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魚
上 篇
當時針、分針和秒針重疊指向凌晨十二點時,像是要趕赴一道莊嚴的儀式,他將食指指心精準地放置在手機右上方的綠色按鈕上,重重地摁了下去。接著,他便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了自己發(fā)送出去的那一行字——而立之年,一事無成。
盡管他以為這句話也會像往常拋出去的那些牢騷差不多,猶如一塊光滑的石頭,平靜沉入水底——如果非說有區(qū)別,那也僅僅只是在發(fā)送這行字時,他的態(tài)度尤其虔誠——況且,已然是午夜,應(yīng)是大家酣眠之際,但始料不及的是,時間才過了一分鐘,底下就出現(xiàn)了五條評論。
第一條和二、三、四條在隊形上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全都是“生快”。他明白,這是生日快樂的意思,客套話而已,四個字的祝福語被刪裁去一半,那剩下兩字所蘊含的祝福,自然也是要大打折扣的,并不見得有多真誠。相比起前面四個意義明晰的“生快”,倒是第五條那一句云里霧里的評論內(nèi)容讓他覺得連眼前都變得一片空濛了——人海茫茫,相遇是緣,相識是分,相知是福。
這究竟是表達了怎么樣一種意思呢?他不太敢確定,很明顯,這十六個字的語義指向決不是針對著他發(fā)出去那八個字啊。不僅如此,他還發(fā)現(xiàn),寫下這句話的這個叫“萬畝春”的人,不久前才加了好友,也沒說過話,他似乎并不認識。點擊放大頭像來看,是一片汪洋恣肆的紫色花海,密密麻麻的紫啊,宛如無邊無際的潮水一樣涌來,就是隔著屏幕,仿佛也能聞到那種讓人窒息的鋪天蓋地的香味。和“萬畝春”這仨字,簡直適配極了。究竟是誰呢?他不禁翻閱了相關(guān)資料,很遺憾,此人的朋友圈只有三條內(nèi)容。總會露出些有效信息吧,他近乎抱著一種“研讀”的態(tài)度又檢查了一遍發(fā)現(xiàn),此人性別女,微信號xiaoyu0528,個性簽名是“萬木春”,而地區(qū)則顯示為法國。僅靠這些,明顯不足以識別此人的真實身份,更何況除了微信號,其他的都可以隨時更改。虛擬空間里,大變活人的戲法已不算新鮮,在這樣的時代,誰知道與你隔著屏幕聊天的美女,到底是個邋里邋遢的大叔呢,還是只訓練有素的猴子。即便不假,他也實在不能從對應(yīng)的微信號拼音中聯(lián)想到與自己認識的人中有誰是叫做“小雨”“小魚”“小玉”或者“小羽”的。于是,就在自認為一事無成的三十歲生日這天凌晨,他懷揣著像是叩詢命運般的迷蒙,朝如隱藏在黑夜的那個陌生人問道,你是誰?
一會兒,微信就提示有消息發(fā)來,果然是萬畝春。連我都不記得了?
他想,要是認識,我也不會問你啊。只想想可以,但發(fā)出去的卻是,抱歉,真的記不起來。
你好好想想。
想不出來。他并沒有想,心底已生出慍怒,又加了一句,我們認識嗎?
貴人多忘事。
這真是讓人討厭至極的回答,似乎天生帶著一種自以為禮貌的惡俗,如同“在哪里高就”,都是故作教養(yǎng)的冒犯,盡管,他在經(jīng)濟、權(quán)力、才華上從未達到過被冒犯的高度。但內(nèi)心持有的高貴,一樣不允許別人如此“僭越”。過去的二十九年里,他一直被貼上“無能”的標簽,但此刻,已經(jīng)三十歲了,難道還要繼續(xù)忍受嗎?這樣的話,他似乎一眼就可以望穿到四十歲生日時將在微信朋友圈發(fā)出去的話——不惑之年,一事無成?;蛘?,它還可適用于接下來的每一個十年生日,直至壽辰將近,他從這大地上徹底消亡。幾乎是將手機當成對方的身體,他惡狠狠地一下一下戳回道,報上姓名,否則再見!
