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
“我的‘接班人李文在出版那部驚世駭俗的長篇小說《外遇的精神分析》之前,沒有經(jīng)歷過任何意義上的外遇。我敢這樣說,是因為我很清楚,他那時還是單身漢(他倒是對夫人暗戀多年,但到彼時為止,他們還沒有發(fā)生任何關系的跡象),搞不好還是一個童男。按照小說中對‘外遇的界定(我懷疑是從某本辭書上抄來的,彼時網(wǎng)絡搜索尚未普及)——外遇是婚外男女關系的簡稱(這不能視之為對同性戀的歧視),是指有婚姻關系的其中一人,與配偶以外的人發(fā)生超出友誼的關系——也稱作婚外情、出軌和艷遇。英文稱為affair,源于拉丁文的adulterium,有損壞名譽之意。外遇的定義依不同研究領域略有不同,在社會學辭典中,要界定外遇,須有事實上的性交行為,屬于婚外性行為之一種;若僅有‘思想或行為上的不貞而無實際的性接觸,可稱之為精神外遇。在法律上,性關系被視為是外遇的必要因素,此性關系是指已婚者與非配偶發(fā)生自愿性的性行為。從愛情政治哲學的角度而言,外遇是愛情的意外或偶然,是不可預測而又不可避免的最真實、最純粹、最少功利的愛情。它甚至敢于蔑視婚姻或不以婚姻為目的。當然,從公眾道德或道學家的眼光來看,外遇等同于通奸、偷情或搞破鞋,屬于過街老鼠之列,外遇的女方尤為人們所不齒。
“李文已經(jīng)喪失外遇的機會了。至少,在《外遇的精神分析》出版之后的近二十年來,李文沒有任何外遇的可能。因為他成了夫人或婚姻的囚徒?!敉竭@個詞,那不僅像紙手銬具有象征意義,也是活生生的事實。這讓我略感安慰。他得到了一個夢寐以求的妻子(或婚姻),也得到了一個囚牢。但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如果一個人成為愛情的囚徒,那也許有因甜蜜而逃離牢獄的幻覺。
“細心的讀者可能已發(fā)現(xiàn),李文的暗戀對象,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個偉大的戀愛圣徒并接受了他的愛情。那本小說當然起到了扭轉(zhuǎn)乾坤的作用。這也是我一遍遍去閱讀并試圖破譯的原因。我并非一無所獲,相反我每次閱讀都有所得,仿佛這是一部充滿了無限奧秘的天書。它既日日新,又萬變不離其宗,猶如時間本身構(gòu)成的迷宮,仿佛在自我繁殖,在流動、生長和循環(huán),周而復始,無窮無盡,這讓我毛骨悚然。但我依然沒有找到進入迷宮的路徑。夫人選擇他的原因,我猜測是他對外遇的剖析乃至辯護打動了她(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李文跟夫人結(jié)婚后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外遇的否定者)。至于李文對她的愛情,這不稀奇。這些年來,有哪個遇到夫人的男子不被她吸引呢?但當我又細讀一遍時,此一猜測又被推翻,或者說被另一種可能性所替代——她選擇李文,是因為可以更自由更公開地去搞外遇,這是過去的那幾任丈夫從未允許的(包括我孫某人)。但當時,我忽視了一個最基本的因素,夫人也喜歡李文(當時,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夫人會喜歡上這樣一個娘娘腔的人。夫人如果不是喜歡他,就是為他的著作所迷惑。今天,我當然可以斷定了,夫人愛李文。在夫人愛過的那些男人之間,恐怕沒有人可以代替他的地位。這是我犯的大錯),否則,以夫人在愛情上海納百川的姿態(tài)而又對戀愛對象百般挑剔,她是不可能讓李文接近的。
“從理論及實踐上看,夫人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忠實于對愛情的感覺,她在數(shù)量上沒有上限,又極端重視質(zhì)量(這個質(zhì)量不僅指男人的素質(zhì),也指對夫人動情及讓夫人動心的程度),但這不等于說男人不優(yōu)秀她就不喜歡(我看李文就很一般,人對人的喜歡,真不能以常理去揣測)——夫人總是不按牌理出牌,她不遵守任何規(guī)則,哪怕是她定的規(guī)則。夫人就是任性。她很難動心,一旦愛上又不顧一切,而她對戀人又總是一票否決。有時,她在一年之中會戀愛三五次,有時三五年也難得去戀愛一次。這么多年來,被她拋棄的人,幾乎趕上了她愛過的人。收支基本平衡。
“在結(jié)婚之前,夫人跟李文簽定了一系列單向協(xié)議(也就是說只針對李文,而夫人一概不受此限),倒不是關于婚前財產(chǎn)之類的庸俗條約(夫人財大氣粗,遂有視金錢如糞土的資本),核心是一系列對李文自由的限制。其中第一條就是,李文不能有任何外遇(尤其是他更不能愛上任何女人,只能愛夫人,夫人很清楚愛情與性或婚姻的區(qū)別),否則夫人和他的婚姻關系將自動解除。這是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時刻懸在李文的頭頂。而夫人搞不搞外遇,乃是其天賦人權(quán),任何人不得干涉。我認為李文不搞外遇,不是出于恐懼,而是他確實沒有搞的必要,或者說,他沒有外遇的動機。用夫人的話來說,李文太愛她了,所以愿意接受一切嚴苛的條件。李文不是說愛是無條件的嗎?不是作為一個史無前例的暗戀者對夫人愛得死去活來而不得其門而入嗎?那好,夫人就讓他登堂入室。但是,他一生中只能有一個‘愛人(要么是夫人,要么是別人,就此而言,夫人不過分,這也符合婚姻法的精神),夫人卻不受此限包括有外遇的自由。讓我百思不解的是,李文當初要假惺惺地建議夫人(這是我從其最后一個外遇故事中推測的):外遇僅是愛情的幻象,它的害處之大,不僅是對婚姻的破壞,也是愛情的毒瘤,請夫人今后在下一次戀愛時,不要再結(jié)婚而將婚姻及外遇一起終結(jié),從而成為一個真正的自由戀愛者,當然,離婚是當務之急。但這樣也就包括了他失去跟夫人結(jié)婚的機會,夫人沒有聽他的?,F(xiàn)在看來,這都是李文欲擒故縱的策略吧。夫人作為這個時代最嗜好搞外遇及結(jié)婚(這兩種關系的協(xié)作及抵牾曾讓我絞盡腦汁才若有所悟,那真是唇亡齒寒又勢不兩立)的雙重愛好者,她當然不會接受李文的這個建議。李文給了她無條件的愛,她報以有條件的婚姻。這都是我多年后才領悟的。當時,夫人不由分說地跟我離婚,又立馬跟李文結(jié)了婚。我猜想,她對于剝奪李文(這個婚姻菜鳥)搞外遇的權(quán)利必有施虐狂般的快感。
“在《外遇的精神分析》中收集、展示并分析的四十九個案例,只有十二個外遇者是‘理念先行,大多數(shù)都是突如其來或不知不覺地卷入了外遇的漩渦——仿佛是丘比特的選民——用那些人的話來說,那是真正的愛情,以雷霆萬鈞之勢劈面撲來,在你的頭頂炸響——你就像一棵著了火的樹,如癡如醉,失魂落魄,既無力自拔,又無從躲避,只能任由愛火蔓延,流光溢彩,映紅半邊天。這樣,‘外遇 這個略帶貶義的詞,內(nèi)涵已全被抽空,置換成了讓人迷醉的‘相愛或‘愛情。在李文小說的‘前言中,作者對‘外遇這個詞有全面、系統(tǒng)而深入的分析,包括它跟‘愛情的比較學研究或相互性指涉。在此不贅。有興趣的朋友請徑直閱讀原著。
“在此,我只想指出一點,一個自稱是精通外遇的專家或靠研究外遇而爆得大名的人,卻從未經(jīng)歷過‘外遇。這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在一系列相關的聲討中,除了對書商炒作的譴責(書作為一種特殊的商品,也經(jīng)過書商精心周密的營銷而有望暢銷),其中無良書評家的肉麻吹捧以及弱智讀者的盲目跟風最讓人激憤。有辯護者針鋒相對,不要說這是一部虛構(gòu)性質(zhì)的小說,就是非虛構(gòu)、口述實錄、紀實文學或調(diào)查報告之類(《外遇的精神分析》被讀書界接納,恰恰是作為口述實錄一類的大眾讀物走紅,后來又被定位是研究婚姻關系的泛學術(shù)著作在心理學界贏得了口碑。這讓李文始料未及,也讓我大跌眼鏡),作者也并無必要一一體驗或踐行采訪對象的事跡。難道戰(zhàn)地記者一定要開槍?寫《殺人不眨眼的比爾·哈里根》的那位優(yōu)雅、睿智、羞怯的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一定要殺過人(寫《殺人者》的那位美國猛男倒是參加過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拍鬼片的導演一定要白日撞鬼?寫《笑傲江湖》的金庸一定要精通武術(shù)、飛檐走壁乃至揮刀自宮?雙方的粉絲在網(wǎng)上互掐,一地雞毛。一團亂麻,不扯也罷。
“值得一提的是,夫人提供給李文的協(xié)議中,還有一條,就是李文必須發(fā)揮他作為一位小說家的想象力,每天都為她提供一個外遇故事,不能重復,不可抄襲。夫人是一位對外遇或外遇故事的狂熱收集者,由此她壟斷了該領域最具才情者的創(chuàng)造。她仿佛成了《一千零一夜》中的暴君山魯亞爾,而李文成了男性的山魯佐德。所有囚徒都被奴役或具有奴性,這就是夫人對李文專門設計的刑罰。他不是善于講述外遇故事嗎?而李文是樂此不疲還是疲于奔命呢?我不得而知。作為一位讀者,我對這些故事充滿期待,但夫人對我守口如瓶。她擁有這些故事的所有權(quán)。這也許比《外遇的精神分析》中的四十九個外遇故事更精彩絕倫。塞林格一生到老從未中斷寫作,但他在早年出版了幾本薄薄的小書之后(其中一本是《麥田的守望者》),拒絕再出新書。我想,李文不再出書,這大約也是夫人的約法三章。
“至于我本人,當然也是一位作家,但只是一個無名小卒,出于某種機緣,有幸充當了這個故事的講述者。如果這僅是一個故事,我會將我所知的和盤托出,那肯定更加精彩——但這當然不僅僅是一個故事,譬如說李文作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橫空出世的天才作家而又像流星急劇消逝,這是一個傳奇,也是一個謎。而我試圖揭開這個謎。至于我本人的事情,那倒是不便透露。一九九七年七月,李文因出版《外遇的精神分析》而大紅大紫。這改變了他的命運。也改變了夫人的命運。同時被改變的還有我?!?/p>
