮮紅的顏色風(fēng)吹日曬的,慢慢褪成了另外一種顏色,看著就覺得有了歲月,其實(shí)它才二十歲。它是“少白頭”,就和她的大兒子國華一樣,十幾歲就開始長白發(fā),二十多歲就白了頭,從背后面看,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老頭。

姜爹把拐杖對著她揮了幾下。段娭姆眼不花,她只是耳朵有點(diǎn)背了,和她說話的人需要把音量提高點(diǎn)才行,但是年紀(jì)大了有個好處,哪怕只能聽到個影兒,大概意思也能猜明白。她是這個年紀(jì)中難得一見的高個子,所以哪怕她因?yàn)檠?,常年哈著背,她卻不會像李娭姆那樣,走路的時候,像背了一個鍋在身上搖擺。

晚上下了場大雨,河岸上夾在草叢中的小路還有些潮濕,她提起腳反復(fù)試探幾處下腳的地,下定決心一腳邁下去,草拂過腳背,濡濕一片。南瓜藤爬得到處都是,金黃如碗狀的花,在葉片和草叢之間拼命抬頭,大方得很,不怕太陽,也不怕人,艷艷地盛開。冬天的時候,這里還有條路呢,現(xiàn)在,腳下的路被它們覆蓋得密密匝匝,她嘴里一邊“謳起謳起”的趕著蛇,一邊慢慢地探了過去。等她站在橋上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膝蓋下的褲腿全濕了,她蹲下來把褲腿卷上去,露出自己被螞蟥吸食過的,坑坑洼洼的小腿,嘆一口氣,這時間帶了一把刀啊,年輕時插田耕泥,泡在泥漿里壯實(shí)如樹樁的腿,現(xiàn)在就剩了一張?zhí)崞饋砭痛蛑幍钠?,那肉硬生生被時間一刀一刀給刮了去。見姜爹正看見自己,便又放了下來,慢慢走至橋中間提起那灰不溜秋的袋子,聞了一下,袋子沒有異味,還有股洗衣粉的香味。她貪婪地吸了一口氣,姜爹做的姜糖味在袋子里面悶著,味道已經(jīng)在五臟六腑四處穿梭,暖烘烘的。

姜爹熬得一手好姜糖,整個鄉(xiāng)里無人不知道他和他的姜糖,說起團(tuán)湖村,就會講起,你們團(tuán)湖村那個姜爹的姜糖好吃??!那些吃著他的糖長大的孩子們,成了家又有了娃,回老家過年的時候,都會特地帶走幾鍋,大家說,姜糖難找,做的姜爹那般的,根本沒有。說起他的姜糖,說著說著,口水就會不自覺的多了起來,他的姜糖選材其實(shí)簡單,就是用普通的大塊黑糖加上生姜,小鍋小灶慢慢熬制,出鍋的時候色澤暗紅,看起來平淡無奇,賣相一般。可是只要吃了,就會忘不了,和市面上吃得咯蹦脆被包裝在塑料袋里的那種不一樣,他做出的糖,牙齒咬上去能咬出深深的齒印,丟在嘴里有嚼勁,孩子們舍不得一口吃了,用牙齒咬著,能拉絲扯出好遠(yuǎn),像蜘蛛嘴里吐出的一根長絲,慢慢收回來,滿臉愜意,滿嘴生姜味兒,余味無窮。不僅小孩愛吃,段娭姆也愛吃,她自己也做過,卻遠(yuǎn)不如他的好吃。

姜爹和這個灰不溜秋到處縫縫補(bǔ)補(bǔ)的袋子,有幾十年交情了,團(tuán)湖村長大的孩子沒有人不知道這個袋子,他提著這個袋子蹲在學(xué)校的門口,下課鈴聲剛一敲響,孩子們便捏著張把發(fā)皺的毛毛錢,一擁而至,有些孩子甚至嫌棄暑假時間太長,因?yàn)橐粋€夏天沒有姜爹的姜糖,白日會變得漫長。后來,姜爹不常做姜糖了,村小學(xué)也撤了,孩子們?nèi)慷嫉芥?zhèn)上的中心小學(xué)讀書去了。姜爹的姜糖對于新生的孩子們來說,真成黃老歷了。

段娭姆看了一眼河岸上站著的姜爹,拄著拐杖站在那兒咧著嘴朝她笑,那樣子卻比哭還不好看,張開的嘴黑洞洞的。幾個月不見,他臉上的肉全脫掉了,滿臉的皮笑得堆在一起,讓她想起以前他用來裝姜糖的黃紙,或多或少的一包,被孩子們打開吃了一粒,或者半粒,然后又合上,如此反復(fù),到終于吃完,棄之于地的樣子,就和他現(xiàn)在的笑臉差不多。

她提起袋子,故意說,這是誰的袋子放在這里呢?有沒有掉鼻涕在里面啦?