啊老同學,連我都不認識了么,萬嫣然啊。
看到“萬嫣然”,他先愣了一下,之后便在意識中條件反射般立刻閃現(xiàn)出一個金燦燦的笑臉來,仿佛萬嫣然就等同于那張金燦燦的笑臉,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從記憶庫中抹去的留痕啊。往事?lián)涿娑鴣恚瑳r且,五月二十八日是他倆共同的生日呢。一瞬間,他不好意思極了,趕緊為剛才的魯莽而道起歉來。但萬嫣然并沒有絲毫的責怪之意,也是,她那么大咧咧的一個河西姑娘,怎么會為這么點小事而耿耿于懷呢,況且在他看來,河西那地方自古土地廣袤,大風鼓蕩,也孕育不出像他這樣唯唯諾諾的人,很明顯啊,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蘭州這座城市的促狹,早就舉世聞名呢。
回想起來,在長日灰暗的大學時光里,這個來自河西的姑娘,幾乎給予了他所有的顏色與光芒。開學不久,父親就因酒后致人殘疾而入獄,他和母親去探過監(jiān),但這個具有家暴史的酒鬼卻拒絕見他們。獄警帶出了便條,父親稱老婊子可改嫁滾蛋,小雜慫要自食其力。回來后,這個被胖揍了多半輩子的婦人帶他吃了一頓精致的西餐,就收拾好行李箱去新疆去了——她的兩個弟弟早在那里承包了三百畝農(nóng)場,種植枸杞。銷量最好的時候,大弟弟曾驕傲地說,每年流通于全國市場上的枸杞,每三十粒中就有一粒出自我的莊園!儼然,他是把自己當作地主老爺一般的存在了。他早就說過,莊園里缺一個精于理財?shù)哪苁?,而他的姐姐,正是具有正?guī)從業(yè)資格證書的會計師。
但母親剛?cè)サ牡谝荒?,就遇上了特大冰雹,從傳回來的照片看,農(nóng)場里滿是那種脫落腐爛的紅色漿果,土地就像是被番茄醬覆蓋了一樣,黑壓壓的蒼蠅附麗其上,簡直惡心極了。起初他尚不明白母親傳來此照片的用意,但直到已經(jīng)半年收不到她承諾的生活費后,他才恍然大悟那照片原來是母親派遣來的無聲的信使,它所釋放出的信號“有圖有真相”地為她無力支付生活費的現(xiàn)狀做了鏗鏘有力的解釋。那時,他離成年尚有一段時日,還沒從家庭變故的境遇中初嘗人生的無力,對前途也充滿了幻想。直到花完母親臨走之際遺留的那點積蓄,他才在饑餓帶去的窘迫中見識了現(xiàn)實的殘酷。
整天為食物發(fā)愁的日子里,他終于在一個陰沉的早上,遭遇了一陣頭暈?zāi)垦5暮诎岛?,而躺到了學校醫(yī)院的病床上。多年過去,他依然記得輔導員和團支書萬嫣然給他帶去慰問果籃以及牛皮紙信封那天下午的場景——輔導員用“上級領(lǐng)導”的做派將牛皮紙信封遞給他,又以“組織關(guān)懷”的腔調(diào)施以一番安慰后,就離開了,而他從信封那沓錢下取出的捐款名單上看到,這個正坐在床頭一心一意為他剝橘子的姑娘,竟然捐了整整一千元,占了捐款總額的五分之一。一千元,得是他兩個月的生活費啊。也就是那天,他才知道他倆竟然同年同月同日生。不過在小小的驚喜過后,他感受到的并不是重回世界的溫暖,而是當眾赤身的恥辱。生日相同的他們,在生活中,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差距呢?他抱怨世事的無常,也抱怨命運的不公,更抱怨父母的無能,因此,當萬嫣然將那顆剝光的橘子遞過去時,他堅持認為她那張金燦燦的笑臉就是對他貧窮生活的極度嘲諷。毋庸置疑啊,那金燦燦的光芒,難道不是由她脖頸間那條精致的黃金項鏈所放射出的嗎?于他自視甚高的尊嚴而言,所有來自比他有錢的人的善意,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稱得上是嘲諷了。
由于那次捐款事件,他一直都跟班里的同學刻意保持著疏離感。自從輔導員向大家公布了他的家庭狀況,他已猜到自己在他們心中會占有怎樣的分量。因此他總是躲得遠遠的,上課永遠坐最后一排,班里的活動也極少參加,遇見了同學,能低頭裝作沒看見就裝,裝不過就一笑而過。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忘卻了有他這么一個人存在,除了萬嫣然。
她幾乎每學期都會以集體的名義將自己的錢拿出一部分來“捐”給他,無一例外地,每次把牛皮紙信封遞上時,她總會露出那張金燦燦的笑臉來。她好像有不少款式的金項鏈呢。盡管他從心底里特別不喜歡,或是討厭萬嫣然(甚至是唯一討厭的同學),但為了溫飽,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接受她的“施舍”。他當然明白那是她自己的錢,但卻不止一次地以極其無恥的理由伸出手去:誰叫她家有錢呢?正是這理由支持著,他才沒有輟學。其實,到大三時,他已不缺錢了。是母親千里之外提醒了他,可以把家里的房子出租掉,反正他住校,房子閑著也是閑著。但他依舊沒有拒絕萬嫣然那張金燦燦的笑臉,他有自己私心的考量——她究竟是錢多人傻呢,還是真的就是人性善意光輝的化身?
