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
一
李清水的媽講,小姑娘家,年初一不作興喝湯的,喝了湯,出嫁那天就要落雨。
李清水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只管站起來伸出自己這把小調(diào)羹,舀上撲撲滿一碗,晃蕩著端到齊平下巴的位置,咕咚,咕咚。兩只烏眼珠一歇對著碗里,一歇朝飯桌上的人瞄來瞄去,像在進行某種表演。眾人大笑,小姑娘大起來真當(dāng)不得了呀。
清水媽只好修補面孔,臭姑娘!叫伊往東,偏要往西,不聽勸么,下趟自家吃——
虧字還沒出口,李清水放下空碗,啪一記倒扣在桌上,油膩膩的嘴角噘得老高。眾人又笑起來,那動靜把清水媽的半截子話都淹沒了,留下李清水叉著腰,一臉打勝仗將軍的神氣。
這些年,李清水悶頭朝西走了多少路,她自己也算不清了。只曉得當(dāng)初媽講,頂好是學(xué)點會計啊,文秘啊,畢業(yè)好找生活,她選了畫畫的行當(dāng)。媽講,回來考公務(wù)員蠻好,穩(wěn)定,她留在大城市給小公司打工。過幾年,媽講,熟人介紹靠得住,她偏一個都瞧不上,到頭來直接帶了毛腳上門,一問,家里沒房,來年的酒席卻已訂下,僵著面孔,毫無商量的余地。兩人交替用洗手間的時候,清水媽問,你看上伊點啥。清水不響。清水媽咬著牙講,我拿你養(yǎng)大,是用來氣死自家的,對嗎。清水不答,她只想盡快結(jié)束會面。
歲數(shù)大上去,兩把干柴越燒越兇,時常不見面,隔著屏幕也是星火迸裂?;榍皵?shù)月,姆媽萬事過問,清水不依不饒,正是一人想搬來同住,一人執(zhí)意不肯的焦灼關(guān)頭,清水媽卻忽然查出了女人的那種毛病,晚了。不到半年,撒手走了。臨了留下有氣無力的一句,姆媽不會再攔你了,往后做事體,覅莽,自家要想想好。她的眼睛瞥向張生。李清水后來才明白,媽是早早看穿了這樁心急的婚事里尚未顯露出的馬腳——她逐漸感受到一二,而媽的話給了她一種鄭重的確認,這是人生中第一個與母親達成共識的時刻,來不及有下一次了。那時清水媽抱著一點殘存的希望握住張生的手,小張啊,下趟清清全靠你了,曉得嗎。病房的地磚上彈跳著對方所應(yīng)下的幾個冷冷的嗯,像杯口灑落的水珠,轉(zhuǎn)瞬即逝。
當(dāng)天李清水顧不上張生,她分明感到病床前只有自己和姆媽兩個人,這種與敵人相依為命的孤獨感上一次強烈地出現(xiàn),還是在老李離家的時候。二〇〇八年,清水媽躺在混亂不堪的床上沖客廳大喊,有本事真走呀!本是句留人的話,卻成了老李全身而退的機會。李清水想,老李受夠了,由他走吧,那時她心里還保有一絲對媽的嘲諷,輕輕一聲,活該,并竊想著她未來漫長而煎熬的獨身生活。隨即意識到自己還在這個家時,這種孤獨就迅速蔓延到身上來了。她冷靜下來,為身處戰(zhàn)斗和共存兩個狀態(tài)中的自己立下了終極目標(biāo),做第二個出逃的人。誰想出逃并不能終止戰(zhàn)斗,戰(zhàn)斗倒被突降的外物瓦解了——怎么就因為感冒而做了體檢呢,怎么會查出來已經(jīng)沒得治了呢。這個活該的人是遭了誰下的巫蠱,誰埋的地雷,叫她的后半程如此之短。媽活不下去了,孤獨只好成倍地壓在幸存者的身上,李清水那條長途跋涉了許久的賭氣之路,就此稀里糊涂走到了頭。
她成了家里最后一個人。
到頭了,并沒輕松起來。這種奇怪的不適如同煤氣泄漏,在姆媽走后漸漸揮發(fā),四散,浸潤著李清水無數(shù)個清醒的時刻,上班,吃飯,坐地鐵,籌備被喪事推遲的婚禮,以及她并未料到的——漫長的婚后,甚至是來自雙人床的睡夢中。李清水愈發(fā)心慌,明明脫了韁,雙腳怎么前所未有地躊躇了。原來當(dāng)冒險者歷經(jīng)磨難,一路向北走到極點時,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南,反而不會走了,只好呆呆地站著,腦中空空一片,偶爾浮現(xiàn)出過往路上的風(fēng)雷烏云。
三十而立,李清水現(xiàn)在覺得,這話說的是即將三十歲的自己立在北極點上,四下空闊,再也找不著北了。
還要加個狀語,孤零零地。她越發(fā)感到一個事實,張生從不同她站在一起。盡管每天在一張桌前吃飯,蓋一床棉被睡覺,周末各據(jù)著沙發(fā)的一頭加班、看球或連續(xù)劇??衫钋逅靼椎煤?,一站起來,她和張生就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兩個人。
二
李清水認定她所身處的這座城市的氣候,是自己這趟婚姻的絕好隱喻:冬季濕冷,夏季濕熱,全不是空調(diào)可以控制的,而春秋細雨淅瀝,乍冷乍暖,一年到頭,人的身上總是黏黏膩膩,骨頭隱約發(fā)酸,有種難以言說的不痛快,卻又無法逃脫出去——畢竟這算不上空氣污染,只是一種令人主動蜷縮的窒息感。
李清水在上一個廣告公司上班的時候,項目組曾為了爭取一個家居品牌開創(chuàng)意會。甲方要求把產(chǎn)品的耐用同家庭生活聯(lián)系起來,大意是“盡管磕磕絆絆,也能長長久久”。討論到畫面切入點,有人說不如用小孩玩的七巧板,即便散了,也能用原有的幾塊拼出新的可能。有人說不如用風(fēng)雨過后是天晴的意象,把人的處境和自然環(huán)境連在一起。身為后備專員的李清水被一同拉入會場,聽到此處,噗嗤笑了,心想晴了沒幾天,不又是長久的雨水,何苦因果倒置,自我安慰。老板注意到了,有想法就談一下,他說。
無奈之下,李清水講,索性做成上海的天氣,衣服晾干了放回去,隔幾天穿還是潮的,夏天曬好,放一季,又出霉點了,這也算長長久久,磕磕絆絆吧?她這么說的時候,臉上竟暴露出無法自控的冷笑,公然唱反調(diào),同事們嚇了一大跳。
不是嗎,你們沒在上海住過嗎?這幾天陽臺上沒掛滿?還是家里都不換洗衣服的?李清水喝醉了似的,拎起喉嚨連聲追問,等清醒過來,她已經(jīng)被調(diào)出這個組了。老板說,成員的價值取向不能和品牌相悖甚遠。
有同期私下為李清水鳴不平,這年頭誰還沒在地鐵站外淋過雨,濕過鞋,犯得著裝出一副熱愛生活的樣子嗎。李清水不接話。她心里知道,自己是在和張生的冷戰(zhàn)中突然爆發(fā)了,只是不巧悶頭走錯了戰(zhàn)場,把工作攪黃了。
干脆辭職吧。自從搬進新買的婚房,每天通勤兩個多鐘頭也是煎熬。尤其春夏之交,悶熱難耐,等人折騰到公司,臉上浮了粉,褲腿沾了泥水,再好的鞋履也會因為泡水而漸漸毀壞,何苦。
離任前幾天恰逢李清水的二十九歲生日,幾個要好的同期在休息室為她辦了一個極小的慶祝會。將過未過三十的女人們戴著不合尺寸的生日帽,關(guān)了燈,圍著她唱了歌,等她許愿。
算了吧,沒什么愿望。
說一個!必須說一個!
李清水一本正經(jīng),希望今年上海的降雨量能有所減少。
同期笑話她。這是你該關(guān)心的事嗎,你怎么不再關(guān)心一下全球變暖和敘利亞難民的飲食問題呢!
另一位關(guān)切道,清水怕是著魔了吧,跟人抬杠抬出癮了?
李清水說,黃梅天最難熬,我好不了。心里想的卻是張生那張不太有表情的臉,如同暗紅色的傍晚,寧愿長久壓抑著,也不肯落一場爽快的大雨來。
要不你改個名?水太旺了也不好啊!