這是孫周的長篇小說《逃離》開頭的幾頁,版權(quán)頁上注明的出版時間是二○一七年一月。沈敏只瀏覽了兩分鐘就心中有數(shù)。她認為作者無意中配合了她的工作,這樣的開頭,就像一篇新聞的導語,三言兩語就將主要事實交待了,后面的再詳盡再精彩,也不可避免會重復。這樣的小說,在沈敏的閱讀經(jīng)驗之中,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她甚至不多作判斷,也不需要。她對此已麻木不仁。她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書評家,每天的工作就是閱讀坊間新出版的書籍(不管體裁篇幅,遑論古今中外),并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一篇讓書商或編輯滿意的書評。學術(shù)性的著作還得花點工夫,如果是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她只要看看開頭和結(jié)尾,再隨機翻幾頁,不用兩個小時,就能寫出一篇約兩千字的書評,倒是八九不離十。當然是往好了說,即使是再爛的書,也能吹得天花亂墜。骨頭上挑肉絲,總能找到一星半點。有思想那當然是好,沒有就表揚文筆,再不濟就夸故事——每部小說都會有一個故事,至于故事講得好不好,那倒是其次。而當代中國作家也只有在講故事上不讓讀者太失望。沈敏只要抓住一點由頭,就能生發(fā)成文。這當然沒有多少真知灼見,原著都沒有真知灼見,有誰會去苛求一篇介紹性的書評呢。無非是一個廣告。那些書通常只配得到這兩個字的評價:垃圾。但沒有誰去充當那個指出皇帝新衣的孩子。
有時,沈敏也為淪為書托而悲哀,但生存是殘酷的,誰都會為此付出代價。何況這成了她的習慣,乃至生活方式。如果不讓她去閱讀及寫書評,她真的沒有什么事可以打發(fā)時間了。她也有一點創(chuàng)作的感覺,通常,她轉(zhuǎn)述的故事梗概比原著精彩多了,這倒是借別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了。為了保險起見,沈敏去翻閱小說的尾聲:
“我曾經(jīng)是夫人的外遇對象,升格成了她的丈夫,又因為李文(確切地說是因為《外遇的精神分析》)而降格成了她眾多前夫中的其中一員,但現(xiàn)在夫人又跟我保持著‘外遇關系(她跟我算是外遇或破鏡重圓嗎?也許叫舊情復熾或‘回鍋肉更恰當。盡管有過短暫的婚姻關系,我仍無法斷定她對我有過真愛。也許,她需要的僅是我的身體或者其他撫慰。據(jù)李文的‘好評,我長著一張巧舌如簧的嘴,很善于哄女人,這真是無稽之談。我倒是自以為對女性充滿愛與同情,我?guī)缀醭闪艘晃荒行缘呐畽?quán)主義者)——盡管我跟夫人有彎來繞去的復雜關系,但還是得提醒讀者,在這個故事里,我不算什么重要的角色,這是屬于李文的故事,也同時屬于他描述的那四十九個外遇者的故事(我相信那都純屬杜撰而非采訪而得,盡管李文使用了以假亂真的非虛構(gòu)筆法以及口述實錄的形式,這僅是小說家的伎倆而已)。當故事在偏離敘述主干而向‘夫人有所傾斜時(第四十九個故事居然是‘夫人的口述,其中關節(jié)錯綜復雜,一言難盡),才可能跟我有些瓜葛。也許,有的讀者已經(jīng)看到,我是欲蓋彌彰。關于我的故事,恰如草蛇灰線,就淹沒于枝節(jié)橫生的敘述之中。但除非你是福爾摩斯式的文字偵探,又怎能發(fā)現(xiàn)指向真相的蛛絲馬跡?我說得夠多了?!?/p>
沈敏看結(jié)尾時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滑過去了。這樣的故弄玄虛,她見慣不怪。其實,這段文字更適合做開頭。在這部不足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中,李文的小說《外遇的精神分析》占了大半篇幅。她覺得《逃離》在文風上浮夸、啰嗦,而《外遇的精神分析》倒是質(zhì)樸、錘煉,這是一種高度濃縮了情感、經(jīng)驗和思想的白描,很有力量。沈敏又打開《逃離》隨機翻閱——
“李文的小說《外遇的精神分析》,在三個月內(nèi)加印了九次,銷了三十萬冊,這在圖書界算是一個奇跡。樹大招風,終于在三個月后被查禁了。我一直想不通它被禁的原因。那幾年被禁的小說,最有名的是賈平凹的《廢都》(遭禁于一九九三年),因為有人斷定這是一部淫穢之書(它的性描寫省略得太多了但省略得還不夠,刪節(jié)的文字以無字勝有字的□□代替)。這肯定不是李文小說被禁的理由,因為它寫的雖是男女之事,卻寫得十分克制,幾乎沒有任何關于性描寫的文字,寫到性事,也是以‘兩人到了床上,寬衣解帶或‘禁不住云雨一番諸如此類,這跟生理衛(wèi)生課本上的陳述如出一轍,不會有什么問題。那畢竟是偉大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了。如果還早十幾年,撞上‘清除精神污染運動,那就另當別論。除此之外,我就想不到有別的問題了。這不過是一部探討兩性關系的小說。
“即使這被誤以為是一本社會調(diào)查,也沒有什么出格的內(nèi)容。其實,李文的措辭極為講究而節(jié)制,這也符合口述實錄的外殼以及學術(shù)探討的臉譜,以探究另類愛情的潤滑劑,使其小說機器的啟動得以保持正常而順暢。至少,無論他花了多少篇幅去探討外遇的內(nèi)涵與外延(當然都是假托受訪者之口去進行的)、理論與實踐,但也僅限于外遇者之間的交流或獨白,而采訪者(小說家)則一直退隱于幕后,從不越俎代庖。李文說到做到了。他的領地僅限于《外遇的精神分析·前言》。因而,盡管這些外遇的觀念及行為五花八門,倒也顯得多元而客觀。這個滑頭的李文。這其實全是李文的分身術(shù)或障眼法(讀者請稍安勿躁,我將會逐一去揭開他的畫皮)。至于他并不熱衷于描寫性愛場景及對肉體的渲染性書寫,這在個人化寫作及欲望敘事大行其道的九十年代中后期,倒是出人意料,也顯得出淤泥而不染,但后來我認為這是李文誘敵深入的策略。這是溫水煮青蛙的詭計。當讀者一步步陷入話語的漩渦或故事的沼澤時已無力自拔(我是指聰明一世而糊涂一時的夫人)。他對夫人性格或心理的研究之透徹讓人發(fā)指。夫人是喜怒無常的,讓人難以捉摸的,然而縱使像孫猴子有七十二般變化,都跳不出李文的手掌心。多年后,我讀到卡麥隆·韋斯特的《二十四重人格》,才恍然大悟,李文為什么要設計四十九位無一重復的外遇者。后來,我又懷疑,情況也許恰好相反。這都是沖著夫人去的。
“在今天,我認為《外遇的精神分析》之所以遭禁,極有可能是其以學術(shù)口吻及紀實筆法,將外遇捧上了愛情王冠的高度,尤其是外遇者那些離經(jīng)叛道的奇談怪論。除了得罪道學家,那些受訪對象又全是女性,這就激怒了那個年代半生不熟、不分青紅皂白的女權(quán)主義者——看來夫人不是,否則不會對此書推崇備至,且對李文青睞有加。李文一炮而紅,之后銷聲匿跡,真是風靡一時又曇花一現(xiàn),徹底成了文學史上的失蹤者。盡管該書后來在二○○九年開禁再版(有趣的是,跟《廢都》開禁于同一年)仍給讀書界造成了不小的震蕩,但其影響只局限于社會科學的層面了,但文學界近二十年來對其忽視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所有評論家對此都不屑一顧。至于今天的年輕人,已將其棄之如敝履。我雖然不齒李文之為人,但仍要說一句公道話,這是一部充滿了預見性的奇書,其重要意義將不限于兩性關系尤其是外遇,這一切仍有待于挖掘。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否則也不會耗費這么多年的心血。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點越來越清晰地顯現(xiàn)于我眼前。
“它所收錄的四十九個外遇案例,各不相同,匪夷所思,曾因過于超前而讓人難以理解,但在今天看來已是司空見慣,在微信時代,現(xiàn)實比一切虛構(gòu)更荒誕也更真實。生活才是真正的小說大師。這也是時間的作用,使《外遇的精神分析》作為小說的虛構(gòu)性質(zhì)完全被忽略了,它看上去確實越來越像是一部學術(shù)著作或口述實錄。這就像明明是一部神話卻變成了歷史!這是讓我最無法忍受的地方。我很清楚這一切都是謊言(后來,我修正為部分謊言,但它跟事實大都是不相符的)。李文曾在“前言”聲稱,他的著作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荒唐言是有的,但那把淚恐怕只是單相思者的鱷魚之淚吧。現(xiàn)在他如愿以償了。作為對此書持續(xù)近二十年的研究者,我對這一切洞若觀火。
“大約在十年后,我發(fā)覺已逐漸逼近了真相,我于是一邊批判這本書,一邊創(chuàng)作我的小說(我在一夜之間,同時成了評論家和小說家,人的潛能真是無窮無盡,而我原來從事過的幾種職業(yè)跟這都關系不大,這有誰會想到呢。夫人,當你閱讀到這部作品,你也會大吃一驚吧。不為別的,就為這近二十年來,我慘淡經(jīng)營,守口如瓶,我的隱忍夠得上地下特工的水準),這兩者之間相輔相成,互為表里,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而我跟李文,就像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已無法脫離,夫人就是這根繩子。但是,迄今為止,我仍無法確認我是否搞清楚了真相。李文這本書真不簡單,我發(fā)覺我的書跟他的書就像一組雙曲線(我跟他仿佛成了孿生兄弟,真是讓人又氣惱又尷尬),在無限靠攏而最終無法抵達。這讓人沮喪。這本書成了我?guī)缀趺總€夜晚都會重現(xiàn)的噩夢,我擺脫它的惟一辦法,就是寫一本旗鼓相當乃至更勝一籌的書,去覆蓋它,解構(gòu)它,取代它。于是,我舉起語言的鐵鍬,將其埋入了文字的泥土之中,以話語去覆蓋話語,以思想去抹掉思想,以經(jīng)驗去消除經(jīng)驗,而不再去管其內(nèi)核孕育了多少嫩芽般的愛情閃電。這就是《逃離》寫作的緣起。只是,我可以掩藏一本書,但我可以掩藏書中所揭示或潛伏的事實嗎?
“我的作品當然也是一部小說,但它充滿了引文和評論(事實上,李文的《外遇的精神分析》我是一篇不漏地引用了,但出于分析或批評的必要,我將其打破、重組并鑲嵌于我的小說之中),我知道,會有讀者輕率地認為,我的書是那本書的衍生之物或寄生之作。與其說我是李文的模仿者,毋寧說我是該書的研究者或掘墓人。我以秘密的方式揭示秘密,以設謎的方式拆解謎語,以隱喻的方式闡釋隱喻,你李文不是擅長此道嗎?那好,我這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普通讀者也許會讀得一頭霧水,或只當作尋常小說來閱讀,但對于我的‘理想讀者也就是當事人來說(夫人,請你數(shù)一數(shù),當事人一共有幾個?)卻肯定心知肚明。有的事情,即使過了十年二十年,也是不可能會被遺忘的,不管你李文有多懂得愛或?qū)凵萍永?。不要將別人全當成傻瓜!”
