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梅
它早已進入到我的思想內(nèi)核,抽出了精神的枝條,那是霜雨壓不垮的蓬勃綠色,飛雪摧不落的絢麗花朵。那是人類精神意義上不可或缺的花朵。
——題記
大約舊年五月間,因辦公所在地風坡嶺需要改造,我們的辦公大樓被納入拆遷范圍。得知這個消息,我們文聯(lián)五個人,隱隱有些欣喜。一直并不喜歡這座樓。這座樓興建于五十年代末,坐東朝西,不當陽,不當風,不知建者初衷為何。這樣的布局,實實有違建筑常理。拆就拆吧,拆了似乎并不可惜。
可在一天中午從食堂回辦公樓,習慣性地來到院子后面散步的時候,我注意到了院子里的那些樹。院子里僅有的那三棵香樟樹,是我和同事于五年前文聯(lián)單列出來時栽種的。想到這些蓬勃的生命將要隨著機器的轟鳴聲離開我們,心,一時疼惜莫名。整整一個中午,我佇立在院子中央,背靠著鄰居魏娭毑在屋角栽種的、可以全部移走的滿園姹紫嫣紅的盆景,我看著我的樹們。香樟廉價,如果拆遷,不會有人花費人力財力來移走它;文聯(lián)的我,以及我的同事們,顯然也沒有土地用于樹的栽種。而此時,屬于我們的香樟樹在經(jīng)歷了一萬七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成長后,已是枝繁葉茂,生命旺盛到可以活夠資料上專家論證的八百年。
我找不到任何理由為它今后的去處樂觀。不由自主的,我拿出手機。在這個適合春眠、但卻陡然傷感起來的午后,我打破長年養(yǎng)成的嗜睡習慣,只想多陪伴它一會兒,哪怕只是一秒。我選擇了很多的角度來拍它,拍下了它的花朵在細嫩枝節(jié)上擠擠挨挨的熱鬧;拍下了它的枝葉在云朵上游移的歡欣;拍下了兩棵樹之間青綠的葉子在鳥語聲中的握手言歡;拍下了一棵棵樹,在四面為樓的狹小的天地里,將所有的綠色悉數(shù)托舉,與樓外的一棵大樹相守相望的浩瀚景象。終于,我再也找不到角度拍攝了,我坐在樹的蔭涼里,就這樣看著它,以仰望的姿勢看著它們,就像仰望我已長大的一個個孩子。
是的,它們,如同我的孩子。如同我的一個個孩子,它是因被我們需要,才來到了我們的院子的。與同事在河堤散步偶然看到扔在堤坡上的它們時,它們還那么幼小,小到?jīng)]有人挑走。我和同事以身上僅有的五十塊錢,從苗木販賣者手上捧走它們,四棵險些被風干的小樹苗,就這樣來到了我們的院子。那時,我并不知道,院子里的人,或許并不歡迎它們。其時,院子里僅有的一塊地,很狹小,小到只能架上幾根晾曬衣物的竹蒿。留在院子里居住、無法離巢的老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把一件件老人的、小孩的衣物如同往事一件件晾曬在太陽底下,這是她們最樂意做、也不得不做的事。
其時,正是文聯(lián)的家剛剛確立。這棟原本歸屬為文化局的老院子,六、七十年的風侵雨蝕,已如風燭老人。政府將它給了我們,剛剛為我們修葺一新。可我們的文聯(lián)樓不僅需要運筆潑墨的辦公桌椅,還需要可以推窗遠眺的風景,如綠色蔥蘢的樹們。而當時的院子,四面環(huán)樓,院子里唯有的一棵孤零零的矮樹,幾乎只剩下了主干,我們到達的時候,它被住戶們系上的晾衣鐵絲窒息到瀕臨絕命。
我們開始在院子里種上這幾棵小樹??蓸鋫儊淼竭@里后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的順遂。起初是我們不懂種樹,埋下的根太淺,大風大雨好幾天后,樹毫無存活的跡象,好不容易請教了園藝師種好,開始長出新葉,不知是不是哪位鄰居因疑慮樹苗長大后沒了地方晾衣曬被,還是誰無意中的過錯,一棵小樹的根部被活活澆灌了廢油渣。后來,這棵樹就這樣失去了生命體征,另外的三棵樹躲過了這次劫難,開始惶惶地長。它們一棵長在教育局后樓的窗邊,兩棵長在文聯(lián)院子前。像一群懂事的孩子,它們盡量依傍著樓面生長,回避著人類的傷害也坦然承受著大自然的風雨霜雪,一棵棵樹向著藍天白云,按照自己想要的樣子,悄悄地長。
