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忍
2018年6月8日,安東尼·波登在法國斯特拉斯堡一家酒店自殺身亡了。這位傳奇名廚的人生,就這樣止步在61歲。
安東尼·波登與粉絲間建立的親密感,是超越了任何民意調(diào)查的。無論是電視節(jié)目,還是文學作品,都為波登吸引了數(shù)以百萬計的觀眾和讀者。但令他大為惱火的是,盡管他已經(jīng)遠離餐廳后廚工作多年,但只要提到“明星廚師”,人們似乎總是第一個想起他,尤其是美食界之外的人。波登說,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位“廚師”。
波登并不像部分高高在上的演員、歌星,將自己的生活方式與新聞捆綁,而獲得虛有其表的名氣。他感覺像你的哥哥、超棒的叔叔、酷到?jīng)]邊的老爸;或者是一個真誠的朋友,晚上和你一起去喝啤酒,然后又跑來你家看電影,最后賴著不回家。
作為一名作家,波登總是對其他的作家和作品謙虛謹慎,保持肯定的態(tài)度,對采訪要求和他人的批評也一律接受。
波登會嚴肅地回答每一個提問,每次赴約都提前20分鐘,從不遲到。不管是哪家報紙、雜志、網(wǎng)站來采訪,他都會一一回答。他從不說提前打好草稿的心靈雞湯,而是用夸張的智慧、重大的聲明、名人的真心、公然的點名,這樣強而有力的“評論導彈”來回應提問。
另一種說法是,安東尼·波登的職業(yè)生涯就建立在坦誠之上。
波登的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格拉迪斯·波登是美國人,曾經(jīng)在《泰晤士報》擔任作家和編輯。波登在成為隨筆家前,曾是名小說家。
早期寫小說時,波登就已經(jīng)展露出對“在犯罪行為中如何生活”這個題材的迷戀。在一系列懸疑小說中,比如《如鯁在喉》《逝去的竹子》等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這些家伙每天早上起來,刷牙、洗澡、刮胡子,然后再開始投入犯罪事業(yè)。”波登在隨筆文集《半熟不生》的一篇短文《犯罪人生》里寫道:“這些家伙不斷地主宰著我的幻想?!?/p>
對于犯罪,不能只是知曉罪行,更應揭示其中的陰謀,了解其中的奧秘,看清事態(tài)即將走向何方。這就是驅(qū)動他寫《看過這個再吃》一文的初衷。
1999年,波登因在《紐約客》上發(fā)表《看過這個再吃》一戰(zhàn)成名。他向人們揭示了世界上那些高檔餐廳叫人心驚的真相,直面美食界的黑暗面。諸如廚師對早午餐的反感,餐廳為了處理多余的食材推出每日特餐,禮拜一的魚都不能吃等。很快,這篇文章就被編入了他2000年出版的成名回憶錄———《廚房機密檔案》,而這本書則登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
波登是一個無情的讀者,閱讀不僅為了尋找知識和消遣,也在尋找制作電視節(jié)目的工具。與其說是一名電視明星,波登更像一個電視節(jié)目創(chuàng)造者。
作為狂熱的電影愛好者,波登將每一集《未知之旅》都打造成了一個故事片,參與了每一個鏡頭、每一段插曲的呈現(xiàn)。
隨著事業(yè)發(fā)展,波登的坦誠也越來越明顯。盡管不可避免地跟回憶錄《廚房機密檔案》里的秘聞聯(lián)系在一起,但波登也在美食頻道的《名廚吃四方》、旅游頻道的《波登不設限》和CNN的《安東尼·波登:未知之旅》(此節(jié)目贏過5屆艾美獎,一次廣播電視界的普利策新聞獎———皮博迪獎)等節(jié)目中,講述自己旅行的意義,涉及的不單是美食,而是更多元的文化。
在著名的紀錄片《未知之旅》里有這樣一段情節(jié):越南河內(nèi)一家裝修簡陋的面條店里,波登坐在一個低矮的塑料凳子上,和前任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一起吃河粉?!都~約客》作家帕特里克·瑞登·吉弗在雜志中寫道:那次會面對波登和奧巴馬都很重要,他們倆都是在越南戰(zhàn)爭的陰影下長大的。
