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峙,本名趙一清,湖南澧縣人?,F(xiàn)居廣州。200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作品先后散見于《青春》 《青年作家》 《作品》 《廣州文藝》 《牡丹》 《當代小說》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湖南文學(xué)》等刊物,有作品收入小說精選和年度選本。著有小說集子《南漂》。
一
為去不去縣城陪劉光頭洗腳,張鎮(zhèn)長同老彭瞪了一回眼睛。老彭說他自娘胎落下來腳就上汗,平日洗腳后都不敢與女人分頭睡,怕她半夜被臭氣熏醒。他還說他那幾個節(jié)突枝扭的臭腳丫子在那些穿戴整齊的服務(wù)員面前一晃,也有失你鎮(zhèn)長的身份。那些丫頭嘴上不說,眼睛也會看低你鎮(zhèn)長大人一等。
這是你的真心話?張鎮(zhèn)長說時兩眼沒離開手機屏幕,只是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就你那點小伎倆能騙過我的眼睛?
張鎮(zhèn)長是指今天取店名的事?老彭試探性地問。
老彭在207國道邊開了一家豬腸缽子館,裝修后打算近期重新開業(yè)。今天下午,老彭請鎮(zhèn)上吃界幾張名嘴到他店里吃豬腸子,順便讓他們?yōu)樽约旱男〉耆€名,想開張時弄張牌匾掛上去。
取店名的事只不過是一個幌子!大伙心里誰不跟明鏡似的?張鎮(zhèn)長說,你唱這一出無非是想大伙日后多照顧你店的生意。我這時候指的是你不去縣城陪劉光頭洗腳的真正理由!
張鎮(zhèn)長真是火眼金睛吶!老彭臉一涎,把張鎮(zhèn)長拉到門外邊,又朝店內(nèi)收拾碗筷的女人望一眼,他將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捻了捻,說,村里沒錢,我怕到時候你們要我結(jié)賬。怕出羞嘞!嘿嘿!看到張鎮(zhèn)長漸漸拉長的臉,老彭接著解釋,晚餐的兩瓶酒還是我悄悄拿女人私房錢買的,她留著準備開春后買個籠豬仔拖起來。
你少在老子面前哭窮!我問你,你們村還打算修水泥路啵?劉光頭先前已對我說過,村里修路的指標年底就過期。假使這幾天不把指標拿下來,到時候你不要再找我嘮叨說鎮(zhèn)上沒關(guān)心!
那一公里指標國家補貼多少?
十萬。村里每公里自籌三萬。這么好的機會上哪去找?你還在這跟我磨磨蹭蹭!
這公路一定要包給劉光頭修?村里完全有能力自個建呀!反正而今也是農(nóng)閑季節(jié),村里有大把的勞力。再說,這些老少爺們還可以在涔河邊淘些沙石節(jié)省一點成本——
你怎這么不明事理呢?彭世昆!縣交通局局長是劉光頭的親哥,如果不讓劉光頭修路,我們就拿不到指標,沒有指標,你再多的勞力又有個卵用!
見老彭要解釋,張鎮(zhèn)長打斷他:你不要信吳校長的那個雞巴方案,那只不過是那些不曉窗外事書生們的一廂情愿!吳校長剛才給你取的店名你也聽到了吧?全他媽酸不拉嘰的,怎拿得出手掛在大門上?如果他的方案行得通,你們村的那條路早修好了,會等到而今讓老子去給他劉光頭撓癢癢?還要撓得他舒服才行!
老彭的臉掛不住了,返身退到店門邊,朝店內(nèi)大喊:秀芳,我這就同鎮(zhèn)長去縣城訂餐館的牌匾,你先給我?guī)装賶K錢!