我也想啊,這么古怪的名字,還不是我媽起的。
姆媽叫學(xué)琴,取諧音清字,算命師又說缺大水,直接補了水字。李清水不喜歡,她甚至為自己起過一個網(wǎng)名,叫李焱,她想推掉這片水。
眾人聽到這里,紛紛閉嘴。
最后一位站出來說服李清水的,是個西北姑娘,她的理由是,世界上哪個大城市不是水汽充沛的地方,你說倫敦,巴黎,紐約,東京,哪個不是像上海這樣多雨的,還更冷,更迷霧重重呢。就得有這種冷靜的天氣,才能住下冷靜的人,生產(chǎn)出理性文明啊。要想干燥,你倒是和三毛一樣退回沙漠里去呀。她的嘴巴十分利索。
李清水無話可說,她去不了沙漠,也離不開這里。媽沒了,唯一的家就在這里,自己不能再出逃第二次了,人的氣力是有限的。坐在窗邊聽外面滴滴答答的檐頭水,再沒骨氣也總是安全的。
那天晚上,幾個人喝著酒在下班后的公司里大聲聊八卦,罵人事,罵老板。氣勢漸漸超過了先前會上的李清水,撒潑,癡笑,也相互奚落,瘋狂發(fā)泄一番。反倒是李清水平心靜氣,一口一口酌著獨酒。她是想到別處去了,如果姆媽曉得自己辭去了當(dāng)年不肯回家,非要留下來做的生活,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
做事體有頭無尾,講的就是你這種人!從前李清水在陽臺上收衣服,收到一半跑去看電視,回轉(zhuǎn)忘了原先遺落的一兩件,總會被媽這樣罵。
這樣的話李清長遠沒聽了,竟覺得耳朵里有蟲鉆來鉆去,要人敲打幾下。一番回想,她發(fā)覺上大學(xué)之后,姆媽的敲打就力不從心了。心理老師再三提示過,親子關(guān)系在二十五歲以后,天平兩端會發(fā)生力量的扭轉(zhuǎn),那時他對李清水說,不要怕,你的話語將越來越重??伤苏f,這并非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噗通一聲,另一端空了,李清水屁股連著坐板重重地砸回地面,又麻又痛,難以起跳。
地上的李清水即便入夢,也不曾見媽對她生氣。她想媽彌留之際的話,怕是意味著真的甩手不管了??伤窒氘?dāng)面問問,你看我現(xiàn)在這副樣子,還叫我有始有終嗎。畢竟媽沒能以身作則。李清水至今不能確認,究竟是老李還是姆媽自己,摧毀了他們所運行的長達二十年的固定軌道。而她的身體,又是不是這次裂變所摧毀的。
三
有時碰上連續(xù)一周的大晴天,李清水會興奮起來,給自己布置很多任務(wù),比如拖地,擦馬桶,比如按順序把整個櫥柜搬出來曬一遍。三五根竹竿并排架起,厚被子像燒烤一樣掛在五樓之外的天空。過季的衣物平攤在桌椅和洗衣機面上,空調(diào)架、花架以及所有能接收到陽光的地板都堆著鞋,有時夾雜著毛巾和坐墊,花花綠綠,密密麻麻,整個陽臺像在進行一場大甩賣,人走過去,邁不落腳。若是周末,李清水放棄出門,以便及時挪動,物盡其曬。工作日則有風(fēng)險,一怕下雨,二怕頂樓澆花,要趕在對方行動前收進來。張生下班早,任務(wù)在身,但這一切總是讓張生不解。
曬來干嗎?放點除濕劑不就好了。
五樓哎,竹竿伸到老遠,要吹下去了。
昨天不是曬過了嗎,怎么還要曬?
兩三點就落了一陣雨,總不好怪我哇?
張生總是很抗拒那幾根懸在半空的竹竿,即便作為本地人,他也無法接納這個危險的風(fēng)俗。或者說,他堅持認為這種近乎雜技表演的高難度動作應(yīng)該像文革記憶一樣,僅僅被保留在上一輩人手中。清水卻對此接受得根深蒂固。衣物掛上去,不銹鋼夾子夾好,甩起前半段,防止被窗臺弄臟,屏一口氣伸出去,像刺殺敵人那樣戳破樓外的空氣,一桿進洞,然后是整個白天的彩旗飄飄。
舊小區(qū)的房型各式各樣,車廂式,分裂式,唯一的共同點是光與風(fēng)的流通困難,稍有陰雨,室內(nèi)就充滿了濃密的水汽。就像人首要呼吸一樣,居民只能先顧及衣服的干濕,無暇考慮旁的安全問題,事實上,李清水從沒見過誰家不這么做,也沒聽說誰家的晾衣桿被風(fēng)吹下去過——姆媽和她的鄰居,每位當(dāng)家人都練就了一身基本功,他們必須向外爭取一寸,擴張一寸,才能克服狹窄生活的難題。這些她見過,也協(xié)助姆媽做過,只是沒想到自己成家后,仍舊困居于這種老舊的二手房。小時候的李清水并非沒有幻想過身處一棟拔地而起的高樓,落地窗,電梯房,如今在老家并不昂貴??墒钦l叫她要留在這座城市呢,初級玩家只配擁有初級裝備。
所以當(dāng)她責(zé)怪張生收得遲了或是有所遺漏,而張生萬分不解的時候,李清水總以這么一句來結(jié)束爭辯:有錢就買新小區(qū),誰家都不準(zhǔn)晾出去!噼啪放話,張生不響,即便是這套兩室一廳的小房子,也讓兩人背負著十多年直不起腰的貸款。
他只好輕輕回,同你媽一樣兇。
這是讓李清水永遠無法接住的一句話。憤怒還是羞愧,全部默默咽下,她知道他說得沒錯。這些年來,清水愈發(fā)覺得媽在她身上種植了自己的毛孔,那種尖刺的嗓音,易燃的脾氣,叫她無處可躲,眼看著它們從她身體里噴薄出來,燙傷別人,包括活著的清水媽。媽走后,李清水甚至認定,她就住在她身上,她讓她無法自控地做出一些事情,產(chǎn)生一些想法,比如下雨天關(guān)節(jié)的酸痛,第二天有事前一夜必會焦慮到失眠,為不值一提的人情小事而擔(dān)心,難以作出選擇卻懊悔自己的每一次選擇,以及對太陽光近乎瘋狂的執(zhí)念。李清水從小看在眼里并深深厭棄的東西,清水媽像報復(fù)似的,全部教給她了。
清水媽還在廠里上班的時候,下午常常偷溜回家收被子。陽臺上一攤,白場上另有一攤,那是早起扛著棉被搶占來的寶地。她抱著那攤,像一團棉被長了腳緩緩挪過來,走到房間,叫父女倆讓一讓,讓一讓,那聲音本是憤怒的,卻因為隔著被子而削弱不少。等被子往床上一扔,聲音就響起來了,叫你讓開沒聽見啊!李清水在一團突降的熱氣和驚雷中窒息,無法回嘴。有時天陰沉沉,稍微出一會兒太陽,媽就動身忙碌了。一小時也好,半小時也好,絕不放過??扇炖?,上午曬得暢快,中飯后必有一場大雨,若沒及時收進,媽就要發(fā)大脾氣,并波及疏于搭手的父女。要你們有啥用,一點忙幫不上!
