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保軍
屈指算來,母親離世快四年了。她在北京打工,有十三年的光景。
2003年秋天,母親忙完地里的最后一份活兒,平靜地說:“我想去北京打工,順便幫你妹妹照看下孩子。你父親也入土為安了,家里一切都不需要我料理了,在北京看看干些活掙點錢,幫家里減輕些負(fù)擔(dān)?!蹦赣H本來沒話,這是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十五年過去,我至今還記得她離家去北京時的模樣。她穿著那件青藍(lán)色女式西服、白色襯衣、青藍(lán)色的褲子、藏青色的毛呢鞋。臨上車時,母親又回頭用堅定語氣說:“放心吧,你娘走到哪里都行得正,站得直,走到哪里也不會讓人戳我的脊梁?!蹦且荒昴赣H55歲,父親因病離世已半年。
直到兩年后,2005冬天,我去北京朝陽區(qū)一建筑工地打工才見到母親。此時母親住在妹妹那兒。母親說在干路邊的綠化,一天三十元,干八小時。開始在附近,后來遠(yuǎn)了,弄了一輛破腳踏三輪,每天來回,就這活兒卻很讓她自豪。母親說,我成工人了,過上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了。
我問母親累不累,母親說不累,“你們小時候家里幾畝大地的麥子玉米,春種秋收我一個人都能干了,別說這一點活了。最近冬天臘月天太冷了,所以路邊栽花種樹搞綠化的都停了,所以才閑下來?!逼鋵嵲诒本┑哪赣H真沒有閑的時候,兩年來除了給妹妹照看孩子之外,擺過地攤,賣過服裝,不管冬冷夏熱擠到那間放衣服小鐵屋里。母親以吃苦耐勞、沉默無語的性格,擠在這座都市里。
我臨離開時,母親從抽屜里拿出二十五元錢,說什么也讓我拿著。“知道你在外面干建筑打工不易,這點錢你拿著零花?!蔽艺f不用。母親不愿意,推搡中,我觸摸到她帶繭子凹凸的手掌,硌得我心一疼。
母親的打工信息來源全依賴于附近的人才勞動市場。一開始在大興勞動局,后來轉(zhuǎn)到大興橋底。為了不讓招聘人看出年過半百,母親把一頭白發(fā)染黑,打扮得年輕健康,問及年齡時說四十出頭。介紹時母親操著一口轉(zhuǎn)調(diào)的土話加京腔,那種嚴(yán)肅的樣子很讓人想笑。但好多年輕人都不好找的工作卻讓她很輕易找到,也難怪,母親不怕臟累,不怕吃苦,又不嫌工資低。
母親一開始干家政,打掃房間衛(wèi)生擦玻璃,后來干保姆,照顧城里的獨居老人。已是57歲的母親,應(yīng)當(dāng)被兒女照料了,卻要照顧別人。母親說沒事。母親總是這樣,面對苦累,總是這樣淡淡回應(yīng)。
后來在京郊有獨居老人需要照顧,對方應(yīng)許給高一些薪酬。母親欣然同意,說苦些沒什么。每天早上天不亮她便起來擠公交車,一路顛顛簸簸,八點之前要趕到人家的住處。洗涮、拖地、做飯等。母親血壓低,一上車沒一會兒便顛簸得難受嘔吐,她捂著嘴強忍著,一直忍到下車才哇地吐在地上。后來她帶上方便袋,嘔吐時便吐到袋里,下車后還不忘找個垃圾箱丟在里面。
母親以她的勤快話少與樸實平和博得小區(qū)里人們的稱贊,許多被她照料過的老人都成為她的知心朋友,見面總是以姐妹相稱。