洗腳時,張鎮(zhèn)長一點都不開心,因為老彭的小氣和不明事理。劉光頭洗完腳后還想全身推油,先前肚子吃飽了,有點撐,想讓服務(wù)員幫助消化消化。老彭卻很不合時宜地說剛才喝過頭了,想早點回。張鎮(zhèn)長干咳了幾下,沒說話。老彭也就不再多說了。張鎮(zhèn)長的不滿當即表露出來,只是當著劉光頭的面沒有開罵。三人同在一間房洗腳,不好影響劉光頭的興致,劉光頭正跟他洗腳的細妹子聊得火熱。張鎮(zhèn)長于是不停地給老彭發(fā)微信,在微信中罵他怎這么不識時務(wù)?到了關(guān)鍵時刻還同他張鎮(zhèn)長尿不到一個壺里!老彭不回信息了,張鎮(zhèn)長就將頭扭到一邊,臉拉得老長,洗腳妹子不看他的臉,只看他的腳。只有老彭時不時地側(cè)過頭瞄一眼,自找沒趣。結(jié)賬時,張鎮(zhèn)長同老彭差點吵起來,為誰付錢的事。這次,老彭和張鎮(zhèn)長都要付,互不相讓。最后,還是老彭爭著把錢付了。老彭付錢時,張鎮(zhèn)長在一邊不忘奚落老彭:你的錢留著買仔豬吧,往后我還想到你店里去吃豬腸缽呢!說得老彭臉一陣紅一陣白。
張鎮(zhèn)長與老彭相識于老彭的豬腸缽子館。老彭女人整的豬腸子滑而不膩爽而不綿,最主要一點,與豬糞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豬大腸燉在熱氣騰騰的土缽子里,卻聞不到半點豬糞味。張鎮(zhèn)長這兩年在老彭所在的涔水村蹲點扶貧,在村里轉(zhuǎn)累后常去老彭餐館吃豬腸子。在那兒喝點小酒,嚼一缽豬腸。既可消除疲勞,又可打發(fā)鄉(xiāng)村長夜的寂寞。張鎮(zhèn)長家在縣城,每個周末他才回去。
張鎮(zhèn)長近來漸長的酒量似乎與涔水村的窩心事成正比。張鎮(zhèn)長掛名承包涔水村轉(zhuǎn)眼就兩年,扶貧工作仍不見起色,讓他這個鎮(zhèn)長很沒面子。涔水村是全鎮(zhèn)有名的差勁村。村里沒收入,也沒什么特色產(chǎn)業(yè)。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剩下一些年長的在家守著幾畝薄田度日。張鎮(zhèn)長來涔水村蹲點后,他曾鼓動村民聯(lián)合起來種甘蔗,搞特色產(chǎn)業(yè)。甘蔗還是爭氣長起來了,且成片,有一定規(guī)模,卻因道路不暢,商販不愿進來收購,最后導(dǎo)致張鎮(zhèn)長倡導(dǎo)的發(fā)展特色農(nóng)業(yè)的計劃流產(chǎn),還招致了群眾的一大堆抱怨。
從那后,張鎮(zhèn)長認識到:要想富,先修路。但修路總不能用甘蔗鋪,更不能光憑嘴去修。當有一天他到老彭餐館吃完狗肉后,村里修路的計劃終于有了一個初步的設(shè)想。
那天,老彭燉了一鍋香噴噴的狗肉,說讓鎮(zhèn)長你換換口味和腸胃。張鎮(zhèn)長很佩服老彭的細心和機靈,再好吃的菜也有吃膩的時候。在舉筷之前,張鎮(zhèn)長很謹慎地問老彭,他這樣請吃請喝究竟是圖哪般?老彭很坦白地向張鎮(zhèn)長說,像他這樣一個游手好閑的人經(jīng)常遭受村民的白眼,與鎮(zhèn)長結(jié)交,無非是想讓他臉上沾沾鎮(zhèn)長大人的光,在左鄰右舍面前腰板挺得順直點。
老彭說時,張鎮(zhèn)長一直在笑,像是在鼓勵老彭,老彭于是說得更來勁。他說他家祖宗八代都沒人當過官。你張鎮(zhèn)長能看得起我,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我感到無限榮耀——
張鎮(zhèn)長沒讓老彭繼續(xù)說下去,他問老彭這條狗值多少錢?張鎮(zhèn)長說,你既然無欲無求,我總不能這么長期白吃喝。你開個小店也不容易。這樣吧,這回你讓我買一次單,好讓我心里也踏實點。
老彭說這條狗不是買的,你不用付錢。鎮(zhèn)長瞪大眼,不敢再落筷。我每次來你店里都不見你有狗,你說不花錢,難道這狗是偷來的不成?
老彭怔了一下,如實作答:今天下午他館子里不知從哪跑來一條黃狗,為搶桌底的肉骨頭咬壞了一位客人的褲腳,客人當場大發(fā)脾氣,老彭見義勇為,隨手抄起一條板凳向狗砸去,想不到出手太重,竟當場將狗砸死。
老彭雖然沒花錢買狗,但他花了一百塊錢賠客人褲子。老彭問張鎮(zhèn)長,他私自將狗煮吃了,是否算犯法?
