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樸

你的身體就那么隨意地扔在那兒，斑馬線像一座浮橋漂在路中央，鳴笛聲凝成的浪濤一波波地拍向你，但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塑料袋在天空蕩來蕩去的，你怕它會故意落下來污染你的臉。還好，幾根電線攔住了它，你似乎聽見了它柔弱無力的嘆息。一張宣傳單蓋下來，蒼蠅嗡嗡叫著離開你的臉，你的手指在路面上抓出了一道道痕跡。

“咦，那個人還活著呢。”朝你身邊吐著瓜子殼的人指著你臉上顫抖的樓盤宣傳單說。

（呸。我當然活著。你沒有聽見我的心臟還噗噗地跳動嗎？你沒有看見我的手指在斑馬線上摳出了一道道紅色的線條嗎？還是風(fēng)兒懂得我的心思啊，它翻看著我臉上那張精美的紙?！伴L安紫禁城，從歐美搬來的大城。”一群比基尼女郎白亮亮地躺在水邊，她們修長的大腿驕傲地開向天空，如是一朵朵激情泛濫無法把持的荷花。）

“這個人到底受傷了沒有？周圍不見血跡??？但這輛標志的車門撞癟了。人要是能把車門撞癟了，那這個人比鋼鐵俠還厲害啊，真的是銅頭鐵臂啊?！贝髦竽R的先生對你拍照，你聽到快門咔嚓咔嚓的聲響。你竭力想擺好姿勢，但大腦已經(jīng)無法指揮你的身體。

（我能撞壞車門嗎？媽呀。那我真的成了特殊材料制成的了。鋼鐵巨人嘛。如是這樣，你們可以拿我研究研究人被車撞的極限，也許我會給人類做一點微不足道的貢獻呢。一群顏色各異的人頭漂浮在我的視線里。那只披著鎧甲的蟲子不遠萬里趕來了。它像將軍一樣占領(lǐng)了我的鼻尖，它揮著滿是奇異花紋的翅膀瞭望著，末了，就沿著沾滿灰塵和污垢的脖頸爬到了胸部，它似乎迷失了方向，飛起笨拙的身子在空中觀察一陣，便嗡嗡著跌在我的腳踝上。）

“打手機啊，看看這個人的家人在哪里？”抱著狗的女人吻著狗嘴說，“兒子，你可不敢亂跑，馬路上到處都是殺手，叫人把你碾死了，你連誰是債主都不知道?！惫窇?yīng)了一聲，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紅紅的唇，狗的叫聲一點也不像狗，懶洋洋的像是沒有吃飽飯似的。你感激的目光迎過去，她粉白的臉被狗舔得不成樣子，深一道淺一道的，紅得要出血的嘴唇啪啪地開合著，成群結(jié)隊的唾沫在你臉上蕩著腥臭的氣味，你忍著沒好意思嘔吐，誰叫人家好心地讓人聯(lián)系你的家人呢。

（其實，我的家很偏，藏在秦嶺的北山里。那里的山連著山，無窮無盡的山上長著綿綿不絕的山。我爸爸在秦嶺金礦打工，得了要命的塵肺病。他每天攆著日頭跑。太陽出來了，他就坐在陽坡曬太陽；太陽跑到屋后的水井邊了，他就坐在水井邊曬太陽。水井里映著他亂糟糟的頭發(fā)。我們村去秦嶺金礦的十幾個人都得了塵肺病。爸爸算是發(fā)病較晚的了。二牛、小虎、栓牢、錛子、探花、榜眼、文化、青蛙、大軍，都一個等不到一個地死了。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爸爸的塵肺病就發(fā)作了。他靠著墻角曬太陽死活都不肯去醫(yī)院，實在喘不過氣了，就喝幾顆氨茶堿。這個藥便宜，喝了能讓他舒服一會兒。我爸得的是職業(yè)病。那些一個個死去的人得的是職業(yè)病。我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想打官司。我要告那個金礦的劉老板。傳說洛城東大街的半條街道都是他的。他的錢是我爸爸我叔叔我二舅我堂兄我堂弟我兒時的小伙伴們的血染紅的。我一大早就去律師事務(wù)所。我準備的材料還在吧，不會被風(fēng)吹跑了，或是被麻雀叼走了吧。那些材料又不能吃。爸爸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喘得像一只吱吱漏氣的氣球。我還能給誰打電話求助?。浚?/p>

“他咋哭了？他不怕自己的眼淚水流光了流盡了？”抱狗的女人嘆息一聲，猩紅的嘴唇親了親狗鼻子。

“看看他的包吧。旁邊不是他的包么？”扎著馬尾辮的男人將目光懶散地打在那個張著口掉了拉鏈的公文包上，他的手指疾疾地捻弄著一串泛著白光的珠子。

“誰敢動人家的包。萬一這個人醒來后說他包里的幾十萬現(xiàn)金不見了，或者是幾根金條沒見了，誰給人家賠呢?！背闊熌腥说淖彀秃艉敉罩型轮跓煟母觳采霞m纏著一個女人多毛的手。女人另一條胳膊不甘寂寞地摟著一只頭上染著紅毛的狗，狗的目光惶惶的，奇形怪狀的人頭攢動著，狗狗驚訝地喊了幾聲，聽不懂它在喊啥子。

