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柯
香氣突出,口味兇烈。
這是龍舌蘭酒的味道,墨西哥人常喝的一種酒。
弗里達是墨西哥人。她與它,杯手不離,尤其在她身體碎掉以后。
弗里達,讓我聞出龍舌蘭酒。
讀她,真是狼狽。一邊想逃離,一邊又中魔,一次自拔,之后,一次深陷。
“我喝酒是想把痛苦淹沒,但這該死的痛苦學(xué)會了游泳,現(xiàn)在我反而被酒征服?!备ダ镞_這樣說酒和痛苦。借一句,我看畫是想被美好淹沒,但卻在弗里達的痛苦之海學(xué)會了游泳,現(xiàn)在我反而被她的痛苦征服。
磁的兩極,相斥相吸。
真嗆人。
痛 苦
“我的畫中的信息就是痛苦。”
痛苦,是弗里達的繪畫主題。尤其,身體與愛的痛苦。
血泊。傷口。碎片。箭。槍口。淚滴。
畫布上,痛苦濃墨重彩。
“她的作品綻放了女性真實、現(xiàn)實、殘酷和痛苦時的堅韌品質(zhì)。任何女性都無法像此時底特律的弗里達在畫布上展現(xiàn)如此浩繁的痛苦詩篇。”里維拉,年長弗里達二十一歲的丈夫是墨西哥擅畫巨幅壁畫的著名畫家,他最先發(fā)現(xiàn)弗里達藝術(shù)上驚人的表現(xiàn)力??催^的女性畫家中,把痛苦潑得像海嘯般不可阻擋的,想起來,的確弗里達是唯一的一個。
她的畫不是我第一眼歡喜的那種。
驅(qū)光,向暖,尚美,是我個人固執(zhí)的一點傾向,不敢向著深淵出發(fā),怕掉進去,上不來,從此只能與黑為伍?;钪蚁矚g途經(jīng)一切看起來美好的事物,花,春天,雪花,光亮,和會微笑的臉。
也許,美感也是一座囚籠。想把一切黑色素?fù)踉谝暰€。這是一種天性,承認(rèn)它也是一種自欺。仿佛,一個人只要閉上眼,轉(zhuǎn)個身,有些事物看不見,就等于消失。是的,我害怕血泊,傷害,疾病,槍口,災(zāi)難,還有,過多的淚水。
陳述她的畫,比證詞艱難。
她畫生育。
《誕生》,也是我第一次在被稱為藝術(shù)的繪畫中看到這樣的畫面。畫面上整個世界似乎都被清空,一間空曠而孤獨的房子,只有一張白床,一個蒙著頭的產(chǎn)婦,身下一個嬰兒的頭擠探出來,墻上的圣母像表情衰殘而哀傷。床單像一片大地,盛著白,盛著血紅。這幅畫,濃重的死亡氣息讓人窒息,這窒息我竟然感到是親切的,那么近。
生育,是女人的烽火線。
單單看到女人懷抱嬰兒的安詳之美是不夠的,遠遠不夠??释呐硕荚褚粋€義士,視死如歸。這個時刻,是世代女人都曾有過的時刻。是人類最必須的一種創(chuàng)造。需要愛,力氣,還需要運氣。
生命,來自水,更來自血。
生與死為鄰。
她畫災(zāi)難。
連觀察都可以免掉,自己就是災(zāi)難的樣板。
“我沒生病,我只是整個人‘碎掉了?!备ダ镞_說過。先用最簡的話,來揀出她自身的災(zāi)難碎片,一塊,一塊,又一塊。手會發(fā)燙,手會冰涼。
——六歲,患小兒麻痹癥,左右腿終生不齊。
——十八歲,弗里達遭遇車禍,是她人生第一次意外。
——與畫家里維拉的婚姻,是她人生第二次意外。
——一生,三十一次大小手術(shù)。
——懷孕三次,艱難又危險,三次流產(chǎn)。
——四十七歲,截肢,同年再沒有醒來。
《受損的脊柱》是她畫災(zāi)難的一幅代表作。這幅畫,最初一眼我產(chǎn)生過明顯的錯覺。一把槍穿過女人的整個身體,直抵頸部。身體之美與摧殘如此集中,給人沖擊強烈。不是槍,是脊柱,裂成殘片的脊柱,再看,再看,看出來了。
身體是一個仙境。
誰說不是呢?尤其是女人的身體。從古希臘羅馬開始,人類就懂得贊美身體,將身體看作神所賜的美物,如果說自然是宇宙的基本倫理,那么人的身體就是自然中的自然,尤其那些天生美好的身體。稍加回顧,女人的身體在西方藝術(shù)史上更是美的有力擔(dān)當(dāng),歷世歷代的藝術(shù)家,千回百轉(zhuǎn)地表現(xiàn)女人的身體,從未厭倦。為什么?審美,是人類的本能與天性啊。