她說的聲音比較大,她知道那個老頭聽得到,他和自己不一樣,他身上的零件可能都壞了,可是他的耳朵卻還靈得很。

姜爹的身子如同剛完成一場戲法表演,身子短了,脖子縮了,連四肢都像被這場病弄卸了,重新組裝上去似的,卻有些錯位,看著有了一股別扭勁。他去年整個冬天都睡在床上,小兒子姜洪請路過的算命瞎子算了一個命,道是打不過今年五月的。四月剛過,他又站了起來。姜洪前幾天又碰到了這個游鄉(xiāng)走村的瞎子,叫住他,罵他滿嘴陰陽八卦,算得不準(zhǔn)。瞎子見怪不怪,說道,我們現(xiàn)在做這行和討錢差不多,收了那么幾塊錢,還管得了售后服務(wù)。姜洪被他這句話逗得大笑。見他敲著鈴鐺,拄著竹杖,走得和正常人一般,說道,你是真看不見,還是假看不見,怎么走得這么快?瞎子取下墨鏡,兩個眼眶深深地凹進(jìn)去,就是兩個陳舊的骨坑狠狠的看了過來,姜洪倒退了兩步,說道,那你還是慢點(diǎn)走!萬一碰上車啊人的,就不好了。瞎子說,沒想到,你心眼還不壞,閻王爺有時搞錯生死簿也是有的,你爹有命過五月,就好好孝敬著吧!說罷戴上墨鏡,嘴里唱著歌,敲著手中的鈴鐺,繼續(xù)穿街走巷去了,歌聲拖腔帶板的,姜洪只聽懂了兩句:天給的苦說不出,只好在這人間苦哦……

姜洪見他背影遠(yuǎn)走,莫名有些觸動,這歌聲就化成一團(tuán)棉花在心里堵著,扯也扯不出來。那天晚上,他就跟姜爹說,爹,你生了我們?nèi)值埽挥形夜?,我可是能賺一百多元一天的人,專門回來伺候你,我這叫做孝順了吧?姜爹大病初愈,剛能喝下一碗稀粥,蔫蔫地坐在床頭,說道:“嗯,這次沒死成,拖累你們了?!?/p>

姜洪說:“哪里有我們,只有我一個人。爹,我希望您長命百歲,要不精精神神的活,要不痛痛快快的走。等您好點(diǎn)了,我就得去縣里了,小兵兩個孩子都丟在我那里,我不賺錢怎么辦?!?/p>

姜爹“嗯”了一聲,兩個雙胞胎小重孫有段時間沒見了,他們從生下來幾個月就交給了姜洪兩口子,孫子和孫媳婦在大城市里打工也就過年的時候回來一趟。姜洪在縣里工地上做些瓦匠的零工,小兒媳就在家?guī)O子。人大分家,樹大分丫,每個兒子都當(dāng)上了爺爺,舊的樹桿又分出新的枝椏,老的離那些小的,也就疏了,這是人之常情,就像小兒子,母雞一樣孵了自己一家子,孫子的生活費(fèi)、學(xué)費(fèi)都是他的事,六十歲的人了,還得在外面風(fēng)吹雨淋的。兩個大兒子,給孫子在城里帶孩子,也隔山差五地找點(diǎn)事做,給廠里看大門之類的,沒見發(fā)財(cái),卻好像離了他們半天都不行。他看了看小兒子在日光燈下晃動的花白腦袋,說道:“哪個又能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除非自己找路子?!?/p>

他滿嘴牙齒脫落得稀松無幾,話從寬大的牙齒縫隙里漏出去,像含了一口糖。姜洪剛開始沒聽明白的,后面有些后知后覺,說道:“我的爹??!你可千萬莫想那些事,想不得了啊!人一旦有了這種邪念,各種鬼就會找上門。”

“八十五歲的人了,自己都成鬼了,我還怕鬼。”

“我前幾天看電視,一個九十八歲的老倌子還在地里犁地犁得飛跑,家里就他一個人。等你好些了,我就把包出去的田收回來,給你把犁修起,只是現(xiàn)在在鄉(xiāng)里找一頭牛就不容易了……”姜洪晚上接到老婆電話,告訴了一些孫子的趣事,想著馬上又能回去賺錢了,心情還不錯,難得的跟老頭子開了幾句玩笑。

過了幾天,姜爹能起來在屋子里轉(zhuǎn)悠了,他就想著做姜糖,糖和材料要姜洪去買了,等一鍋姜糖出鍋,散下熱,最后剪了,再撒上些粘米粉子,變成了一粒粒的糖。姜洪將它們一股腦的倒進(jìn)準(zhǔn)備好的塑料袋里,笑道,孩子們吃到老爹做的糖,就會記得家里有個老嗲。

姜爹站在那里,沒有辯駁。等姜洪背著包高興地回了縣城,他便一步一步挪到村部的代銷店,已是一身濕透,那汗抹到手上,不是溫的,卻是涼的。他站在獅子橋頭的樹蔭下歇了好一會兒,才走了進(jìn)去,村里的年輕人早不知道代銷店是什么意思了,巴掌個小賣店門牌上掛著的都叫超市,但是姜爹這些老人卻改不了口。代銷店里的小戴從老戴手中接過這個店子,從三十多歲的小戴也變成了快六十歲的老戴。他看到姜爹,親熱地叫道,唉呀,姜爹!閻王五爹沒把您收走,這只怕會活到百把歲啊!