“這個人窮得還不如乞丐呢。你看他褲子破了幾個洞，自行車爛得連拾破爛的都看不上，你看地上那個包，估計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吧，這樣的人能有幾十萬么，就是冥幣，他也不會有幾十萬?！彼麐尩?，話說得這么難聽啊，你的目光朝那個說話的人走去，嗵嗵地走到了他臉上，你的目光變成了憤怒的手掌，啪啪地抽他的嘴，他好像不怕疼，唾沫兇猛地噴濺著，他胳膊上文著的那條蛇似乎活過來了，張牙舞爪的，像是要飛呢。他見你拿目光殺他，便朝你身上唾了一口。

“那也不見得如此。有些人有錢了也不露富，誰現(xiàn)在沒個十七八萬的啊。昨天一個人取了錢剛出銀行門，就被搶劫犯盯上了。那個人抱著手提袋死不放手，吶喊著救命啊救命啊。搶劫犯沖著那個人的胳膊就是一刀，那個人松了手，搶劫犯搶了錢眨眼間就不見了，那只被砍的胳膊嘩啦啦地流血，跟水管子破了一樣，嘩啦啦地流血。你們說，現(xiàn)在的世風(fēng)都成了什么樣子了？強盜的膽子比天還大了。”那個人梳著大背頭，大熱天穿著黑夾克，他雙手交疊著按在鼓起的肚腹上，像是對圍觀的人群作報告?！安荒苓@樣啊，那么多人看見了，沒有一個人沖上去，可悲，可悲啊。”他掏出手帕擦著臉，似乎剛才那一番話耗了他很多力氣，他擦了擦嘴角聚集的白沫，前后左右轉(zhuǎn)動了腦袋，眼睛往周邊很深沉很痛心地看。他審視批判的目光打出去，人就不敢接應(yīng)，看電線桿上那只被風(fēng)吹著一會兒圓一會兒癟的塑料袋，看行道樹上一群議論紛紛的麻雀，看廣告牌上空洞乏味的標語，陽光里喧叫著駁雜的氣味，幾片鴿子的羽毛劃過發(fā)燙的天空?！翱杀。杀?，如果我們每個人都當看客，下一個悲劇的主角就是我們自己。”大背頭像救世主一樣慨嘆著，他高昂著碩大的腦袋，肥大的手掌在頭上頻頻梳理著。

手機攝像機拍下了一群裝滿了各種見識的腦袋，卻拍不到地上躺著的那個人。他往人群里鉆了鉆，聽到后面激烈的鳴笛聲，就猶豫著停了步子，手機鈴聲鬧起來，他接了電話說：“發(fā)生車禍了，十幾輛車連環(huán)撞，一輛車飛到樹上去了。這下好了，領(lǐng)導(dǎo)車隊過不去了，領(lǐng)導(dǎo)一生氣，說不定會停職市長，市長生氣了，會停職區(qū)長，區(qū)長一生氣，那停職的人可就多了，交通局局長、城管隊長、交警隊長、值班警察。當然來了大領(lǐng)導(dǎo)啊，不是大領(lǐng)導(dǎo)會有這個陣勢么？欲知后事如何，你關(guān)注我微博吧，關(guān)注我朋友圈吧，我會現(xiàn)場直播的?！贝蟊愁^看到拍攝者將鏡頭對準了自己，那些紛紛冒出來的手機照相機攝像機不講道理地拍攝著，他便拿手帕捂住臉，臃腫的身子融進了螞蟻一般嘈雜的人群。

他在害怕什么呢？人們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大背頭的消失，倒是大背頭的言論激起了磅礴的漩渦。嘴上叼著一支煙的女人腳踝處綁著一串子鈴鐺，她拿手機對著地上的人拍了幾張照片，她反駁大背頭的話說：“這個人說不定是碰瓷呢。這種人太可惡了，如果躺在地上就可以掙到錢的話，我愿意每天躺在地上。問題是，人們都很忙，誰會對你躺在地上感興趣。你又不是女人。即使你是女人，你還必須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問題是你漂亮么？你長得那么丑，即使變了性，也不會是一個性感的女人。但你如果有那么多錢來變性，又何必躺在地上裝死呢？我們的城市都是被這些垃圾人搞壞的?！?/p>

女人的話引起了圍觀者的共鳴。那個騎著摩托的人把嘴上的煙屁股朝你吐來，帶著火星的煙屁股滾到你身邊。騎摩托的說：“這些人太可惡了，我都丟了三輛摩托了。你看地鐵出站口，全都是這些人，排了一長串隊，不是三輪摩的就是電動車，人從地鐵站一出來，他們就勾著手指頭沖你喊，去哪，去哪，兄弟送你。親熱得好像真的是你親兄弟。沒人的時候，就三三兩兩騎坐在摩托上打撲克，還帶彩頭呢。要不就是說葷段子，看女孩的屁股。一個摩的竟然說那個下電梯的女孩沒穿內(nèi)褲。你們說他這不是胡扯么，他的眼光會拐彎啊。但他們掙錢不少呢，一天一二百，比我們正正經(jīng)經(jīng)上班都掙得多?！?/p>