看《受損的脊柱》,一個迷人的女人,烏發(fā),體態(tài)健美,膚色如小麥,乳房飽滿,有體力者的自然結(jié)實之美,可以想象,這個身體是慣于奔跑的,也是慣于歡愛的,這個身體是可以自傲的。
畫面背景是有著坑洼的黃土地。紫藍的天,像陰云還嫵媚的時候。大地上的一處處陰影,陷落如巨坑,卻讓人看到了危險,大地上的危險,活著的危險。 大地與女人,本來多完美。大地即女人,女人即大地,都是地母,都是輪回于愛與生產(chǎn),都是不朽的創(chuàng)造者。只是,脊柱斷了,身體碎了,滿身都是釘子。
于是,女人的身體在原始之美上,被命運加上破碎,這仿佛是正值豐美卻被風(fēng)雨打落的花朵,又仿佛是莊嚴(yán)大美卻斷壁將塌的神廟,還仿佛是飛翔天空卻不幸被槍擊中的黑天鵝,翻手為風(fēng),覆手成雨,這樣的生命張力,比雨果的美丑對照原則,還要震撼強烈。
真是,美與殘酷為鄰。
她畫傷害。
《只是刺了幾小刀》,這是一幅場景畫,帶著黑色幽默的戲劇感。
一間不算干凈的房子,依然空蕩蕩,一角只有一張并不大的床,灰床單,卻有一張雙人枕,這算婚姻之床么?女人頭發(fā)散亂,躺在床上,閉目,張嘴,全身沒有遮蓋,一只腳還穿著黑鞋,另一只腳卻光著,身上枕下都沾著血跡,發(fā)黃的地板上也散灑著血跡,紛亂的傷花似的。床邊站著一個男人,女人的丈夫,穿著整齊,戴著黑帽,衫上也沾上了血。兩只鳥,一白一黑飛出一個句子:只是刺了幾小刀。
這幅畫更像一樁事故,它的確也有出處,一樁社會新聞。
不過,弗里達畫這幅觸目驚心的作品有個人背景,里維拉,她的連醫(yī)生也認(rèn)定不可克服生物性的丈夫剛剛和她最親的妹妹私通。
畫面,太直白酷烈,弗里達完全舍棄了一切隱晦的象征的看上去視覺更容易接受的方式,完全寫實。刀有刀的形狀,血有血的顏色,痛有痛的表情,麻木有麻木的樣子,什么也不擦掉,什么也不修剪。
原封不動,保持現(xiàn)場。
白描,是文字中最不修辭的一種修辭。弗里達也讓我看到畫布上的白描,呈現(xiàn)沒有被打掃過的一部分生活。有人說,沉默也是一種表達。有人說,此時無聲勝有聲。有人說,任何一樣靜物都隱含故事。那么,不遮掩也不修飾的藝術(shù)面孔中不和諧的“斑點”與“皺褶”,恰恰有可能是表象中的本質(zhì)。
刀與血,是這幅畫的怨念,彩色也轉(zhuǎn)移不了人看到它時的注意力,一切不為別的,只為情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情感也如此,情生欲,生愛,生恨,生愁,生厭,生出無限種后果,有些,是美好的,有些,卻是可怕的。
情感,是人心里開出來的花或深谷,可能是一朵合歡,可能是一道深淵。靈魂相吸,三界不管。靈魂相斥,三界大約更不管。那里的水太深,層次萬千,變幻莫測,誰能洞穿?
愛不知所起,恨也不知。傷害呢?大約也不知。
愛與傷害為鄰。
為什么?弗里達一定要畫這些?
畫痛苦。不倦地畫。
生命苦短啊,畫筆,顏料,畫布,都不要浪費,求魚得魚,求餅得餅,見花花開,求愛得愛,不好么?春天有桃,夏天采蓮,秋天楓紅,冬天下雪,看不完啊,這些循環(huán),這些美,這些安慰。
可為什么呢?看弗里達畫的痛苦,我卻記住了這些痛苦,甚至好像在這些痛苦里又活了一回。生而為人,生而為女人,是不容易的。
為什么,承認(rèn)痛苦的存在對人來說那么難?
自問。
有生不是就有死?有健康不是就有疾病?有愛不是就有恨?有和平不是就有戰(zhàn)爭?有春天不是就有冬天?有歡樂不是就有痛苦?