但還沒等到答案,她就出了事。大三第二學期走夜路,學校建筑工地兩個未成年的民工,蓄意搶劫并強暴了她。不久,精神奔潰的她,直接就退學了。從此,杳無音訊。
后來,經(jīng)歷了畢業(yè),找工作,母親改嫁,父親去世以及無止盡的求職和辭退,到三十歲來臨之前,他已經(jīng)把日子過成了一團實實在在的糨糊。因此,當萬嫣然在微信中提議他們一起為“歷史性的奔三”而相聚慶祝時,他帶著“反正明天再壞也不會壞過現(xiàn)在”的打算,毫不猶豫地就答應(yīng)了。
睜開眼后,屋里還是那股死亡的味道??赡軄碜陨嘲l(fā),也可能來自窗簾、桌子或是床,總之,他不知道。打開窗戶后,他去了衛(wèi)生間洗漱,刷牙時,牙齦上依舊有血水混合著泡沫流出來。半個月前,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上火。他不信,上火能上兩個月么?醫(yī)生說,心平氣和就不會。回來的路上,他反復念叨“心平氣和”進行自我暗示,但開門聞到那股死亡的氣味時,他還是沒忍住,返身一腳將門踹上了。之后,他便憤怒地將屋里所有看得見的東西和看不見的角落全部破壞性地搜尋了一遍。是老鼠,一只已經(jīng)變成了干尸但卻粘在衣柜底部的老鼠。他找來刀片,小心翼翼地將它連根拔起,又拆下窗前中國結(jié)上的一根紅色絲線系住它的尾巴倒吊在了窗戶外面。干癟薄寬的老鼠在風中飄來飄去,簡直像極了一只游蕩的風箏。那天晚上,睡得很安穩(wěn),但第二天早上,他還是被屋里那股死亡的氣味弄醒了。而掛在窗前的老鼠,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下一根尾部打了結(jié)扣的紅絲線在風中打旋。他明知道老鼠必定是被風吹得掉到樓底下去了,但還是躡手躡腳地打開了衣柜。原來粘住老鼠尸體的那地方,竟然有著一團黃涔涔的尸油印跡,像是渲染過度的拙劣國畫。一整個早上,他都試圖用刀片刮掉它,但后來無力地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深深地滲進了木板,索性地,他找來切割機,直接將它裁掉了。接著,他又在裁掉的木板上鉆了個洞,繼續(xù)用那根紅絲線吊在了窗戶外面。他說不上來為什么非要把一塊木板吊起來,但只有那樣做,才覺得心安,像是兇手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否則呢,難道自己已經(jīng)無能到了任由一只不知道死掉多少時日的老鼠甚至被它尸油所浸泡過的木板所欺負的程度?但他的情緒并未因為裁去那塊木板而得到片刻的緩解,因為那股死亡的氣味依舊存在,它彌漫著,若有若無,成功地延宕了他身體內(nèi)部“上火”的期限。
朝著馬桶里吐了幾口血水后,他開始坐在窗前吃早餐。昨晚,萬嫣然在微信里說,今天早上會來接他去一個神奇的地方為他們慶?!氨既?。他想到她微信資料所顯示的地區(qū)是法國,便問道,你不是在國外嗎?萬嫣然回答,回來好幾年了。他沒有追問下去為什么回來或者怎么在蘭州,他怕回溯到他們當年的時光。他怕那一段貧窮而自卑的歲月,而她,也應(yīng)是怕極了那個讓她告別大學的發(fā)瘋的夜晚吧。
這些天來,窗前的那塊木板一直在胡亂地撞擊著玻璃,也像極了一只風箏,但卻是怎么努力也無法飛起的風箏。不,連“起飛”都不能,遑論“飛起”。就像他每一次的工作,隔上十天半月,最多一個月,總會遭受無理由的辭退。一開始,他總把這“無理由”歸咎為自己無能,他也承認,一個員工越來越嚴重的抑郁癥和一觸即破的玻璃心任哪個老板也不能接受。但直到有一次,老板明確告訴他那是由于他死去父親的緣故時,他才醍醐灌頂。原來,他所歸咎為的那些尚可改觀的無能與客觀存在的無力改變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入獄后的第二年,父親企圖越獄,不僅打傷了獄警,而且還用牙刷戳死了兩個獄友。他也不知道那個酒鬼都那么一大把年紀了怎么還有那么大的力氣,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時,她沒有顯示出任何情緒,寒暄了幾句后,就在掛斷電話前夕才淡淡地問了一句,是注射,還是槍斃?注射,他說。母親悶聲半天不吭氣,拖到最后說了句“可惜了”,就掛了。起初,他還為母親的絕情而抱怨,畢竟夫妻一場,但直到畢業(yè)遭遇了一次接著一次的辭退后,他才惡毒地站到了母親那一邊,并且在心底狠狠詈詛父親應(yīng)被子彈擊碎腦殼而痛苦地死去。不然呢?要不是那個暴戾的酒鬼,他該早就事業(yè)有成了吧,何至像這塊被惡臭尸油浸入三分但又像極了風箏的木板,四處碰壁,無法起飛。