“是呀。這些人太可惡了。我娃學(xué)校門口都是這些人擺的攤，推著破三輪車，關(guān)東煮、菜夾饃、麻辣燙、韓國雞柳、炒米飯、拉條子、德國漢堡。他們住在城中村廢棄的樓房里，這些號稱美味的垃圾食品都是從這些小作坊里造出來的。媒體報道說他們一年能掙個十幾萬，比我們辛辛苦苦正正經(jīng)經(jīng)上班掙得多得多。他們有的人在城里買了幾套房子。你們說他們不是強盜是啥?。恳环艑W(xué)娃們在校門口搶著買來吃，你說氣死人不。我娃說那東西就是香，就是刺激，幾天不吃，還想得不得了。他們還賣盜版書。我的天，啥書都敢賣啊?！妒谧铩贰侗I墓筆記》《穿過地球來睡你》都是赤裸裸的。你們說娃們吃著垃圾食品看著盜版書，能健康成長么？”

（聽這個人說話的口氣，似乎這些壞事都是我干的，起碼和我有關(guān)。冤枉啊，我真的是比竇娥還冤呢。你撒氣也不至于撒到我這個無辜的人身上啊。一口口唾沫像冰雹一樣砸在我身上。我伸了伸腿。我的腿被一個長毛的饅頭砸中了?！鞍盅?。”我喊了一聲?！岸?。”我聽到爸爸在呼喊我的名字。“爸呀，我在這里呢?！蔽议L長地應(yīng)了一聲。我的聲音被這層層疊疊的人群阻隔著，他們的唾沫他們的目光，他們的手臂他們的詛咒，我的回應(yīng)沒走出多遠，就被它們擊成粉末灑了一地。我喊著爸爸的名字。“年生，”我不顧廉恥地喊起來。爸爸坐在水井邊，井水突然漲起來嘩嘩溢出了井沿。一條菜花蛇將身子盤成一個圓，像是給井口做了一個綺麗的鑲邊。魚和青蛙匆匆躍出水面，它們忙亂中沒來得及和那條朝夕相處的蛇做最后的話別?！澳晟！蔽业淖鞆埑梢粋€聲嘶力竭的喇叭。年生沒聽見。他把塌陷的胸部轉(zhuǎn)向了漸漸落下的夕陽，淡黃的光線給他身體鍍了一層毛茸茸的邊。他拿拳頭敲擊著胸部，似乎想讓那干癟的胸聽話一些多呼吸一些有用的空氣。媽媽呢？媽媽在地里種茯苓。一斤茯苓十三塊。媽媽直起腰，對在井邊捶胸的人說，今年的價錢好啊，把這塊地栽滿，明年能收幾百斤茯苓呢，賣了錢，攢著給二虎說媳婦。城里媳婦貴啊，有房子有車才結(jié)婚?，F(xiàn)在行情變了，就是咱們村上的姑娘，彩禮都要七八萬呢。你說，村上的人都在種茯苓，茯苓的價格會不會不好啊。大前年我們?nèi)迦朔N桔梗，紅艷艷的根堆滿了村莊，結(jié)果桔梗的價錢一直往下掉，最后幾毛錢都沒人要。茯苓應(yīng)該不會也這樣吧。這是藥呢。聽說能治癌癥?，F(xiàn)在得癌癥的人越來越多，茯苓的價格會越來越高吧。把這些種完，我就給你做飯。你晚飯想吃啥啊？老吃苞谷粥也沒啥營養(yǎng)，我給你做洋芋糍粑吧。媽媽一邊往菌棒旁放茯苓，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話。她在對爸爸說話嗎？爸爸也許聽見了。但爸爸已經(jīng)沒法和她對話了。爸爸擊打著自己的胸部。他打得狠，下手重，似乎那不是他的胸。他拿著孱弱的沒有光亮的目光看地里勾著腰的老婆。二虎找律師不知道找的咋樣了？不知道能不能打贏官司？金礦可有錢了。聽人說找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可以，多大的官被《焦點訪談》播出后，都完蛋了，天大的問題，《焦點訪談》一播，就都解決了。不知道虎兒認識不認識《焦點訪談》的人？媽媽的話沿著一股暮色飄到了井邊。爸爸恍恍惚惚地看著井口。那蛇安詳?shù)匮鼐诒P著，像一條衰老的掉了色的井繩?！鞍盅??！蔽衣牭阶约旱穆曇艚K于擠出了人墻，搖搖晃晃地爬到了高空。）