姜爹哼了一聲,這一聲是不自覺發(fā)出來的,從生病開始,他就開始這樣哼哼,聽到別人耳中,就成了冷哼。老戴打量著他的時候,他又哼了一聲,不過這次聲音小了點(diǎn),老戴發(fā)覺他和老老戴一樣氣喘,那哼哼的聲音其實(shí)是從肺里面發(fā)出來的,就像快散架的老木椅,有點(diǎn)負(fù)荷在上面就吱吱呀呀的響。老老戴也是這樣哼了一年多,然后就走了。這個姜爹一直走路說話都斯文,看起來遠(yuǎn)不如老老戴那樣結(jié)實(shí)耐熬,卻比自己家的爹活得長久。老老戴不到七十就走了,他看了看貨架側(cè)面掛著的老老戴照片,照片上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灰,他的臉也灰蒙蒙的。老戴心中感慨,爹啊,你那幫老伙計(jì)這些年都過去找你了,還剩那么幾個,怕是也不久了,你們到那邊可以湊幾桌字牌了。

姜爹找他買了糖和生姜,老戴說,昨天姜洪才買了的。姜爹像是沒有聽到,拿著竹棍敲敲打打就走了。等姜爹一走,老戴便從墻上把他爹的照片從墻上取下來,從灶臺上拿起一塊抹布給它擦了把臉,抹布油膩膩的,和灰塵混在一起,老老戴面目反而更加不清,眼睛那里堆滿了灰,像極了日積月累的陳年眼屎。老戴愣了一下,有些傷感,老老戴走的時候,臉上就是這樣。他一直覺得他對老老戴沒有感覺了,和他的父子關(guān)系好像成了上輩子的事情,可是現(xiàn)在他覺得眼眶有些濕潤,用手一抹,一坨粘乎乎的東西就掛在了眼角,他自己卻渾然不知,他只知道他好像哭了一下。

段娭姆回去的時候,把那袋姜糖抓到兩邊的褲袋里,剩下的連袋子揉成一團(tuán)抓在手里。上坡的時候,掐了一些新鮮的南瓜藤摟在懷里,中午是門新鮮菜。她蹲下去的時候,覺得有目光一直就跟在她身后,她故意不朝那邊望。一直到她爬到了對面河坡上,她才朝對面望了一下,那個老頭果然還站在那里。而不遠(yuǎn)處,大兒子國華也騎著單車從鎮(zhèn)上買肥料回來了。

國華和隊(duì)上的張文彬合伙在廣州開出租屋,前幾年還賺錢,慢慢的做這行的多起來了,生意也就淡了。跟著工程游擊隊(duì)跑了一段時間,六十多歲的人了,比不了那些小年輕,再就是游擊隊(duì)的活并不連貫,饑一頓飽一頓的,再碰上一個工資結(jié)算不及時,一年上頭,就跑了自己一張嘴。這次過年回來就沒有出去,回來后,他把菜園旁的幾畝地收了回來,種了點(diǎn)旱谷和黃豆。以前地里除了棉花和油菜,還有少量的玉米,是看不到別的作物的。這些年,棉花行情不好,大家要不就把地租給了合作社大戶,自己外出打工,要不就和國華一樣,全換種上了黃豆、旱谷之類的,旱谷是最近幾年才開始在田間流行的,不用水,在干地上種了下去,收上來的米,口感一般,炒現(xiàn)飯卻好吃得很。

國華進(jìn)了堂屋把草帽一摘,露出他一頭軟趴趴貼在腦殼上的白發(fā),他見段娭姆進(jìn)屋,問道,去哪兒了?

“掐了點(diǎn)南瓜尖。”她邊說邊進(jìn)了廚房,然后再進(jìn)自己的房子,把姜糖和袋子一股腦的塞到枕頭上面,再走了出來,就在要跨過門的時候,門框迎面向她吞噬而來,眼前一片模糊,她拼命地拉住門框才沒有倒下。不過十秒左右工夫,她又清醒了。這種感覺在最近出現(xiàn)幾次了,突然而至,又極快而去。她很惶恐,害怕就這樣暈過去了。事后,又覺得可惜,人都是要走的,就這樣走了,不過一瞬功夫,那樣又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我剛才又差點(diǎn)暈過去了。”她出來跟國華說。國華見她神情和平常無異,便說道:“你去村里的衛(wèi)生室量個血壓,估計(jì)是高血壓?!?/p>

她沒有答話,坐在椅子上,還在回味剛才那種突如其至的暈感。國華說道,團(tuán)西村的胡爹走了,他家里的人把他送到醫(yī)院,幾個月花了三十幾萬,早上從醫(yī)院拖回來的時候,只剩一把骨頭了,你說這不是浪費(fèi)錢嗎?

她依舊沒有搭話。國華又說,聽說從外面請的花鼓戲班,唱通宵呢,你要不要去看?

真的?聽到花鼓戲,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說道,二三里路呢,黑燈瞎火的,誰陪我去?