吃完早餐,萬嫣然還沒有到。她告訴他,還得好一會兒,路上太堵,到了會打電話。他翻看了一遍通訊錄,并沒有存她的號碼,于是就把自己的發(fā)了過去。她即刻回復,我有你電話。他不明白她為什么還會有他的電話,大三一別,他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那會兒,他才二十一歲,如今九年過去,時光從他的身邊刪除了父親和母親,而他,居然還存在于她的通訊錄里。為這白云蒼狗間的微小恒定,他不免感動起來。他想起了鄧麗君的歌來,“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钡芸?,他就被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
這些年,他無比謹慎地把控著與異性之間的情感溫度,也曾摩擦出一些火花,但只要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一律過早地將其狠狠掐滅了。一直以來,父母的婚姻模式,都對他構(gòu)成著無比強大的震懾性警示,那種從不見一絲溫情的甚至想致對方于死地的過往,于他而言,既是教訓,也是規(guī)誡。第一次拒絕異性后,他去了遠郊的發(fā)廊,那里的每一個姑娘都擅長“洗頭”——將客人的頭摁進自己碩大的雙乳之間,揉來揉去。此后,那便成了他周期性光顧的地方。她們服務(wù)諸多,但他每次只選“洗頭”。也有姑娘趁他不備一把伸進褲襠揶揄他是性無能,但他明白,自己無能的并非是性,而是愛。知道“愛無能”這個詞語是從一檔情感類綜藝電視節(jié)目上,主人公是個金領(lǐng),某外企的中層領(lǐng)導,被諸多女孩子控訴玩弄感情。她們一邊哭著罵他人渣,一邊又求他不要離開。但那個人似乎無動于衷,他準確地運用了老外的專屬動作,聳聳肩攤開雙手一臉無辜地表示,其實他也不想如此,是愛無能導致了這局面。
因此,他專門研究過這個詞語。它于二〇〇一年被國內(nèi)某作家創(chuàng)造,意指不愿去戀愛、不會去浪漫、不懂得去愛的“無能”現(xiàn)象,普遍見于擁有高學歷、高職位、高收入的大齡都市單身白領(lǐng)群體中,目前已是世界性的流行病。導致“愛無能”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經(jīng)歷、境遇、性格與壓力等。他一度質(zhì)疑是不是將自己誤診,因為高學歷、高職位、高收入壓根與他無關(guān)。但在看到有身材肥胖的網(wǎng)友拿自己與歌手韓紅對比自嘲“沒有韓紅的命卻得了韓紅的病”時,他立刻恍然大悟。是啊,在這世界上不論貴賤、不問貧富而公平降臨到每一個人身上的事情簡直屈指可數(shù),如果非要羅列,疾病可算其中一項中(肥胖自然不能算作一種,但“愛無能”,絕對榜上有名)。一旦認清了這樣殘酷的事實,他便愈加怨憤起父親來,若非那個酒鬼,他應(yīng)也是“普遍見于”中的一員,而目前,就是得病,他都算不得一個合格的病人。是一種無能為力的局面直接導致了另一種無能為力局面的出現(xiàn),就像是死扣一樣的惡性循環(huán),他在和可預見到的人生大瓦解碰面之前,終于苦苦挨到了三十歲的而立之年。
同過去很多個無所事事的早上一樣,這個早上,他仍舊枯坐于窗前,被無端冒出的想法陷在恍惚的意識泥淖里打轉(zhuǎn),直到十二點將近,萬嫣然打來電話問他家住在哪個小區(qū)幾單元幾層。
十八層,他說。
地獄嗎?萬嫣然剛說完,就又立刻道歉,別介意啊,玩笑話。
掛了電話,他又恍惚了。十八層和地獄,多么明顯的意義聯(lián)想關(guān)系啊,住在這里這么多年,他怎么從來就沒有想到過呢?那么,這幾年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是否就是住在十八層的緣故呢?
惴惴不安的情緒被萬嫣然的一句無心之話牽引了起來。系在紅絲線上的木板清晰無疑地敲擊著窗戶上的玻璃,投射到屋里的影子在墻壁上晃來晃去,他盯著它一起搖擺,目光閃爍,心境愈加不能平靜,呼吸也急促起來。他突然煩透了那塊木板,打開窗戶,就在一把將它粗暴地扽下時,他驚異地看見,屋內(nèi)窗戶護欄的夾縫中,那具原以為早已墜樓的老鼠尸體,居然赫赫在目。
下 篇
三十歲這天中午,她敲響了周不汝家的門。就像十二年前提了一個果籃去看望暈倒的他一樣,這次,她又提了一個果籃。不知道是宿命輪回還是別的什么,當開門看到周不汝的那一刻,她再次目睹了眼前這個人同十二年前一樣的蒼白和無力。為此,她不禁皺了一下眉頭。上樓之前,她原本計劃好了,要對他說“好久不見”的,但門開之時從屋里撲出來的一股濃郁的焦香味兒立刻讓她改變了主意。于是,她先將頭和身子伸進屋里探勘了一番才問道,你在干什么?