孫周在他的著作中宣稱:“李文的《外遇的精神分析》,完全是一個暗戀者撰寫的長篇情書,當然寫得很另類,也很隱秘。作者虛構(gòu)了這四十九位外遇者以第一人稱去口述的故事,而這些外遇者都是女性。后來,我幡然醒悟,她們極有可能是李文以夫人為原型去塑造的。這個設想雖膽大包天,卻儼然是一條至關重要的線索,是一張破解《外遇的精神分析》這個情感/敘事迷宮的路線圖。掌握了這一把鑰匙,之前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情全都可以得到有效的解釋。當然,李文不是對夫人情感生活的照搬,而是化整為零,擷取典型,借題發(fā)揮,每一個故事只涉及夫人的某個側(cè)面——有時是她的行為,有時是她的性格,有時是她的外貌,有時是她的心靈,東一鱗,西一爪,但總會有意無意留下蛛絲馬跡或某個標記,這都是夫人獨一無二的符號。單篇閱讀固然讓人如墜云霧,但從整體上去考察,夫人的形象卻呼之欲出,躍然紙上。你不得不承認李文真是一個高智商的惡棍,他如此狡詐和惡毒,卻又隱藏得極深,別看他長相清秀,表面上是一個輕佻無害的小白臉,實則內(nèi)心齷齪,心計深沉。他不惜血本,處心積慮,去暗中搜集、整理了夫人的一切資料并詳加研究(料想也捎帶研究了我的前世今生以及跟夫人的關系),然后以驚人的速度撰成此書,都是為了要得到夫人。他某些建議,如暗示他只需要能去愛夫人,能經(jīng)常看到夫人就很滿足了,不需要擁有(婚姻)甚至不需要夫人的肉體和愛情之美,聽上去情意綿綿又自傷自艾,實則以退為進,放長線釣大魚,置之死地而后生,讓夫人一時麻痹大意,最終讓他趁隙而入。這樣的人不會放過任何一線機會,就像慣于叮雞蛋縫的蒼蠅,我見得多了。我這樣說,知道夫人肯定不高興,但她遲早會發(fā)現(xiàn)她像一個猴子被人耍了。
“第四十七個外遇故事堪稱鐵證如山,在此必須作大篇幅的引用,以饗讀者,也是立此存照:‘我是一個警覺的人,或者說我對愛情特別敏感,哪怕是一只鳥兒的鳴叫,一只蝴蝶的飛翔,一片葉子的墜落乃至空氣在陽光中輕微的振顫,都能泄露出某些有關的秘密而被我捕捉。在過去,我有好幾次戀愛的預兆都一一應驗了。多年之后,某任丈夫跟我離婚時挖苦說,你真是一位戀愛大師,功力深不可測,I服了YOU!其實,這說來玄乎,于我卻很簡單,我是一個信奉直覺的人,并屢試不爽,所謂直覺,就是摒棄理性而臣服于內(nèi)心的感受,我尤為注重第一印象及身心放松時的冥想,說白了就是跟著感覺走。
“‘有一次,我在黑羊山的密林中獨自漫步,在越來越幽暗的荷木林中逐漸迷失了。陽光和風全被繁茂的枝葉阻隔了,林中寂靜得只能聽見我踩在落葉上的窸窣聲以及野蜂的嗡鳴,我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竟一時覓不到出口。這樣的密林在果城郊外并不多見,于我也是一種陌生的體驗。我有點忐忑,也有點興奮。我忽然對一棵荷木涌起了擁抱的欲望,遂抱住樹干,雙乳緊貼,乳頭有點發(fā)癢,仿佛那棵樹在撫摸我的乳房。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個難以解釋的征兆。
“‘那一刻,我遭遇了C。那是一個身形頎長而俊秀的男子,年紀不大,而羞怯的神情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大男孩。我感覺他就是一棵樹,靜謐,清凈,而其內(nèi)在的火焰猶如樹液在每一根枝條上洋溢,顯得內(nèi)斂、飽滿而蓬勃,猶如一滴墨汁在宣紙上緩慢而濃郁地浸潤、漫漶(仿佛他是林子中的一棵樹幻化成了人形,或者說他就是樹木的化身,正是這一點打動了我)。他跟著我,略顯緊張,仿佛那個迷路的人不是我,而是他,我倒仿佛成了引路人。我回眸一笑,他臉刷地紅了,差點被地上凸起的樹根絆了一跤。他不敢跟我對視,愈發(fā)手足無措了。他一路緊跟著我。奇怪的是,我漫不經(jīng)心地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居然就沿著一條長滿藤蔓和野草的小徑走出了林子,仿佛他是一個路標,是我的向?qū)?,而他又在我的身后,這真有意思。喜歡我的人不少,我見多了,但難得的是他讓我心里涌起了熱潮,而這還是一個陌生人。
“‘當我走出林子,眼前陽光大盛,就像白色的巨浪鋪天蓋地,身后的男子仍在依依不舍地跟著我,像一個夢游者。我的直覺值得信賴。就是這個人了,這將是我生命中‘又一個重要的男人!我好好地端詳他,從頭望到腳,又從腳望到頭。他有點惶恐,但還是勇敢地說,我沒半點壞心眼,但我除了跟著你走,沒有辦法!
“‘自然,我們相愛了。他能給我的跟我想象的一點不多,一點不少,他不是不好,他真像一棵樹,優(yōu)雅,清潔,安靜。當他在我的懷里時更像是大地上生長的一棵樹;而我像驚蟄之后的春野那樣躁動、狂野而寬廣,充滿了生育或創(chuàng)造的愿望,情欲勃發(fā),我需要一萬匹野馬踐踏而過或堅硬的鏵犁有力地插入、穿透并翻卷,而他無法滿足我。唉,這個美少年,仿佛只是我的孩子。他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身體的寶庫,僅此而已。他不是一位攫取者,也不是守衛(wèi)者,而只是像一條季節(jié)河那樣流經(jīng)我的國土尤其是我的荒漠之地,雖然曾經(jīng)翻滾著波濤,但所有的浪花都慢慢地消失了。他甚至不是我的丈夫,那時我痛飲愛戀的甘霖,也沒有多想,當我未來的第一任丈夫Z一出現(xiàn),我立馬跟他分手了。所以,我要講的外遇,也就跟他無關。
“‘我第一眼見到Z時,就能確定我將是他的人。女人的念頭或直覺真是不可思議,你也可以說我是一位白日夢幻者。那時,我初涉性事,但尚未有過性高潮更難以憑空想象。但我在某次酒會上遭遇了他,我的身體竟然有了某些異乎尋常而難以啟齒的變化,不僅是身體上的——生理上的那些事我且不必去說——而是心理上的快感幾乎使我暈眩。我看見一個完全由旋轉(zhuǎn)樓梯組成的迷宮,在我身體的縱深處無窮盡地延伸,消逝于我目光的盡頭,而那個正沿著一級級臺階往下走的男子就是眼前之人——又是一個陌生人——只有陌生人,我才會有交談的欲望。我聽到了冰塊在消融的聲音,那是沉睡了一冬的土地,被不由分說地犁開的聲音,我渴望雨水的鞭撻,渴望就要炸裂烏云的雷霆。我的身體是復蘇的原野,在被開墾、深耕、種植和收割,這都是那個像樹木一樣的小男友無法給我的。我將在這個男人的祝福下舉行成年禮。我的天空,如無風的湖泊或新磨的銅鏡,清澈,閃光,一塵不染,將被一只奇異的大鳥撲來侵占、膨脹而充滿,將沒有任何空虛的角落。而被烈日煮沸了的天空,也在一種狂熱的飛翔中旋轉(zhuǎn)和眩暈。天空和鳥在深度融合(天空猶如無限寬闊的洞穴而全無陰霾,巨鳥的翅膀像嶄新的火燒云在天上揮霍黃金和白銀)。我的雙腿酥軟而顫抖。我?guī)缀跸褚粋€花癡那樣要沖他撲上去。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要嫁給他!原來,他還是一位未婚男人,一位教養(yǎng)良好的紳士,一位身家過億的富家子弟,跟我稱得上門當戶對,珠聯(lián)璧合——李記者,你說我找他只是為了某種強烈而神秘的性吸引?我對此不予置評——老實說吧,除了讓我涌起強烈愛戀的事物,其他的不值一提!
“‘結(jié)婚后,他給我的愛撫跟我的想象或預見完全吻合——你讓我直奔主題——我懂你的意思,李記者,我們的主題是外遇親歷記,哈哈,我的小男友及丈夫都不能算數(shù)!但是,你別忘了,我對丈夫是如此滿意——尤其是在性生活上——我干嗎還要去搞外遇呢?你說我對丈夫逐漸厭倦了?不是的。你不是再三質(zhì)疑我要他是因為他的身體嗎?這就不攻自破了。不是的,我不想跟你爭論,只是想提醒你,我的直覺是很厲害的。
“‘還有,我每次投身于愛欲都有跡可尋——但是,我要說的這一個外遇故事卻毫無征兆。我當然有過多次外遇,但這一次是最難捉摸的。我從未想過會愛上這樣的一個人,在忍痛割愛之后仍藕斷絲連乃至還有死灰復燃的渴望或驚懼。這都是前所未有的。他是一個不起眼的家伙,五短身材,其貌不揚,穿著也很隨便——后來,我也給他買牌子貨,但他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他跟我永遠不是一個階層的人,而這樣的人,居然也敢打我的主意。當時,我在果城的星巴克咖啡廳點了一杯意大利花式摩卡咖啡,在看阿根廷作家曼努埃爾·普伊格的《蜘蛛女之吻》,這是一部關于男同性戀的小說,很有趣。我讀過幾部國內(nèi)外作家的‘男同小說,譬如王小波的《似水柔情》、崔子恩的《桃色嘴唇》和E. M.福斯特的《莫瑞斯》,但都不如這本寫得好看。這部小說里頭包裹著的六個電影故事,非常生動,其出神入化的轉(zhuǎn)述手法讓我入迷,而以注釋方式出現(xiàn)的同性戀理論讓我有意外的收獲。扯遠了,當我將目光從書中美妙的男同性愛中脫離(該書寫得很含蓄、隱晦而惟美,只是通過對話暗示出莫利納和瓦倫丁發(fā)生了性愛。我不是同性戀者,更不是男人,對此當然不好想象,但寫得實在太美了),就發(fā)現(xiàn)這個家伙的目光,哈,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帶著沉醉乃至貪婪,很熱烈,又略帶猥瑣,也許他盯著我看好久了!