一個星球會與另一個星球為鄰。
痛苦,為什么一定要成一口蓋上的井,流聲嘩嘩,卻遮遮掩掩,仿佛是世上的一種羞恥。痛苦,難道不是生之為生的一部分?端詳一次痛苦,承受一次痛苦,擁抱一次痛苦。
布勒東說,弗里達的畫是“纏繞在炸彈上的緞帶”。
也許,這也正是熱愛生命的一種方式。
她畫自畫像。并且是大量地畫。
自畫像中,給我印象最深的畫家有兩個,一個是男人,凡·高,一個是女人,弗里達。
梵高一生畫過四十多幅自畫像。凡·高《親愛的提奧》中寫過反復(fù)畫自畫像的原因:貧窮。請不起模特,他就畫自己,他說:“當(dāng)我畫一個男人,我就要畫出他滔滔的一生?!?看他的自畫像,瘦削,皺巴,特別是他的眼神,那種因清白而在世上活得無比焦慮、艱難、脆弱的眼神,多么撼動人心。凡·高的自畫像,畫出了男人的驚懼,這種驚懼,比英雄更讓人體恤。甚至,因為這一幅幅自畫像,我感到世界應(yīng)該更加善待散落在大地上兵荒馬亂的那些瘦男人。
弗里達更多,五十五幅。
“我畫自畫像是因為我長期獨處,因為這是我最了解的主題?!?/p>
獨處,則是弗里達每一幅自畫像背后的注腳。
她怎么能不獨處?病床,素來有兩種色,交替登場。
一種,痛苦的紅。
一種,孤獨的白。
很多時候,弗里達在紅里醒來,在白里睡下。于是,自畫像以慰獨處。了解自己,是人一生的事。也許,一生也還不夠。
五十五幅自畫像,是弗里達所了解的自己。
畫布的弗里達,有時發(fā)型有變化,或黑黑的直發(fā),或卷束的發(fā)髻,飾物有變化,有時蝴蝶花朵,有時環(huán)佩丁當(dāng),有時裝束有變化,輾轉(zhuǎn)于西式歐風(fēng)與墨西哥本土風(fēng)情,甚至她的身體,有時也化成鹿身,自畫像的背景物,也都在變化中,有叢林樹葉動物,也有暗色室內(nèi)。這些,讓弗里達看起來繽紛,無處不在,又百般變化,像是有魔術(shù)。
看弗里達的自畫像,想起西班牙弗朗明戈中的女子獨舞。據(jù)說,這種獨舞中的女子最具誘惑力,身著艷裳,獨自起舞,表情冷漠如孤星,肢體動作散發(fā)出的氣息卻濃烈,充滿生命與愛的熱力,或痛苦。
自畫像,又何嘗不是一種筆墨色彩洋溢在一方畫布的獨舞?
畫與舞,當(dāng)然是兩回事兒。在表達生命上,從足踝到手端,也許又是一回事兒。飛揚和孤獨,靈魂會找到各自的方式釋放。
所有的弗里達,又有獨一的標(biāo)識,來自于臉和表情。
濃黑相連的一字眉,是弗里達自畫像的一道暗器。眉,是一個人臉上的江山,眉宇之間,暗藏一個人的氣象。弗里達的雙眉,一展開,一連起,便有一種勢,一股英氣雄渾。
神情,是弗里達自畫像上的另一道標(biāo)識。冷峻,看不出表情,或者說過濾掉了表情,只留下冷。所看到她的自畫像全都如此,無一例外。無論那張臉眼下掛著淚身上插著箭釘著釘,還是流著血。痛苦呼嘯穿過身體,而臉上不為所動,仿佛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
想起雕像《拉奧孔》。表現(xiàn)英雄拉奧孔被蛇纏繞的臨死一瞬,身體是極度扭曲的,是在痛苦中掙扎的本能樣子,面部卻像一張白墻,近乎水洗的透明,看不出驚懼,憤怒,或最后的痛苦。拉奧孔的臉是一道謎。就像,對話中的沉默,文字中的省略號,正面人群中的背影。
沒有表情,也是一種表情。這也大約是最具包孕性的一種表情。哭泣,歡笑,叫喊,平靜,期盼,絕望,厭倦,麻木,包容,承受,每一種表情刻在每一種瞬間,要把它們打包放在一塊兒,只能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因為沒有,所以,無所不有。
還有,硬氣。輪廓和胡須,這兩樣也是弗里達自畫像中不可不說的硬件。那是弗里達自畫像中所了解的自己。
女人,較于男人,僅從面部上看通常來說具有一種柔和的特質(zhì)??梢哉f,柔性,是女人的臉部之光,也是女性給這個世界所帶諸樣美好中格外動人的一種。
弗里達似乎有意撇開這種柔性。看過相片中的弗里達,情人尼科拉斯攝影鏡頭下的弗里達,神色安詳,柔和,清艷,這個女人,美眷如斯。顯然,弗里達想畫的不是照片上的那個自己,他人眼中的自己,鏡子中的自己,她畫所了解的自己,另一個弗里達。
相片與自畫像,哪個更像弗里達?