等氣消了,她又投入驚險刺激的新一輪。
一年里,大太陽畢竟是少數(shù),家中逼仄,前后不通風(fēng),再怎么曬,常常到拿出來用的時候,發(fā)現(xiàn)鞋子又長霉點了,衣服蛀了,被子濕沉沉。這個家和那個家,隔了幾十年,竟逃不出同一片烏云的追殺,黏膩的空氣始終纏著李清水不放。于是只好和從前一樣,五六月準(zhǔn)備好幾包樟腦丸,除濕劑,煎熬梅雨;七八月準(zhǔn)備好雨鞋雨傘,等待名字像譯制片角色一樣古怪的臺風(fēng)降臨;入了冬,還有冰冷冰冷的雨穿過三四層厚厚的衣服鉆進人的皮膚,人的骨骼,而人別無他法,醒著的時候忍耐,躺下的時候,鉆進比衣服更潮濕的棉被里繼續(xù)忍耐。于是李清水在尚未察覺的時候,早已做起了姆媽做過的事情,養(yǎng)成了對陰天的絕對懷疑。
張生講,差不多干了就收吧,陽臺上掛不下了。
不行啊,還沒曬過太陽。
已經(jīng)干了呀。
干得不徹底,總要吹吹風(fēng),殺殺菌。
李清水自己都有些驚到,沒道理的話,是怎么講出口的?但又不是全無道理。她被混亂的想法捆綁著,像個無法暫停的機器,全力進行著令她焦慮和疲累的動作。張生說,不如買個烘干機吧??墒桥f洗衣機還能用,換了可惜。研究了半天,又發(fā)現(xiàn)五十平的家里根本放不下,只好作罷。
雨水太多了。李清水試圖理清楚,是心理作用嗎,可她又分明感到陰雨天一來,身上簡直像被涂了一層蠟,裹了一張保鮮膜,封閉極了,難以呼吸。而自己和張生的關(guān)系,忽好忽壞,同陽臺上掛滿了的衣服一樣,等不來幾次露天的暴曬,只能靠漫長的日夜來熨干。過幾天,摸上去好像是干了,收下來穿上身,總沾了水似的,冰冷徹骨。
結(jié)婚兩年,但凡跌入關(guān)系的低谷,李清水就想起姆媽在飯桌上說過的話,她忍不住打起寒顫。她沒想到,這雨不僅落到了出嫁那一天,還落滿了她此后漫長的婚姻生活。
四
出嫁那天是九月。
李清水從小就很在意生活中的突發(fā)狀況:下午和同學(xué)出去玩,走到一半下大雨了。沒想到期末大考連著三天的雨?。?!天氣不錯,心情真好!打雷了,和室友滯留機場,晚了一天才到她的云南老家。她的日記像一本氣象總結(jié)手冊。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天不下雨,氣象臺只能提前兩周判斷,再早怎么說得準(zhǔn)呢。要立于某月某日,為遙遠的另一個月選擇一天實在太困難了,她害怕作出令自己后悔的選擇。李清水不要什么良辰吉日,如果有人真能算命的話,她只希望對方能告知,哪天天氣好,起碼讓她的新娘妝不花,婚紗裙邊不濺滿泥水——那時候,她的這種強烈的念頭只不過是出于從小對下雨的厭惡,直到結(jié)婚前,她還不曾想起某個年初一媽在餐桌上說過的話。
不下雨就是最好的良辰吉日,她想。
于是李清水挑了九月中上旬,一個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沒有午后雷雨,也不潮濕,春夏的塵埃都被涼風(fēng)吹走了,空氣中散著坦蕩的味道,每條街道都生著一副開學(xué)初的面孔,意氣風(fēng)發(fā)。無論是上海還是老家,這段時間都是一年中最適意的。
婚禮前一周,氣象臺突然發(fā)出了臺風(fēng)預(yù)警,今年的臺風(fēng)里,有一號腿腳慢,來晚了。氣象小姐耐心地介紹,它的名字叫“西塔拉”,取自一種古老的三角豎琴。聽到琴字,李清水汗毛立起來了,仿佛一位長久不見的仇人正沖她狂奔而來。追蹤了幾天報道,這號臺風(fēng)來勢不猛,清水稍微放心些。幾個大晴天過去了,天氣依舊無恙,氣象小姐幽默地說,西塔拉的拖延癥又犯了,預(yù)計最早明日在浙北沿岸登陸,上海將有短暫的雨水波及。而李清水的婚禮,正要在這兩頭奔跑。
化了妝,盤了頭,婚紗紅鞋一一備好,伴娘圍著她的床站成一圈,老家的親眷朋友在客廳聊天,老李和一眾老煙管在陽臺自顧抽煙,小胡,被媽稱作胡貍精的仇家,則緊隨一旁。小胡不敢同女性親眷搭話,在這間房子里,她是罪人。但老李仍把她帶了來,李清水沒意見。她像從前那樣,乖乖地喊一聲阿姨。幾位老太太斜著白眼說難聽話,說著說著竟哭了,學(xué)琴真是沒福氣呀,女兒出嫁看不著,還要放妖怪到屋里來。她們出于對學(xué)琴的同情,表現(xiàn)出堅決不和老李說話的氣魄。
張生的上海親戚也來了幾個,他們中的一些以為老李和小胡是新娘父母,簡短問好之后,竟有人小聲說了一句,同誰也不像啊。又有人夸親家母年輕。李清水不做聲,同她最像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那個給她扁平面孔,扁平鼻頭和扁平身材的女人,給了她所有不想要的烙印,然后自己走了。從前一家三口出門,大人總說,小姑娘長得真像學(xué)琴啊。李清水扭頭不答,在她聽來,這只是一種對她不好看的反復(fù)確認,驚嘆中帶著不經(jīng)意的羞辱。這些烙印后來布滿她的身體,她的每段神經(jīng),李清水唯一可以主動拒絕的,只剩這套房子,婚事辦完,它就被掛上中介的名單。對逃離的最好實踐,是毫無保留地摧毀起點。
天暗下來,大風(fēng)起了,張生帶著借來的車隊準(zhǔn)時到達。會說話的親戚笑道,老天總算爭氣,毛毛雨,蠻涼快。李清水的眼睛望著張生和伴郎伴娘玩進門游戲,一顆心卻系在窗外的梧桐上,裝成一片樹葉,隨時等待著她不愿等來的部分,那無比熟悉的,輕輕的,沙沙的,隨后是噼噼啪啪的,迅速密集的雨點子;小孩的呼聲,悶悶的開傘聲,路人逃離的步子,鄰居扯著喉嚨提醒收衣服,然后陽臺上躍出清水媽緊急搶救的身影。她的耳朵就夾在隔壁陽臺的衣架上,聽媽收回晾衣桿,不銹鋼砰砰砰地磕著窗臺。姆媽手一擼,曬得僵硬的衣服像咸魚干一樣,隔空飛過去,堆砌在臥室的床上。等會媽就說,清清啊,衣裳折一下。
李清水就這樣朦朦朧朧地穿好鞋,敬好茶,在眾人的簇擁中坐上體面的轎車,開往一百多公里外的另一個家。窗外終于飄起一兩點真實的小雨,車速加快,雨點斜打的痕跡越來越重,幾乎要橫著流了。等上了高速,雨竟大到雨刮器都刮不完了,李清水身旁的車窗,看上去像每周二下午電視里的雪花點子,大片大片的模糊,磨人耳朵的呲呲聲,這些都在警告觀眾,別看了,什么都沒有,李清水只好低頭玩手機。沒有什么照片可以發(fā)朋友圈,難道要告訴所有人,一個被認為命里缺水的人,在臺風(fēng)天結(jié)了婚嗎?