“‘作為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老江湖,這樣的目光我見得多了。而這個人顯得不是很地道,不是很干凈,但也不是很骯臟,這樣說吧,他也妄想去捕獲獵物卻不是一個好獵手,無牙無爪,這樣的人通常只會淪為獵物,而即使是作為一個獵物也沒有閃光之處。
“‘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他居然向我走過來,并張口說,我叫S,我知道你不認識我,其實我也不認識你。但我可以斷定,就在我們目光相遇的這一刻開始,我們已經(jīng)被一種神秘的力量維系在一起了。也許時間會將這一刻推到更早,在你進入這個咖啡廳的那一秒鐘開始,事情已經(jīng)不可逆轉(zhuǎn)地發(fā)生了。如果你能聽我說完這番話,你將會相信我所言非虛。如果你愿意花三分鐘了解我,你將會發(fā)現(xiàn),你跟我是一樣的人。坦白說吧,我從來不去咖啡廳,但冥冥中如有神助,耳畔有某種神秘的聲音在指引——今天你必須去咖啡廳,無論去哪個都行,你將會見證神跡——是的,遇上你,就是我一生中遭遇的最大奇跡。也許,你將我當成了一個瘋子,或者你平時遭遇過的狂熱或臉皮厚的追慕者,但我跟他們真的不一樣。我對你是無害的,你只需要給我三分鐘,我說完了就會走。當然,你有權(quán)利不理睬我,我只是懇求你,聽我講完一個故事——確實,我也遭遇過一些為我發(fā)瘋的騷擾者,我從不給對方有機會胡說八道,但不知為什么,我沒有阻止S說下去,也許是他的聲音打動了我,他的聲音有一種粗糲的異質(zhì)之美,他的普通話不標準,還夾雜著粵語的腔調(diào),但言辭簡潔,直接有力,沒有一個字多余,也許是他的誠意讓我不忍心拒斥。他依然不敢直視我,但我仍能感覺這是一個靦腆的人,事實上,看他矮小羸弱的身體,真要作惡我也不怕!何況還是在人數(shù)不少的咖啡廳里。S居然越說越大聲,口若懸河,旁若無人,有人扭頭過來張望,我竟有些羞怯。但我就像煮在溫水中的青蛙,已沉溺于他的講述無力自拔了。
“‘在那個瞬間,昔日的記憶全涌上腦海,在樹林中遇見我的戀人C和在酒會上遇到了我的首任丈夫Z,我也依稀透過S的身體看到了林莽中的猛獸。我驚異于這個矮小男子竟有火山般的激情,他就像是聲音的C和肉欲的Z所構(gòu)成的奇妙無比的混合體。后來,事實上證明S不僅聲音悅耳,談吐優(yōu)雅,還是一個很可愛的人。那天,他跟我講述的是跟一個女人的愛戀,當他說到一位女瑜伽師跟他親熱時雙腿張開猶如海神手上那柄三股叉的兩端時,我不禁哈哈大笑,并不覺得聽一個陌生男子談論他的性事有何不妥。我猛然發(fā)現(xiàn),在經(jīng)歷過的多次戀愛或婚姻之中,我有過最純粹的愛情以及最完美的性生活,但從未收獲過交談的樂趣或從未遭遇這么可愛的人!如果S不主動跟我搭訕,我不會瞧他一眼。而他跟我說了一個下午,當我發(fā)現(xiàn)早已遠遠超過三分鐘時,已不能自拔。原來,我也是一個有趣的人,也那么喜歡有趣的交談,卻長期遭到了棄置或忽視,此刻完全被這個陌生人喚醒了。我的直覺居然也有失靈的時候,這本身就是一個神秘之事或打破庸常的征兆!
“‘S主要是一個由聲音構(gòu)成的男人,伊塔洛·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騎士》中有一位騎士阿季盧爾福,其實他不是不存在,也不是隱形之人,而是沒有形體或血肉,但有聲音及思維(至于是否有靈魂,要探查那倒是復雜之事),他賴以存在的只是聲音或話語,在嚴實包裹的盔甲里頭空空如也,他的行為或動作比聲音更難捕捉或描述,倒是并非虛無。如果S沒有聲音,簡直一無是處,但因為他的聲音(或僅僅是他的聲音,我已不可救藥地愛上他了)。也許你覺得這太離奇了,但事實的確如此。盡管他在性事上也很有一套,這可能得益于其瑜伽師太太的教導,但比起武勇的Z來說,這就不算什么了。S讓人欲仙欲死的是有一招,那就是一邊愛撫時一邊說著甜言蜜語,時而激越露骨,時而咬著我耳垂喃喃私語,這個就不展開了,你可以去想象。這是屬于我生命中珍貴的財富,我不想公諸于眾。你可能永遠想不到S的話語和聲音有著怎樣的魔法和力量,那真是有天才般的創(chuàng)造力。甚至他跟我‘電話做愛,我都能在他美妙的聲音中迅速達到性高潮!
“‘我知道你不信,這不要緊,我只是想強調(diào)我愛上S,完全是無力也不想抗拒他的聲音。他的性器官就是他的嘴,更準確地說就是他的聲音——時而像鴿子呢喃,時而像駿馬奔騰,時而像露珠在花瓣上滴落,時而像海浪拍打礁石而水沫飛濺如鷗鳥,使我的耳朵得到了極熨貼的撫慰,溫柔地擊打我的每一寸肌膚。我在高潮時甚至出現(xiàn)了一種幻覺(李文旁注:其實愛是沒有原因的,也是沒有緣由的,她這樣說是為了突出外遇者的聲音之迷人,這可以理解,但她還是將愛簡單化了,換言之,她也就將愛的本質(zhì)或神秘削減了)。那美如天籟的聲音仿佛不是出于S的嘴,而是從我的身體所發(fā)出來的,我的身體在他的愛撫下如一架鋼琴,在他話語之手的敲擊下發(fā)出了變化多端的優(yōu)美旋律,這真是難以描述的感受……”
“李文真是一位會弄障眼法的魔術(shù)師,我也多次被他瞞騙或蒙在鼓里。譬如說第四十七個外遇故事中,就隱藏著關鍵的線索,但我要在閱讀了數(shù)十遍后才恍然大悟。初讀之下,我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妥,跟我的往昔有不少相合之處。這個女外遇者雖‘隱姓埋名,但顯然是夫人(我這一生,只愛過夫人一個,第一任妻子只是一起生活的革命伴侶罷了。至于前妻雷,我也詳細交待過了。她只是我的醫(yī)師)。但因為李文在敘述中有太多的改頭換面、移花接木乃至添油加醋,讓我一再忽視。其中對夫人的描述,倒大致是準確并接近原貌的。李文在長久的窺伺、潛伏及試探之后,終將圖窮匕見,要發(fā)起對獵物的致命一擊了(他當然將此安排在最后一個故事里)。由此,可見李文關于外遇者的故事,既不可全盤否定,亦不可盲聽偏信,既不會都是事實,亦非毫無參考價值,總之,要去偽存真,去蕪取菁,方能有望析出真相。近二十年來,我做的就是披沙瀝金的工作。我對李文的《外遇的精神分析》可謂讀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為了完成我的小說《逃離》,也查閱了大量工具書及相關資料,讀過的文獻怕有一兩千種,涉及文學、歷史、哲學、宗教、心理學、人類學乃至符號學等領域,做了三四十個大十六開筆記本的讀書札記。不夸張地說,我在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之前,先成了一個旁涉多通的學者,至少也是一個雜家。李文沒想到我這么較真吧。他只是憑借小聰明,投機取巧,炮制了一本書,就迷惑了夫人。今天,那本書已經(jīng)沒有人去讀了,它曾引發(fā)的社會話題及轟動效應早已成了陳跡。
“我可以斷定,第四十七個外遇故事中的女外遇者當是夫人無疑,至少,李文也是以夫人作為藍本去塑造或描述的。‘她的初戀及首次婚姻都出入不大,但李文在小說中認為夫人愛上我是因為我說甜言蜜語并借夫人神化我的聲音好聽,這就近于無稽之談了。這太夸張了。夫人當然認為我可愛,我的形象也并非李文所言的那樣不堪。其實,夫人認為我還算眉清目秀,身高也恰到好處。她說過,為什么一定要找比自己高的人?兩人身高差不多,個中好處真是不足為外人道。她是指在進行某些私密行為時的舒適及默契,諸如散步時勾肩搭背乃至親嘴、做愛時的方便,夫人像天真爛漫的孩童,人到中年仍童真未泯,亦不受世俗拘束。
“在這個外遇者的故事中,那一段愛情當然是失敗的。這就可以見出李文的險惡用心及渴望了??紤]到當時我跟夫人夫唱婦隨,琴瑟和鳴,那真是惡毒的詛咒——這一切都被不幸而言中。在那個女外遇者的講述中,她跟S相愛是因為S能說會道及受其聲音魅惑——仿佛他是男性版的塞壬——而他們分離則沒有確切的原因甚或是一個謎(事實上,當時我跟夫人沒有任何要分手的跡象)。我不知道李文為什么要這樣寫。他完全可以為他們的分手設計幾個藉口,這不難(譬如說兩人婚后S有出軌或不忠之類),也許是因為當時我跟夫人的關系固若金湯,他無隙可乘。這僅是我初讀時的想法,在多次重讀之后,我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而李文對夫人心理的了解和把握之深,讓人不寒而栗。后來,夫人果然掉進了李文精心設計的圈套。在李文的講述中,先是將夫人跟S的愛情拔高,故弄玄虛,說什么她只是嗜好S的聲音而非因為心靈的交響乃至靈與肉的融合。這都不是事實。這就將兩人愛戀的根基虛無化了。而兩人的分手,就像是一個五彩斑斕的肥皂泡破滅了,暴露出殘酷的真相——S的花架子最終為她所厭倦了。這是我最初的閱讀感受。
“但隨著研讀的深入,我發(fā)現(xiàn)一再被李文愚弄了。原來,他所設計的每一個外遇者的故事,都不是孤立的,表面上是單獨的孤島,實質(zhì)上卻在海底下為同一塊堅實的大陸所連接。它們甚至呈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每一個網(wǎng)眼(猶如佛教華嚴宗所隱喻的世界乃是一張網(wǎng))都跟另一個網(wǎng)眼所連接,而絲線或網(wǎng)結(jié)上都綴滿了閃光透明的寶石而又容易被人忽視。那就要求我,必須將這些故事置于同一個平面上考察或作整體上的打量。不管李文多么善于偽裝或掩飾(這在敘事學上就變成了多種修辭的綜合應用,譬如戲仿、拼貼、混搭、互文、悖論、反諷、內(nèi)心獨白、黑色幽默乃至敘述視角上的頻繁變換),但萬變不離其宗,譬如那些女外遇者都是以夫人為原型去撰寫的(當然,其中摻入了諸多臆想、虛構(gòu)、想象、歪曲乃至胡編亂造或無中生有),其目的都是為了將我跟夫人的婚姻摧毀。