一張雌雄同體的臉。
自畫像中的弗里達,輪廓硬朗,把柔和削為峻谷,骨骼立出來,配上眉宇,別有錚錚之氣。此外,在自畫像里,弗里達從不忘記給自己的唇上抹下兩撇胡須,雖不濃深,但足夠清晰。一字眉,硬氣的輪廓,橫冷的神情,兩撇胡須,都為女性臉上少見,這些,在弗里達的自畫像中卻一再得到強調(diào),這不是相片上的弗里達,畫中的弗里達,這個弗里達,是弗里達更了解的自己。
忽然想到桃花。
春之艷,桃色獨占三分?!对娊?jīng)》開始,桃花便入詩入畫入人家,詩畫一比興,灼灼其華,桃花就成了女兒,成了婦人,成了世上那些美成春的女人。桃花開成女人花,那是人眼所看。
草木有性,桃花本為雌雄同體。
弗里達看自己,也是雌雄同體。
弗里達耽美。對色彩,對服裝,甚至小到頭上的一兩樣飾物,弗里達都不潦草,并且深深享受其中的繽紛。畫布上自己的臉上身上,除了弗里達作為女人的性別美感,還兼具畫家銳利的畫風(fēng),這些,使弗里達自畫像擁有獨特的美,足以區(qū)別于一個博物館里的眾多肖像畫。
弗里達通過畫筆,喚起自己的另外一部分。這一部分,從形式感上似乎是雄性的,如此濃重的眉宇,硬朗的面部線條,冷淡的眼神,還有那兩撇胡須,幾乎是男性的標(biāo)志,長在女人臉上幾乎像一種剪輯錯誤的羞愧,這些,弗里達一一接納,并且,大張旗鼓地以筆墨昭示出來,這也表明一種態(tài)度。
雄性特質(zhì),弗里達認(rèn)為女性也有,并且成為女人美感的一部分。這種特質(zhì),內(nèi)化到精神,是一種力美。
柔與剛,是兩種不同的力量。
柔屬陰,剛屬陽。是常識,也是慣性思維。性別是天生的。絕大多數(shù)帶著自己天生的性別來到世上,并接受這個性別,如此一生。就像一個半圓。只剛,只柔,就是一種半圓。具體到性別的人,只具備孔武之力缺乏情腸思緒的男人,就是感知上的一種半圓。只具備細(xì)膩柔軟缺乏果敢決斷的女人,也是感知上的一種半圓。無論,男人還是女人,最完善的狀態(tài)都是一種球體,而非半圓。這里,剛?cè)岵褪且环N球體。
柔性與力美,邊界可破。
剛與柔,男女可以兼?zhèn)洹?/p>
想想中國的《木蘭辭》,花木蘭戰(zhàn)時可以“萬里赴戎機,關(guān)山度若飛”,回鄉(xiāng)之后照樣“當(dāng)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一個女兒身上,既柔軟又英氣,完全可以。
看弗里達的自畫像,是具象的,又是精神的。標(biāo)志性的形式,她畫地圖一樣,面部一點一點都沒少去,而且還都打上著重號。這些自畫像,又決非只是一張臉加一條項鏈一件衣裳的換裝組合,她的精神氣質(zhì)逼人,弗里達畫是內(nèi)心的自己,一畫再畫,畫給自己看,而后,人們看到了,也包括這么遙遠的東方人。
亦柔亦剛,先成為一個人,而后,男人,女人。世間本如此。
弗里達,生而有幸成為女人,生而不幸成為女人,既如此,那就每一寸可見之處都安于女人的樣子,每一寸精神要保有剛毅之力。
柔屬女人,力也屬女人。
兩性狀態(tài)
關(guān)系是一種存在。
人與世界,人與人,人與自我,衍生出萬般關(guān)系。人在世上,總會生發(fā)出點什么關(guān)系,不是與外界,就是與自我。
兩性關(guān)系,是人類各樣關(guān)系中永遠的靶心。
如果說,自畫像是弗里達在病床上對自我的不斷認(rèn)識,那么,兩性狀態(tài),是弗里達作品呈現(xiàn)出的另一種重要探索。探索,是此刻行文的一個追加詞。也許,于弗里達的自發(fā)性狀態(tài)并不相宜。因為,從本質(zhì)上講弗里達是百分之百的體驗者,而非冷峻刻意的觀察者。
評論家布勒東認(rèn)為弗里達的畫作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有種夢境色彩。的確,看她的畫,時常有非理性的異樣風(fēng)采。