但有一次例外。母親被家政上調(diào)派去照料一位兒子千萬資產(chǎn)的老太太。母親像往常一樣勤快地干著。而那老太卻尖刻嘲弄起母親,一會兒說她手糙腳大,一會兒嫌她不會說話哄開心,一會兒說這兒不干凈那里沒掃好。母親一開始忍著,心想,吃人家的飯受人家的管,給別人打工哪有不受人說的。但時間長了那老太認(rèn)為母親老實無話拿她開涮,說母親是野村婦,無文化教養(yǎng)之類的話。母親一氣之下不干了,說錢多有什么了不起,錢多就要拿別人的自尊開涮嗎?人窮志不短,窮要有窮的尊嚴(yán)!后來那老太后悔了,再去叫家政找母親回去,母親說什么也不回去。
2008年,我也開始了北漂打工的生活。母親開始了工廠做飯的工作。先后去過大興的央視星光基地、西紅門鎮(zhèn)的劉村等,那時工廠只招40歲左右的中年婦女,此時母親已到花甲,是她的吃苦耐勞與干練的氣質(zhì),一次次讓工廠廠長挽留。
那年初夏,我在北京見到了神采奕奕容光煥發(fā)的母親。她身穿潔白襯衫,一臉的白胖,做飯時揮勺端鍋,干脆利落,動作敏捷,連我也自嘆弗如,完全不像花甲的年紀(jì)。
后來工廠因2008年金融危機停產(chǎn)時,廠長看母親勤勞樸實,許諾再開工時一定第一個招母親進(jìn)廠,母親答應(yīng)了,可是一等就是多半年無因信。連妹妹和旁人都勸她別等了,母親說做人要守時誠信。果然沒多久,廠長親自開車接母親去工廠上班了。母親在那兒一干就是四五年。
那年夏天,我又去看母親,看見她正在烈日下?lián)]著鐵鏟往鍋爐里添煤,毒毒的太陽照著母親,黑紅的臉上滲滿汗珠,煤灰的工作服上都洇透了。我看到后忙過去幫忙,母親揮著手連說不用,“在家夏天玉米地里施肥拔草澆水,比這里累熱我都沒事,別說這點活了,等我換上新工作服,戴上潔白的廚師帽,在干凈的餐廳給姑娘打飯時,她們一個個口甜地對我說‘大媽謝謝,我還挺美的!”母親笑著說。
臨走時,母親低聲說不要讓我再來看她了。“工廠要裁員,把年紀(jì)大的裁掉,我謊稱五十出頭,你一來別人都看我,哪有四十幾歲的兒子呀,廠長想留我也沒個借口呀,以后不要來了?!蔽艺f:“要不別干了,年紀(jì)大了歇歇吧,我養(yǎng)你老?!蹦赣H嗔怒道:“年齡大找個工作不容易呀,我得珍惜,能干就多干點,也為你們兒女以后減輕些負(fù)擔(dān)。”后來我?guī)状未螂娫捳f去看她,她都推說不讓去,累了病了自己拿點藥吃,母親這樣堅持著。
2013年冬天,母親一個人在大興區(qū)市郊的農(nóng)村又找了一個活,母親說這里到處跑著拉炭的大貨車,空氣又黑又臟,活兒還累,不但要做飯打掃廠區(qū),還要閑時搬鐵干活,老板一會兒也不讓休息。我回電話說:“娘咱不干了,我打工養(yǎng)得起你。”她說不干了,干到年底后不干了,歇歇。那一年冬天臨過年,母親總給我打電話說不干了、不打工了,她第一次打電話那么主動。
年底,母親第一次同我坐車從北京回家過年,春節(jié)過后,她又踏上北京打工的征途,說工廠忙要回去上班。其實她還要到勞務(wù)市場自己找活,那年她66歲。直到在北京劉村的一個服裝廠打工做飯時感覺心燒,查出重癥,卻無力回天。
在家鄉(xiāng)的病院里,親友們說:“病好還回北京嗎?”母親想了一會兒沙啞著說:“病好了,在家待一陣子,然后再回北京。”
如今母親已離世幾年。她在北京打工的日子雖然苦和累,也許是她一生最快樂的時光。我想如果人有靈魂,也許她還在北京。
責(zé)任編輯 張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