行刑,他盯著她沒有佩戴金項鏈的脖子說,我在行刑。
行刑?她瞪大了眼睛,并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嗯,我在火燒罪犯的尸體,當他看見她的臉部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時 ,便又解釋,一只早已死掉的老鼠。
就只是區(qū)區(qū)的一只小老鼠?她小心翼翼地問。
那它也是罪犯!周不汝語氣中透出的那股子剛正不阿的凜然,讓她立刻產(chǎn)生了一種判決神圣不可侵犯的肅穆感。
衛(wèi)生間門沒有關(guān),焦香味兒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她走過去看到,一個不銹鋼小盆子上架著一根長長的鐵釬,幾張紙在盆里燃燒,火焰裹著鐵釬上的一塊黑糊糊的東西不停地跳動,發(fā)出畢畢剝剝的聲音。她聽到他在身后說,聞到了嗎?就是它制造出了死亡的味道!
她退出來,繞到客廳的沙發(fā)旁邊,將果籃放在桌子上說,沒有,我只聞到了焦香味兒。過了一會兒,她又說,當然,那也算是死亡的味道吧。
不,你大概搞錯了,我說的不是這個味道,是另一種,就是——她觀察到他將右手舉過頭頂揮舞著,想做一番詳細的解釋,但那似乎只是徒勞了。一股迷蒙的霧靄在他的眼中迅速升了起來,最后,她只是看見那只被舉起的右手在空中抖了幾下,就又有氣無力地慢慢回落了下來。算了,那股味道在你進門之前已經(jīng)被我破壞了,周不汝又看著她光溜溜的脖子沮喪地說。
其實在路上,我原本計劃見面是要跟你說“好久不見”的,但在剛進門之前,聞到這股味道時,也被破壞了。所以,我現(xiàn)在只能對你說“生日快樂”,她坦白道。說著,一束紫色的花仿佛魔術(shù)一般地已經(jīng)從她手里變幻了出來,又被遞到了他的眼前。
和你頭像上的花一樣,他一怔,接過去聞了一下說。
是的,薰衣草。
可是我一點也不快樂,盡管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將那束花并列放在果籃的一邊,低著頭撥弄。
我知道,所以來看看你。她不請自坐在沙發(fā)上,眼睛目視著他,以表示自己并沒有說謊。沙發(fā)出乎意料的柔軟,她剛一坐進去,立刻就像是陷入一個無法反彈的深坑。這讓她有不小的吃驚。他注意到了,但并未就此有所解釋——沙發(fā)早就壞了,支撐墊子的一根木條幾年前被壓斷,人一坐上去,墊子其實是會直接落到地板上的。而她以為,他的沙發(fā)就是如此的設(shè)計,甚至都沒有要起身換個地方的想法。這樣一來,她的肩膀正好與桌子等高了,平視過去,對面墻上的那幅畫就迎接了她的目光。是被譽為世界十大著名油畫之一的由十七世紀的西班牙畫家委拉斯凱茲所作的《宮娥》。它簡直太著名了,贗品幾乎遍及全世界每一個城市,當然,她是見過原畫的,就在收藏它的西班牙首都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館宮。墻上掛的這一幅,顯然屬于模仿手段比較拙劣的那類,不僅里面最為人稱道的湍流多變的視覺漩渦沒表現(xiàn)出來,而且,畫中唯一冷靜甚至郁郁寡歡的畫師(《宮娥》作者委拉斯凱茲本人)居然有著滑稽的笑容。如果沒有見過原畫,她根本不會去仔細甄別它,但一旦瞻仰過了“真實”且被它的藝術(shù)魅力所深深折服,以后再看見贗品,她就不由得會產(chǎn)生一種本性上的不適和抗拒。而上一次產(chǎn)生時,是在不久前一個極為低調(diào)的大學同學聚會上。
參加那次聚會的人,全部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非官即富,盡管她中途就離開了大學,但目前卻擁有著省內(nèi)最大的薰衣草種植園區(qū),因此也在受邀人之列。一幫子“成功人士”重逢,不是回憶從前,便是暢聊當下,也就是在那時,她從他們口中得知大學時期一直被她所接濟過的同學周不汝,現(xiàn)在幾乎已淪落到了被人人喊打的窘境。雖然他們一再感嘆,都是他那臭名昭著的父親導致了他現(xiàn)在的局面,但又無一人不贊同,人之惡的基因,是會遺傳的,所謂龍生龍,風生風,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那天,在那個高檔的會所內(nèi),她也是面對著墻坐,墻上掛著的,也是贗品《宮娥》。雖然它遠遠要比周不汝家里的這幅更近接原畫,但那依然讓她產(chǎn)生了不適和抗拒的糟糕情緒,或者說,那種情緒其實大部分來自以桀驁不馴的口氣對落魄的周不汝進行指戳的“成功人士”。他們是多么的虛偽啊,她印象中的“成功人士”決不是這副嘴臉,他們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成功人士”的贗品。聚會還沒有進行到一半時,她就憤怒地逃離了,她甚至可以想象到,假如她不是那次聚會被邀請的對象,她在他們的閑話中是將會是怎么樣的一幅形象。她當年被搶劫、強暴乃至退學的事,可是轟動了蘭州所有高校的爆炸性新聞。鬼知道他們從這上面會衍生出多少令人作嘔的話題來。
眼前,這個坦然吐露“我一點也不快樂”的人,臉上正掛滿了如他家墻上這幅畫的原件中那個畫師一樣的郁郁寡歡。他似乎一點也不再同十多年前那樣特別在乎自己視之甚高的面子,銅墻鐵壁般的現(xiàn)實,已將他碰撞得不得不對生活俯首稱臣了嗎?她又疑惑了,明明在昨晚一開始的對話中,他那股子“內(nèi)心高貴”的軸勁兒還是那么顯眼。于是她問他,你為什么不快樂呢?