而作為入侵者的我們,當然滿含愧意。我們?yōu)猷従觽冄b上了安全門,拓寬了下水道,砌上了他們想要的水泥地,架起了可以曬物、也可以抵擋摩托車意外沖撞的不銹鋼欄桿,包括從院子外一夜間進駐到院內(nèi)墻角的不銹鋼曬衣架,我們也欣然笑納。而住戶,也開始回饋給我們貧瘠的視線點點新綠,縷縷花香,還有那一張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堪比秋菊的笑靨。一個推窗可見的墻角小花園奇跡般地有了,樟樹下、小花園旁隨到隨坐的小木板座椅有了。尤其是,在那個小到只有四五尺見方的小花園里,春有杜鵑,夏有荷,秋有山茶、寒蘭、龍膽花,冬有紅楓、臘梅迎春開。
在鄰居們?nèi)諠u和煦的目光里,我們的樟樹每日見長,如同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它們從風來兩邊倒的小枝條,你追我逐,步步成景。直到有一天,那是今年的春天,我看到有一棵最努力的樟樹,竟然爬到了我所在的三樓那么高;而另一棵,也抵達了二樓窗簾邊!五年了,我容身在這個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太陽曬不著、霜雪打不著的辦公室內(nèi),就著一扇窗,每天都會看看它們。我看著它們在每一個霜雪臨近的日子,以凌厲的風聲與老天爺對峙;看著它們在陽光晴好的日子,以舞動的枝條與老天爺和解;看著它們在和風細雨里,拼了命地滋長出每一片新枝新葉。當然,我也看著它們在凄風綿延、冷雨密布的時候,把無力的枝條伸向大地,伸向你,伸向我……我知道,它一定也期盼著你和我的注目,期盼著我們的撫摸。
如同我與我的孩子,我們相互見證成長。
像從母親懷抱里落地的孩子,初入這塊陌生之地,每一棵樹,都只能怯怯地長。我又如何不是?在家里從不主事的我,忽然成為這個單位的主事,我只能假裝好強大、好強大的樣子;在不期而遇的困境面前,只能自己把腰桿一次次挺直。像小樹的成長,所有的風雨不再指望別人擋;所有的愁云,都只能化作夜雨,澆灌在腳下的這塊土壤上,成為明天的養(yǎng)料。五年里,還得以工作兼顧寫作的我,所有的負累,也如香樟長出的枝條一樣亂,一樣多。但在每一輪新的太陽從東方升起的時候,我必定要成為枝葉招展的模樣,向著陽光生長。我和我的樹們,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怯怯地走過一年又一年,像小樹一樣,我也期待成為自己想要的模樣。
如同我的孩子,在懷抱它們、栽種下它們的時刻,其實,我并不曾想到,它們會如此慷慨地回報我。多少回,寫作寫到頭痛眼酸,坐上魏娭毑擺在樹蔭下待客的矮腳板凳,喝著魏娭毑遞過來的茶水,看到太陽透過樟樹葉子沾染到身上的點點光斑,像精靈一樣跳來蹦去,眼就亮了,痛就輕了;多少回,感覺憂了煩了,和同事來到樹跟前,看到那些貼著枝頭綻放的一簇簇淡綠花朵,滿腦子纏繞不清的枝枝葉葉,就枝是枝,葉是葉了;多少回,就著周末的寂靜,我在辦公室里加班,孤獨寂寞襲上心頭時,不自覺地來到走廊的窗前,看看那些順著墻面拼命往上爬的枝與葉,想著那些枝葉終有一天會爬到我的窗簾邊,與我打個照面,心就笑了,所有的苦和累,也就消了。
文聯(lián)的院子,拆遷在所難免?;蛟S在以后的某一天來上班,我將再也看不到它——我的樹們。很多天,我的一顆心都在為之疼惜。就在我找不到其他方式釋放這種焦灼這種牽念的時候,我想到了以筆記下它們。每一樹旺盛的生命都不應該被忽視,被泯滅。但愿文聯(lián)的樹,流動在我血脈里了的那三棵樹,已經(jīng)像我的孩子們一樣長大了的樹,這些承載著大自然對人類的深切關懷、守護著人類精神怯弱成長過的樹們,因為有我這篇小品文的傳播,再次擁有一片可以扎根的土壤,擁有自己的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