國華見她悶悶的樣子,說道,也沒啥好看的。你看了那么多場戲,唱的都是差不多的調(diào),你未必沒有聽膩?

段娭姆說,還能聽好多場?聽一場少一場。我要走了,你們會給我請戲吧?我不要那歌舞團(tuán)的,給我請花鼓戲吧。

國華覺得好笑,你又聽不到了,歌舞團(tuán)的熱鬧好聽些。

段娭姆急了,哪個說我聽不到,我在路上聽得到呢。

國華說,你請唱花鼓戲的,我們花錢還少些,有什么要不得的。

她歇了片刻起身給自己做中飯,一般中飯分量做足點(diǎn),到晚上熱一下現(xiàn)飯現(xiàn)菜就行了。她能動一天,決不去麻煩子女。而國華,他是不和她同吃的。從幾年前開始,就沒有人吃她做的飯了。

村子里的白楊樹在河岸邊站著長得郁郁蔥蔥,段娭姆中午睡不著的時候,最喜歡站在路上,看巴掌大的葉子掛在樹上,就像打著蒲扇。朝遠(yuǎn)處看著這些樹,又如一個綠色的橋洞,深不可測。這條路的路面從坑坑洼洼的泥地變成鋪滿大小石頭的砂石地,再把砂石揭了去,成了平平整整的水泥地,也就是這十幾年工夫,路越來越好了,可是她卻眼看著,它好像和自己一樣老了,寂靜了。以前這上面多熱鬧啊,背著書包跳著上學(xué)的孩子,賣豆腐的老張、賣魚的小何……每日就能見到他們的身影,聽到他們的聲音,賣豆腐的老張嗓門大,能聽到他聲音的時候,他還離著里把地。一日一日的看著聽著,慢慢的他們就都不見了,小何出去打工去了,他家的屋脊上高高低低長滿了草,像一個好久沒梳頭的女伢兒,那草如同頭發(fā)般在屋頂上刺得到處都是。老張吃飯的時候,突然嘴角一歪,送到醫(yī)院撿了一條命回來,能走路的時候就像一個獨(dú)角螳螂蹦著走的了。再過了兩個年頭,他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那么一個大嗓門的人,一頓飯就變成這樣。段娭姆可憐他,又有些羨慕他,一個人糊涂到了這種地步,萬事都沒有了知覺,那么大限到來的時候,靈魂拼命掙脫出肉體的那一刻,痛苦的只是肉體,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他早把自己丟了。這么想來,又是一個人的福分和造化。村子和鄰村幾里的老人,隔三差五的往那條路上走了,家里那么有錢的胡爹把錢財(cái)耗了,也走掉了。各有各的走法,就是不知道自己到了那天,又是怎么走的,百思成結(jié),這成了段娭姆的心病。

她把目光穿越這條公路,穿過一座橋,橫掃過一條河,落到睡在躺椅的姜爹身上的時候,隔著有些遠(yuǎn),她覺得那個老頭好像成了椅子的一部分,她一陣悲涼。她就這樣站著,不遠(yuǎn)處有人大聲叫”段嬸娘“,是前面幾排屋上住著的,叫她”段嬸娘“的兩個堂客要她打牌。

這兩個堂客也不年輕了,都是逾花甲的人了,在段娭姆眼中,那就還是小字輩。段娭姆喜歡打點(diǎn)小牌,卻不喜歡打麻將,喜歡摸字牌,一邊摸一邊嘴里念“上大人,七士十,化三千…”

幾年前,跟著段娭姆打牌的不是這個輩分的人,是和她差不多年紀(jì)的那幫人,她們起牌、打牌、算牌都很慢,段娭姆是個急性子,卻有耐心等著她們,桌上有個婆婆比段娭姆還小幾歲,數(shù)牌的時候手抖得像篩子,打著打著,字牌像雪花片一樣往下面掉,滿桌子找她的牌,輸了錢喜歡喋喋不休罵人,段娭姆卻喜歡和她打牌,嘴巴多熱鬧啊。后來,這些人像約好了似的,一個跟著一個去了另一個世界,再想湊桌牌卻是不能夠了?,F(xiàn)在,這幾個小字輩在沒有牌角的時候,就拉上段娭姆,是因?yàn)樗淖彀鸵查_始熱鬧起來,摸了好牌要念,摸不到牌也要念。段娭姆對這牌局心里卻是嫌棄的,和她們打牌,與那幫老伙計(jì)相比,卻是少了蠻多味道的。其實(shí)鎮(zhèn)上有麻將館,比起村子里的寂寥,那里是鎮(zhèn)上最熱鬧的地方??墒?,還是有些人不愛那種熱鬧,在自家屋場上約幾個人,不論老少,輸了的錢,過幾日還能回到自己口袋,在流水席一樣的麻將館,輸了的錢就是徹底扔了。

