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雙依
在某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在東方的日本,川端康成凌晨四點醒來,發(fā)現(xiàn)海棠花未眠……
昨夜,散步在鄉(xiāng)下的青石板小徑上,轉過一個墻角,黃泥雜著霉味的木條中忽地散發(fā)出一股清新,一叢夜來香竟欣欣地擠滿了墻角。我一抬頭,夜色已深,月光正明。
多年未曾回到故鄉(xiāng)了,不知道門前的老槐樹已化作了灶里熊熊的火,不知道村前總喜歡坐在門口的伯奶奶已成了西山的土,不知道腳下的石板路已寂寞了多少個日夜,更不知道爺爺菜園里曾經(jīng)紅了半里地的夜來香竟紅到了這里……
這是一個慵懶地臥在大別山腹地里的村子,她舒服安詳?shù)嘏P在那里。春夏秋冬,幾百年了似乎都沒有被遺忘。落葉蕭蕭,寒鴉盤旋,在這個秋日里,她真真切切得是要荒蕪了。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殘垣,她就像千千萬萬蜷在大別山間的垂暮老人,在火塘前,在太陽下,算計著不可算計的時日。
“精準扶貧,不落一個”,村里是精準扶貧項目的重點工作對象,一路路人來,一路路人走,皮鞋踏在青石板上,“噠噠”作響,但望著天邊如血的殘陽和殘陽盡頭的綿山,他們搖著頭,輕輕地嘆氣,向后揮了揮手,停在路口的挖土機停止了掙扎??粗侣劺锔舯诘膸讉€村都脫掉了貧困的帽子,村民們胸前戴著大紅花,對著攝像機的鏡頭露出了白白的大門牙。每天傍晚,爺爺總是倚在嘎吱作響的門上,龜裂的腳擱在第二級石階上,沾了泥巴的褲腿向上綰著,一手端著大碗茶,一手夾著僅剩煙蒂子的煙,兩眼定定地凝望著西方,那里有落日的余暉,有漫山的松樹林,有大別山老人們的墓地……。當那方天空掀走了最后一抹彩霞,寥寥燈火,數(shù)聲咳嗽,一陣犬吠,村子又這樣熬過了一天。
總角年華里,似乎只裝得下天真爛漫和純粹的美好。是啊,少年的眼里只有春天的萬紫千紅,草長鶯飛,只有冬天里在村頭等待著拎著大包小包回家過年的爸爸媽媽;那時候,綠水無憂,青山不老,爺爺?shù)念~頭沒有皺紋,奶奶的發(fā)間不見秋霜……也許吧,回憶都會因情感而刪減真實,一樣的花草樹木,一樣的殘垣斷壁,是那時捉迷藏的佳境,卻是而今傷感悲悼的緣起。
夜來香,那曾經(jīng)在菜園里風華絕代的花兒啊,雨天月夜,當整個世界都渾渾欲睡的時候,你們卻正悄然綻放。床上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在睡夢中看不到你,路上正匆匆趕路的人們也看不到你;只有,只有我們這群年少不識愁的少年能注意到你們。嬌艷欲滴的花瓣,我們擠出汁水來做胭脂;綠中泛紅的骨朵兒,我們用茅草莖串起來做耳環(huán);蒼翠輕薄的葉片,我們卷出來做口哨……一次放學回家,再也找不見你們了,奶奶說羊群溜進了菜園把你們啃了個精光,隔壁的宋姨說是爺爺要把那地方開出來種花生。那之后,我就離開了鄉(xiāng)下的老家,走出了那條青石板小路,小學,初中,高中,大學……。
如今,在這個略帶寒意的秋日,我又回到了童年的老房子,回到了童年的石板路,回到了童年的小菜園……菜園的那一方地既沒有空著,也沒有種上花生,而是有了白居易筆下“遠芳侵古道”的感覺了,野草從地里一直漫到了石板路上。本以為夜來香只能開在童年的記憶中了,誰知一轉角,我又遇到了當年的美好,舊歡新愁又一齊涌上了心頭。
在這個被秋風肅殺得毫無生機的村子里,在這些殘壁斷垣中,在這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遇見了正在開花的夜來香。未曾想到,當季節(jié)走向終極,還有這樣的生命;當周遭皆披暮色,角落里還有如許一片鮮紅。
猛地,我打了一個寒噤,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加快了腳步……
(作者單位:武漢市洪山高中高三(3)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