“我不畫夢。我畫我的現(xiàn)實?!?/p>
弗里達堅定地認(rèn)為,她的畫全然寫實?,F(xiàn)實,即她的個人體驗,純粹的女性體驗,這體驗是她帶著體溫?zé)崆橐擦髦獪I一滴滴一寸寸的感受,無比真實。
弗里達并非是一個自覺的女權(quán)主義者。她對男人對婚姻對愛情包括對性的認(rèn)識皆出自個體生命。沒有先入為主的思想框架,沒有以立場決定人物關(guān)系,她一系列自發(fā)在非連續(xù)時間里呈現(xiàn)出的男女關(guān)系才格外撼人。如一個蒙眼的行路人,一無所知,卻逐漸摸出道路的秘密。
弗里達畫自畫像,畫女人,也畫男人。
以畫面來表現(xiàn)人類當(dāng)中男女關(guān)系的復(fù)雜程度,太難。通常,不若語言文字,畫面定格為一瞬間,它的信息相對固定而偏少,文字可以從外到內(nèi)層層描寫,看得見的,可寫,看不見的,化成心理描寫,獨白,意識,也可寫,而且絲絲入扣,如剝筍,可以到底。
弗里達不同時期畫的以男女關(guān)系為主題的作品,時間上是跳脫的,并沒有看出來是有意創(chuàng)作組畫,恰恰時這種時間分離主旨分離的作品,放在一處看,可以看出弗里達這類作品的驚人之處,弗里達一路跟著體驗走,跟著體驗畫,云無心出岫,一系列作品展開下來,山環(huán)水繞,而呈現(xiàn)出活生生的動態(tài)的變幻的兩性關(guān)系,像隱秘的雙人舞。
不同年代畫出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同一個男人,里維拉,都是同一個女人,弗里達。畫面呈現(xiàn)出的男女關(guān)系卻不是一馬平川,不是光陰的原因,不是男人女人的臉和頭發(fā)由年輕變老的自然變化,而是兩性關(guān)系的復(fù)雜變化。
畫上的他和她,時而恬靜,時而痛苦,時而親近,時而疏離,時而恩愛,時而相殘。是的,僅僅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似乎涵蓋了自有人類以來男女關(guān)系的種種極點,溫存而安詳,甜蜜而危險,激烈而悲傷。
沒有立場主義,只有生活本身。
世上什么是最幸福的事?
遇見愛。
世上什么是最不幸的事?
愛走向另一端。
男人是女人的幸福點。
弗里達和里維拉的婚姻,被稱為“鴿子”和“大象”的結(jié)合。這個戲謔的說法,起先主要出于弗里拉和丈夫站在一起體格上的懸殊樣子,里維拉身形又高又壯,如果不說他是畫家,他的造型走在街頭很容易被想成屠夫或?qū)④姡桓ダ镞_卻是身體小巧而精致的, 兩人靠一塊站,的確像鴿子偎在大象旁。再說到兩人從事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里維拉擅長壁畫創(chuàng)作,單氣勢就很磅礴,這也很大象;弗里達崇拜里維拉,就是對他的壁畫四十五度角仰視,還曾嘗試也這樣創(chuàng)作,終因天生路數(shù)不同也放棄,從一幅幅尺幅不大的“小畫”中找到了自己通神的天分,她的作品,從美術(shù)尺幅上來與里維拉的壁畫比較,也可以說是“鴿子”和“大象”。
弗里達早期畫過一幅二人像。是弗里達作品中少有的歲月靜好的作品。畫上,棕色背景,二人一黑一紅,男人莊重,女人嬌俏,煞是人間對生活篤定信心的一對如意人。里維拉西服齊整,高大敦實,表情平靜,像一座安穩(wěn)的山,一手還握著調(diào)色盤和幾支畫筆,弗里達如此強調(diào)里維拉的畫家身份,這也是她戀慕他的起點,甚至也是自己后來也成為畫家的初因,為了自己的手能畫畫,離他的靈魂更近一點。弗里達把自己畫得像小鳥,紅艷的大圍巾,墨綠的長裙,齊整的發(fā)髻,她把手放在他手里,頭也微微地偏向他。男人的臉,看著信實,女人的臉,很安詳,粉鳥銜著字句鍛帶在二人中間。
