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霉素
邾鎮(zhèn)東大街新開張的藥鋪叫漢春堂,坐堂先生姓柳,人稱柳先生,從東北躲戰(zhàn)亂來到邾鎮(zhèn)。柳先生擅長骨科,據(jù)說,他熬制的外敷膏藥“正骨膏”更是神奇,無論多嚴(yán)重的骨折,經(jīng)柳先生手法復(fù)位后,貼上正骨膏再用竹片固定,少則十日多則一月,斷骨便愈好如初。外人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話在柳先生這里就成了無稽之談,柳先生治骨病不需一百天。
日本人攻打邾鎮(zhèn)的那天,一顆炮彈落在顏老爺?shù)募依?,三間大堂屋頃刻成了廢墟,顏老爺正在前廳伺弄他的花樹,被震得昏了過去。半日后醒過來,他看到養(yǎng)在蓮花缸里的那株花樹樹干被炸斷了,僅剩下可憐的一點兒樹皮耷拉在上面,顏老爺兩眼一黑又昏了過去。原來那株樹是兒子從國外留學(xué)帶回來的,顏老爺一直視若珍寶。兒子跟隨部隊在臺兒莊和日本人決戰(zhàn)時,壯烈殉國。老人把兒子的一捧骨灰埋在樹根下,更是視樹為生命。
現(xiàn)在兒子的樹被日本人毀了,顏老爺就像被剜了心一樣。他失魂落魄地在破敗的院子里轉(zhuǎn)圈,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他一下子想起柳先生,也是心急亂求醫(yī),救人的命和救樹的命都是救命,柳先生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全不顧大街上槍彈橫飛,一路跌跌撞撞來到柳先生的藥鋪,見到柳先生,顏老爺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柳先生來到花樹前,小心地將樹干扶起來,把斷茬對齊捏實貼上正骨膏,周匝固定木棍。三日后,樹葉竟振作起來,十日后,樹葉重新泛綠,一月后,樹干斷處長好了。
顏老爺一臉淚痕,緊抓著柳先生的手說:“您救了我兒子也救了我啊!”
邾鎮(zhèn)淪陷后,缺胳膊斷腿的病人很多,擠滿了柳先生的藥鋪。這天,柳先生在藥鋪里配藥,心里默念著藥方“川續(xù)斷十錢”,右手去藥匣抓藥,放進左手的戥子里一稱,正好,繼續(xù)抓藥:“骨碎補十錢,藏紅花十錢,岷當(dāng)歸十錢……”
這時,漢春堂的大門咣當(dāng)一聲被踢開了,一群日本兵涌進來,后邊還抬著一個嗷嗷亂叫的軍官,候診的病人嚇得四處躲藏。
翻譯官提著手槍走近柳先生,說:“聽說你醫(yī)術(shù)高明,請你為少佐先生治傷,傷愈后重賞。”說著指指亂叫的日本人,“少佐先生率兵進山剿匪,被八路的地雷炸傷,兩條腿斷了?!?/p>
柳先生一怔,然后緩步上前,看著擔(dān)架上那張被疼痛扭曲的臉。邾鎮(zhèn)淪陷后,這個日本人曾牽著一條兇犬,在大街上咬傷不少人。
柳先生讓把病人放到診床上,然后雙手在斷腿上拿捏,病人忽然疼得又叫起來。日本兵拉開槍栓,黑洞洞的槍口一齊對著柳先生,柳先生好像沒看見,繼續(xù)接骨,修正碎骨后外敷正骨膏再用竹片固定。一條腿弄好換另一條腿,有條不紊。
“好了,隔日過來換膏藥?!绷壬f著直起身去洗手,不再說話。翻譯官放下大把銀元,日本兵抬著那個日本少佐走了。
隔日,翻譯官抬著那個日本少佐來換膏藥,又放下大把銀元。
又隔日,那個日本少佐被抬過來換膏藥,翻譯官仍放下大把銀元。
而這些日子,來柳先生的藥鋪治病的人越來越少,以致門可羅雀。
半個月后,日本少佐是拄著拐杖來的,兩個日本兵在旁邊扶著。見了柳先生,日本少佐臉上堆滿了笑容,不住地說:“你的,良民大大的!”柳先生也笑,只是不多說話。日本少佐換完藥走了,當(dāng)然還留下許多銀元。
柳先生聽到大門口有聲響,出門看,是顏老爺把他的蓮花缸摔碎在柳先生的藥鋪門口,顏老爺還把蓮花缸里的花樹嘎吱一下當(dāng)腰折斷,丟在地上揚長而去。街上好多圍觀的人,也轉(zhuǎn)身散去。
一個月后,日本少佐是自己走著來的,翻譯官跟在后面抱著一壇酒。柳先生和日本少佐已成了熟人,最后一次換完藥后二人開始喝酒,喝酒的時候,推杯換盞很是熱鬧。一壇酒喝光還沒盡興,柳先生提議讓翻譯官再去拿一壇酒來。
等翻譯官抱著酒壇子回來時,日本少佐已經(jīng)躺在地上死了,直挺挺的,面目猙獰,胸口插著一把刀,污血滿地。
而柳先生在院里正給顏老爺?shù)哪强没鋼Q藥,蓮花缸換了新的,缸里的花樹折斷處周匝固定著木棍,花樹枝青葉綠一派盎然。
刑場上,翻譯官問柳先生:“你當(dāng)初為什么給少佐先生醫(yī)傷?”
“我是醫(yī)病的先生,不能壞了醫(yī)者的名聲?!绷壬f。
“那你干嘛又殺死他?”翻譯官又問。
“我是中國人,不能壞了中國人的名聲!”柳先生微微一笑,慷慨赴死。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小說月刊》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