李清水希望路能再長一些,車再堵一點,不要那么順利就開到新家,她害怕了。新家不過是別人用剩的舊家,一到雨天,頂棚和雨的碰撞特別響,一顆顆水珠猛烈地砸在她心上,砰,砰,水滴石穿。
李清水有些生氣,怎么老天這樣待我。
老李發(fā)微信來,不要不開心,是姆媽激動得掉眼淚了。他就坐在后面的婚車上,好像生了一雙透視眼,看清連張生都沒留意到的,李清水的一臉絕望。
李清水正是在那時忽然想起了大年初一,她渾身發(fā)冷,感覺自己回去了,身體從車里飛出去,降落到大圓桌前,咕嘟咕嘟喝著湯,怎么喝不完,喝不完,她不敢放下碗,因為一落下,旁邊就是姆媽生氣但礙于眾人面子無法發(fā)作的可怕神情。
我到底喝了多少湯水啊。她想不通。
掉這么兇的眼淚,估計是生氣了。李清水回了一條給老李。
但她心里想的是,伊是故意要作弄我,淹死我。
同車的張生打開交通廣播,雨這么大,原來臺風(fēng)在崇明登陸了,他和開車的朋友嘲笑氣象臺沒把崇明當(dāng)作上海的一部分,鬧出錯判的笑話來,路上并未和清水有什么交流。幾個小時后,風(fēng)小了,雨時有時無,喜宴上的來賓多少仍顯出些路途的狼狽,大家擦干衣服,強撐著禮節(jié)性的微笑送上祝福和紅包,李清水也保持著禮節(jié)性的歡迎,盡管她并不能控制自己的腦子四處游離,時而停在年初一的餐桌,時而在掛滿衣服的陽臺。在酒店二樓,清水感受不到外面的天氣。聽進來的小孩說,外面出了一道彩虹。等忙完出去看,什么都沒有了,天是粉紅色的,空氣濕漉漉,和五六月沒什么差別,好像多了一股白酒的香味,從喜宴散出來的。
水汽充足的地方所能有的最大福利,李清水在輪番上陣的人際敷衍中錯過了。
夜里鬧新房的動靜很大,來客大多是張生的朋友,忙了一天,醉得明明白白。李清水分不清嬉笑喧鬧,只聽得嘩嘩的雨往窗戶上潑,一臉盆,兩臉盆,這種幻覺一直持續(xù)到夜深人靜,客散了,西塔拉也離開了,窗外的雜音漸漸消停,張生爬到她身上的時候,她感到張生身上各處鉆出汗來,頭發(fā)上,手臂上,大腿上,每一個毛孔張開的地方,雨都一點一點落到她身上。張生漸漸擺正她的身體,掰開她的雙臂,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是撐在竹竿上的衣服,擠不干的水滴滴答答從五樓滲開去,落進看不見的草叢。
五
和張生認識,是在畢業(yè)前的冬天。為了省錢旅行,李清水和室友打算考個導(dǎo)游證,報了班,濕漉漉的天闖進去,沒有座位,只有末排高舉著一雙手。清水朝那兒走,順勢望見傘桶。等擦干頭發(fā)和眼鏡,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陌生人,而前排的室友正回頭沮喪地指著自己旁邊,座位被搶了。陌生人挪了個位子,坐。李清水謝了他。她后來才知道,那天張生不過是剛好伸了一個懶腰。
李清水和室友輪著上課,她每次仍坐傘桶邊。張生下班早,夾著羅森便當(dāng)過來,公文包壓住一個留給她的座位,有時也留下資料和網(wǎng)課的賬號密碼。但他不太說話,也不笑,李清水看不出那是冷漠還是緊張,只從桌上一絲不茍的文具排布,看出了一位普通財務(wù)人員的基本素養(yǎng)。課上李清水打過瞌睡,張生仍側(cè)身背著她,朝外托腮,干瘦的寸頭上生出一只招風(fēng)耳,一動不動,猜不出是在聽課還是冥想。很久以后,這個側(cè)面給李清水蒙上一塊固定的陰影,好像一回家,光線就被膠布貼住了一塊,叫人永遠看不清那里的表情。有時一起下課,九點半的地鐵不算擠,兩人坐下,或順次抓著扶手,同車廂里任意兩個陌生人一樣,保持沉默,以及不近不遠的距離。直到那天,李清水突然問了個關(guān)于地鐵的問題,便一下旋開了張生身上的某個按鈕,他的話像汽水泡沫一樣滾出來了,七歲時上海建造的第一條地鐵,世博會的新加線路,16、17號線的延伸走向,郊區(qū)還要向東京學(xué)習(xí)建一條外環(huán)線,也幾乎把自己的成長說了一遍。他又談到未來的旅行計劃,盡是些怪名字的地方,哥斯達黎加,斐濟,塞拉利昂,海參崴,阿拉斯加,直講到坐過了站。這以后,兩人熟絡(luò)起來,下課情愿走路,在附近的公園里晃,或是花四十分鐘,走回李清水的宿舍。黃暈的路燈下,張生和年輕的大學(xué)男生沒什么兩樣,他說,以后帶你去旅游,你想去哪就去哪。
最后的考試,只有李清水通過了。那時她忙著四處面試,隨便對付一下,甚至沒問張生的考試結(jié)果。直到畢業(yè)前,張生說,我們以后專飛國外,導(dǎo)游證用不上,她才曉得他并沒考過。但這件事兩人都不在意,仍約在補課學(xué)校附近見面吃飯,聊天散步。下雨天,李清水關(guān)節(jié)痛,張生就去宿舍樓下等,帶一壺?zé)崴?。兩人坐在路邊長凳上,常常是張生講些從《國家地理》上看來的東西,李清水聽。李清水若講求職的困惑,張生聽,不響,末了緩緩地說,你覺得適意就好。李清水聽進去了,這句話和姆媽的“不行噢”,老李的“一樣的”都不一樣。不控制,不放任,李清水覺得好。
李清水覺得不好的時候,是從這句話的重復(fù)中聽出了敷衍的味道。但她想的是,不能改了,無法再改了。她得盡快有個新家。
真正的旅游只有婚后一次,去了所有人都去過的泰國,因為便宜。李清水很后悔,那是比上海更濕熱的地方,交通顛簸,她有些中暑,又起了皰疹,渾身難受。張生說,來都來了,不玩浪費。他為假期制作了緊湊的行程規(guī)劃,勢在必行。李清水躺在客房,你自己去吧。張生就出去了。此后每晚回來一趟。三天后,他們飛回上海。
再后來,他們連馬路也不常走了。
也許不是張生的問題,換個人,李清水想,也會走到這一步,甚至不怪自己,世界上任意兩個人都無法長久地站在一起,像姆媽和老李,從小街坊,又是老廠同事,強撐了半輩子,最后不還是分道揚鑣了。
“對美好生活所產(chǎn)生的希望是用來關(guān)照當(dāng)下的,而絕非未來?!?/p>
李清水在轉(zhuǎn)行后參與設(shè)計的第一本書里讀到這句話,腦中隨即畫下了兩道波浪線。她用此來解釋自己背叛童年立下的抗拒婚姻之志的行為,當(dāng)然就無法允許自己后悔,也難以期待可能存在的下一段婚姻。
這本書賣得很差,設(shè)計師也無甚好評。也對,奇奇怪怪的譯文,自以為是的道理,李清水明白,大部分人還是需要希望的,她也需要。她自費買的那本,還沒看完,就被愛好整潔的張生塞到床底的收納箱里去了。家里很小,容不下書架,張生眼里又容不下?lián)頂D,許多不必需的物什就被隱藏了。正如兩人每次發(fā)生不愉快,張生會說,你確定我們現(xiàn)在要吵一架嗎?他指著自己被打斷的筆記本和手機。于是這些僵持的矛盾就被暗藏在空氣中了,空氣越來越沉重。
沿海城市的濕度總是很大,室內(nèi)的水珠和塵埃搖搖欲墜,尚未爆發(fā)的怨氣一旦強行加入,人就要窒息其中了。李清水能存活下來,她想,要多謝從小練就的一身本事。這個家和那個家,都住著一個精通在打顫的牙齒中忍耐一切的人。這正中了她在那本書中見過的另一句話:
“在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的相似或重復(fù)的痛苦,是童年未完結(jié)的證明?!碧玖?,李清水想,作者嘴巴太毒了,賣不出去活該。
但若不是新入職的體檢,李清水不會感到這種重復(fù)的痛苦有多么驚人,姆媽的陰影像一團燃燒在后背衣服上的火,不僅滅不掉,還可能隨時往肉身上引。體檢報告里有一行小小的提示,建議定期隨訪檢查。李清水問張生,要去嗎。隨你。于是李清水先忙過頭三個月,總算有時間去了趟醫(yī)院。隔周,電話來了,護士說得很快,李清水沒聽清。等護士重復(fù)了一遍:HPV16高危型陽性,李清水懂了,火燒上來了,她逃不開。如果長期攜帶這個病毒,姆媽的病就要轉(zhuǎn)移給她了。兩個人最相像的地方,原來在這。真厲害啊,明明不是遺傳,媽卻仍有本事在她身上埋下一顆地雷。什么時候爆炸?護士寬慰道,從發(fā)現(xiàn)病毒到癌變,是個很長并且不必然會發(fā)生的過程,慢慢治療就好。李清水點頭,姆媽最喜歡這樣子,話不講穿,只在一旁默默地盯著你,叫你氣急,翻身,日夜心跳,就像當(dāng)初警惕地盯著老李不放一樣。
清水媽常說,我養(yǎng)你的時候,吃了多少苦頭哦。李清水感到自己正懷著姆媽,就像姆媽當(dāng)年懷著她一樣。眼里都是雨水。她想自己只有到分娩出死亡的那天,才能徹底還清苦頭,不再為任何強大的結(jié)果而心慌。
下午李清水請了假回家,發(fā)微信給張生,晚飯回家吃,有事。
張生過了半小時回了一句,那我又要洗碗了啊。
李清水讀完就把手機扔進了沙發(fā)。
晚飯如常沉悶,張生邊吃邊玩手機,飯后,李清水拿出報告單給他,你看一下。
張生看了一會,沒說話,又拿手機查了查,潛伏期有八到十年呢,死不了。
李清水聽不出這是一句真心話還是個失敗的玩笑,她發(fā)覺室內(nèi)所有光線都被膠布封死了,眼前漆黑一片。
過了一會,張生說,你從哪里感染來的?我們是不是不能有性生活了?那我要不要自己也去查一下?