這幅畫,男人女人牽手,活成生活童話。
男人是女人的愁之源。
一幅自畫頭像里,弗里達頭發(fā)亂了,眉宇含著憂悶,嘴角朝下,這是一個女人閱經(jīng)了苦痛的樣子,有幾顆淚在眼窩之下。頭像中也有里維拉,不在身旁,而在眉額之間,這個縮小的里維拉長著三只眼睛,這樣的構(gòu)圖,蓬亂的頭發(fā),暗沉的深色,一起給自畫像一種巫術(shù)感。
眉宇之間,最見心緒。這幅畫里,痛苦的女人眉間藏著一個三只眼的男人,又有話說,眉心,眉心,眉也是心,眉頭上的,便是心底下的。男人,是女人的憂愁之源。從這幅畫,我讀出這樣的意味。也許是誤讀。
男人是女人的孩子。
弗里達有一幅神巫感很強的畫,畫面背景半晝半夜,神靈半隱,萬物之母如巨,膚色發(fā)綠,發(fā)辮如藤條,乳尖滴乳,草木在她身上生長,中間一個人間的紅裙女人,依然是弗里達,她懷中抱著一個體格巨大的男嬰,成熟男人的面孔,里維拉,曲腿彎在女人的臂和懷里,那姿勢仍然是個孩子。
神,萬物之母,女人,男人,是層層遞小的關(guān)系。
這幅畫,和早期的男女關(guān)系顛了個兒。
女人,從男人的小鳥,變成男人的母親。
男人,從女人的靠山,變成賴在女人懷中的孩子。
畫中,男人是孩子。
男人是什么樣的孩子?
或者說,當(dāng)我們在說男人,女人,類化是不公正的,生而有限,我們能了解多少男人多少女人,也許,我們說的只是這一個男人,這一個女人。雖然,弗里達本身很迷人,情欲蓬勃,一生不乏對男人的體認(rèn),體認(rèn)最深的還是只有一個,靶心一樣位于生命最正中的這一個。
里維拉,就是弗里達的這一個男人。
當(dāng)女人把男人看成孩子,體內(nèi)一定流淌著博大的母性,這和愛情不一樣,卻會生產(chǎn)出比男女之情更廣闊的愛,含著憐憫,含著包容,含著接納。
想知道,她為什么會把他看成一個男嬰?這其中有謎。
男人是女人的缺席者。
《兩個弗里達》,這幅畫耐人尋味。
這幅畫,我將它看為表達男人關(guān)系的一幅重要作品,盡管畫面上完全沒有男人,女人身邊沒有,眉間沒有,懷中也沒有,天空中沒有,大地上也沒有,似乎男人和女人不在同一個星球。畫面背景天空烏云灰黑壓頂,兩個弗里達坐在同一條長椅上,彼此牽手。一個弗里達穿西裙,裙上一把剪刀,在剪斷血管一樣的長線,血流在白裙上。一個弗里達穿民族裙,手里握著什么。特別讓人注意的是心臟,兩個弗里達的心臟,都像被透視一樣袒露出來,像心型的跳動的碩根,兩個心臟,通過一根長長的血管連接在一起。
畫中表現(xiàn)的是,女人不再向男人求索愛或慰藉,她轉(zhuǎn)向同性,轉(zhuǎn)向自己,彼此相連的,不再是一個男人的心和一個女人的心,而是兩個女人的心。
兩個弗里達是姐妹?還是自己和鏡子?
這幅畫的背景,是弗里達面臨離婚,作為女人面臨最親密的男人缺席。
消失,從彼此的生命退出,是男女關(guān)系的一個末端。
弗里達是一個愛者,愛生命,愛男人,愛女人,愛孩子,愛身體,愛美的事物,凡愛者,是要將與愛相關(guān)的一切附著物一并收下的,包括一切處境,情緒,狀態(tài),一切,便是好的連著不好的,根根脈脈,不離一枝。這一切,終以畫的方式,成為長卷地圖,標(biāo)識出兩性情感關(guān)系的諸種狀態(tài),婚姻也好,愛情也好,本質(zhì)上是兩性之間的纏綿不絕又孤獨隔絕的人性關(guān)系,是同盟,是朋友,是敵人,是陌生人。
兩性在秘密花園,在戰(zhàn)場,在不毛之地,發(fā)生的或沒有發(fā)生的一切,過去有,現(xiàn)在有,將來還會有。
且一場場輪回轉(zhuǎn)換,永無休止。
墨西哥風(fēng)