二
張鎮(zhèn)長覺得老彭腦筋活,點子多,是個人才。那餐狗肉席不久,老彭就被提名到涔水村村委開展工作。老彭工作熟悉后,也就是半年之后,村里搞換屆選舉,張鎮(zhèn)長與村里黨員作了一次座談,把老彭扶上涔水村黨支部書記的位置。張鎮(zhèn)長這樣破格提拔人才,是因為他對前任書記的平庸已徹底感到厭倦。說到底,修路的事不能無限制地拖下去,他張鎮(zhèn)長也沒時間再這樣等下去,他要在離開涔水村前弄出點成績來。
提名老彭當涔水村黨支部書記,大多數(shù)黨員都反對。大家都說彭世昆平時名聲不好,且他剛剛混上黨員,把全村人的幸福托付給一個臭名聲的人那怎么行?難道涔水村的黨員都死光了?
張鎮(zhèn)長在座談會上再三強調(diào):他選用村支部書記的標準不是以名號去衡量的,他注重的是個人的工作能力,更重要的是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精神。張鎮(zhèn)長當場放話,誰有膽識,又有經(jīng)濟頭腦,就該讓他出來做村里的領(lǐng)頭羊。張鎮(zhèn)長說,目前全村一千號人中,你們說說,誰最有經(jīng)濟頭腦?全村除了彭世昆一人敢于在公路邊開個小館賺土地之外的錢外,其他人都趴在幾畝土地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混日子。沒一點銳氣和闖勁!平平庸庸的人能帶領(lǐng)大伙奔幸福?!
有幾位黨員被張鎮(zhèn)長的話羞惱了,想反駁,張鎮(zhèn)長揮揮手,示意他們等會后私下向他反應(yīng),張鎮(zhèn)長說我不知道你們心目中的幸福標準是什么?在這個偏僻的山疙瘩里頭,幸福是從腳下的路開始的,能看見平平坦坦的水泥路,大伙就等于看到了幸福日子的日頭。
半年前彭世昆就同我說,修路比扶貧和搞特色農(nóng)業(yè)都重要。他這句話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這起碼說明他彭世昆有讓涔水村人幸福的頭腦!至于名聲,那并不重要!鄧爺爺都說,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不知老彭是否真有說過那句話。他一進村委會確實就顯示了他不是一只平常的貓。老彭主管村經(jīng)濟還不到一個月,他就把村大堤外近五公里河面全部承包出去。雖然老彭以不太體面的方式將它包給了他以前的一位酒友大毛,但單從老彭每年可給村里帶來五千元的純收入來看,就知他不是一只懶貓、病貓。
在張鎮(zhèn)長看來,會演戲的人已不簡單,而會演又會導(dǎo)的人就更加難得。老彭導(dǎo)演的那場承包河面的雙簧戲顯示出了他非凡的能力。
有天,大毛“碰巧”到老彭館子去吃豬腸子,老彭正與縣城來的一個客戶談涔水河的承包問題。他們爭論了好久,雙方都沒達成協(xié)議,那個客戶每年只肯出八千元,并且要求承包二十年,老彭則要求每年承包費一萬元,如果只出八千,只能承包十年。結(jié)果互不相讓,不歡而散。見大毛有意承包,老彭就送了他一個人情。只要大毛每年及時給村里上繳承包款,老彭說大家都是熟人,又知根知底,給好處也沒給外人。