李清水拾起沙發(fā)上的手機出門了。從很早起,她就學(xué)會了自覺抗拒成為姆媽那樣的火山,她把一切都吞下了。
六
從家里沖出來,又飄雨了,李清水沒帶傘,隨手攔了部車,回過神來,人已經(jīng)在高架上了。李清水問,我剛剛說過要去哪嗎。
師傅說,我問了你好幾聲也沒睬我,小姑娘眼睛紅哩哩,一看就是同男朋友吵架了哇,上高架兜一圈,心情就好了,高架兩邊你看看,多多少少房子,里廂多多少少人家,哪個不是這樣過來的。
李清水不知道回答什么。對面的道路堵得紋絲不動,而自己這邊十分暢通,搖下車窗,風(fēng)夾著雨點打過來。高架,又是高架,十年前李清水第一次隨大巴駛?cè)脒@里時,她驚呆了,層層疊疊的房子相互遮掩,無從觸及盡頭,而自己像在天上,與移動的星光并列。車一拐彎,自己又像要隨時栽下去,摔進樹林,廣場,或居民樓,一層一層,見不到底。這個城市到底有多大,住著多少人,她想不出。可高架兩邊的房子近到幾乎能從陽臺爬上來,她清楚地望進每一個房間,考究的雕花頂燈,橘黃或乳白色的光,古銅的吊扇葉子呱嗒呱嗒撩著圈。與窗戶齊平的飯桌上,有人吃飯,有人看電視,更高一點的房間,窗簾背后透出模糊的人影和衣架。他們會站在窗邊看高架上的車嗎?甚至車里的人?大巴往前,李清水感到自己立于電器商場,在一百臺高清電視之間走來走去。一股巨大的好感涌上來。過去那個地方,那個家,太小,太熟了,才會有姆媽那樣撕破臉面的人,才會人人議論別家的丑事。此處車來車往,誰在乎呢。李清水想好了,她要當(dāng)個蟲,比如沒人認識的螞蟻,悄悄爬出來覓食,悄悄爬回去睡覺。那時的她不在乎路人臉上寫著什么故事,只專心熱愛與路人共用的一片片人造光影。
上大學(xué)時,李清水常常坐校車從美院去本部上人文課。校車開出沒多久就要上南北高架,返程容易堵塞,李清水圍困其中,獲得一大把細細觀望的機會。夜晚街燈亮起,兩旁的公寓也接連亮起,像一種隨機的多米諾骨牌玩法,每個人走進去,推開自己的房間,啪,骨牌倒了一只。高架上的人也即將回去,停車,掏出鑰匙,啪,他們也亮了。而校車里的人是多余的,她將永久盤旋在高架上,轉(zhuǎn)過幾百個彎,總也落不到一個洞口前。啪,李清水倒在宿舍上鋪,沒有牽動任何一張牌,冷冷清清。她感到一種身在城市之外的恐懼,這種恐懼長久地支配著她。
高架是城市的餐盤傳送帶,它把被工作掏空的人送回去,又把飽滿的人從家里送往寫字樓。而李清水是食堂里吃剩的餐盤,在緩慢的傳送帶上等待進廚房,接受清洗的改造。排隊是個漫長的過程。她曾畫過一幅作品,在無數(shù)棟樓房之間,城市高架上流動著的,是一個個長方形的餐盤,里面坐著各式各樣的人,補妝的,打電話的,背電腦包的,穿工作服的,有一只手從天空伸過來,撥弄這條傳送帶,取出其中幾個人。她不知道這只手是誰的,總之不是姆媽的。很長一段時間,這只手沒有把她從傳送帶上解救出去,李清水等不及了,她自己跳了下來。落地的過程很急,很快,毫無緩沖的可能。
現(xiàn)在她覺得這些房子糟糕極了,每戶人家都在吵架,或冷戰(zhàn),因為陷入幾樁人事的泥潭而焦頭爛額。黃色的燈光是焦慮,白色中加點灰暗是長久的貧窮。還有緊閉的陽臺,無法拒絕灰塵和噪音,也關(guān)不住錯買靠馬路房后所流露的怨憤。白底黑字的投訴橫幅被雨水沖淡,逐漸成了失去意義的裝飾品,誰也搬不出去。每個堵車的司機都在鳴笛,冊那,冊那,老痰一口一口往外吐。李清水說,師傅,下個路口出去吧。
一路去往客運站。李清水坐上間隔很短的城際巴士,過了收費站,一小時就到了。李清水想去找老李,他和小胡就住在舊家隔壁的小區(qū),也許那會是個新的家。
七
快八點了。李清水遠遠地看到老李和小胡在樓下倒垃圾,老李抱著剛買的西瓜,小胡手上牽著一只泰迪,狗的卷毛和人的燙頭十分相似,蓬松飽滿。他們?nèi)油昀?,到車庫鎖了門,上樓去了。老李仍保留了從前的習(xí)慣,一進門先開灶間小燈。剛散步回來的人,生怕引野蚊子進去,絕不敢開日光燈。李清水想起老李和姆媽一起散步,嘴上停不下的,是飯桌上遺留的各種問題。
稍微幫人家忙咯…
不來不來,屋里開銷本身緊張。
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覅講了,快點跑!
姆媽的蒲扇總是搖得很急,還沒走遠,她擠到小店門口聊天,老李就和老煙槍們上橋去了,兩人各軋各道,不過是一道出門的關(guān)系。
燈滅了,樓上并未傳來狗吠,一切安詳。李清水決定不打擾老李的新秩序,轉(zhuǎn)而走向最熟悉的地方。眼前一磚一瓦都沒改變,地還是坑坑洼洼,車還是四處亂停,看門的老頭仍躲在傳達室里聽?wèi)?,喂金魚。這條路,李清水走過一萬遍,幾乎要順理成章地上樓,敲門,等姆媽掀開貓眼,誰呀——可是房子已經(jīng)屬于一對外地小夫妻了,賣掉的錢剛好抵充一點點房貸。她站在樓下草叢里,貼著墻頭,像小時候喜歡她的男同學(xué)一樣,到了,不說,只靜靜聽著上面的聲音。李清水不確定自己喜不喜歡他,卻為這樣苦心的尋覓而感到興奮。她不敢下去,只悄悄趴在窗臺看他的頭頂,捂著嘴笑。姆媽正巧回來了,她把男同學(xué)拎到小區(qū)門口示眾,大罵,誰家的小孩心思這么野,帶壞清清!你不要讀書,清清還要嘞!男同學(xué)再也沒和清水在學(xué)校打過招呼。
樓上有斷續(xù)的哭聲。他們有孩子了。李清水有些擔(dān)心,小孩在這里成長起來,難免會碰到些問題,比如大臥室放不下電視機,客廳的電視又會吵到小臥室。比如光線不好,白天寫作業(yè)也要開臺燈。還有衛(wèi)生間和冰箱挨得太近,進出容易被絆倒。六歲的李清水俯身摔向地磚,磕去半顆門牙。老李沒留意,只拿冰塊敷。姆媽回來發(fā)現(xiàn)牙沒了,劈頭蓋臉罵了二人,飯也不吃趕去醫(yī)院?;氐郊?,老李說,我說對哇,乳牙么,以后長新的就好了。姆媽又餓著肚子和老李吵了一架。李清水在一旁哭,碎裂的牙縫不斷流出血來。
有些事情變成一塊一塊磚在樓下堆積起來,直至李清水能夠到那扇盛著一家三口的窗戶。
男主人在咳嗽,女主人輕輕唱歌哄小孩,李清水都聽得到。她知道這些年姆媽和老李吵架的動靜,鄰居們也聽得一清二楚。她想,至少自己的哭聲鄰居是聽不見的,她的忍耐力很好,總是等大人睡了,一頭悶進被子里哭。這種經(jīng)歷一直持續(xù)到老李離開。
姆媽和老李的最后一次爭吵是在二〇〇八年,李清水自認為即將遠離爭吵的那個高三暑假。姆媽不知為何突然懷疑老李出軌,老李不解釋。姆媽認定了,和老李私通的是對面批發(fā)街上賣衛(wèi)生紙的寡婦小胡。姆媽每天罵,家里沒草紙了,去胡貍精那里拿一點來呀。老李不理。姆媽說,一天到晚板著一副面孔,去胡貍精那里就開心了哦。老李不響。直到八月八號,李清水忘不了,小區(qū)里每戶人家都打開電視準(zhǔn)備看北京奧運開幕式的晚上,姆媽把飯桌掀了,李清水事先放好的西瓜、花生、茶杯,全都散在地上。姆媽悠悠地說,老李啊,你怎么不去胡貍精家里看呀。
老李說,我這就去。他出了門。
李清水看不成開幕式了,她央求姆媽去道歉,把老李尋回來。姆媽說,還用尋嗎,肯定在胡貍精店里,隨伊去。