“他張嘴了呢？他在叫啥，怎么一句也聽不見??？你們聽，他在說話啊。他說的是哪種語言？你們聽，嘰嘰喳喳，吱吱嗚嗚，哇啦哇啦，呱啦呱啦，噫吁兮嗚呼哀哉，真的是不知所云啊。反正不是普通話，也不是西安本地方言，聽著像是山里的野狗叫，也有點像虎狼的嚎叫，跟麻雀的叫聲也不在一個頻次上。大熊貓根本不可能。那是啥待遇啊？有專人伺候著，生病了可以坐專機去醫(yī)院治療，吃鮮嫩的竹葉，還吃營養(yǎng)豐富的配餐，比他當一個人強多了。你看他那個潦倒的樣子，哪里有人的模樣啊，純粹不如一只動物嘛。他在地上躺了多長時間了？半個小時，兩個小時，那就讓他多躺一會兒，躺這里多好啊，一點也不寂寞，有這么多的人陪著，能看“第五國際”LED大屏幕上的電影，最不濟也可看看車啊，奔馳、寶馬、勞斯萊斯、保時捷、雪佛蘭、沃爾沃，太幸福了。不像我們，起得比狗早，睡得比雞遲，吃的地溝油，操的中南海的心，過的是豬狗不如的生活?！?/p>

“他好像在說他的包呢。你們看那不是他的包嗎？”奔馳車里的人一手摁著喇叭，一手指著摔爛的自行車和那個掉了拉鏈的包。幾頁紙從包里鉆出來，它們晃動著孱弱的身子，像是隨風(fēng)搖擺的草。

“那個破包就是給收破爛的，估計都沒人要。”雪佛蘭駕駛室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戴著金戒指的手指撣著煙灰，飛灑得沒一點風(fēng)度的煙灰像是被污染的雪，倒是手腕上的金表和腕上幾串珠子，發(fā)出莫名其妙的聲響。

奔馳車司機終于下了車。他往地上一站，像一只巨獸。咚，地面發(fā)出顫動的鳴叫。人墻松軟了，嚯嚯地往后退卻。

“不是我撞的?！彼麚]舞著手說，“我剛進這個路口，他就騎著那個爛自行車沖過來。車子雖然破爛，那速度卻不爛，跟飛一樣。我還沒有明白咋回事，他就連人帶車摔在我的車頭前。你們看我的車頭，一點擦痕都沒有嘛。你們再看他的自行車，雖然摔爛了，但和我的奔馳沒有親密接觸啊，一點感覺都沒有嘛。這么一輛破車就敢上路，還敢往奔馳上撞，膽子也太大了。這不明顯是碰瓷訛人么？”奔馳車主揮舞著肥大的手掌，像對愚昧的人群做一場醒腦的報告，但露天的，畢竟少了些氣氛，也缺了些澎湃的掌聲。更多的人向這里趕來，他們看不到核心層的真相和秘密，一些人就罵起來，“簡直沒有民主，簡直不講一點人權(quán)，這么大的事情也不公開，公開是原則，不公開是例外，這畢竟是我們的城市啊?！币恍┤税l(fā)布著危言聳聽的言論，另一些人則苦苦拼搏，努力著向這個核心里奮進。奔馳車主舞動的手掌像一面飄揚在孤島上空的旗幟，雖然旗幟顏色模糊，旗幟上也沒有蠱惑的宣言，但更多的人被他的動作所吸引，你看，第五國際大樓的窗戶里伸出了多少腦袋啊，一個個如饑似渴的樣子，如一個個失身的人在尋找自己等待復(fù)活的身軀。賽高國際的樓頂上，也擠滿了黑壓壓的人，他們往下投擲水瓶及各種雜物，抗議街面上那些他們不齒的潛規(guī)則或者所謂的重重黑幕。

“大家可以做個見證，我們不能縱容這種惡劣的風(fēng)氣滋生蔓延。”奔馳車主站在奔馳的頂蓋上，“如果讓這種人的陰謀得逞了，那我們的社會將會養(yǎng)成一種好逸惡勞、不勞而獲、姑息養(yǎng)奸、狼狽為奸、善惡不分、是非不辨、良莠不齊、泥沙俱下的惡劣之風(fēng)。長此以往，社會堪憂、大眾堪憂、民族堪憂啊。我請大家見證，對這種屢見不鮮的碰瓷者一定讓有關(guān)部門對他們嚴加懲處。殺一才能儆百，絕不能讓一滴臟水污染了整個水源?！?/p>

“有關(guān)部門是哪個部門？”送快遞的忍不住問。他似乎為自己幼稚的問題感到害羞，聲音抖抖索索的。但車頂上的人顯然捕捉到了這個細微的發(fā)自正義的回聲，他慷慨激昂地說道：“有關(guān)部門當然會管了，怎么會不管呢??？我們是在督促他們履行職責(zé)啊。他們要是敷衍塞責(zé)，我們就把這個行為反映到報社，把這個碰瓷的人拍成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如果他們還不管，我們就聯(lián)合簽名，把這些豐富的材料交給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大家說好不好?。俊?/p>

大家沒有回應(yīng)。大家都在思考他的話。一個人喊了聲好率先鼓了掌，其他人都跟著拍起了手，拍手會傳染啊，你聽，這一伙掌聲多么宏大，多么整齊，像是有人指揮的大合唱。車頂上的人感動了，他在高處觀察著人們拍得熱烈的手掌，有人的手掌紅得像烙鐵嘶嘶吐著火焰，有人的手掌腫得像面包冒著縷縷臭氣?！巴??！彼笫忠粨]，儼然一個危難時刻產(chǎn)生的領(lǐng)袖，掌聲在他大手的呵斥下毫無生機地熄滅了?！按蠹业男那樽屛腋袆影?。大家說，把他送到哪個部門呢？有關(guān)部門最不好找了，有關(guān)部門在哪里呢？我們都不知道。送給交警處置，他犯了交通肇事罪；送給公安處理，他嚴重地擾亂了社會秩序；送給文明辦，他嚴重地影響了公序良俗；送到勞改場，這種人最缺乏的就是勞動鍛煉了。到底送到哪里去，大家都請發(fā)表意見?！?/p>