凡迷人的事物,總有一言難盡的氣息。
這氣息,可能極為單純,比一滴水還單純;也可能是混合體,像采集了多種林間氣味調(diào)制出來的迷魂香,風(fēng)一吹,這種氣味吸引你,風(fēng)一吹,那種氣味吸引你,任誰捕捉,只劫持得它一部分,它本身始終是飄忽靈動在天外。
看弗里達,讀弗里達,承認(rèn),幾乎找不到誰的生命像那樣支離破碎的了,也難再找出第二個尤其女藝術(shù)家那么執(zhí)于表現(xiàn)痛苦了,可是,看完她和她的畫,不會覺得眼前是黑色,也不是灰色,而是進入到一個色彩斑駁活潑跳脫的世界。
風(fēng)格即人。
畫的風(fēng)格來自人的風(fēng)格。
看弗里達的畫,把主題放在一邊,時常都會覺得意象,色彩,構(gòu)圖,別有風(fēng)味,出其不意,恍若夢境,有著奪目的異域風(fēng)采。
墨西哥風(fēng),先這么說吧。
色彩奪人。
弗里達的繪畫,色彩感嘩地?fù)涿娑鴣?,一種無序而成序的感覺。她的用色更近于大地的原始狀態(tài),蓬勃而有張力,看上去鮮明醒目,像野生花,并不遵循后天章法,卻恰合了天地自然。
弗里達畫萬物之母,沒有按照常識畫黑發(fā)或金發(fā),身體皮膚也沒有用黑白黃色,她大膽用自己的精神理解去創(chuàng)造出新的身體色彩,綠色,身體是綠色的,頭發(fā)是綠色的,一個綠色的大地之母,初初看,好怪,再想想大地上的事物,最蓬勃有力的色彩,不正好是綠色么?弗里達的色彩,在很多畫中契合熱帶叢林的明艷繽紛,仿佛自己只是一個輕松的采擷者。同時,這些忽明忽暗的色彩又契合她的精神結(jié)構(gòu),色彩,也是弗里達畫布上的心情晴雨表。有時,她用色彩營造神魔降臨給人帶來的敬畏感,那種恍若現(xiàn)實之外的幽夢氣息,實在也會令人對畫陷境,有些森然噤聲。
弗里達畫人物,也常常將人物置于墨西哥的自然世界。叢林,猴子,鳥,蝴蝶,花,鹿,人物時常與它們相生相伴,特別強調(diào)人活在墨西哥熱帶別樣的草木風(fēng)情之中。多幅自畫像,雖然是同一張臉,在形式感上卻萬般變化,瑰麗多彩,弗里達以服飾為切口,盡量展示出墨西哥本土化尤其印第安人的民族性審美,在多幅自畫像中,弗里達都讓畫中的自己穿著各樣的印第安裙,最美最具個人氣質(zhì)的弗里達,也正是穿本土民族服的這一個。印第安人的服飾來源:“特萬特佩克地區(qū)特華納人的據(jù)說流傳于茨岡人部落的傳統(tǒng)邊飾長裙,華斯太卡山脈哈瓦卡刺繡罩衫,米卻肯州和哈利斯科州的絲質(zhì)大披風(fēng),托盧卡山谷奧托米婦女穿的緞子襯衣,以及尤卡坦地區(qū)的彩色繡花上衣?!备ダ镞_把這種審美從日常生活延續(xù)到藝術(shù)創(chuàng)造,她不僅在墨西哥穿各樣的印第安人服裝,到美國生活的幾年中,也一直以這種多姿多彩的民族服裝為榮。
美感來自文化自信,并成為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精神源泉。這些,讓弗里達的人與繪畫同時擁有鮮明熱烈的墨西哥民族風(fēng)。
讓人著魔。
意象魔幻。
超現(xiàn)實主義,又想起美術(shù)評論家布勒東對弗里達作品給出的評價,這個說法,也讓弗里達走進美國時大放光芒,二十世紀(jì)上半葉的西方藝術(shù)領(lǐng)域該是多么厭棄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正是異軍突起。
弗里達堅稱,自己從來都是畫生活畫現(xiàn)實,無一筆是虛是夢。她說自己寫實,一定是真的。因為,弗里達是天生的體驗派??串嬚叩囊暯?,又的確看出超現(xiàn)實的意味,她的作品意象的確常跳躍眼睛里的現(xiàn)實世界。
那么,什么是現(xiàn)實?什么是超現(xiàn)實?