因為三十而立,仍舊一事無成,他真誠地回答道。
她本來想套用一些成功學上的偉人事跡來安慰他,至少也得帶上“大器晚成”“老有所成”或者“奇葩晚放”這樣的成語,但話到了嘴邊,說出來的卻是,誰又不是如此呢?
你就不是啊。她看見他折身走到窗戶邊,站在了窗簾投射到地板上的一片陰翳中。
我?她大笑起來,你怎么會這樣認為呢?
她的笑聲破壞了甫一進門就與他默然構(gòu)成的沉郁氛圍,他甚至為此而感到有點生氣,他說,你難道不覺得我依舊我們班里混得最差的那個人嗎?你與我擁有著共同的生日,但在十二年前,就能捐出一千元來,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每月的生活費都還達不到一千元的標準。我連省都沒出去過呢,而你,已經(jīng)從國外回來了;還有你拿來的果籃,那幾乎抵得上我半年的水果量了。這些當然尚可以算得上是能改觀的窘境,但真正威脅到我的是精神上的無依,我可以毫不保留羞恥感地告訴你,你是近兩三年來,唯一登門的客人。我的人生簡直一敗涂地!
他的滔滔不絕讓她感到陌生,在記憶中,他從來都不是個喋喋不休的人。她吃驚地看著他,當聽到“但真正威脅到我的是精神上的無依”時,一股電流般的震顫從天而降,從頭到腳漫過了她的全身。這句話簡直就是她在國外那些年困境的真實寫照啊,她原以為那種深夜哭泣的蝕骨之痛只有自己才最深有感觸?,F(xiàn)在的他,何嘗不是曾經(jīng)的那個自己呢?那些黯淡無光的時日,不可見底的深淵,等不到太陽出現(xiàn)的黎明,她永遠銘記在心。她決定去給他一個愛的擁抱,就當是擁抱曾經(jīng)差點撐不過來的那個自己吧。她掙扎著,從沙發(fā)的深坑中緩慢地站了起來,步履堅定地走向了他。
她從光明面走過去的時候,他仍站在那片陰翳中。窗外掛著的木板正擲地有聲地砸在玻璃上,斬釘截鐵,聲聲雷動,她的一往情深反而被嚇得不知去向。她看了它一眼,然后轉(zhuǎn)過身去,不明就里地盯住他問,什么?
什么什么?他的精力還在剛才那段話中盤桓。
她只好挑明了問,你為什么要在窗戶外掛一塊木板?
哦,它也是罪犯。
它犯了什么罪?
與那只老鼠同罪。
也制造出了死亡的味道?
是的。
那你為什么不對它行刑?
因為,因為,他停頓著,嘆了口氣緩緩地說,因為它像極了我。
她不明白周不汝為什么要說一塊木板像極了他,當然,她也不想再深究了。再這樣下去,她會瘋掉的,自進門后,與他之間的交流,完全是無效的。于是,她對他說,好了,走吧,別為一只死掉的老鼠和一塊詭異的木板糾結(jié)了,你的世界應(yīng)該比這遼闊的多,我?guī)闳€神奇的地方,保證看一眼就喜歡。
吃過午飯,她并沒有上高速,而是選擇了一條捷徑。車剛上路面,就被堵得密不透風。從這條路一直往前,就會到達他們曾經(jīng)的大學,而在十年前,這里還是比較冷清的地方,路兩邊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桃園和梨園,要不就是村莊的麥田和養(yǎng)豬場。如今,這里高樓鱗次櫛比,過去的農(nóng)民人人都是千萬富翁,房子多到八世同堂也住不滿。
車一點一點往前挪,龐大的堵車隊伍中到處是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尖銳刺耳,充滿暴力,像刀,像劍,也像戟,如果沒有喇叭可供司機發(fā)泄憤懣,她相信,他們是會揮舞著拳頭說話的。她承認自己又做了愚蠢的選擇,這些年來,她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蠢。犯蠢似乎已成了庸常,將她的生活搞得烏煙瘴氣,她也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具有在兩條未知道路中精準選擇錯誤那條的超能力。半躺在副駕駛上的周不汝看上去像個蔫茄子,他將手指插進耳眼嘰里咕嚕地朝她說話,她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她看了看他,伸出右手將他的左手食指從左耳眼里拽出來問道,你說什么?