牌桌上坐了兩個小時,太陽的光芒收斂了,段娭姆一直心不在焉打到散了場。從樹蔭底下走出的影子又瘦又長,她愣了一下注視著它,這個影子倒是還年輕的樣子??!她熱了下中午的剩菜,吃罷晚飯,再洗了個澡,重新站在公路上的時候,夜色初臨,一切不過剛蒙上一層灰紗。以前,天色尚能看清人影的時候,每戶就會提著一大桶水到與自己家相鄰路面,一巴掌一巴掌的往外捋水,把灰塵壓進(jìn)塵土里,把暑氣也澆下去,再擺上竹床,搖著扇子講古,講得最多的就是鬼?,F(xiàn)在,一切都沉寂得那么早,有時從誰屋里傳過來的幾聲咳嗽都覺得好聽,有聲音就是有人的煙火氣。盡管那鳥兒叫得好聽,哪里有人的聲音好聽呢。她站了很久,一直到已經(jīng)看不清人影才慢慢走回屋。屋里沒扯燈,國華不知道去哪家閑扯去了,黑暗撲面而來,馬上就要進(jìn)入五月,她卻驚起一身寒意,不敢進(jìn)屋,一個人在門外站著,空中隱隱傳來哀樂的聲音,段娭姆從未見過到鬼,卻信鬼,怕鬼。

她扯起嗓子叫道,國華??!國華,你去哪兒了?

國華提著一個桶從屋角走了出來,姆媽呀,我在這里呢。

她惱道,你在家,怎么燈都不點(diǎn)一下,嚇?biāo)牢伊恕?/p>

國華笑,姆媽,你這膽子這么小,怎么敢去看聽?wèi)蚝涂吹缊龅陌。?/p>

段娭姆愛去道場,因?yàn)榛畹镁昧诵?,看了一場又一場,就連道士嘴里不知所云的唱腔,她都能哼出幾段。鄉(xiāng)里請的基本都是同一撥道士。各種神態(tài)各異,面目駭人的地府菩薩掛像掛在不同的人家,早就褪了顏色,模糊不清。段娭姆想將來的一天,它們也會懸掛在自己的棺木之上,她看得格外仔細(xì),那殘缺的面目下鼓起的眼睛和舞在頭頂?shù)牡叮粗昧?,似要從布上面走下來。她才會收回目光。幾年前,她一般會守到過完“奈何橋”,新亡者在奈何橋上和現(xiàn)世徹底告別才折回家。這幾年,她沒有了這樣的精力,也沒有了這份膽量,但是疑慮就泛了上來,過了奈何橋,今生的事都忘記了,那又怎么還記得回家的路,那頭七、五七,逢年過節(jié)擺的菜碗飯碟,又是給誰供奉的呢?

段娭姆見國華要進(jìn)屋看電視去了,問道,國華,你說我以后怎么走的?會不會拖好久?。?/p>

國華對她姆媽說,你一天到晚想這些沒用的,誰不會走呢,皇帝日子好不好過,他是不是一樣要走?眼睛一閉,就走了,怕什么。

段娭姆坐在堂屋里的木凳上,聽到電視機(jī)響起了,有光有聲音,她進(jìn)了屋,從枕頭下掏出一粒糖含著,帶著姜味的甜感便溢滿了嘴,她心里踏實(shí)些了,她害怕每一個黑夜的來臨。

段娭姆的粽子包得好,幾片蘆葉轉(zhuǎn)成一個碗狀的筒,邊往里面倒米,邊用筷子往里戳緊,然后蓋上一片半截粽葉,從掛在椅子上的一堆線中拉出一根纏上,再使勁拉緊,一個尖尖的粽兒便完成了,煮熟了,一層層剝出來嫩嫩的肉來,最細(xì)的地方像根針尖立著,朝白糖碗里打個滾,一口吃下去就是一排齒印,似乎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包的,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包出段娭姆這樣的水平?,F(xiàn)在她端坐在椅子上一個又一個的包著粽子,心卻不知道走到哪兒去了,一早上找那把銹了口的剪刀找了幾次,其實(shí)它就在她腳下放著,她的手在籮筐里摸索半天,她才明白,自己是在找剪刀。

她一有時間就跑河邊站著,對面的河岸上沒有了他的影子,和去年生病前一樣,他突然就不見了人影。段娭姆的目光穿過兩岸的樹,看到他的睡椅上空無一人。那張睡椅孤零零地?cái)R在那兒,已經(jīng)三天了。后天就是端午節(jié)了,不知道他家有沒有人回來。國華前日對她說,孫子小哲端午要回來過節(jié),她平時是會很高興的,那天聽到這個消息,心中卻是被另一種情緒牽扯著,毫無其他間隙,她聽著“哦”了一聲。縱是這樣,粽子還是包了起來,小哲愛吃她包的粽子,多包些可以讓他們提些回去。

包完粽子,她像往常有客來之前一樣,把幾套衣服拿出來晾曬,都是平日舍不得穿壓了箱底的,逢年過節(jié)有客人來時再穿,這樣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一點(diǎn)。去年過年的時候,她對著鏡子一上午換了四套衣服,一會覺得這套好看,一會覺得另一套合適,轉(zhuǎn)回屋換上,又覺得那件似乎顯得臉色好一些,其實(shí)都是老衣服了……一直到他們快來時,才定下來。一大家子陸續(xù)到齊,歡聲笑語。她看看這個,瞅瞅那個,看不夠似的。吃罷飯,熱鬧一場,他們又會如一窩鳥兒般撲騰散了。一年的時光大抵就是這樣的時候瞅上幾眼,大人們都跟著幾個幾歲大的孩子屁股后面跑,跟她說的幾句話如同從他們嘴邊偷來的,她還說著呢,人卻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她跟在他們后面亦步亦趨,尤抱著一絲希望的試探,今晚就住這兒吧,有好幾張床呢,被子我都曬了,都洗了的啊!