“只要運用這一條原理,所有的疑難均可迎刃而解,無所遁形。我在又一次重讀之后,將這些外遇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細讀,發(fā)現(xiàn)在第四十九個故事中,李文已將‘夫人跟‘S婚姻失敗的原因交待清楚了,而李文也在該書的結(jié)尾粉墨登場。盡管事情并非全被李文所命中,他大獲全勝卻是事實。總之大局已定。好在李文的性功能出了問題。這讓我略感安慰。但當我將《外遇的精神分析》全書的密碼一一破譯,并著手撰寫我的《逃離》時,時光已無情地流逝了這么多年。這些年里,我下的功夫絕對沒有白費。我破譯了李文的這本書,也基本上搞懂了李文這個人。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當年,我就是這樣被李文打敗的,現(xiàn)在,該是他去品嘗失敗滋味的時候了。我相信,夫人也不必完全了解李文的全部秘密,去讀一讀這關鍵的幾頁就夠了……”
第四十九個口述實錄,在李文著作《外遇的精神分析》中不僅是壓軸之作,也是孫周著作《逃離》中的核心內(nèi)容,可惜故事的原貌已不可得。孫周在引用時選擇了第三人稱敘述,那么被改頭換面乃至歪曲篡改乃必然之事。但沈敏也知道,這只是觀點或立場的不同,那些關鍵性的材料應該不會遺漏或更改的,因為孫周也深知要取信于“夫人”,就必須遵守游戲規(guī)則。就像一部太平天國史,無論是由羅爾綱、史景遷還是潘旭瀾來寫,無論觀點有多格格不入乃至完全相反,但作者使用的史料都必須真實可信(這是史學家的基本操守),否則誰會去當一回事呢。正如美國小說家辛格在一次訪談中引用了他哥哥的一條寫作規(guī)則:“事實永遠不會過時或陳舊,但評論總會成為明日黃花”。
沈敏打算在論稿中全文摘抄孫周關于這第四十九個故事的轉(zhuǎn)述,這是必要的。而她也沒有心情或更多力氣去分析了,分析也是多余的,這個故事說明了一切——既說明了“李文是如何成功誘拐夫人的”(孫周語),也說明了孫周發(fā)憤著述的緣由——但更重要的是,竟仿佛隱晦而準確地“預示”了沈敏平生惟一一次外遇(在她看來,這決不是什么外遇,而是她生命中第一次至少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戀愛)不可挽回的悲劇——
“《外遇的精神分析》的第四十九個故事,是李文精心設計的一個大圈套里的機括或活扣,是李文挖掘的陷阱鋪著的草葉及泥土,是一個捕獸夾的機括,是一條繩套上的活扣,是捕鳥竹匾下面的幾粒稻谷。夫人一旦碰觸,就像一只啄食谷粒的鳥,必會觸動機關而被從天而降的竹匾罩?。ㄎ覀冃r候就是這樣誘捕麻雀的)。而夫人是此書惟一的目標讀者(我撫著額角的白發(fā),悲哀地發(fā)現(xiàn),也許我才是李文做夢都想不到的忠心讀者,近二十年來我耗盡了每一寸光陰,就為了揭穿李文的謊言或騙子本性。我為了拯救夫人或她對我一度是‘專一的愛情而窮經(jīng)皓首)。在前面的四十八個故事里,李文在全面、深入、細致地研究了夫人的情感生活及心理世界的基礎上(這種探測之精確讓人發(fā)指,猶如解剖麻雀),在夫人多年來難以盡數(shù)的外遇(集中發(fā)生于夫人某個婚姻階段或分散于某幾位丈夫的任期上,均有跡可尋)中精選了四十九個,故意加以歪曲、篡改乃至重新創(chuàng)作(這也是我當初無法迅速洞悉其奸的原因,我承認對夫人的了解遠遠不及李文,這本書也給我上了一課)——但他總會留下關鍵性的標識及符號,作為原型或主人公的夫人當然可以一眼識破,并被這種類似于傳主閱讀傳記的隱秘快樂所吸引。李文真是一位心理學專家及懸念設置的大師(當時這個藉藉無名的‘小說家尚未在夫人的視野中出現(xiàn),我更是聞所未聞)!夫人一直對外遇理論深感興趣并身體力行,光是該書標題就可以吸引她。而該書一上市就暢銷了,這就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夫人的關注。公允地說,光從故事而論,此書稱得上精彩,但披上口述實錄的外衣,就顯得居心叵測了。我估計這也是夫人入其彀中的原因。
“這個陷阱是專為夫人量身定造的,而她還誤以為掘到了巨大的寶藏。書讀了,這迫使夫人從第一次外遇開始梳理那些年的外遇史(當然涵蓋而不僅限于書中所寫的四十九次,這不難理解)。夫人對真愛追尋的勇氣和堅毅是值得稱道的,那真是數(shù)十年如一日。她從未放棄,滿懷信念,雖九死一生而猶未悔。我作為她離婚后又惟一未遭遺棄的前夫或前外遇者,對此感觸尤深。想起夫人當年跟我離婚的情形,我胸痛的痼疾就再次發(fā)作。當時,我胸痛持續(xù)了兩個月,還以為是心絞痛??磥?,夫人對我還有感情,跟我的前任相比,我的命運還不算悲慘。當年,我的前任被夫人拋棄,當然是因為夫人愛上我,對他已不留戀。
“當年,夫人跟我離婚,應當是受到了李文及此書(尤其是第四十九個故事)的蠱惑。不要說我當時猝不及防,根本沒還手之力,即使我有能力指出真相,夫人也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了。她吃了稱砣鐵了心。她被李文洗腦了。在這個故事里,李文虛構(gòu)了某個男人(種種線索尤其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表明,李文就是那個男人,亦即是夫人某次暫未發(fā)生而必將發(fā)生的外遇中的新寵——沈敏認為,這句話顯然不通,且十分費解,她聯(lián)系上下文揣摩再三,才恍然大悟)跟夫人同墜愛河的故事,該男人也叫‘李文。他以一位青年婚戀專家的身份(一個自卑的未婚者、暗戀者、說謊者,居然搖身一變成了婚戀專家,李文真不要臉)毛遂自存,邀請夫人青梅煮酒,坐而論道,攜其新書《外遇的精神分析》(這本書被譽為國內(nèi)研究外遇的開山之作及其集大成者,涵蓋了外遇者的心理動機、行為特征以及極具代表性的個案),我讀到這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個醒目的標題終于不折不扣地排上了用場!
“該專家滔滔不絕,妙語連珠,夫人則以自身經(jīng)歷跟理論相佐證,兩人越談越投機。夫人漸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李文問夫人,可否覓得真愛?夫人不語。李文笑說,恕我直言,夫人雖曾跟他人相愛數(shù)十次,其實從未領悟愛之真諦,不敢說你連門邊也沒摸到,但至少未能登堂入室。夫人臉色怫然,但不去反駁。李文說,手上的男人不合適,就立馬棄之,再去換人,就這樣周而復始,不斷循環(huán),這種輪回毫無意義——這是一條無窮盡的鏈條,而每個鏈環(huán)都是銹蝕的、陳腐的,這就是你痛苦的根源。正如之前那四十八個故事所揭示的那樣,要得到救贖,我認為惟一的辦法就是摒棄婚姻,將外遇斬草除根,舍此則不能打破愛情周期率或外遇的魔咒。夫人外遇的次數(shù)越多,用情越深,世人就愈加不齒,只會冷眉橫對,甚至斥之為破鞋,而不知夫人內(nèi)心創(chuàng)痛之巨——更不知夫人外遇不是目的,追求真愛才是一生之信仰,猶如在修道院秘密侍奉上帝的童貞女,每晚都在祈禱能將純潔的肉體獻給基督或其代言人——李文指著夫人手上的《葡萄牙修女的情書》高談闊論——
“夫人突然失控,淚如雨下。那是激動的熱淚,夫人雙手掩面,像一個受盡委屈而受到呵護的小姑娘,放聲痛哭。李文暫時停頓,等夫人的情緒慢慢平復。李文說,現(xiàn)在是終結(jié)這一切的時候了。外遇是毫無意義的,那只是汪洋中的一根稻草,不是活人藥。而婚姻同樣沒有意義,終究是鏡花水月?;橐鍪峭庥龅膶︻^,也是外遇的幫兇。外遇是饑不擇食,飲鳩止渴,無濟于事;婚姻卻是愛情的絆腳石乃至牢獄,均不可取。而戀愛卻一日不可無,以夫人出眾之才貌及澎湃之愛欲,無論是再好的男人都太差了,瓶子再大,又如何裝得下大海?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跟夫人匹配,夫人固然能滿足于一時,又如何能滿足一生呢?夫人馬不停蹄去搞外遇,又不斷去結(jié)婚離婚,根源正在于此。既然如此,夫人不如舍棄枝節(jié),直取核心,先摒棄‘婚姻,扔掉包袱,輕裝上陣,切勿再以婚姻為念,而專注于愛情或戀愛本身,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省得又有財產(chǎn)分割、家庭分裂之苦及諸前夫之憤然不平。但夫人在追尋真愛的途中,若遇到志同道合之士,則把臂周游于山水,或與子偕老于人世,亦有何妨?只是在比翼雙飛之前,須得約法三章,雙方只談情說愛,禁止談婚論嫁,來去自如,各無怨言。即使日后倘有變故——以夫人之萬種風情及身體條件,恐怕就是到了七八十歲,仍不乏愛慕者而夫人亦會笑納,此本屬正?!性姙樽C: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李文此語一出,夫人破涕為笑,繼而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她笑問,請問李先生今年貴庚?可婚否?李文一怔說,我二十六歲,自從三年前在山野間偶遇一位神仙姐姐,驚為天人,可惜不得其門而入,人家連我是誰也不知道。夫人說,倒也是癡情之人。君之良言,每中肯綮,受益匪淺。大著《外遇的精神分析》,容我細讀后,再向李先生請益。
“其時,我跟夫人矛盾漸重。我不是要指責夫人,但也仗著她寵愛,對她偷野漢頗有微詞。這個李文真是狗膽包天,喪心病狂,他居然在一部虛構(gòu)性的小說中赤裸裸地向夫人示愛(當然,在小說里,‘他對夫人沒有直呼其名,只以‘夫人相稱,我當初還不知道此夫人實乃彼夫人,后來才悟到不會有另一個夫人了),并厚顏無恥地繼續(xù)以先知的口吻進行意淫式的杜撰:
‘我回去之后,捧讀李著《外遇的精神分析》(我得提醒諸位:李文小說中提及的夫人所讀之‘書徒有其表,當然是不存在的,千萬不能跟現(xiàn)實中存在的‘同題書相混淆,茲事體大,讀者諸君不可不察。),手不釋卷,贊不絕口,讀完之后,三觀已被改變,真是痛定思痛——那種種走馬燈式的逐愛運動,團團轉(zhuǎn)了幾百圈,還是原地踏步,真是白費勁,問題的根本從未觸及,更遑論改變了。我回想起來,那些要生要死而早已遺忘的戀情,那些山盟海誓而逃之夭夭的男人,在時間這面照妖鏡下原形畢露,倒不是愛情不真實,但肉體太容易厭倦,人性的種種弱點如帳篷外面的狂風在吹,足以熄滅愛情的燈火。戀人之間關心愛護者少,控制占有者多,讓人掩太息以長嘆兮!我暗送秋波,向他傳遞了一個甜美而‘咸濕(粵方言,色情或淫蕩之意)的微笑——莫非他是上帝派來搭救我脫離情天恨海的天使?不跟他共墜愛河,豈有天理?逾數(shù)日,兩人相約于某茶館,我問李文,我比你在山野間遭遇的神仙姐姐如何?李文答,比起夫人,她就算是山精夜叉了(沈敏旁注:這李文真不是東西,直接說她就是你呀豈不更好?沈敏注意到了敘述人稱的變換,孫周還是保留了一些原文)。
“我初讀這個口述時感到莫名其妙,反復檢索,又聯(lián)想到后來事情的發(fā)展確實跟書中所記那樣符合若節(jié),才領悟到這第四十九個女外遇者實是夫人無疑(連同那之前的四十八位女外遇者,亦是夫人之分裂或化身,至少也有關聯(lián),當我悟到此一層,之前胸中所積的諸多謎團,無一不迎刃而解。這李文先濃墨重彩地展示該女人在愛戀上的累累傷痕,再在后頭涂上活血生肌的金瘡藥,用的也是先抑后揚的手法)。那時夫人還是我的妻子。文字記錄在先,事情發(fā)生于后,也就是說現(xiàn)實抄襲了小說,這真是駭人聽聞!這說來詭異,但換一種說法也就不足為奇——那些文字只是李文的假設、愿望或示愛,只是夫人千不該萬不該去滿足他的愿望。她不是中計了,就是犯賤——這也是我說李著實乃一部超級情書的原因。
“在第四十九個口述實錄的尾聲,李文如是寫:‘我遂跟現(xiàn)任丈夫離異,而跟李文執(zhí)手相牽。我當然不是省油的燈。我既決意不再結(jié)婚并根除外遇了,就對李文還以顏色:第一個條件就是李文不得跟第三者相愛或結(jié)婚,也就是說可憐的李文,你不是研究外遇的專家嗎?那么,就讓你永遠停留在紙上談兵好了。
“所有口述實錄的采訪者都是李文,我好奇的是,當夫人向采訪者李文講述她跟戀愛對象‘李文的故事時,就如一條蛇在吞食自己的尾巴,采訪者李文又該如何應對呢?很遺憾,無論在書內(nèi)還是書外,他都選擇了裝聾作啞,這未免讓人遺憾。這位暴得大名的小說界新秀,才華也不過爾爾。好吧,他既然不管,那我也不管,但我必須指出來——說這是李著的一處硬傷,應當不算過分吧?至于外遇,李文是沒有任何機會去實踐了。這真是黑色幽默。想到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嘗試外遇之滋味(除非他愿意離開夫人),我略感安慰。而別看他在小說中列舉了女外遇者讓人唏噓的種種傷痛,夫人可是從未遭過拋棄,而只有她拋棄別人。在那些被拋棄的男人之中,多年過去了仍念念不忘者大有人在,但只有我才得以重投夫人的懷抱——比起以前的丈夫角色,也只算是局部回歸吧——‘外遇者的角色讓我尷尬,我實是迫不得已(沈敏批注:看來,孫周是將李文小說中的敘述跟生活中的李文混為一談了,這才算是‘一處硬傷呢。至于李文跟夫人在現(xiàn)實中的關系,孫周沒有交待清楚。孫周終究是一個文學新人。不過,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言之過早了)。
“鑒于事情的復雜性,我得再一次強調(diào)——《外遇的精神分析》中的第四十九個外遇故事,其實是一個虛構(gòu)性的故事(這跟它作為一部小說的小章節(jié)倒也相稱,盡管它在書中是一個異數(shù),談不上有何紀實性),講述的是一個尚未發(fā)生而即將發(fā)生的外遇故事,其中的預言性讓我十分震驚——事情的發(fā)展竟然大半如其所述——莫非李文是一位巫師或催眠師?而在現(xiàn)實生活里,夫人認真閱讀了李文的著作,也當面聆聽了他的建議,她幾乎就像李文在故事中所預言的那樣,大多數(shù)事情都按照他的愿望去做了。譬如說她接受了他的愛情,但她也不是完全照搬李文在書中所寫的做法,這就是夫人的行事風格,誰也別想控制她。她堅持要跟李文結(jié)婚(當然首先要犧牲我,這是她接受李文愛情的條款之一。當然還有無數(shù)個條款,譬如說李文永遠不得去搞外遇,而她想搞就去搞,他不得置喙),這就是夫人的任性!愛是無條件的,這僅對那些愛夫人的男人有效;但她當然有自由戀愛的權(quán)利。如果婚姻妨礙了她,那么就讓婚姻見鬼去吧——夫人霸道地宣稱,新一任丈夫都必須保證她享有決定婚姻去留的權(quán)利。她為什么要成為一個獨身者?搞得好像一位沒人要的老姑婆。她喜歡外遇的感覺。這本身的隨心所欲及突破禁區(qū)的快樂,是單身女人所無法享受的。她給予李文的,比他想要的更多。李文應當會喜出望外吧,而他付出的代價,就是必須 完全屬于夫人,而不能討價還價。但對于一個對夫人忠心耿耿的男人來說,這算什么代價呢?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
“相信我的《逃離》一出版,李文的陰謀就會被拆穿,猶如薄雪在烈日下瞬即消融,夫人到時必幡然醒悟,浪子回頭乃是必然之事。而她既知我大受委屈乃至被誣陷,到時跟我‘二進宮亦并非沒有可能。那我就算是吃上更入味的回鍋肉了。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邪不壓正,人間自有公理,李文這個大騙子被扒下了畫皮——靠巧取豪奪得到的愛情好比一件臟物,終究是要完璧歸趙的。
“夫人雖一時被蒙蔽(沈敏笑著批注:約二十年,可就不僅是‘一時了),但終究會有清醒并改正的一天。夫人的心,看來我是得不到了,至少,她有一半心放在李文身上。后來,我才悲哀地發(fā)現(xiàn),夫人雖聽信小人饞言,將我的婚姻及丈夫的地位白白犧牲,而依然不斷地去紅杏出墻(我的‘墻早就被拆了)或發(fā)展新戀情(這自然屬于‘外遇,但對于她的前男友或前夫如我來說,這兩者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后來,我才悟到夫人是怎么想的,她只注重自己的感受,她愛別人是屬于第一位的,至于別人愛不愛她,其實可有可無。但我不解夫人昔日為何又問我,你愛我嗎?我答,愛得不得了!我沒有一分鐘不在想你,我除了你誰也不愛……夫人打斷我說,我只愛愛上我的人!當然,夫人亦非如她所說,李文的《外遇的精神分析》就記載了‘她向別人示愛而不得的事。也算是老貓燒須了。這種陰溝里翻船的例證很少,但也并非孤例。
“我已大致推定,該書中所記載的種種外遇經(jīng)歷,都屬于夫人的外遇史,至少也是以她的經(jīng)歷為藍本而編撰的。我無心去收集,倒是李文做了一項有益世道人心的好事(沈敏旁注:如果孫周不是說反話,那臉變得真快啊??磥硭扇〉氖请p重標準,對其有利的事就舉雙手贊成,對其不利的事就踩上一腳。他也算是深諳政治智慧了)。多年來,夫人的前男友之多,堪稱親友團,較之于二十年前,其數(shù)目豈止翻了一番!他們共同建立了一個微信群,盡管各不服氣,既相互競爭,又利益均沾,但這都是一群永遠的失敗者。他們不可能再讓夫人瞧其一眼。多少年過去了,在夫人后續(xù)或過去的男人之中,只有我和李文穩(wěn)如泰山。
“在那個微信群里,甚多怨氣或流言,譬如說,夫人雖寵愛李文,實因李文一張嘴能說會道(有很多人不服氣,在夫人的男友圈中,巧舌如簧者大有人在),知冷著熱,懂得幫襯,頗受夫人看重。其實是夫人欣然領受其呵護、嬌縱,她年紀雖較李文大了四五歲,卻喜歡像小姑娘那樣撒嬌。李文幾乎滿足了她的所有需求——除了這一個——他其實是一個性無能者(準確來說是一個早泄患者或陽痿癥患者)。據(jù)說,不幸的李先生每次摟抱夫人時,下體都堅硬如鐵,但等到雙方脫光衣服了,他卻眼睜睜地望著夫人妙不可言的白晳胴體一泄而注,從來沒有成功進入過夫人的任何要塞。至于李文的嘴上功夫,嘿嘿,那固然了不起,但不提也罷??傊?,他是個銀樣镴槍頭。我一看到他那副娘娘腔的樣子就煩,他真像一個太監(jiān)。有好幾次,我跟夫人如魚得水之際,真想乘興問她,李文真有那么差勁嗎?。
“我知道夫人再如何忽視我的愛情,都不會抹殺我在性愛領域的建樹。我?guī)缀趺看味寄茏屗捎?,我控制?jié)奏巧妙地配合她,和她同時到達頂峰。這真的應該感謝雷。我是她的好學生。我不愿深究,正如群里某些宵小所誣蔑的,正是夫人貪圖享樂及李文的無能,夫人才讓我重投懷抱。夫人曾說過,那一次,她終于體驗到了鳳凰浴火重生的感覺。我知道她說的是‘那一次。彼時,她用了一個多小時來‘復盤她的感受。她充滿激情,妙語連珠。夫人猶如神靈附體,一連串奇異的比喻或描述從她的嘴里連綿不絕地流淌,李文算什么狗屁作家?彼時夫人才是真正的作家,這也是她唯一一次最接近詩人的時刻。我當時不夠警覺,后來越想越覺得她那次的描述具有文學經(jīng)典的品質(zhì)、美感與力度,至今仍讓我震撼!可惜我無法完整地復述。夫人也很后悔,說當時真應該用筆記下來,或至少用手機錄音以后再作整理,說不定她就像李文那樣成為一個作家了。
“我的小說《逃離》已到了尾聲。我還有一把殺手锏,與其說這是我踏破鐵鞋找到的,毋寧說這是對一個絕望的虔誠之人在漫長等待之后得到的豐厚回報。