耳塞,他說,你有沒有耳塞?
她搖了搖頭。
那耳機呢?周不汝拿出他的手機打開音樂指著耳機插孔。
她記得好像有,但具體放在什么地方卻真的忘記了。她對他說,我不確定,你自己找找看。
耳機很快就被找到了,周不汝將它塞進耳朵的時候,順便也閉上了眼睛。他說,醫(yī)生告訴我必須午休,否則晚上的失眠永不見好,而我睡覺之時要么聽音樂,要么必須讓耳朵保持安靜,不然就睡不著。她沒有說話,幾年前,醫(yī)生也告訴過她一模一樣的話?,F(xiàn)在時間是兩點整,如果順利,沿著那條捷徑一直往西走,趕在落日之前,他們完全可以到達她所說的那個神奇地方。
她要帶他去她的薰衣草種植園區(qū),地處河西,離她的故鄉(xiāng)小城金昌還有八十公里。那里真就是花的世界和海洋,至今,她都想不出一個準確的詞語來描述置身于它們其中的那種感受。浪漫、舒暢,抑或物我兩忘?她不知道。作為一個“成功人士”,她有很多次都被要求在公共或者私密場合介紹她的薰衣草種植園區(qū),一開始,她還富有耐心地向別人做介紹,薰衣草種植園區(qū)占地多少畝,種植多少株,花期幾月到幾月,年產(chǎn)花瓣多少噸,哪段時間是觀賞它的最佳時機等等,但到后來,她越來越來覺得它們屬于陳詞濫調(diào),并且也遠遠不能夠傳遞出她所期望的那種效果。于是在下一次被要求時,她就說“那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往后的每次,她都這樣說,對方如果繼續(xù)要求介紹一下那“地方到底怎么神奇”,她就只好邀請他們來親自感受一番?;厝ズ?,果然沒有一個人再問“那地方到底怎么神奇”,因為她知道,那地方的神奇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父親死后,她去了巴黎。盡管自古至今世人都吟唱著那里的千百種好,但對于她來說,蘭州和巴黎的區(qū)別不過是一個噩夢發(fā)生的地方和另一個噩夢發(fā)生的地方。在巴黎的第三年,身邊有一個叫做巴蒂爾的男子追她,他來自普羅旺斯-阿爾卑斯大區(qū)的一個城鎮(zhèn),家族世代做薰衣草生意。他在教堂向她表明心跡,交往半年后,就在她生日那天,他提出了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要求。那時,她已二十四歲,完全到了可以充分享受愛的蜜意的年紀,但問題在于,此前蘭州那個瘋狂的夜晚帶給她的傷害實在過于巨大,大到讓她以為性是世界上最骯臟、可怕的東西。她背負著對性的敵意,就好像背負著沉重的枷鎖,因此,即便是面對她熾愛也同樣熾愛她的戀人巴蒂爾,她仍然沒有試圖打破枷鎖的勇氣。然而就在被拒絕的當夜,惱羞成怒的巴蒂爾趁酒醉,將她鎖到自己的單身公寓進行了性侵。
事后,巴蒂爾倒是沒有逃避責任,他將罪惡全部歸結(jié)為太愛她的緣故。那時的她,已沒有了第一次遭遇魔鬼時的歇斯底里,當眼淚滴下的時候,她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靠在墻角里一動不動。她不止一次動過死的念頭,但每每一想到家中就她一個孩子時,就仿佛看到了母親的肝腸寸斷和心如死灰。那些天中,巴蒂爾一直對她不離不棄,但這種不離不棄的方式是他以長跪在地上扇自己耳光哭著乞求她的原諒為實踐的,可是相比起當年那兩個拒不認罪的魔鬼來,這簡直可以算得上是巴蒂爾的優(yōu)點了。那一年出事后,父親抱著她對她哭訴自己的無能,因為兩個魔鬼所持有的未成年依據(jù)成了他們的免死金牌,他們似乎也知曉這一點,面對罪行,絲毫不悔過,且氣焰囂張。她不管,哭著喊著“必須讓他們死”,于是父親不惜重金、不憚法律,買通所有關(guān)系,來做偽證證明他倆的身份證出生日期是滯后于真實的出生日期的。隨著槍聲的響起,兩個魔鬼的生命就此消亡。在沒去法國之前,她會每隔一段時間都了解一下那兩個魔鬼的家人的生活狀況,她帶著惡毒的目的想看看魔鬼的罪行和死亡究竟能將一個農(nóng)村家庭摧殘到什么程度,但沒想到的是,兩家人似乎并沒有悲慟,他們在情感上都很麻木,而且不出一年,各自竟又生了小孩。這讓她感到生而為人的悲哀和無力,因此,面對著跪地不起的巴蒂爾,再想到那兩個本不至于被槍斃但因為她的堅持和父親的操作而最終死去的未成年的魔鬼以及兩個麻木不仁的家庭,她妥協(xié)了,遠走法國,逃避紛擾。而在法國,性侵罪不至死,況且,她和巴蒂爾之間的愛,是被神明見證過的,于是,她選擇了那條背棄律令的寬宥道路,讓他從眼前離開了。
之后,她便開始環(huán)游世界,那是少年時代的夢想。她本以為事情到這里就算結(jié)束了,在行走的途中,她會變得堅強和勇敢。但剛從巴黎到達西西里島不久,一個震驚的消息就從同學口中傳進了她耳朵里來:巴蒂爾的妻子預產(chǎn)期將近,他回普羅旺斯-阿爾卑斯大區(qū)陪產(chǎn)去了!