除了國華一家繼續(xù)待著,其他的都像家里有金山銀山需要看守般,急著趕回家。等他們一走,她會將衣服脫下來疊好,重新放回柜子。冬天的衣服穿了一天二天的,她舍不得洗,洗了就沒有了熱乎氣。她有些心灰意冷,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新衣服,也沒有人留意到她梳得一絲不茍,還抹了點(diǎn)陳年頭油的頭發(fā)。

她趁著兒媳去廚房的工夫,去堂屋里找到國華,國華一家子都要住到正月十五才會離家去,孫子和重孫們在房間里,他們喜歡進(jìn)屋后馬上關(guān)門,電視和孩子的喧嘩聲越門而過。段娭姆看見國華一個人垂著頭用火鉗扒拉著火盤的樣子,讓段娭姆心中咯噔一下,他真是長得像他爹,年輕的時候沒覺得,越老越像,倒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了。她又看了看墻壁上老頭子的像,是他最后幾日請人上門照的,人沒有了精神氣,一臉愁苦。他就端著這不討喜的表情,在墻壁上注視了這個家二十來年了。

國華見自己的姆媽來了,讓了下座位,說道,又換衣服了,您這一天換個四五套的,哪個會看哦?段娭姆剛落椅的屁股,像被什么蟄了一口,從椅子上一下子彈了起來,她覺得臉燙,像被人猛不丁地打了一巴掌,定了定神,有些惱怒。再看他的一頭白花和身上褪了色的藍(lán)棉襖,心便軟了,說道,過年都要穿新衣的,要不然年紀(jì)大了,穿得像個叫花子,哪個愿意沾你的邊呢。國華嘿嘿地笑,說道,我要是有錢,老了就是穿乞丐服,也有人親。我要是沒有錢,穿得像皇帝,也沒有人理我。

段娭姆恍然大悟道,難道沒有人親我,原來是我沒有錢。母子倆都笑了起來,段娭姆記性不好,兒子說的這句話從此卻長在心里了。她說,我這輩子生兒養(yǎng)女一場,從來沒有麻煩過你們,穿了一些你們買的衣,卻沒吃過一口你們做的飯。我就一個要求,我要走的時候,你們都圍著我,送我上路,千萬別讓我一個人走了,如果能大聲哭就最好了,裝假做做樣子也行。

國華說,媽,我好像哭不出來了,人老了,就沒有眼淚了。

段娭姆嗔道,你頭上還有一個娘,你多老,都是我的兒,你還敢在我面前稱老。

這些年來,和她關(guān)系最近的,一直是最沒有出息的大兒子國華,他也想飛,卻是從泥土里鉆出來的,到底飛不了多高多遠(yuǎn)。他的后代和他一樣普通,在城里游離著打工,讓國華老婆長年幫著帶孩子,在打工的地方租著房子,也算是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段娭姆有時慶幸,到底得虧沒有出息,唯有國華這一蔸,和自己還親近。她那個年代的人,誰沒有三五個孩子,只是走著走著,和孩子們中間,就走出了一條河。也只有過年的時候,孩子們,孩子的孩子們,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就會相約而至,要擺上兩三桌才能坐滿。那一天,是她最滿足的時候,那么多孩子圍著她,她就成了一蔸老樹根,上面枝丫交錯,樹葉繁茂,這或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走了一趟的全部意義。

段娭姆的思維就被過去的事兒填滿了,她不知疲憊得想著那些她能記住的事,她曬完衣服,又朝對面看去,隔得太遠(yuǎn),她看不清對面的臺階,只看到房子最低矮的一角在茂密的樹影中伸了出來,那里剛好是姜爹住的偏房,她突然眼睛一酸,用手抹了抹,真的,和國華說的一樣,明明想哭,卻沒有淚。

這時,國華出來見自己的姆媽在太陽底下傻傻站著,叫道,姆媽,你在那兒干嘛,你進(jìn)屋來,我和你說件事。

段娭姆走近,國華有些不好意思,姆媽,小哲這次回來想找那個人學(xué)手藝,說他的手工姜糖在網(wǎng)上肯定好賣,現(xiàn)在城里流行傳統(tǒng)手工,這說不定是條財(cái)路。

段娭姆沉下臉說,要找你去找,我不去找。十年前,你們就說了,只要我過了那座橋,你就不認(rèn)我這個媽,現(xiàn)在,你要我過橋去,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國華有些急了,姆媽,你就幫幫小哲,我早知道你們都這么能活,當(dāng)初還不如同意了,你們還有一個伴。為了這事,我和姜洪十年沒講一句話,我們以前還稱兄弟的呢。

段娭姆冷笑道,你們那時說我晚節(jié)不保,我覺得你們說得對?,F(xiàn)在為了錢,要我去找他,就不用晚節(jié)不保了?