三
那晚去縣城陪劉光頭洗腳回來,老彭就在心里琢磨村里九萬多自籌款的事。這三公里村干道從他家小館子邊的207國道開始,一直橫穿整個涔水村,讓大多數(shù)村民直接受益。因還有相當一部分的村民沒住在干道兩側(cè),這九萬多的自籌款怎么收才公平合理?確實讓老彭犯難。若按全村人頭平攤下去肯定不現(xiàn)實,那樣做顯然有失公平,更不可能像十多年前逼村民的上交款一樣去催討,村民拿不出錢來就挑谷拉豬抬家俱之類的事更不能辦。
想到這兒,老彭臉上不覺露出一絲苦笑。當年,他整天沉迷于牌桌酒桌,田里的農(nóng)活他根本無心干。老彭覺得田種得再好也只混個溫飽,倒不如什么都不做去茶館里混個嘴上和手上快活。接連兩年,老彭沒錢繳上交款,村里先是抬光了他女人的嫁妝,后來見不夠抵數(shù),老書記帶人將他的兩間瓦房也拆了,用磚瓦抵賬,逼得他一家三口只好在公路邊臨時搭了一個窩棚賣小菜度日。拆老彭屋子那天,他一口氣喝了大半瓶白酒,將菜刀磨得雪白,想出門找老支書尋仇,但他走出門沒多遠就醉倒了。等酒醒時,他殺人的膽卻沒了。
對籌款修路的事,老彭決定不硬來。
早上,老彭帶領(lǐng)全村干部沿公路干道挨家挨戶去“化緣”。住路邊的每戶交兩百元,不靠路邊的住戶打七折。對于全村黨員干部,老彭實行一刀切,每人至少捐三百,上不封頂。第一天籌款下來,只有兩三戶人家主動交。村民不是說田里的棉花沒變現(xiàn)錢就說打工的孩子還沒寄錢回來。老彭知道大家都在觀望,想看別人怎么辦?因為當天有位村民講出蠻話:為什么那些不住路邊的人就不一樣收錢,他們未必不是涔水村的人?如果不是俺村人,那俺就在家門口設(shè)一道卡,每人每次過路收五毛,一直收回俺多交的這筆錢為止……
講蠻話的人叫謝圣貴。老彭很熟悉,知道他是個人來瘋,見觀看的人越多,他的聲音就越大。當時老彭只當他的話沒聽見。
第二天早上,村廣播沒有像往常放歌播縣里的會議精神和鎮(zhèn)里的植保通知,而是反復(fù)播放村里的一條的簡短新聞:“捐善款、做善事、造福子孫后代。我村四組村村民謝圣貴深明大義積極帶頭捐獻六百元用于村公路建設(shè)……”
原來昨晚,老彭做通了謝圣貴的思想工作。天黑時分,老彭獨自摸到謝圣貴家,他上門后避談籌款而是先聊其它瑣事,讓老謝一時摸不清老彭來意。老彭問他兒子多大?可曾提親?老謝如實作答:俺家小平與前面河灣張木匠的幺姑娘在談朋友,他說春節(jié)回來后準備請媒提親。
哦,恭喜恭喜!張木匠女兒為人怎樣我不了解,但張木匠可是一個識書達禮的人,他踩百家門吃百家飯識禮數(shù)。那樣的人家真是舉著燈籠火把都難找喲!只是——,老彭的話說到這突然掐斷。
咋了?咋了?老謝女人忙不迭地追問。
我只是擔心有人在張木匠那不說好話,怕毀了兩個娃兒的親事。譬如,今天白天老謝的話傳出去就很不中聽!我知道你的話絕對不是針對你的親家,但他聽到后會怎么想?
哎喲——老謝紅著臉,俺當時還真沒想到這層面呢,這——傳到他耳朵里多掉底呀!
亂張口!這時候講這些有屁用!先帶頭把俺家應(yīng)系的那一份子交上去唄!讓俺倆在親家面前也好說點。女人邊數(shù)錢邊用手指戳謝圣貴的腦袋。豬腦殼!講話不動腦,不曉得哪些該講哪些不該講!