人群靜默了，大家似乎都在思考他的問題。抱狗的女人說：“這么多部門，就管不住一個碰瓷的嗎？萬一他真的是被車撞了呢？”送快遞的說：“我看，就讓他在這里躺著吧，他愿意躺幾天就躺幾天。每天吸著汽車尾氣，那些嚴重致癌的氣體也夠他老兄喝一壺的?！备觳采衔闹鴲胡椀恼f：“我看不如一人踢他一腳，也算是我們集體對他的懲罰了。不愿意踢的，吐口唾沫也行。舍不得唾沫的，瞪他一眼也行。嫌污染了眼睛不愿意瞪他的，朝他扔臭雞蛋扔垃圾扔糞便也行。我覺得這比有關(guān)部門對他的懲罰有效多了。”

“你們看，他的手在動呢。他在往前爬呢。”送水的像是發(fā)現(xiàn)了天大的秘密忙不迭地喊起來。

（我的身體像一條暴曬了許久的蛇，在滾燙的地上艱難地蠕動。那幾片紙千萬不敢被風(fēng)吹去了。那是和爸爸一同在金礦打工人的證言。他們證明爸爸在秦嶺金礦干了六年零五個月。爸爸是爆破工。在煙塵彌漫的巷道，在地下五百多米的深處，他們沒有任何防護裝置，細密的粉塵都進到了他們的肺里。

王律師說，要先做職業(yè)病鑒定，但洛城防疫站不愿做也不敢做。秦嶺金礦的級別比他們高，似乎是副廳級單位。

我不明白副廳級單位是啥意思，難道那比人命還重要么？王律師說副廳級相當于洛城市的副市長。我似懂非懂，這和職業(yè)病鑒定有關(guān)系嗎？王律師說，只有先做了鑒定，確定你爸是職業(yè)病，法院才會受理，才會判秦嶺金礦賠償，這是從法理上講的。

那不從法理上講呢？我可憐兮兮地問。

王律師松了松脖子上的領(lǐng)帶說，那就變數(shù)很大了，洛城法院很有可能不受理，即使受理了，會不會判你爸贏官司，也很難說。即使洛城法院秉公執(zhí)法，判你爸贏了，但是秦嶺金礦會不會履行法院判決，給付賠償款也難說啊。

見我流淚了，王律師安慰我道，不急嘛，畢竟還沒有到那一步嘛，天無絕人之路。實在不行了，你可以到北京向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投訴啊?！督裹c訪談》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每天必看呢，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一批示，他們敢不賠償嗎，只會賠的越來越多。到時候不但賠償你爸的人身損害費，說不定還會給你爸換肺呢，說不定還會把你安排到金礦上工作呢。這比你每天辛辛苦苦送快遞強幾萬倍吧。

我要是也得了塵肺病呢？我提出了自己的疑問。王律師笑著說，不會了，他們會強化勞動保護的，你多加防范，咋能都得塵肺病呢，塵肺病完全可以預(yù)防的啊，金礦畢竟工資高啊。

我說，金礦雖然工資高，可那是拿命換來的，我們村十幾個人都得了塵肺病，沒錢治，最后一個個都死了。我爸現(xiàn)在呼吸艱難得很，幾步路都走不了。王律師，求求你了，你的律師費一分也不會少。要抓緊啊，我怕我爸等不到那一天了。

王律師拍拍我的肩膀說，放心吧，我一定會讓金礦上那幫龜兒子好好地賠償?shù)摹?/p>

出了律師事務(wù)所，我準備去找洛城電視臺的王媛。王媛是個名記者，我經(jīng)常看她主持的“社會能見度”節(jié)目?！斑@個事社會關(guān)注度高，我們前期先介入一下?！蓖蹑侣犕晡姨闇I交織的介紹后說，“可以考慮幫助你，我們的節(jié)目影響力很大，如果我們介入了，說不定你爸爸的醫(yī)藥費就有希望了?！薄安粌H僅是我爸一個人，”我似乎看到了希望，激動得差點就給王媛跪下去，我說，“我們?nèi)迨脦讉€人呢，他們都得了塵肺病，有好幾個都死了?！蓖蹑萝E著二郎腿，看著我的材料皺著眉頭說：“你們村上的人為啥要去金礦呢？明明知道會死人的，為啥還一個個前赴后繼地上金礦呢？”我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咋回答。“為了提高收視率，我們最近要搞一個大型真人秀節(jié)目，希望你能參與進來，好好配合我?！蓖蹑抡f著，朝我憐憫地看了一眼，好看的嘴唇像一朵綻放的荷花。“好啊，”我一口氣就答應(yīng)了，“想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只要你到金礦去采訪了曝光了，把我爸的醫(yī)藥費解決了，你叫我當豬當牛都可以?！薄安唤心惝斉Ｗ鲴R，你還當你的人。”王媛將材料還到我手上，在和她肌膚接觸的剎那，我觸摸到了一絲絲的溫柔，我一個送快遞的，能幫她什么呢，最大也就是利用職務(wù)之便，給她送快遞不要錢罷了。）