李清水哭著沖出去,那天夜里的小區(qū)安靜極了,路上沒人沒車,連野貓都沒有。偶爾路過別人的窗戶,總能瞥見電視屏幕閃著的光,其中透露出遙遠的鳥巢里那種歡欣鼓舞的氣氛。這個夜晚,只有室內(nèi)的人才能與集體相聯(lián)結(jié)。李清水覺得自己在一個最糟糕的家里,有一個最糟糕的母親。她壯著膽子穿過馬路,去看對面的小胡紙店,門關(guān)著,沒有任何聲響,也許小胡也回家看開幕式去了。李清水大聲朝天喊,老李!老李!沒有人探頭出來看。李清水就這樣哭哭啼啼地在小區(qū)里轉(zhuǎn)圈,在周圍的馬路上轉(zhuǎn)圈,眼淚模糊了她的眼睛,如果老李真的在她面前走過,她也看不清了。
李清水蹲在一棵樹下哭。姆媽走過來了,她說,你爸回來了,你還要尋嗎。
回到家,桌子已經(jīng)翻好了,西瓜、花生、冒著熱氣的茶水又放在上面。老李轉(zhuǎn)過身來,笑嘻嘻地說,清清,我出去上個廁所呀。
李清水坐到位子上,三個人沉默著看完了最后的環(huán)節(jié),運動員入場式。已經(jīng)是最后一個國家了,姚明舉著旗子,運動員穿著紅色和黃色的西裝,解說一一介紹他們已創(chuàng)下的戰(zhàn)績。李清水什么都沒聽進去,她的眼睛也看不清了。電視里傳來的狂熱的歡呼,她聽著像暴雨的聲音,一下雨,家里的墻壁又要滲水了。
奧運會結(jié)束后,李清水要去上大學(xué)了。姆媽仍像以前一樣,自愿送她?;疖嚿纤龑δ穻屨f,你不要再逼老爸了,好嗎。姆媽不響,削一個蘋果,她后來講,你不懂的,不要管。
后來姆媽又鬧過幾次,總是這樣,老李摔門而出,過一陣又回來了。直到國慶的最后一天,李清水放假在家。姆媽躺在床上喊出那句話的時候,并不曉得那是一生中的最后一句。這一次,老李真的走了。
一周之后,老李回來拿衣服,他借住在單位里。半年之后,老李再回來,要和姆媽離婚。小區(qū)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帶著胡貍精來的,姆媽的哭鬧聲讓所有人都聽明白了。
李清水至今想不明白,到底是姆媽先發(fā)現(xiàn)了這樁事,還是老李真的氣急了,要氣死她,才去找了小胡。李清水一直希望是第二種。
去民政局的那天是個周末,李清水被喊回了家。她陪著姆媽,小胡陪著老李。姆媽全無平時的氣勢,平靜極了,懶于張口。他們很快換好了證,老李凈身出戶。分別前,老李說,清清,照顧好姆媽。李清水還沒接話,姆媽走過去,連甩了小胡三記耳光,甩得她筆挺的盤頭飛散開去,鼻子牙齒全是血。
老李說,學(xué)琴,同伊不搭界。姆媽第一次沒有厲聲回罵。
李清水像開幕式那天一樣,在小區(qū)里兜了一圈又一圈。每一棵樹,每只水泥凳,每一間熟人的陽臺,她都仔細看了一遍,像從前在高架上看近處的房間。只是這里的房間,她都認得。清水突然很想搬回來,住進自己家里,哪怕只剩她一個人。可房子分明是別人的了。她嘲笑自己,永遠住在自己不愿回去的地方。
單元樓里的燈一盞一盞熄滅了,野貓四處出沒,白天的垃圾開始醞釀臭氣。李清水知道,夜來了。她走出來,看了值班老頭一眼,對方報以一個你蠻眼熟,但我想不起來的挑眉神情,無可多說。最后一班回程車要開了,李清水最后還是選擇踏了上去。又一遍高架,又一遍對別處燈火的徒羨。
李清水坐在夜宵車里,不斷回想起姆媽的最后一段時光。她堅決不準(zhǔn)老李來看望。直到渾身水腫,被迫住進醫(yī)院,老李問李清水要了房號,總算來了。他坐在床邊一動不動,看著打了止痛針?biāo)サ哪穻專樕F青。小胡在外面走廊上坐著。
姆媽醒來,看到這張面孔,嘴里立刻啊啊亂叫起來。直到李清水把簾子遮起來,她才停下。這番掙扎耗盡了她的體力,余下盡是喘息。兩個人隔著簾子,坐了許久,一句話也沒。老李眼里都是水花,一只糙手掌揩來揩去。不久,小胡隔著墻喊,老李,老李,差不多了哦。她打起了招呼。
老李站起來,學(xué)琴,我走了噢,你好好養(yǎng),我再來。
學(xué)琴不響。這是老李和姆媽分開幾年來第一次說話,也是這輩子最后一次說話。
李清水覺得恍惚,兩個人在她的前二十年里,每天要說多少話,其中又有多少頂撞和逃避的意味,怎么突然間就不再說了。她想,老李一直話不多,而姆媽這么能說,到后來卻毫無出口,也許病是這樣憋出來的。夜里的高架空空蕩蕩,車開上去,像一支筆照著直尺劃過白紙,刷,刷,暢通無阻,而車里人影零星,空座位多到叫坐著的人擁有足夠的余地,去回想生命中所有曾經(jīng)來過又走掉的人。
李清水望著自己的前后左右,誰也不在。
八
李清水到家,張生已經(jīng)睡著了。沙發(fā)上歪斜幾罐啤酒,電視還在放野外探索類節(jié)目。她看著他,想起剛認識的時候,張生常常能從公文包里拿出不同的地圖來,落筆勾畫,這里,那里,好像標(biāo)記一下就到過了似的。等手機里有了衛(wèi)星地圖,萬事方便,張生反倒不怎么看了。那時李清水想,也許人人過了三十都是會變的。他殘存的熱愛方式只剩下了看旅游頻道。
有時張生倚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這個地方蠻不錯的,他講。
清水問,去嗎?
還是算了吧,頭幾年還貸最好不花大筆錢。張生有著財務(wù)人員一貫的謹慎和自律,家里的經(jīng)濟也由他一手規(guī)劃。
靠省能省出多少,怎么不換個工作,多去賺點錢。李清水一旦突然提高嗓音,總會說出叫自己和別人都很難接的刺話。她對張生十年來安于一個職位感到不解。
現(xiàn)在還不夠累嗎?
現(xiàn)在不賺錢以后更累。
你也曉得這個道理,還藏著自己那點錢做啥。
張生說的是唯一一筆還沒被他納入管理的錢。
當(dāng)初清水媽聽說兩人要貸款買房,過來一看,比自家老的小區(qū)倒要比自家貴十倍,匆匆離開。幾天后打來電話,媽這里不多,總歸多付一點是一點。李清水沒要,那時她只想和老李一樣,實現(xiàn)凈身出戶的壯舉。這些錢后來大半交付醫(yī)院了,所剩無幾的遺產(chǎn),李清水存在一個新開的銀行賬戶,不打算動。
每到提錢,張生最后總會問,為什么不肯?
李清水難以解釋,她似乎被一種強大的念頭支配著,不愿把姆媽從生活里再度翻出來。后來幾次被張生說服,決定動用,最終卻都放棄了,她才發(fā)覺不是這樣,錢是會用完的,李清水只是不愿把最后一丁點姆媽從自己的生活里消耗殆盡,她舍不得。
關(guān)掉電視,家里一下安靜了,也冷卻下來。誰能像主持人那樣,每天游玩,又每天保持燦爛到僵硬的微笑呢?對樓的最后一個房間滅了燈,狹窄的樓間距叫這里的房間也跟著暗下一小塊。為了繼續(xù)那個多米諾骨牌游戲,李清水立刻觸碰自己手邊的開關(guān),客廳燈熄滅了,家里徹底被膠布封上,李清水不太分得清身在何處。回想一整晚的游走,自己不過是從一個小區(qū)到另一個小區(qū),絲毫不能察覺城市的邊界。似乎這幾棟單元樓是打通的,往后,是老李和小胡的家,再往后,是老李,姆媽和她的家。彼此間望著極近,來去卻很遠。
李清水翻了翻一晚上沒回復(fù)的微信。在十幾個工作群中挑揀出一條特殊的,來自初中同學(xué)小毛的消息:小道消息!XXL也會去的,聽說他剛從美國回來,你一定要去??!