那一天,她整個人好似一片怒波翻騰的海域,她為自以為是的慈悲而感到幼稚和羞恥。在怒波的推動下,她的情感湮滅了理智。次日清晨,發(fā)酵成魔鬼的情感拎著一把瑞士軍刀控制了她,它綁架著她,將她從西西里島帶去了巴蒂爾的故鄉(xiāng)普羅旺斯-阿爾卑斯大區(qū)。它要她殺了巴蒂爾,碎尸萬段!從誅殺魔鬼到變成魔鬼誅殺別人,角色換來換去,但那個一成不變的受害人,始終是她。找到巴蒂爾家并不艱難,他的父母聽說她是兒子在巴黎的朋友,異常開心,他的妻子是純正的金發(fā)女郎,城鎮(zhèn)文學館的翻譯員,教養(yǎng)極好。他們對她的到來歡迎之至,一味熱情款待,不問所為何事。在歡樂的音樂中,一家人和諧極了。巴蒂爾出去購物,還有很長時間才回來??粗@個充滿了陽光和善意的家庭,她心軟了,實在下不了血手讓老人失去兒子,讓妻子失去丈夫,讓未面世的嬰兒失去父親。這種痛,她最能體悟。千里迢迢醞釀而來的殺人計劃,被這樣被溫暖地瓦解了。在巴蒂爾回家之前,她微笑著告別離開了。她不知道這個選擇算不算犯蠢,但她知道,母親再不能連她也失去了。
返回的路上,她遇到了歸來的巴蒂爾,他們互相看到了對方,巴蒂爾驚詫地剎住車,停下了,但她沒有停。她的周邊是漫無邊際的瘋長的薰衣草,像大海一樣遼闊和博大的薰衣草,她想,應(yīng)該是它救贖了她,救贖了他,也救贖了所有人。只要步履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她就一定能滿身都沾上這救贖世界的芳香。
整整走到下午六點,周不汝才從睡眠中醒來,哈欠連天的,好像比沒睡之前還疲憊。他伸了個懶腰,看見窗外是一條孤僻的鄉(xiāng)間小路,路兩邊是原始的水渠,田埂被葳蕤的雜草覆沒,樹木高低不一,沿著大地,朝路的盡頭疾速行走。路的左面是片廣袤的田野,一條瘦小的河流從中央孱弱地貫穿而過,與路依稀拉成平行之勢。太陽尚未落下,依舊斜斜地掛在頭頂,一點也沒有黃昏的樣子。他好像感到失望,轉(zhuǎn)過頭去朝她嘟嘟喃喃,這就是你說的那個神奇地方?
但她并沒有回答他,而是反問,醒了?
嗯,他揉了揉眼睛繼續(xù)問,可是我們究竟在什么地方?
途中,她說。
他們沒有再說話,又走了大概一公里左右,河流猝然向右轉(zhuǎn)彎,阻斷了路面。車緩緩行駛了一段,停下來了,她走出車廂,舉手遮擋著太陽,茫然四顧地看著遠方,又看著橫亙在眼前的河。周不汝問她,怎么了?
她不說話,回到車內(nèi),嘆了口氣,開始倒車。周不汝又問,怎么了?
這里原先有座木橋,她說。
周不汝盯著漸漸遠去的河流問她,那究竟是橋沒了,還是我們迷路了?
走這條路的時候大約在十二年前,那天父親開車送我大學報到,感覺一會兒就到了。這么多年過去,父親……今天,我挺想他的,其實很多時候,我都特別想他……我是第一次開車走這條路。
沖過去吧,他打斷試圖哭泣的她。
你知道的,這么多年,我總是做出愚蠢的選擇。其實我是想帶你去我的薰衣草種植園區(qū)的,但一開始卻就選擇了一條可能錯誤的路。
沒關(guān)系,我也總覺得自己無能。
但對我來說,犯蠢是庸常。
這么多年來,無能也早就成了我生命中攆都攆不走的一部分,他看著抽噎的她說,可是今天……
話沒再說下去。但那股氣息似乎還在。
她愣了愣,問,什么?
當呼呼的風聲刮進耳朵里時,她聽見周不汝平靜地接上了上一句話,我們不都而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