“他會不會是疾病發(fā)作了？你們看，他的手在地上摳出了一道道血痕，他的包里裝了啥子貴重東西，你們看，地上的血都干了。要不要先送他去醫(yī)院？”攝像的人望著身邊黑壓壓的腦袋說。

奔馳車頂上的人跳下來，他看著在地上蠕動的人說：“真的不是我碰的，我要是救他，萬一他訛上了我咋辦，要是送到醫(yī)院，他死亡了，我豈不是還要負法律責(zé)任么？”

“你先救他，我們給你拍視頻作證?！北Ч返呐苏f。

“你們都發(fā)微博發(fā)微信嗎？”

“早就發(fā)了。我是面向全球第一個發(fā)布的。下面的跟帖好多啊?！北Ч返呐丝粗謾C說。

（輪回沙塵落凡間：救援應(yīng)該是最要緊的，可是由于怕被訛，群眾卻是先拍照，再救人，是悲哀也是無奈……

散人遇上春天：一個人買酒，對著光看酒，老板則對著光驗錢，都怕被騙。不知哪一天起，我們已處在一個不信任的社會，假冒偽劣，詐騙碰瓷，投機取巧，救人被訛，丑事常見報端，縈之耳旁。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喪失，冷漠旁觀成了常態(tài)，讓做好事成了難事，做壞事成了常事。這樣人心怎能安然溫暖，社會何時能和諧美好？

高洋titian：不過，換作我我照樣救人。訛不訛我那是他的事，救不救人是我的事。不管怎樣，活下去最重要，不要因為怕被訛就見死不救。在死亡面前，每個人都是膽怯的，活下去比任何事都重要。

痞子浩3279506381：這是什么社會？大馬路上不敢多管閑事、怕被訛！下水救人被救者也不承認！被救者你想過沒？如果他不救你！你感覺你還能站在這里么？憑良心說話！

不存在的小明同學(xué)：為什么好多超級英雄救人的時候都要蒙面，救完人轉(zhuǎn)身就跑，連個名字都不留下？——因為怕被訛錢。西方諺語說得好：地獄里盡是些不懂得感激的人。

過客96840：據(jù)報道，昨日，一七旬老太在地鐵站，因人多擁擠跌倒，老太自報真實姓名、年齡，并稱自己有醫(yī)保不訛人，遂被路人送醫(yī)救治，好悲哀啊，想救人的怕被訛，想被救的必須誠實，否則……為什么呢？中國人病不起啊……

佩西萊雅：簡直令人發(fā)指了，扶一把又有什么的，怕訛錢，那不會之前照相立證說自己是救人？別把怕被訛當自己冷漠的借口?，F(xiàn)在的人類真是越來越貼近自私的本性了。不知會不會大亂一場后自覺找到理智和進步。

伊Kejia不知道：中國人的素質(zhì)變成這樣都是自己做的！包括現(xiàn)在的老人沒人救！不都是怕被訛上。救你反倒被訛。多傷救人者的心！救人溺水被稱作自己溺水。以后誰還敢再去救人！時間長人的心都涼了！

小小子宋?。何易约涸鯓酉氲木驮鯓诱f。如果在大街上我遇到一條受傷的狗，和一個受傷的人，我會去救狗，不會去救人！我怕被訛！救狗，狗會很感激你！救一個不認識的人，我不知道結(jié)果會怎樣！現(xiàn)在這個社會，老百姓活著難啊！救人，你就是報警不會有被訛的可能嗎？我是說不認識的人！

世紀布蘭卡：我突然感覺我咋活得這么悲涼呢？天天活在假冒偽劣轉(zhuǎn)基因產(chǎn)品中，呼吸著重度污染的空氣，害怕房屋被強拆，生病，失業(yè)，救人害怕被訛，害怕攤上官司，更怕得罪政府和城管，銀行存錢怕被盜用，更怕突然間銀行多給錢，生了孩子打個疫苗還有問題，這讓我咋辦？

龍盟club之青春的：早上上班途中，看到一小伙子撞倒個老太婆后，逃跑了！我想去救人怕被訛，想溜走又怕神色慌張而被人懷疑，于是我拿起一塊磚砸傷了自己的腦袋，心想我也受傷流血了，別人總不會懷疑是我了吧！于是奇跡發(fā)生了，后來過來的中年人看了我們倆，拿磚頭砸壞了自己腳，后一個人故意打破了手……

猿人先生：老實說，要是開車遇到路邊有人自己摔倒，你的選擇是： A.離遠點，繞開走人，怕被訛；B.下車去救人，做雷鋒；C.有條件地救，包括：幫打120或者下車先找好目擊證人、拍照，然后再救人。這個社會讓人很糾結(jié)、蛋疼。）