李清水沒明白,又翻了翻別的信息,發(fā)現(xiàn)幾乎不用的初中班級群里有這樣一條信息:本周六下午,三中上海校友會聚餐,有空的同學(xué)請積極參加!后附一個報名鏈接。
小毛說的就是這個了。
李清水和小毛初中時最要好,高中和大學(xué)卻分開了。后來一個回老家,一個在上海,關(guān)系愈發(fā)疏遠,加上小毛生育早,忙家庭和忙工作的就更難碰面,偶爾在微信上說幾句,也并不能及時互動。兩個人上一次見面,還是在清水媽的葬禮上。小毛安慰,好了好了,想開點,這對你也是種解脫。李清水懂小毛的意思,她心里也這樣想過,但她不敢讓自己再想下去。
這次小毛特意發(fā)消息來,是被一個久違的名字擊中了。他叫夏肖立,小毛給他取的代號是XXL。XXL在李清水家樓下盤旋的那一天,李清水給小毛打過求助電話。
小毛,我要下去見面嗎?
最好不要。你又不確定喜歡他,下去干嗎。保持好姿態(tài)啊李清水。
那我怎么辦,你能過來嗎?
我當(dāng)然不能亂插一腳啊,你就在樓上呆著,以不變應(yīng)萬變。小毛沒早戀過,卻看過很多連續(xù)劇,租碟店是她放學(xué)后最多停留的地方。
小毛,你說XXL到底想干什么呀。
想你唄。
別亂講。
沒騙你啊,再過一會兒,他就要像羅密歐那樣大聲表白了。
李清水嚇得不敢接話,要知道周圍每個鄰居都豎著耳朵呢。她聽從小毛的意見,趴在窗口低頭看那個站立的身影。從上往下看,XXL的寸頭就像一盆小蔥剛被做晚飯的人剪去了一茬,平平的,毛茸茸的。這種緊張的偷窺讓清水感到了起伏的歡欣。她時刻準(zhǔn)備著,一旦XXL開始喊她的名字,她就用盡全力去“噓——”。
第二天李清水到學(xué)校跟小毛復(fù)述了姆媽當(dāng)眾教訓(xùn)XXL的全過程。小毛叉著腰講,你完了,青春期男生最看重的就是自尊心。你媽這樣做,他會記恨你一輩子。
為什么不是記恨我媽?
喜歡誰就會恨誰啊,你不懂。
果然,李清水下午和小毛匯報了XXL對她視而不見的情況。小毛說,我沒猜錯吧,他絕對恨死你。
那我要去道歉嗎?
當(dāng)然不用啊,又不是你罵的他。小毛說起自相矛盾的話來格外理直氣壯。
XXL從她們的日常談話中消失后沒多久,三個人就升去了兩所不同的高中。小毛和XXL還是同校,李清水一個人。
給小毛回完一個壞笑的表情,李清水搖醒張生,喊他進房間睡。順口問,周末要不要一起去我的同學(xué)會。
什么同學(xué)會?
初中的。
有我認識的嗎?
沒有,但是有XXL。
XXL是誰???
原來她在路燈下講過的故事,張生忘了。那時還是張生一路追問不停,你一定要把每個追過你的男生都說一遍,我好以史為鑒?,F(xiàn)在她沒有講第二遍的必要了,轉(zhuǎn)而說,那我自己去吧。
行啊,我周五看球,白天不一定起得來。
李清水不再接話。
張生又說,這幾天下午都有雷陣雨,雨太大就別去了。到時候回來又發(fā)脾氣。
說完合眼了。他的語氣平靜,仿佛還沒意識到離家出走的太太才剛回來,也忘了那個叫太太惶恐的病毒的存在。但他說得沒錯,好幾個下班碰到大雨的日子,李清水一進門就摔鞋扔包,像要跟自己身上的全部東西打一架。雨天打滑,她踩不住剎車,無法扭轉(zhuǎn)直線墜落的情緒,只能等著它落地爆炸。
這夜李清水做夢了,她洗完一條很厚的棉被,怎么也擰不干,只好把濕透了的被子掛上去,因此竹竿很沉,沉到一伸出去就要掉下去。那關(guān)頭,后面突然有只手幫她托住了竹竿,她回頭,一個年輕的扁平面孔,生著扁平鼻頭。
李清水醒來,睜眼嘲笑自己,我能生出來的,大概只有一個腫瘤吧。
九
上午天氣很好,李清水很早起床,做早飯,照例曬衣,做中飯,不時和小毛在微信上聊幾句。
小毛問:激動嗎!
有什么好激動的。
別裝,有目標(biāo)了嗎!
什么目標(biāo)?
比如,去道一個遲到的歉。
老套,聽起來像青春片的開頭……
然后要個微信號,重敘舊緣呀。小毛發(fā)來一個壞笑。
別亂講,說不定人家早把我忘了。
怎么可能!畢竟挨過一頓臭罵。
那就是還記恨我呢。
記恨你媽啊,又不是你。你們可是被拆散的梁祝,現(xiàn)在機會來了!又一個壞笑。
李清水和小毛把那天的事情仔仔細細又聊了一遍,兩個人的記憶有些出入,但各種細節(jié)總算拾回來了。那扇窗底下,XXL站了多久,他是問誰要到小區(qū)地址的,被姆媽罵的時候,他是什么樣子,在學(xué)校碰面又是怎樣的一張臉,清水感覺自己回到了十五歲的生活,討厭所有喜歡她的人,越殷勤越討厭,同時又為這樣的人感到小小的雀躍。
怎么樣,現(xiàn)在有沒有精神出軌的感覺,說不定能來一出《晝顏》啊。小毛興奮起來毫無顧忌。
李清水愣了一下,還不知道怎么回,手機短信卻來掃興了,市氣象局提醒,午后有雷暴天氣,橙色預(yù)警。她望一眼,窗外明明烈日暴曬,夏天真麻煩。
清水說,不一定去得成,天氣不好。
小毛講,好事多磨呀。要不我先發(fā)你一張他的照片,人家現(xiàn)在可是帥氣又多金,保你看過了就不敢不去。
走開,不要。李清水拒絕誘惑。但她很快跑去衛(wèi)生間化妝,又回臥室挑衣服,腳步有些歡快,小毛吵著要當(dāng)軍師。
張生插嘴,不用搞得很正式哇,人家還以為我們家很有錢嘞。李清水被戳了一下。
張生又說,下周我請個假,我們再去醫(yī)院看一次?他的態(tài)度有些緩和,但絕口不提前一晚的事。李清水答應(yīng)了。這兩下幾乎把她硬生生地掰回現(xiàn)實,一個尷尬的身份,一種危險的處境,她泄氣了,決定隨便應(yīng)付一下午后的聚會。
李清水這樣想以后,天色也跟著變了。室內(nèi)光線漸暗,清水趕緊收進陽臺上的衣服,動作嫻熟利落??墒沁^了一會兒,太陽又出來了。小時候,姆媽就常常在烏云和日光的輪替出場中充當(dāng)一個不知疲倦的西西弗斯,而李清水選擇自我克制。既然烏云暴走,雨水也不會遠了。
了解HPV后,李清水發(fā)覺不止是疾病,人身上的很多事情都是烏云的某種隱喻。它黑沉沉地壓過來了,氣勢兇猛,籠罩著一群人,人們不知道它所醞釀的雨水會澆在誰的頭上,也猜不出它會什么時候落下來,落多久。但日光肯定被嚇跑了,于是人就這樣長久地存活在一片暗無光亮的等待中,又因那不可把握的等待而惶恐得喪失了逃離的能力,低頭,抬頭,都是懷疑。現(xiàn)在這片烏云叫李清水猶豫出門,猶豫任何可能擺脫它的途徑。這個小區(qū)離最近的地鐵站也有好幾公里,李清水甚至感到,烏云正等著她,她一上路,它張開嘴,口水就嘩嘩嘩流下來,伴之以驚雷的大笑。
張生說,叫輛車吧,淋濕了不好。
果然,李清水剛坐進車,雨就噼噼啪啪打在玻璃窗上面,這驚險得像一場好萊塢式的越獄。她長吁一口氣,總算僥幸過關(guān),獲得了半寸安寧。
李清水按亮手機,又是小毛:線人來報,XXL還是黃金單身!