廣播的效果確實好。老謝在廣播里頭一風光,大家交錢的積極性就上來了。第二天早飯后,村里收到不少捐款。
讓老彭意想不到的是,老黨員胡大海也主動捐款了。他此前一直反對老彭出任涔水村村支部書記。胡大海是個退伍老兵,曾參加過抗美援朝,在部隊就入黨了,說話時他有點倚老賣老。那天傍晚,胡大海拄著拐杖來到村委會捐錢,一共捐了八百元。他是分兩次捐的,他捐三百元后,另外追加了五百,他說這五百是代表他在深圳開廠的兒子捐的。向家鄉(xiāng)人民表示一點心意。胡大海停了一下,接著說,這五百元是捐給黨領(lǐng)導(dǎo)的涔水村全體村民,不是某某人領(lǐng)導(dǎo)的涔水村。胡大海后面的一句話,讓在場各位的好心情大受影響。
村廣播中的新聞稿是老彭收到謝圣貴的捐款后找老吳寫的。當時老吳本不想寫,太晚不說,關(guān)鍵是前不久他寫的集資方案不但不被采用,還受到許多村民的奚落與嘲弄。
吳校長曾是老彭的小學(xué)老師。他深知老彭的文化水平到了哪一級。好多時候他都想讓那個當初讀書沒長進的學(xué)生現(xiàn)在表現(xiàn)優(yōu)秀些。兩個月前,吳校長主動幫村里弄了一份按田畝和人頭集資修路的方案。按方案,每戶家庭要繳近千元。老彭有次在村黨員會議私議此事時立刻招致一片責罵聲。罵他們這群村干部是不是沒錢吃喝玩樂又想找個名目撈點好處?沒本事修路就不要瞎扯雞巴蛋……
老彭那晚見吳校長面帶情緒,在吳校長桌臺上翻出好茶葉同他喝了足足一壺茶水。茶水其實都是話泡出來的。這話自然離不開涔水村,離不開涔水村的泥巴路。吳校長的老丈人就住在涔水村,每逢過年過節(jié)他都去看老丈人。
老彭夸吳校長腳力好時好他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老彭笑笑,說,有幾次我看到你穿著高筒雨靴去看丈人,從村口到他老人家家里至少有四五里泥巴路吧?哈哈!
別提了,一提起它我就窩火。記得有好幾個春節(jié),我新買的皮鞋都穿不上!
那我請您幫點小忙你還有意見?!老彭不忘調(diào)侃一句。
這——這——,你這家伙!吳校長忍不住在老彭的臉上掐了一把。
四
修路還剩四萬元的資金缺口。
老彭想不出辦法再去哪籌錢。他之前無數(shù)遍問村干部:大家還有什么辦法?他知道問了也等于白問。大家的回答無非是讓沒住在村干道邊的住戶再多捐一點,或者趁年底了,將全村的堰塘全部重新進行拍賣。但關(guān)鍵是時間不等人,修路的事已耽擱太久,如果年前不開工修路,拿到的指標就有可能作廢。再說,很多沒住在路邊的住戶都已捐了款,再去向沒捐的家庭去要,那豈不變成攤派?連性質(zhì)都變了!至于全村堰塘重新拍賣的提議更不靠譜,很多堰塘承包合同都還沒到期,強制中止合同,不僅失信于民而且還會引來不必要的賠償糾紛。
老彭嚼著他女人剛整的豬腸子,感覺不到一點味道。他一仍桌上的手機響了又停,停了又響。
老彭此刻不用看都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劉光頭這兩天一直不停地給他打電話,問他們村的錢籌備得怎樣了?何時可開工?
如果不是劉光頭的電話,那肯定就是張鎮(zhèn)長的了。張鎮(zhèn)長保持每天一個電話的頻率來了解涔水村收款的進度。他對老彭幾乎每天一致的回答漸漸產(chǎn)生了反感,張鎮(zhèn)長在電話中使用粗話的頻率也在不斷增加。老彭不接張鎮(zhèn)長電話的次數(shù)也在逐日增加。
有天早上,張鎮(zhèn)長突然出現(xiàn)在老彭餐館門口。他從頭天晚上就給老彭打電話,就是沒人接,今天早上醒來給他打電話竟外關(guān)機。
張鎮(zhèn)長進來時店門虛掩著。老彭女人正拿著火鉗換蜂窩煤,準備用大鋁鍋煮豬腸子。因天氣不好,屋內(nèi)光線較暗,老彭女人伸著頭正欲左右繞開他的身子向后瞅。張鎮(zhèn)長也跟著扭頭向后看。他什么都沒看見就問老彭女人在看什么?
老彭沒同你在一起?老彭女人的眉頭頓時擰成一個結(jié)。
我正要問你呢,大妹子。老彭去哪了?打他手機也關(guān)機。
他昨天早上出門后就一直沒回,他不是同您在一塊?如果……唉,這可怎么辦?老彭女人的聲音滲出哭腔來。他這兩天收了恁多錢,在這年關(guān)時節(jié)不會被壞人打主意吧?
張鎮(zhèn)長沒有耐心同她細說,立即扭屁股走人。張鎮(zhèn)長這個時候擔心的不是老彭的個人安危,他倒擔心這個品性不好的人此刻會不會卷款潛逃?