常常,當(dāng)人們在說同一個語詞,對它的理解和定義是不一樣的。
弗里達說的現(xiàn)實,也許是它們在本質(zhì)上真實的,即使肉眼看到的不是這個樣子,現(xiàn)實與真實為鄰。
評論家為弗里達的超現(xiàn)實主義而大加興奮,藝術(shù)界正盼望新的風(fēng)尚。
弗里達誠實地說過,并不知道別人從自己的畫中看到了什么,她畫畫,只是因為她獨處時間太長,畫畫成為她的需要,她只為自己而畫。
弗里達拒絕流派,什么主義都不要。
實踐者與理論家似乎風(fēng)馬牛,搭不上同一趟車說話了。
也許,里維拉是弗里達作品最好的閱讀者,欣賞者,評論者。他談墨西哥和弗里達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這么說:
“在墨西哥,現(xiàn)實和夢想被視作是混雜在一起的,奇跡被認(rèn)為是日常發(fā)生的。”
“印第安神話與她的個人神話,墨西哥民族的歷史和她個人的現(xiàn)實全部融進她那色彩斑斕的顏料中?!?/p>
是了,神話意象的民族性與個人思維在弗里達的畫筆合為一體:
把晝神與夜神畫在同一時空里;把家族譜系人物圖從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到自己枝枝脈脈落在一起,用長長的血管和臍帶把所有人連在一起;把男人畫成嬰兒,額上長出第三只眼睛; 一只受傷的鹿,在叢林奔跑,而臉卻是弗里達;一個水盆,因著半盆水,呈現(xiàn)出奇妙的世界,男人女人纏繞于熱帶植物之間,因著水的光線作用,水中的腳變形得像螃蟹;飛翔的床,孕婦躺在白床上,嬰兒卻升在天空;躺在大地上的弗里達,穿著長裙,仍有很多綠葉枝條從體內(nèi)生長出來,與大地相連……
比如《墨西哥與美國交界的自畫像》,這是一幅對文明很有態(tài)度的作品,意象依然有魔幻意味,穿西裙的弗里達踩在墨西哥與美國的交界線,美國地界上是高樓,煙囪,機器,電纜,文明是如此生硬,墨西哥大地上,卻是一派原樸景象,太陽和月亮同時高掛,草木,花朵,石塊,土房,和原生態(tài)的人,自然的氣息在生長。
想起二十世紀(jì)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那本讓世界瘋魔的《百年孤獨》,有記者好奇,里面的內(nèi)容真實嗎?馬爾克斯堅定回答:每一行都真實。
民族性的神話,個人的獨特思維,也是現(xiàn)實和真實的一種。
當(dāng)我們不把現(xiàn)實局限在眼睛看到的發(fā)生的社會現(xiàn)實,而將思維體系、心靈活動、想象力,都看作真實的延伸,那么,人的大腦將會腦洞大開,將會看到更加令人驚奇的世界。
弗里達在畫中彰顯黑西哥本土尤其印第安人的存在方式,一如她生活中的態(tài)度,使得她進入西方美術(shù)界時別有一種不被歐風(fēng)所挾持橫空而來的異質(zhì)感。
西方對弗里拉作品的贊美層出不窮,畢加索曾老實地說沒有人能畫出弗里達那樣的自畫像,特別記得里維拉的一段話,覺得那段話迷人靈動的程度恰與弗里達最相襯:“她的畫尖刻而溫柔,硬如鋼鐵,卻精致美好如蝶翼;可愛如甜美的微笑,卻深刻和殘酷的如同苦難的人生?!?/p>
獨立不依,總成最美。
“我希望這一路能愉快,這一次我不想回來了?!?/p>
弗里達四十七歲在筆記寫下的臨終遺言。
有人猜她截肢后自殺,誰知道呢?
“如果有翅膀可以飛翔,為什么我還需要腳呢? ”弗里達自己卻這么說,這個女人,真勇敢,還幽默,我猜,她能把老天氣哭。
想起讀到墨西哥亡靈節(jié)的一段話,“我們墨西哥人對死亡是嬉笑相對的。要跳舞玩鬧,什么借口都是好的。出生和死亡是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死亡是哀悼,也是歡喜;是悲劇,也是玩樂。要迎接這最后的時刻,我們備上小小的骨頭狀糖面包;圓圓的,就像生命的輪回;在中心,是頭顱;甜甜的,卻陰氣森森。那就是我?!?/p>
于是,我相信墨西哥是一個高蹈的民族,這個會慶祝死亡的民族該是世界上最懂得快樂的民族。
但愿,弗里達最后一刻帶著墨西哥人的天性。
死也快樂。
唯藝術(shù)不死。
還是說畫,《生命萬歲》是弗里達最后一幅畫。這是弗里達畫中最畫風(fēng)出竅的一幅,沒有一絲痛苦,無比安寧。看弗里達很多的畫,無論主題畫面如何酷烈,都還終是可以屏住呼吸。對著這幅靜物畫,一遍遍看,眼睛卻慢慢濕了。
靜物,西瓜。瓦藍,青皮,紅瓤。
被刀切開,這次紅色的不是血,是豐美的果。
如此醇美,如此沉靜。
真好,生命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