十
車很快上了高架。周末的傳送帶仍舊堆滿了餐盤。里面的人想出去散心,外面的人想進來購物,結(jié)果兩面都不輕松,雖不如平日里嚴重,卻也成了堵塞的下水管道,通一下,停一會。雨打上來,像子彈襲擊,車窗無可閃躲。
司機似乎有點無聊,想尋點話和李清水說說。他從目的地入手,那個酒店挺高檔的,去參加婚禮吧。
同學(xué)聚會。
哦喲,包個場老價錢了?,F(xiàn)在年輕人會白相呀。
李清水不響。
同學(xué)會嘛,基本上就是比一比誰有錢。你老公工資多少呀,房子買在哪里呀,小孩多大啦。對哇,過得不好的人,大多不肯去的,講難聽點,也去不起。像我和我同學(xué),基本上不來往的,頂多微信上聊聊。有一趟拉客拉到一個老面孔,老早一道在虹口讀書的,不得了,人家已經(jīng)跟老公拿美國身份證了,伊回來探親,我還在拉黃包車嘞。冊那,面孔坍光。
那你們還有的聊嗎。李清水想到XXL也剛從美國回來,不自覺接了一句。
剛開始是有點尷尬的,畢竟幾十年不接觸了。我問完伊的情況,伊再問我,我嘴巴塞牢,伊就曉得我不大好,也不好意思追問了。后來我講,你還記得班上的皮大王哇,兩個人一講起學(xué)堂里的事體,馬上熱絡(luò)起來了。什么男追女呀,女追男呀,講到這種么,大家就開心了。下車前我還加了微信,伊也是住高檔酒店,我拿伊拉到中學(xué)群里去,班長說蠻好蠻好,你多拉拉客,尋回各路富貴老同學(xué)就靠你啦。
司機越說越興奮,李清水沒聽進多少,她努力回想XXL的面孔,所浮現(xiàn)的只有那個整齊的寸頭,在樓下細窄的水泥路上晃來晃去。她后悔沒問小毛要照片,萬一走進去找不到怎么辦?難道期待別人主動認出自己?還是傻乎乎地詢問,請問夏肖立同學(xué)來了嗎?李清水這么想的時候,已經(jīng)感到臉紅了。真的碰面了,還有話可說嗎,要怎么提起,怎么道歉呢。她看著外面的雨,還是密得驚人,只不過聲音被師傅的話蓋過去了。車外暈開了,每個事物都模糊成一個色塊,無限聯(lián)結(jié)起來。這樣的雨是李清水最不討厭的,它來得快,去得快,也降暑,干脆利落的東西,好或不好,都不會折磨人心。
師傅的嘴巴停不下來,他講,真是滑稽,這個女同學(xué)當(dāng)年相貌平平,班上沒人看得上伊,想不到命這么好。后來人家就講,越是這種尖面孔細眼睛的女人,老外越是喜歡呀。正說著,一部跑車變道超過,司機踩了急剎車,大罵。李清水沖了一下,師傅,慢點開好了,我不趕時間。她的意思是少說幾句,專心看路。
師傅慢下來,雨也跟著慢下來,兩人各自沉默,聽車窗的撞擊漸弱,漸弱,很快收住,天又發(fā)亮了。前面的車紛紛慢下來,師傅講,喲,好兆頭啊,出彩虹了。
李清水搖下車窗,涼爽撲面而來。彩虹是透明的,像不干膠撕去透明薄膜后留在紙上的部分,平整服帖。雨后的城市,每一種顏色都會變得更深更亮,車身,馬路,兩邊的陽臺,行道樹,連汽油都透露出被沖淡的新鮮味道。李清水懂這種感覺,在辦公室忙了半天,洗把臉,不用補妝也渾身清爽。她看到有幾戶人家又撐出竹竿來了,女人們一喊,屋里的小孩全沖出來看了。
許多手伸出車窗來拍。一道彩虹,被分成幾百道,傳送給上千個人。司機說,等下哦,我拍下來給我女兒看。李清水正猶豫著要不要拍,張生已經(jīng)發(fā)過來了,從家里陽臺看出去的,比高架上的小一點。他說,晚上蕩蕩馬路哇?
李清水忽然有一種念頭,現(xiàn)在要去馬路上看看。她說,師傅,下個路口出吧,別走高架了。
那要繞遠路了。
不要緊的。
車回到地面,又是不一樣的風(fēng)景。柏油路冷卻下來的同時,又很快泛上熱氣了,收了傘的人又要打起傘遮蔽重出的太陽,一抬頭,陽臺上又是彩旗飄飄,李清水看著努力伸出上半身來撥弄衣架的女人,每個都是姆媽。
李清水回想起那個年初一的下午,也是雨過天晴的時刻,太陽光為冬日去除了幾分濕冷。兩個人從飯店出來等公交,姆媽鄭重關(guān)照,你這個樣子,坍大人面孔不講,下趟自家吃虧。
李清水以為她還在擔(dān)心出嫁的事,大聲講,那我不結(jié)婚就好了!
瞎講,不結(jié)婚有啥勁道。
結(jié)了婚有啥勁道。
養(yǎng)個小囡,做個人家。
那我以后結(jié)婚了,有了小人家,姆媽的人家就散了呀。
姆媽說,等你成家,我散了也不要緊。
那我養(yǎng)個小囡也不聽話呢。
不怕,姆媽幫你帶,姆媽就有新的人家了。
李清水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三代人共處的樣子,那時候是,現(xiàn)在還是。
路口紅燈,李清水搖下車窗,探頭向外面看,檐頭水飛快地往一樓的朝街店面滴下來,路人不得不繼續(xù)打傘或繞路避開。她伸出頭,再往上看。剛跳綠燈,她說,師傅,靠邊停吧。
酒店不去了?
嗯。
小姑娘,被我講壞掉了啊。
李清水搖頭,師傅講得蠻有道理。
李清水下車,走回去,站到那個被路人空出的位置,冰涼的檐頭水滴滴答答落在她身上,她抬頭,水落在她臉上,帶著下墜的重量,舒服極了。她把包扔在地上,鞋脫在地上,褪去雨水的泥石板熱烘烘的,上下兩道溫度匯聚在一起,她覺得城市的邊界打通了。她持續(xù)往后游,往后游,一直游到自家樓下,老李和小胡樓下,游到姆媽樓下,姆媽把衣服串在一起,掛出來了。老李的白色汗背心,條紋褲衩,姆媽的胸罩,AB褲,她的沒有海綿的青少年內(nèi)衣。
手機振了一下,小毛心急地問:見到了嗎?
見到了。李清水抬頭拍了張照片發(fā)給小毛,一個小女孩站在陽臺上,頭發(fā)像吊蘭一樣順長,朝外散開,她正把擠不干的衣服套進第二根竹竿,留意著樓下的行人。李清水想,行走的人頭,在小女孩眼里,或許是一盆盆移動的小蔥。而她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吊蘭,是不小心被竹竿碰落的半盆吊蘭。
自問自答
談?wù)剬戇@篇小說的初衷?
這個小說的開頭其實一年前就寫下了。那時已經(jīng)有朋友關(guān)切地說,你是不是可以寫一寫都市年輕人。我腦子里跳出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職業(yè)女性,她可能有一位像美芬那樣的母親。但……失敗了。我覺得自己像只家鴿,一時半會難以跳出我盤旋的固定區(qū)域。今年寫完《小花旦》之后,我開始考慮兩個城市/社區(qū)之間的流通和交叉,于是想到更多離開社區(qū)的人,以及他們與舊空間的精神聯(lián)結(jié)。這種離開可以是肉體的,也可以是心靈的。但我又分明感到一種事實,由空間所塑造的生活方式并不是物理上的離開可以抹去的,即便它曾經(jīng)令人痛苦。這是一種控制,也是命運。于是重新寫。一個從社區(qū)走向社區(qū),從城市走向城市的人,從母親的對立面走向母親的人,如何面對自己的過去,面對精神世界中不可填平的黑洞。
小說里有哪些你喜歡的元素?
一些江南城市獨有的東西。夏季臺風(fēng),高架,陽臺外的晾衣桿。它們是我經(jīng)常思考的客體。
談?wù)勀銓λ粷M意的地方。
寫得磕磕絆絆,總體上不很滿意。當(dāng)然,都市年輕人是個全新的嘗試,我瞎子摸象。而且,雖然我欣喜地接下了“傷逝”這個主題,(因為喜歡同名短篇),但在寫的過程中,我感到自己被這朵叫“傷逝”的云牽住了。尤其是寫完再讀,發(fā)現(xiàn)那種揮之不去的壓抑感并不是我喜歡的,情緒過了,時而顯得刻意。年輕人該有另一面的活力,我更想寫寫這種活力。但我很愿意把邁出的這一小步獻給《小說界》,無論它是否是不穩(wěn)的,失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