國華說,媽,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每天站在岸上那么久,看的是誰?。?/p>

段娭姆愣了一下,一股熱浪從腳底一直沖到腦門,那種暈眩的感覺又上來了,這次她暈了過去。等她片刻后蘇醒來,她第一句話就是,不是我不肯幫你,姜爹走了。國華大吃一驚,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沒有聽說。

隔天早晨,哀樂在村莊悠悠響起,河?xùn)|邊做得一手好姜糖的姜爹走了。自己尋了一條路,喝了百草枯,那東西只要喝上幾口,就沒有救得過來的。

段娭姆再也不一日日去公路邊和河岸上看了,她打牌的速度越來越慢,捏牌的手不再那么滴水不漏,不斷的往下掉牌,嘴巴也不熱鬧了。大家發(fā)現(xiàn),八十六歲的段娭姆終于老了。她已經(jīng)摔過兩次了,每次摔了就會自己爬起來,然后躺到床上去,對國華說,給他們打電話叫他們回來,我只怕要死了。

國華見她精神還好,口齒清晰,假意騙她說,好,我去打電話。過個大半天時光,段娭姆不見有人回來,便自己起床做飯,一切如常。國華將一把老式竹椅從閣樓上取下來,用水沖干凈了,擺在臺階上,讓段娭姆沒事就躺在上面,她有時端著飯碗坐在上面,幾只她養(yǎng)的雞伸長了脖子在碗里啄飯吃,她好像沒看到似的。國華見此,大聲說,姆媽,你是不是傻了,雞在你碗里搶飯吃呢。

她依舊喜歡去菜園,但是菜園里的蔬菜被草見縫插針地包圍著,草越長越長,差不多有黃瓜架的一大半高,那些在地上立著的空心菜、西紅柿被它覆蓋,一片 綠意,卻是一派荒涼。她還能干點(diǎn)活,翻曬菜籽、黃豆,在禾場上趕雞。國華被幾個老伙伴叫到鎮(zhèn)上的麻將館摸過幾次牌以后,就愛上了那個熱鬧的地方,這要在以前,她是肯定管的,現(xiàn)在她覺得,有點(diǎn)事情混著日子也好,他也六七十歲的人了。

段娭姆是在落葉開始往下掉的時候重新站回公路上的。道路上積壓了厚厚一層落葉,車輪輾過,那些枯敗的葉子突然被賦予了生命,跟在后面你追我逐,一浪帶著一浪,頗有此起彼伏之勢。她給自己換了件新衣,看著河岸,鄉(xiāng)里突然請了一些人把兩邊的河岸栽滿了菊花和大理花,紅色、黃色、紫色,好幾種色系花交錯在綠葉之間,不到兩天工夫,站在河岸兩邊,一眼望不到頭,在秋天里格外好看。還有人架著船,將河里的臟東西和水草撈起來,一下下的往岸上扔,然后再開車拖走,河岸眼看就變成了一個待嫁的新姑娘。段娭姆想,這好像新生的孩子,舊的過去了,新的就會來,哪里有一成不變的世界,世道總是在變的。

段娭姆一直站到太陽快要落山才轉(zhuǎn)回家了,晚飯她匆匆吃了兩口,然后國華回來了。她問他,吃飯了沒有。國華說,吃了,現(xiàn)在麻將館管飯,要是你愿意,管住都要得。

段娭姆嘟囔了一句,那也要有一個度。你媳婦和你兒子在外面,可沒有你這么舒服。

國華說,現(xiàn)在種田都是機(jī)器搞的,比以前舒服,只是開支也大。明年我包個百把畝,說不定比外面還強(qiáng)點(diǎn),天天打牌,也不是正事。

段娭姆不做聲了,她站起來邁過臺階。國華只見到“撲通”一聲響,段娭姆撲面朝著臺階倒了下去。國華立馬奔過去,叫道,唉呀,這下狠了!姆媽,還好不?

這一摔比前兩次重得多,鼻子和眼角摔青了一片。國華不敢動她,待幾分鐘,她回過神來,聽她問道,我又摔了嗎?

國華才將她扶上床,她開始大聲呻吟,叫道,國華,國華,把他們?nèi)谢貋?,快點(diǎn)!我今天晚上會死!

國華看著外面黑沉的天色,說道,好,我給他們打電話。

段娭姆的呻吟聲持續(xù)了個把小時,然后弱了下去。國華也就回了房,中午打牌去了沒有午休,所以入睡很快。

段娭姆感到四周都是黑漆漆的,腦袋里疼痛得厲害,她聽到到自己的叫聲,她叫著每個孩子的名字,卻沒有人應(yīng)答,她想說她怕。過了很久,她起身換了一件衣服,然后出了門,姜爹提著他的灰袋,站在河對岸向他招手,她自己好像會飛了,比平時要麻利得多,很快就走了過去。

她接過袋子,聞了一下,問道,袋子洗過了的沒?