波登離世后,奧巴馬發(fā)了一則推特:“低低的塑料凳子,便宜可口的面條,加冰的河內(nèi)啤酒,這些都是我關于安東尼的回憶。他教會我們很多關于食物的知識。更重要的是,他有能力讓觀眾們聚集在一起,讓我們對于未知少一些畏懼。我們會想念他?!?/p>
波登有效地塑造了“壞男孩主廚”的角色。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開始意識到這個角色對餐飲業(yè)的不良影響。在繼2010年《廚房機密檔案》之后問世的《半熟不生》中,他嘗試用一種更明智的方式重述自己的故事,毒品、性、自大的裝腔作勢,不再是為了構(gòu)建事業(yè)藍圖,而旨在警醒世人。
為了摘掉“主廚”的標簽,波登在2016年出版了一本家庭食譜。這本書的靈感,來源于平時為女兒準備餐食的過程。盡管拉爾夫·斯特德曼所畫的封面插圖一片混亂,《食指大動》這個書名也取得很不高明,但這是一部溫柔的父愛回憶錄,也是一首以食物為載體的頌歌。
在活力四射、神氣十足的外表下,波登的生活是暗淡的。
父母的婚姻在波登年幼時就結(jié)束了,這給他造成了永久性的創(chuàng)傷。2005年,也就是他成名后不久,高中女友南希·普克斯基與他結(jié)束了20年的婚姻。之后,他與第二任妻子奧提維亞結(jié)婚,并生下一個女兒。但隨著兩人婚姻破裂的消息被小報爆出,那些為了滿足公眾好奇心的八卦,對波登的精神狀況造成了嚴重影響。
2016年,《未知之旅》播出布宜諾斯艾利斯篇,波登正在進行心理治療,他躺在一張皮質(zhì)沙發(fā)上說:“有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機場點了一個漢堡包,但它不太好吃。其實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一個漢堡包而已,但突然間我會一直看著這個漢堡包,然后在接下來的數(shù)天里陷入抑郁?!?p>
其他時候,尤其是當他不是話題主導者時,波登會不動聲色地避開個人問題。一年半前,《未知之旅》羅馬篇剛剛播出,記者在閑聊中向波登提到艾莎·阿基多的名字,說他明顯迷戀上了這個曾一起做節(jié)目的意大利演員。當一提到艾莎,波登黝黑的手,飛一般地關掉了錄音機的麥克風,說道:“什么?我迷戀艾莎?”記者指出他發(fā)在推特上的那些節(jié)目資訊里所透露出來的迷戀氣息。他拿出手機仔細閱讀了自己近期的推文,無奈地說:“我們是打算對這件事保密的。”
記者問他是否是一個女權(quán)主義者,他的回答委婉含蓄———相較于表明立場和給出結(jié)論,他更愿意講個故事來讓你思考。他談到了自己對女性和同性戀群體處境的同情,談到了在瓦薩學院上學的青蔥歲月,談到了對婦女生育權(quán)利始終如一的支持。
“我不知道我這樣算不算一個女權(quán)主義者,但我肯定是一個紐約客,不是嗎?”
羅南·法羅在《紐約客》曾發(fā)文,披露哈維·韋恩斯坦對多名女性進行的性騷擾行為。艾莎·阿基多是這篇報道中的核心人物,她詳細披露了韋恩斯坦的捕獵行動,以及這對她的創(chuàng)作生涯和個人生活造成的影響。幾十年來,波登的公眾身份一直建立在一種專注的、專橫的個人主義之上,他似乎很能和阿基多建立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政治伙伴關系。經(jīng)過節(jié)目中的一番探討,阿基多擔任了《未知之旅》香港篇的導演。
相應地,波登作為一個男人中的男人,一個從不廢話的行動派,他的優(yōu)秀資歷也充分支撐起了后來的性騷擾抗議運動。他堅定不移地支持著阿基多,毫不留情地指責那個涉嫌性侵女性的名人,這些都為他帶來了新一波名望。人們把他視為一個維權(quán)斗士,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一個永不妥協(xié)的精神領袖。
就在幾個月前紐約的一次聚會上,他告訴之前問他與阿基多關系的記者:“還記得你問我是不是女權(quán)主義者,而我不敢說‘是嗎?”他用那種低沉而友善的聲音說:“現(xiàn)在記下來,我就是一個女權(quán)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