老彭失蹤的消息不到半天就傳遍全村。全村頓時沸沸揚揚,歷數(shù)老彭的種種不是。有人說彭世昆惡習(xí)不改,一定是拿著錢到外地豪賭去了;也有人說老彭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所以錢都被逼去抵債了;更有人說得有鼻有眼,說昨天看見老彭和一個女背著包坐車出遠門了,可能是一起私奔……各種說法越傳越神。好多村民圍在老彭的館子前,要進屋搬東西抵他們的捐款。老彭女人杠著門,在里面不停地哭罵老彭這個不成器沒良心的東西……
當有幾個村民試圖破門而入時,村長和張鎮(zhèn)長趕來了,告訴大家不要誤會,村里募捐所得的五萬多元全存在出納手里,老彭分文未動。
大家聞聽驚得半天合不攏嘴。
五
老彭在他消失后的第五天晚上回來了。他到時差不多已是凌晨三點,他就叫摩托車司機直接開到鎮(zhèn)政府的宿舍樓下。老彭估計張鎮(zhèn)長這個時候已歸屋。果然,老彭一敲門張鎮(zhèn)長就起來了,看來他睡得不太安穩(wěn)。老彭進門就喊肚餓,問張鎮(zhèn)長有沒有東西可填一下肚子。
我有槍子,你吃不?
進門是客,你不會這么無禮吧?何況我又沒犯罪!老彭四處看了一遍沒找到吃的,隨手抓起張鎮(zhèn)長丟在桌上的煙盒掏出一根自個抽起來。他吸煙的樣子看上去很悠閑。
我沒心情跟你費口舌,你他媽老實告訴我,這幾天你一聲不吭干啥去了?害得老子在家給你擦臭屁股!
老彭吐了一個煙圈,鬼鬼地一笑,在張鎮(zhèn)長再開口罵人之前他將背后的小包撂在張鎮(zhèn)長面前。
張鎮(zhèn)長睜大兩眼朝老彭看了幾秒鐘,隨即蹲下腰迅速打開背包拉鏈,里面露出四扎整整齊齊的淡紅色人民幣來。
哪來的?打牌贏的?不可能贏這么多呀?偷的?搶的?你說話呀!
你怎老用老眼光看我?怎就不把我往好處想呢?
你這副德性我能把你往好處想嗎?出去四五天,招呼都不打一下,老子沒報案通輯你就算給你好了!
見張鎮(zhèn)長火氣還未消。老彭不敢再與他打啞謎。
原來這幾天他去了一趟廣東,先后到過深圳、東莞、佛山,找了幾位在外地辦廠開公司的涔水人。老彭第一個找的人就是胡大海的兒子胡遠軍。找到他后老彭要他拿一萬塊錢出來。胡遠軍知道老彭的老底,以為他現(xiàn)在在黑道上混,準備打電話報警。老彭拿出蓋有涔水村村民委員大印的介紹信給胡遠軍看,向他證明自己的身份,并將村里的現(xiàn)狀作了一下介紹。胡遠軍信了,但他只愿掏五千。
老彭說,那行呀,我把原計劃修四米寬的路打五折,只修兩米寬,讓你春節(jié)開車回去風光時只有一半輪子能著地。你說這樣行不?老彭還說,你們這些人都是我們涔水村的精英,有能力時為家鄉(xiāng)人民作貢獻,大家都會記得的。我保證在修路時給你們這些捐出巨款的人樹碑立傳,讓你們流芳百世。這不,這個碑文我都請鎮(zhèn)中學(xué)的吳校長寫好了。你一萬元,還有張賢文、李大華、王遠飛每人也捐一萬。出來之前我就同他們溝通好了,只是當時走得有點急,我沒同你先打個招呼。
胡遠軍因聽過胡大海說起過老彭的種種劣跡,仍不為所動。
老彭就把背包一扔,把自己放在胡遠軍光潔松軟的沙發(fā)里。胡老板,你不給也可以,你知道的,反正我的名聲向來不好,那我干脆就來個破罐破摔,天天住在這喊吃喊喝,至到你給我一萬元為止。我事先聲明,我不要支票,只要現(xiàn)金……
張鎮(zhèn)長睜大兩眼像在聽老彭講一個傳奇故事。當然,老彭的話不可全信。但他老彭籌齊了這筆修路的錢,不得不說他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也說明他張鎮(zhèn)長當初沒有看走眼,用對了人。
張鎮(zhèn)長拍著老彭的肩膀,輕聲說了聲“可惜”。見老彭不解,他補充道,可惜你的名聲臭得太遠了。嘿嘿!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