“我很清楚,我所披露的這一切,已足以打垮李文。我要將其徹底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腳,讓其永世不得翻身。他就是我的階級敵人。是我的牛鬼蛇神。我跟他不共戴天!我需要找到李文愛上別的女人的證據(jù)。但一年年過去了,我一無所獲。這仿佛反證了李文確實是一個陽痿癥患者——他暗戀夫人那么久,最終能攜手相牽,但卻無法順利地跟夫人‘水乳交融。他能勃起,但無法持續(xù),這在醫(yī)學上稱之為‘早泄,在性心理學上稱之為‘性功能勃起障礙癥——也許是他太敬畏夫人了,視之若天神,他太在乎了,太緊張了,自慚形穢,有巨大的壓抑感。如果這一切傳言屬實,李文可謂是夫人‘柏拉圖式的情人了。(沈敏在記憶中覺得‘柏拉圖式的情人一直遭到誤解及濫用。這次,趁機上網(wǎng)‘百度,果然不出所料,其常見的定義有:一、理想式愛情觀(比喻極為浪漫或根本無法實現(xiàn)的愛情觀)。二、純精神的而非肉體的愛情。三、男女平等的愛情觀。四、任何一個人都在這世上有且僅有一個人,對他(她)而言,她(他)是完美的,而且僅對這個人而言是完美的。前兩項一直被世人誤用,而后兩項才是柏拉圖的本意。柏拉圖認為,人們生前和死后都處在最真實的觀念世界,在那里,每個人都是男女合體的完整的人,到了人世間卻分裂為二。所以人們總覺得若有所失,企圖找回自己的‘另一半。這就是人們?yōu)槭裁磿小畱偾??!睹绹彝ンw制》一書的作者伊拉·瑞斯認為,柏拉圖推崇的精神戀愛,實指“同性戀”。古希臘人認為,同性戀的過程更多地是靈交、神交,而非形交。而當時的男人很難從女人中找到精神對手。這就是柏拉圖偏重男性之間的愛情之故。柏拉圖堅信“真正”的愛情是一種持之以恒的情感,而惟有時間才是愛情的試金石,惟有超凡脫俗的愛,才能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由此可見,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李文都不是夫人的另一半。關于那個短語,孫周這次也誤用了。)李文終于得到了夫人的愛情,她亦愿委身于他,但他卻無能為力,這真是暴殄天物。好極了!好在夫人另有法門,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李文無法完成的任務,就落到了我的頭上。這一項任務,夫人是一天都不可以缺少的。夫人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后來,我才知道,事情比我所知曉的更難以捉摸,真相都是逐步顯露的。如果李文要‘行事的對象不是夫人,那又將如何呢?一想這個問題,我就發(fā)笑。但當時也只是一笑了之,沒有深究?!?/p>
孫周在其著作如是說:“在第二遍閱讀《外遇的精神分析》時,我發(fā)現(xiàn)了那四十九位女外遇者早婚、多次離婚或搞外遇之類的共性,跟夫人的經(jīng)歷很相似。但好久之后,我才明白,這是一部沖著夫人去的書,換言之,作者李文惟一的‘理想讀者就是夫人。大約在七年之后,我在第四十七位外遇者的口述中,從某個男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我的影子,更準確地說,那是夫人跟我搞外遇的故事。李文早已將夫人摸透了,包括她的背景、天性、飲食乃至一些小怪癖(諸如她做愛時喜歡說一些古怪而‘好聽的話)都搞清楚了,當然也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跟夫人有染的男子??蓱z我當時還不知道李文是人是鬼,就成了他放到顯微鏡下觀察的一只昆蟲。他真是處心積慮。于是,我著手去調(diào)查他的背景。我太單純了。我本應在他們勾搭上時立馬去調(diào)查,而不是去苦讀那部該死的書。至于李文‘前言上聲稱該書確是一部口述實錄,第四十七則故事對此倒是一個支撐,換言之,我的往昔支持了李文的觀點——這個發(fā)現(xiàn)給我的打擊前所未有。我相信夫人絕不會將我們的隱私告知他人。這個李文真不簡單。那個故事雖然較長,但主次分明,沒有枝蔓,而是牢牢抓住主干,那些敘述喚醒了我的記憶,在閱讀時陷入了對逝水年華的追懷之中。
“我初遇夫人并被她迷住,時間過去了二十年。那時我風華正茂,而夫人盡管數(shù)度離異,但年紀尚輕,她永遠是天真無邪的,無論她跟多少個男人睡過覺,都是貞潔的,干凈的,她既有母豹凜冽的野性之美又有小鳥依人的溫馴,她溫軟光潔的肉體如牡丹花濃艷、豐腴,又有清水出芙蓉的純真、清新。她的天性兼具天真與經(jīng)驗,像河流般流向遠方,又像洞穴深不可測,更有著藍色波濤在遼闊海面上無窮盡地起伏的韻律與節(jié)奏。夫人動若脫兔,靜如處子。唉,你終極一生,都很難遇上夫人這樣的人間尤物。
“當時,夫人坐在果城的一家咖啡廳喝咖啡,她像一具白玉雕像,雍容,肅穆,仿佛時光也在她的身上暫時停止了涌流。而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一把樂器,比大提琴還優(yōu)美,當她在床上開始動作的時候,整個人會變成一支天籟般的樂曲,她既是那把琴,也是琴師和樂曲,大瀑布或洪水般的樂曲灌滿了我的耳朵。我仿佛是在用耳朵或聽覺和夫人做愛。我像一尾大魚在盛大而乳白色的激流穿越,在剎那間,我仿佛窮盡了一億光年的距離,幾乎記起了幾十年來所有最美妙的記憶——包括我第一次摸到女人的乳房——但最美妙的記憶仍然是被夫人的身體所包裹,我仿佛抵達了宇宙的核心,仿佛是科幻電影中第一個乘坐宇宙飛船到達了火星的人,既置身于空無一人的洪荒之境,又像卷入了燈光閃爍舞者瘋狂的舞臺。我到達了極樂之境。我整個人變成了一道歡快的源泉、湍流乃至瘋狂的瀑布——對,就是黃河的壺口瀑布——在一瞬間決堤而出,那是一整條蒼茫大河沖出我的身體,我覺得我的整個人也跟著那條河流——或那條河流就是波譎云詭的我——通過我的管道奔流出去并消失于夫人身體深處的無底洞。那時,夫人就像是黑洞。夫人有時像藍天。有時像白云,有時像河流,有時像草地,有時像鳥或鳥群,有時像老虎。有時像螳螂。有時像一朵紅色的花或白色的花。有時像露珠。有時像月亮。夫人就是大自然。就是宇宙。就是第一推動力。就是最高的存在。就是造物主或至少也是造物主最美妙的創(chuàng)造。套用博爾赫斯的一句話說,如果有天堂,我相信那就是夫人的模樣(而尤其是她的乳房和兩腿之間的幽暗國度)。那是我第一次跟她交歡的感受。
“而每一次跟夫人同床共枕,她都給我不一樣的感受,不會重復,更無以倫比,甚至上一次的銷魂程度也會因這一次的美妙而遜色。在我的記憶之中,最美好的一次,竟是在一場激烈的爭吵之后,當時我們因某件事情大吵大鬧。我大聲嚎叫,并砸爛了兩只瓷碗。夫人先是說分手,然后詛咒我的陽具爛掉,這種惡毒之言出自以名媛自居的夫人之口,讓我瞠目結(jié)舌。我的氣忽然全消了。我抱住夫人。夫人拼命掙扎,亂掐亂咬,就像一只瘋掉了的母狗。但當我壓住她的身體,用手揉搓她的乳房時,她立馬安靜下來。我們?nèi)挛宄孛摴饬?。她一翻身,反客為主,騎坐于我的身上。她的身體像秋季的錢塘江開始波起云涌、大浪滔天。她像一艘在狂風暴雨中的木船在驚濤駭浪中左沖右突,像一只追捕瞪羚的黑豹在草葉之上風馳電掣,像一只搏擊長空的鷹隼逆風飛行。她的臀部在我的身上急驟地一起一落。她飛起來了!我無法形容我的感覺。那一瞬間,任何語言都是拙劣的。
“但是,夫人卻開始述說她的感受了。她像一位巫師那樣如得神諭,滔滔不絕,她甚至以荷馬講述史詩的氣概,說了將近一個小時,她使用了很多過去我聞所未聞的詞語或修辭,譬如,‘我像宇宙大毀滅之后唯一一株青草上的那顆露珠,猶如上帝的眼淚這樣的比喻,或‘我明明趴在你的身上卻又包裹著你,我明明飛了起來卻又攜帶著這整個宇宙而惟獨忘掉了自己這樣的句子,是我無法想象而又能領會的。她真是一位語言大師。她在描述時使用的辭句,其生動、精確、豐富和微妙是空前絕后的,也讓人難以置信。夫人依靠語言抓住了這次無以倫比的體驗,或者說僅靠話語又重現(xiàn)了一次高潮。這是語言無力抵達的地方,但她不可思議地做到了。
“我很后悔沒有立馬將夫人的感受或話語記錄下來。那時,我怎么會想到有朝一日去寫小說?我需要這樣的語言。我影影綽綽記得夫人所說的大概。她說,就在要抵達高潮的那一瞬間,其實比一秒鐘不會更多,但卻覺得十分漫長(此后,當我每次進入她的身體并緩慢推進的時候,都給她類似的感覺,或者說讓她關于這次的記憶復活于頃刻之間),漫長得仿佛彭祖八百多年之中目睹的王朝更迭人間悲歡,漫長得像一個唐朝的舞娘穿越到了超級夜總會‘天上人間,漫長得像手持石斧的古人類到了使用智能手機的新人類,漫長得仿佛宇宙大爆炸到下一輪宇宙塌縮之間的那一段時光,漫長到時間在起源之前到時間終結(jié)之間的距離。我是迷醉的,但也是清醒的,我的清醒恰好足夠意識到我的醉意。其實,使用‘漫長這個詞是不準確的,連漫長或短暫的區(qū)分也沒有了。連時間都停頓或消失了,空間消失了,萬物消失了,連宇宙也消失了,只剩下真正的遺忘,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那種空白是漫長的——也包含著遼闊與無我——是的,這種‘漫長不僅是時間的,也是空間的、心理的。我的身體像大海那樣無限遼闊,而你總能充滿我,又像地球那樣托舉著我。你像鯤使大海適度膨脹。我像鵬扶遙直上九萬里,而你總能給我提供新的空間。我跟你同時組成了莊子和他夢見的蝴蝶,但無法進一步區(qū)分。要使用語言來形容這樣的感受是不現(xiàn)實的,連萬分之一都做不到,但我此刻還能清晰地抓住這種感覺——我頭腦里的影像仍如在眼前,歷歷可見。就在我要到達‘終點(這是什么點?不是家庭或住宅,也不是車站或旅館,更不是什么事物之終結(jié)而更像是神秘的萬物之起源)之時,我仿佛被宙斯幻化的天鵝緊緊覆蓋,神的每一根羽毛都在涌動著情欲;我仿佛在梵天的夢里目睹到我緩緩地流淌到了智慧女神妙音天女的身體之中,我仿佛一顆新生而又迅速坍縮的恒星被卷入了宇宙的漩渦……同時,我目睹了梵高那幅畫有燦爛群星宛若陀螺那樣旋轉(zhuǎn)的《星空》,聽到了阿圖爾·魯賓斯坦彈奏的肖邦《降E大調(diào)夜曲》……眼前的色彩幻化成了樂曲,跳躍著音符,流淌著旋律;而樂曲又五彩繽紛,斑斕之至,耀人眼目,猶如天女散花,仙樂飄飄,異香撲鼻,所涉足之地,皆是天堂的庭院,到處都是寶石和金銀……彼時萬籟俱寂,我的身體飄蕩在遙遠的地方,卻又聽到天上傳來樂曲,我閉上雙眼,卻又浮現(xiàn)出了火燒云般輝煌壯麗的色彩,觸覺、聽覺、味覺、視角等官感都得到了極大慰藉。我的身體通感了。我的身體也被打開了——不是打開,這個詞太差勁了——而是蘇醒了,我像冬眠的大地以及地下所有沉睡的生靈或草木那樣在春風中復蘇了。是你喚醒了我。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做一個女人可以好成這樣。我宣布,我以前沒有做過愛!你不要笑,真的,在這之前我都還是處女?,F(xiàn)在,我的身體活了。你讓我體驗到了生命最偉大的奧秘。謝謝你!那些跟我睡覺的人,根本就沒進入過我的身體,甚至你以前也沒有,以前你只是摸到了我的門邊,但還是擦肩而過了。(然而,盡管夫人認為那一次做愛,是破天荒的好,依然無助于她跟我將婚姻持續(xù)下去。這樣看來,對于夫人來說,性愛還真不是第一位的——后來,我反復地回想起那晚的情景尤其是夫人的述說,感慨萬分,泫然欲泣。)