地上的人看不到網(wǎng)上的微博，他往前爬著，地上拖著一條長長的血跡。奔馳車主在車前大呼小叫，顯然他是最大的懷疑者，也許，他就是無可置疑的肇事者。幸虧地上的人沒死，他像蚯蚓拖著殘缺的身子，一條扭曲的痕跡，他朝一輛摔得稀巴爛的自行車爬去。

奔馳車主嘴里罵著粗話，將幾張人民幣扔到那人的臉前。風(fēng)來了，那些紅紅的鈔票被風(fēng)吹著離開了地面，那個在地上爬行的人似乎沒有看見嘩嘩作響的鈔票，他依然頑強地朝著那個沒有拉鏈的包爬去。鈔票被風(fēng)驅(qū)趕著，嘩嘩往人臉上奔襲。真的是天上跌下了金元寶啊，人們只呆愣了一瞬間，就爭相去搶奪飛舞的錢鈔，呼啦啦地，鈔票紛紛鉆進了人們的口袋。人們靜默著不再發(fā)表不適宜的言論了。眼睛被鈔票的光照得紅艷艷的。奔馳車主的臉上擠滿了嘲諷的笑。他又朝地上扔了幾張錢，拿手機拍著說：“不就是要錢嗎，拿去吧。老子車輪子一轉(zhuǎn)就是錢。用這種方法要錢，還不如一頭撞死在車上算了。”

奔馳車主朝地上的人吐了幾口唾沫，用剛在中大國際買的五千多塊錢的皮鞋踢了地上人一腳?！肮窎|西，算你狠，不跟你磨牙了，老子的時間就是金錢啊?！?/p>

奔馳的發(fā)動機轟鳴著，遠光燈打出兩道兇惡的光柱，腳下的大地戰(zhàn)栗著，人們驚惶地閃開，轟，轟，奔馳發(fā)出野狼般的嚎叫。

（鈔票在眼前飛舞，朝我發(fā)著淫邪的笑，它們在勾引我呢，但我不能輕易就失了貞操。孟子教導(dǎo)我們，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謂之大丈夫。那幾頁紙被風(fēng)吹得快要招架不住了，我有堅強的意志浩然的正氣，那些記錄證詞的紙片就不好說了。也許被某些人許以賄賂或利益，他們就會像我請的證人一樣，紛紛倒戈。爸呀，我嘴里叫著身子像鉆出污泥的蚯蚓往前蠕動著。我展開雙臂，看見胳膊越長越長，迎風(fēng)變成了大翅，馱著我向老家飛翔。眼見著太陽跌到了西山，就像一枚爛柿子懸在山尖。爸爸坐在井邊，影子如一個黑色的井蓋覆蓋著靜默的井水。那條盤旋在井口的菜花蛇聽著爸爸艱難的呼吸，尾巴朝空中擺了擺，布滿花紋的身子便哧溜一聲滑入了井里。媽媽直起腰朝水井的方向看了看。那里凝滯著一個喘息的陰影，像一棵病弱的樹。是核桃樹還是柳樹，是泡桐樹還是松樹，她一時間恍恍惚惚的。他會變成一株樹么 媽媽突然覺得這個想法很荒唐。他變成啥樹好呢？要變就變成松樹吧。松樹生命力強，不怕風(fēng)吹不怕雨刮，還一年四季長青呢。要是下一場雨就好了，這一地的茯苓會被雨水滋潤著嘭嘭地長。媽媽捶著腰，佝僂的身子終于站直了?！奥犝f二虎請的律師這幾天要來，不知道這個律師管不管用?！眿寢寣χ叺陌职终f?！安还苷Φ?，也是一個指望，二虎說不行咱們就上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卑职执分?，他的話語飄出口腔，還沒走多遠，就走不動了，紛紛跌在干涸的地上。媽媽沒有聽到爸爸的回應(yīng)，便用很大的聲響說；“你再堅持堅持，等剩下的茯苓種完，我和二虎帶你去西安醫(yī)院看病。”半晌沒有得到爸爸的回應(yīng)，媽媽就把疲憊的目光從爸爸身上移到了天空。她看到天空飛過一只奇怪的大鳥。不會是飛機吧，媽媽揉了揉眼睛。不是飛機，確實是一只從來沒有見過的怪鳥。“你快看吶，”媽媽指著天空大著聲氣對爸爸喊，“你認得那是一只啥鳥嗎？”）

