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思芳
又到了蘭花盛開的時節(jié),小城的花店里,蘭花綻放得千姿百態(tài),紅色的、紫色的、黃色的??晌铱傆X得它們太惹眼了,缺少天然的韻致。
情不自禁地,我想起家鄉(xiāng)山野素淡清雅的蘭花,想起我的如蘭花般清逸儒雅的語文老師,我文學(xué)的啟蒙者——黃志根先生。
讀小學(xué)五年級時,我第一次見到黃老師:他口袋里插著鋼筆,挺拔的身姿,白凈的臉龐上時而掛著笑意,時而眉頭微蹙。他成了我的老師后,我對他很敬畏,上下學(xué)路上也不敢跟他接近。
一天,剛學(xué)了朱自清的《春》,黃老師讓我們當(dāng)天背會,不會背的放學(xué)要留下來。我之前沒有預(yù)習(xí)過,硬著頭皮哇哇背著,“盼望著,盼望著,東風(fēng)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奇怪,教室里怎么暗下來了?朝窗外望去,太陽已落到山后去了。我們這個四合院式的小學(xué)校忽然變得寂靜、空曠。我聽見老鴰嘎嘎地叫著,似乎要歸巢了;也聽見附近村子里的狗在叫,大概是迎接勞作歸來的主人……
我禁不住有幾分恐懼,黃老師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堅定地看著我,好像堅信我一定能背下來(我的語文成績一向很好)。一時間,心定了,我屏氣凝神,竟然很快就背了下來。背著書包走出教室,校園外的羊腸小路在黃昏里靜默著,回家要穿過萬象河上的小石橋,萬象河邊還有一片竹林,不遠(yuǎn)的山坳里有一個墳?!S老師看看我,讓我跟他一塊兒回去。到了萬象河,黃老師牽著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跨過石橋,又走過了竹林和墳冢。
此后,我見了黃老師便敢打聲招呼了,甚至主動和他談?wù)剬W(xué)習(xí)上的體會。課堂上,他也常讓我朗誦課文、回答問題,無論表現(xiàn)得怎樣,他都會投來贊許的目光。
我們有寫字課,黃老師教我們寫毛筆字。我家里只有一方舊硯臺,上面落滿厚厚的灰塵,父親說那是祖父生前讀私塾用過的。我第一次拿起毛筆,手不停地抖,落在紙上的筆畫彎彎曲曲,真是“斗折蛇行”。他見了我的字,握著我的手教我從基本筆畫開始書寫。慢慢地,我知道怎樣運筆了,寫出來的字常被圈上紅圈。今天,作為教師的我,能寫一手娟秀端莊的黑板字,無疑得益于黃老師當(dāng)初的耐心指導(dǎo)。
周末,黃老師常來我家門口的池塘邊釣魚。他見到父親總夸我,說我很聰慧,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老師的期許讓父親看到了希望,也給我莫大的鼓勵。
鄉(xiāng)村孩子讀書少,寫作文是我的老大難。盡管黃老師長期堅持寫作(記得他常向縣廣播站供稿),我也常讀他的作品,但懵懂的我就是無法進入文字的世界。為了解決我們的寫作問題,有一年春天,黃老師帶我們?nèi)ゴ笫瘶蛩畮炜达L(fēng)景,讓我們描繪眼里的春天。
水庫離學(xué)校很遠(yuǎn),當(dāng)時交通不便,只有徒步前往。十幾里山路,五十多個孩子。黃老師整頓隊伍,維持紀(jì)律,保障安全,一路將我們帶到風(fēng)景如畫的水庫。
站在堤壩上,一望遠(yuǎn)山含黛,近樹蓊郁,水波浩渺,云蒸霞蔚,別有一番景致。水皆縹碧,清澈見底,一只只剛長出新羽毛的野鴨不時在水里扎著猛子,游得飛快,在水面上劃出一道道波紋。水面上還不時掠過一只只飛鳥,一會兒又飛向了山上的大樹。這樣旖旎的景象,在我們那個小學(xué)校是看不到的。黃老師看到我們的欣喜,便念起李白的詩句,讓我們好好感受美景佳句。想想一路上,黃老師忙前忙后地照顧我們,滿頭大汗,只為我們能觸景生情、下筆成文,可謂用心良苦。
離開水庫大壩,黃老師讓我們分頭去山上采花。山上開滿了白色的泡桐花、火紅的杜鵑花,還有叫不上名字的色彩繽紛的野花。在一個山坳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蘭花,在修長的墨綠色的葉片襯托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如一個個嬌羞的小姑娘,惹人憐愛;開得灼灼的蘭花,好像在迎風(fēng)淺笑,那么清麗淡雅。我覺得這蘭花有點像我們的黃老師,于是采回一束,獻給黃老師。他歡喜得不得了,說自己最喜蘭花,閑暇時也畫幾筆蘭花,可惜畫不出蘭花的風(fēng)骨韻味。
游玩歸來,同學(xué)們都寫了一篇游記《春游大石橋》,黃老師把我的文章作為范文在班里朗誦。我突然間領(lǐng)悟到了文字的生命力和意趣,只有熱愛生活、用心觀察的人才能寫出美麗的篇章!
在黃老師的教導(dǎo)下,我的心靈漸漸充盈溫潤起來。當(dāng)我能讀《水滸傳》時,小學(xué)畢業(yè)了。
后來,我上了中學(xué)、師范,再后來,我應(yīng)聘來到小城教書。離開了黃老師,也離開了家鄉(xiāng)。夜深人靜時,我常懷想父老,也懷念那次春游,黃老師儒雅俊朗的形象浮現(xiàn)于眼前,我想著再回家鄉(xiāng),一定去看望黃老師。
春節(jié)回家,我要去看望黃老師,母親說他到縣城醫(yī)院看病了。追問原因,母親說黃老師因違反計劃生育政策被清退回家,不當(dāng)老師了,在家里什么重活都干,成了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夫。
又一年秋天,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見到黃老師,但他已不是我記憶中的黃老師了。他的精神大不如前,兩鬢染了白霜,先前白皙的皮膚變得干枯發(fā)黃,雙手又粗又笨如松樹皮。見到我,黃老師囁嚅著,仿佛不知說什么好。得知我的近況后,他勉勵我,說到了城市名校,要好好教書,為家鄉(xiāng)爭光,還說我是他最喜歡的學(xué)生,為我感到驕傲。我一時羞愧,一時激動,卻忘記了詢問他的病情。
不久,我竟得知黃老師去世的噩耗。原來,那天見到時,他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清明節(jié),我又回家鄉(xiāng),將在山野采摘的一大束蘭花,放在黃老師的墳頭。我想黃老師的一生未曾絢爛過,他就像家鄉(xiāng)山野的蘭花清麗淡雅,于蓬蒿中靜靜地生,在山野里悄悄地香。就讓這蘭花與恩師相伴,任淡香幽遠(yuǎn)吧。
(作者系河南省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信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其作品散見于《奔流》《西部散文選刊》《羊城晚報》《華文月刊》《中華美文》《核桃源》等)
(責(zé) 編 莫 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