“真的太可惜了,當時我沒有好好將夫人的講述記載下來,我終究缺乏靈性,所以,今天我無論如何努力,都趕不上李文。據(jù)說,李文只花了十多個晚上就完成了《外遇的精神分析》,而我撰寫《逃離》卻花了近二十年。我艱辛如移山的愚公,李文卻一揮而就,這就是才子型的寫作,據(jù)李文在其小說‘前言中說,他必須在盡可能短的時間之內(nèi),抓住所有涌現(xiàn)到腦海里的畫面或場景、聲音或話語,當然還有經(jīng)驗、情感、思想等等,最重要的是人物的肖像、言行以及心理,否則所有的一切就會像夢幻那樣飄散,仿佛從未出現(xiàn)。這就像一個人要拍攝宇宙大爆炸或世界寂滅那樣困難,除非那個站在云端之上或宇宙之外手拿攝像機的是上帝。我知道李文是在吹噓自己具有上帝之能,真不要臉!我也知道小說家常以造物主自詡,尤其是那些慣用全知全能視角的小說家。而自從我寫作以來,卻從未有這種妄自尊大的體驗。
“我將寫作當成了一種手藝活,慢工出細活——我注重科學的實證精神,先將李文的小說吃透,破解其奧秘,再進一步挖掘他的寫作動機乃至內(nèi)心世界(他早就這樣對付我及夫人了,我只是以一報還一報),以使其原形畢露。也許,我只不過是一位文字工匠,我在修建《逃離》這樣的巍峨建筑之時(想起我寫下第一個句子時,真覺得苦役遙遙無期,猶如修建胡夫金字塔或秦長城的苦工)。我先得采好石料,一塊塊地打磨、切割,打好地基,發(fā)好石灰,再以符合幾何學及力學的形式將其砌造成墻,之后才輪到修建廡頂或屋檐。我以為,我雖然寫得緩慢(這當然讓我吃虧,這些年來,我眼看著夫人慢慢衰老,魚尾紋一條條游上她的眼角,腮邊的肉在增多,臉頰不再光潔,好在她的身材仍努力維持現(xiàn)狀),但是我萬無一失。我的小說經(jīng)得起推敲。我不否認李文是一個才子(就是想否認也否認不了),但他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的小說在精彩處固然無人能及,但也有漏洞或細節(jié)失真,不少敗筆就像山體塌方那樣慘不忍睹。例如第四十七個口述實錄。當然,我也是在不知反復讀了多少遍才發(fā)現(xiàn)問題的。我承認,初讀時覺得該書無懈可擊,但我狠下功夫之后,對其優(yōu)點缺點就看得一清二楚了。這讓我萌生了寫一本小說去反擊李文的想法。夫人是因為他的小說離開我的,我要讓夫人知道,李文的小說真是滿紙荒唐言。夫人只要看到我這本小說,她就知道自己上當了。
“我的小說延宕至今才完成,這沒有辦法,但塞翁失馬,焉知非?!蔷褪欠蛉吮焕钗挠夼迷骄茫绞菍钗氖?。原諒我。我在漫長而孤寂的歲月中,苦守書齋,披沙瀝金,尋師訪友,坐而論道,也像修行者那樣苦苦思索真理、愛的真諦或生命的真相,最終將這一切形諸于筆端。我自感道德文章都有長進,但依無法消除對李文的恨意。如果誰曾擁有像夫人這樣的女人,而又被橫刀奪愛,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寬恕。我就這樣為自己開脫。但我仍略感羞愧。因為,我對夫人的感情,已被嫉妒之火所點燃,很難再稱之為純粹的愛了。盡管夫人后來允許我回到她的身邊,但我的恥辱依然沒有被洗刷。事實上,我跟夫人雖在性事上仍有快樂或激情,但已大打折扣,再也沒有那種水乳交融的感覺了。只要李文從中作梗,夫人就依然是迷途的羔羊。不要說隔著一個大活人,我跟夫人之間就是隔著一個避孕套,都讓我不舒服?!?/p>
八○后書評家沈敏認為孫周在玩借尸還魂或金蟬脫殼的戲法,出于保護自己的目的,為自己涂上了一層保護色——假借李文之口,說出了關于外遇或戀愛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言。她心中有數(shù)了,立馬使用華為手機的語音錄入系統(tǒng)口述了一篇書評。她引用了幾句《外遇的精神分析》中某個受訪者對外遇的看法:“外遇的誕生固然是五花八門,而外遇的消失也有各式各樣。這都很好理解,這跟普通戀情的發(fā)生與終結(jié)沒多大不同。倒是外遇的終結(jié)有好幾種。譬如說,如果兩個外遇者各自離異而又重組家庭,當然外遇關系也就自然終結(jié)了,而變成了所謂的修成正果。其實,這對于之前的外遇者來說,并無實質(zhì)性的影響也就是并無分離。還有一種就是,雙方都離異或都回歸單身,繼續(xù)保持‘戀愛關系而不想被婚姻羈絆,我們就很難再稱之為外遇——依此類推——還有一種非典型的外遇應考慮在內(nèi),那就是某個處于婚姻關系中的女人有了外遇,但她的戀人(一個或數(shù)個)都是單身漢(有無婚史并不重要),對于該戀人來說,外遇是不成立的,也就無所謂終結(jié)。那個女人當然可以選擇終結(jié)婚姻從而終結(jié)她的外遇處境,但是她沒有。我就屬于這種情況。我很享受‘外遇這個詞語,它仿佛給悲痛欲絕的我?guī)砹艘粋€新天地。”
沈敏對李文的外遇故事給了好評,并對其語言之質(zhì)樸干凈不吝贊美,這是文章的主體。然后她捎帶贊揚了孫周小說別出心裁的結(jié)構(gòu),李文的文本以及孫周的文本互為鏡像,具有元小說的特征,讓人耳目一新。光是李文的文本就是一部完整而生動的小說,而孫周對其的引述、評論乃至跟李文、“夫人”等人在現(xiàn)實層面上所發(fā)生的愛恨情仇,使李文的作品顯得撲朔迷離,真假難辨。而孫周的著作美其名曰是小說,但卻仿佛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記載,具有很強的寫實性。在文章的末尾,沈敏不忘以熱情洋溢的筆調(diào),代表小說界歡呼孫周這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新人,此書將是一部震撼文壇的重磅炸彈,是二○一七年中國長篇小說的重要收獲。
沈敏在書評中指出,這不僅是一部愛戀之書,也是一部生命之書。而那些追求愛情的人,最終得到了背叛,追求自由的人得到了囚禁。那些得以廝守終生的人,往往不是因為愛戀,而是因為仇恨,他們互為人質(zhì),在相互折磨,傷痕累累,遍體鱗傷,只好抱在一起同歸于盡。兩個人的戰(zhàn)爭此起彼伏,以暴易暴,以牙還牙,相互升級,既無法贏得戰(zhàn)爭,又不讓對方獲得和平。而這一切,都是在以愛的名義下進行的。愛是什么?這是無法定義乃至談論的。但什么不是愛,卻可以一目了然——按照該書人物“龍”引用克里希那穆提的看法——像自我、執(zhí)著、要求、依賴、貪婪、占有、控制、憤怒、恐懼等等足以摧毀人類的情緒、觀念及行為,都與愛無緣。愛往往是被所愛之人以“愛”的名義摧毀的。正如狄更斯在《雙城記》中借羅蘭夫人之口說出,“自由啊,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譬如,夫人為了追求永恒的愛情,她不斷地和戀人(包括丈夫)分手;李文只愛過一個女人,而他就要墮落成一個愛情虛無主義者了。他對愛情盲目、無知、狂熱而最終驚懼。曾如洼地幼林遭遇夏季臺風那樣遭遇過愛戀,那位美不勝收的女人喜怒無常,仿佛同時攜帶著天堂和地獄(至于孫周、“夫人”和李文的關系,雖然在小說的開篇已露端倪,但要引起沈敏的重視并深入研究,則是后來的事。越是深入研讀,她越是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暗藏玄機、博大精深,經(jīng)得起最苛刻的評論家從不同的角度去考察、打量乃至挑剔,具有多重闡釋的可能。沈敏的結(jié)論是,這是借鑒了中國套盒(又名俄羅斯套娃)式結(jié)構(gòu)的小說,但它的創(chuàng)新在于,不是那種大故事套著小故事的機械設置,而有時小故事又不可思議地反客為主,突然像變戲法般將大故事全部覆蓋乃至吞噬,或者像一條巨蛇體內(nèi)的小蛇迅速成長并“反”過來將母蛇置于腹中——這種手法被沈敏戲稱為“蛇吞象”或“翻布袋”式的逆襲)。
后來,沈敏對當時寫下的這種公式化的套話不禁失笑,并對孫周充滿了歉意和憐憫,但很快又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評價雖然矯情,倒并非溢美,只是缺少新意,頂多算是歪打正著。沈敏又修改了一篇稿子,她心情很不錯,雖然這只是一篇小文章,她也有創(chuàng)造性的快樂,就像農(nóng)民在地里挖到了一筐土豆,有收獲的愉悅。正當她就要通過微信向報紙編輯交稿時,她忽然打了一個冷顫,打開《逃離》,隨手翻閱,很快,她就在第二百零八頁上看到了一段文字,赫然就是對李文語言風格的評價,細微處雖有出入,但措辭、思維乃至筆調(diào)都如出一轍。她發(fā)誓剛才沒有讀到孫周在著作中關于李文小說的任何論述。但撞車撞到這個地步,就顯然不是借鑒而是抄襲了。她此驚非同小可。一篇一千五百字的書評,有九百字是別人的,就喪失了主體,已無存在之必要。孫周就像先挖了個坑,而她一不留神,就掉進去了。她仿佛看到了孫周的一臉壞笑。寫這種爛書的評論,還能寫廢了,這真是破天荒的事。她只好另起爐灶。這就是沈敏第一次企圖寫《逃離》書評的情形。
【責任編輯 朱 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