姜爹聽了她的話,臉上笑開了,大聲說,沒洗,你七(吃)不七(吃)?

段娭姆便把灰袋往他手上一塞,有些賭氣的樣子,那我不七,曉得你的鼻涕有沒有掉到里面?

姜爹便從里面拿出一顆,說,你七一下就曉得了。

段娭姆臉別了過去,姜爹便要往她嘴里送去,她有心虛,四處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到他促挾的笑臉,因?yàn)殚_心,嘴張得老大,讓她看清楚了他全部的牙齒。

姜爹只笑,不再說話。倆人便一前一后的進(jìn)了屋,站在一起,她跟在他后面,讓他在前面慢慢行著,段娭姆進(jìn)了廚房,灶臺上散丟的幾只碗,被一群“飯蚊子”包圍,她用手一揮,它們象征性的散了一下,又重新聚回,幾個反復(fù),她氣不過,合起巴掌一拍,只聽得“啪”的一聲響,以為起碼拍死了幾個,松開手一看,空無一物。她嘆了一口氣說道,自己吃住的地方,還是要搞干凈些。說罷,她便把這些飯碗一收拾,一股刺鼻的餿味鉆進(jìn)了鼻孔里,里面的剩飯黃而滑膩,她說,這都幾天的剩飯了,你未必沒搞飯吃?

姜爹說,昨天熬姜糖去了,不餓,吃了兩粒糖。你放心,我那鍋洗了好多遍,手也洗了我才開始做的,知道你愛干凈。

段娭姆看見那口鍋,洗得干干凈凈的掛在墻壁的掛鉤上,她不再說話,洗完碗,擦完灶臺,再把幾塊油膩的抹布洗了準(zhǔn)備曬起,一轉(zhuǎn)身,見姜嗲一直站在她后看著她,她嗔道:“我看你,一口飯也難得搞到嘴巴里了,怎么得了?”邊說邊走進(jìn)了姜爹住的小偏房,撲面而來的霉氣讓她打了一個寒噤,一摸被子,竟然濕冷得像塊鐵一樣,沒有絲毫熱氣。她說,你們家又沒有人,你往正房里去住啊,住這小偏屋太不透氣了。

姜爹沒有說話,他的笑臉在陰暗的光線里若隱若現(xiàn)。段娭姆抱起床上的被子與他擦肩而過,轉(zhuǎn)身的地方太小,棉被碰上了他,他站立不穩(wěn),段娭姆一把拉住了他,才沒有摔倒。那是一只皮包骨的手,段娭姆很快就松開了它,它卻如樹枝一般攀住了。她又甩了下,未甩掉,她便笑,沒想到,你肉沒有多少,力氣還有點(diǎn)。

姜爹說,我還能背你,你信不信?

段娭姆把手狠勁一甩,這下甩掉了。說道,我要回去了,等過兩天,我跟你來把被子洗了。

段娭姆腳步匆匆的,姜爹說,你慢點(diǎn),還像個小姑娘一樣直往前沖的。

段娭姆回頭一笑,我跟你這個老家伙比,我還真是一根嫩蔥兒,你站在那兒,真是一個老木樁兒。

段娭姆就要下河坡的時候,姜爹突然大聲說了一句,你今天這件新衣服蠻好看的,你女兒跟你買的嗎?

段娭姆答道,不是的,我自己上街買的,是我買了,穿給你看的。

段娭姆說,姜爹,早知道我們還能活這么久,我們應(yīng)該打伴過的,一個人的夜晚多嚇人啊,我不怕人,我只怕鬼。

姜爹說,鬼有什么可怕的,我們走了都會變成鬼,人比鬼可怕得多。

段娭姆不同意,人有什么好怕的。

姜爹說,你講話不作算,你說幫我洗被子的,怎么再也不過來了。

姜爹的聲音還在呢,段娭姆卻不見他人影了,她大聲叫道,姜爹,姜爹……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見了,她大聲叫著自己的名字,丁春華,丁春華,你去哪兒了?

這個時候,國華正在大睡,一夜安靜得很。

等他早上去看她的時候,叫她,老媽子,老媽子,姆媽,姆媽!沒有反應(yīng)。走近去推了推她的肩膀,沒有反應(yīng),她一個人已經(jīng)走了。他大哭,姆媽,姆媽,你這么怕鬼,你怎么一個人真的走了,唉呀!我沒有姆媽了呀!

哭了幾聲,他擦了擦眼睛,急著通知兄弟姐妹們打,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掌是濕的,他的眼淚奇跡而至。他看到他姆媽手中抓著一個灰色的袋子,他把它抽出來,抓得太緊,用力將它扳開。他認(rèn)出來了,是姜爹的生姜袋子,袋子里還有幾顆姜糖,已經(jīng)粘連成了一片。

他想再哭一場,這次,眼淚明明就到了眼眶邊,卻是掉不下來。

他想,姆媽到底是個有福氣的人,走得這么快。以后,自己還不知道是怎么走的呢。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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