“王二虎。”有人叫你。這是誰的聲音？你的頭抬起來，只看到周圍一張張石榴般裂開的嘴?！岸?。”這個叫聲越來越響亮，如同山谷中的回音。你突然聽到不同的聲音在吶喊二虎的名字。是王律師嗎？王律師約好了要和你回柳莊的。“還要再收集收集證據(jù)，到金礦再調(diào)查調(diào)查。能和解最好了。”王律師說，“打官司太麻煩了，三五年打下來，就算你打贏了，你能順利拿到錢么？你爸的身體能抗到那個時候嗎？”王律師說得對。但你還想試一試?！岸ⅲ甭宄请娨暸_的王媛說，“你去吧，就是一場真人秀嘛，節(jié)目做完了，我請你吃火鍋。二桿子火鍋可是鼎鼎大名啊。然后我說服領(lǐng)導(dǎo)給你爸做一期塵肺病人專題，我們臺一播，全社會關(guān)注，你爸的問題還是問題嗎？”你握著王記者伸過來的手說：“你們的節(jié)目比《焦點訪談》厲害么？”王記者偏過臉躲著你嘴里的大蒜味說：“我們是洛城的《焦點訪談》，我們的節(jié)目市委書記市長每期不拉地看呢，看完就批示，沒有哪個部門不害怕的，比所謂的《焦點訪談》牛逼多了?！薄澳翘昧耍以囋嚢?，當牛做馬都可以，多一種辦法豈不是更好嗎？”你差點給王媛跪下了?！岸?，”這個聲音帶著無奈和痛苦，似乎是從嗓子里擠壓出來的，“二虎啊，算了吧，我估計這個官司難打，好幾個人都沒有打贏，我們能打贏么？算了吧。你又不認識啥子高官，不要費那個神了?！迸?，這是爸爸在說話。他不是坐在水井邊曬太陽么？莫非太陽已經(jīng)走了。你看著周圍的高樓黯淡得像是老家的懸崖和山谷。你爬到了自行車旁，一個車輪孤零零地躺在遠處看著你。那只蟲子已經(jīng)爬到了你的兩腿間，它滯留在你的隱私處，那兒一叢并不蓬勃的枯草，于它就是險峻的山丘，它迷了路找不到了前進的方向。你也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出口。你把裝著證據(jù)材料的公文包緊緊摟在懷里。一張X片滑出來，你看到爸爸的胸部呈現(xiàn)在那個膠片上，像一塊干涸的煤球。

”叔叔?！币粋€小學(xué)生走過來蹲在你面前。

“你餓么？”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面包。你搖搖頭。她胸前鮮艷的紅領(lǐng)巾飄揚在你面前?！澳愫人?？”她取出了水瓶。你不好再搖頭了。你張開干裂的唇。她把瓶嘴對著你的嘴。水滋滋地濕潤你干涸的身體?！笆迨?，你被人撞了么 ”你看著她胸前的紅領(lǐng)巾說，我不知道。她說：“你太不小心了。老師說過馬路要小心，要看紅綠燈，車輛要讓行人?！蹦阏f，叔叔錯了。她說：“我送你去醫(yī)院吧?！蹦阏f，叔叔撞了一點小傷，在地上睡一會兒就好了?！澳阏娴臎]有受傷么？”紅領(lǐng)巾說，“那你也不能在大街上睡覺啊，那多么危險啊，車不小心就會撞上你的。”你說，小同學(xué)你趕快回家吧，回去遲了，你媽媽會著急的。她從書包里掏出一本童話書說：“叔叔，那你看書吧。省得你一個人躺在這里寂寞。”小小年紀都曉得寂寞了，你接過書說，謝謝你，小同學(xué)。

你看了一會兒書。這本童話書還是很有意思的?！暗谖鍑H”樓頂?shù)溺姴痪o不慢地發(fā)出了四聲刺耳的鳴叫。下午四點鐘了，你的汗?jié)裢噶松硐碌倪@片土地。你如一只離家出走的蝸牛，身后留著一條黏黏的痕跡。四個多小時過去了，你和王記者的約定原本就是一場游戲。今天的情景都被她們原汁原味地拍下了嗎？這個節(jié)目會如期在電視臺的《社會能見度》播出嗎？你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幫她演了一把真人秀，而她要隨你回柳莊，拍攝那些塵肺病患者的生活?！鞍职忠欢ㄊ且鼍车?。最好王記者能去采訪采訪金礦的老板，說不定通過電視臺的力量，爸爸及一幫人能順利拿到賠償，那他們就可以去大醫(yī)院看病治療了?！蹦闼坪趼牭桨职忠宦暯右宦暤睾敖心愕拿?。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聲音若有若無縹緲得像是一團閃爍不定的火焰。

王記者揮舞著手，像驅(qū)趕蒼蠅一樣撥開圍觀的人群。王記者說：“你們這些冷漠的人啊，你們怎么不伸手救他一把呢？你們怎么就那么冷漠呢？那輛奔馳車在你們眼前堂而皇之地跑掉了，他說不是他撞的就是不是他撞的嗎？你們應(yīng)該伸出手救他啊，這是一條命啊?！蓖跤浾咧钢吭诘厣系哪銓χ鴶z像頭說：“我們都是人。都是同類。救他，其實就是救我們自己啊。”

“王記者，你還浪費啥口舌，咱們本身就是一場游戲么。”你張開嘴，竟然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你覺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似乎要脫離你孱弱的身體。你按著胸口，一只胳膊撐著身子，在快要爬起來的時候，又重重跌在地。

“王記者，送我去醫(yī)院。我真的發(fā)病了。”你沖著王記者喊。你的聲音大極，惜乎忙著播報的王記者聽不見。一輛汽車奔過來，它沒有注意到地上的人，就朝你的身體撞過來。“王記者，”你喊道，“我們一起回柳莊啊?！蹦愕纳碜颖阆聒B一樣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