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立文
一
說句心里話,對于結(jié)對認親這件事,我還是蠻上心的。
在我們新疆,民族團結(jié)是各族人民的生命線。機關(guān)干部進村入戶“一對一”結(jié)對認親,民族團結(jié)實實在在,這樣的活動,我這個剛?cè)肼毜墓珓?wù)員,怎么能不積極呢。
開“民族團結(jié)一家親”動員會時,我跟群工辦孫干事坐一起。孫干事負責(zé)結(jié)親對象分配,我小聲跟他說,到時把定點村的名冊發(fā)我一份。
孫干事笑了,說,怎么,還要選一下嗎?有這個必要嗎?
那當(dāng)然!認了親可就是一家人了,這可不是小事。
會議一結(jié)束,孫干事就把名冊傳到了我電腦上,后面還留有附言:要選就快點,我這邊還急著分人呢。
機關(guān)就是這樣,很多事情都搞硬性安排,容不得你選擇。我這也算走了個后門。
市委的掛鉤點是瓊科瑞克村。這個村貧困人口不少,表格上就列了一百多號。想從這里面選出個名堂,怕是也只有我這個機關(guān)新人了。誰讓咱剛畢業(yè)沒經(jīng)驗?zāi)亍?/p>
這不過是普通的名冊,無非是戶口姓名、家庭人口、年收入等列表。我對上面空洞的數(shù)字不感興趣,人名也差不多,我掃了幾眼,覺得確實沒什么可選的。
也是,選誰都一樣。還是讓老天和孫干事來安排吧。我快速打了幾個字,正準(zhǔn)備按回車鍵,忽然,也就在一瞬之間,我發(fā)現(xiàn)了電腦屏幕左下角那個名字。
名字很熟悉。對了,那不是外婆的名字嗎?
盧艷麗·沙迪克。除去后綴“沙迪克”,“盧艷麗”三個字與外婆的名字一模一樣,一字不差。
我定了定神,那三個字依舊安靜地躲在那兒,跟其他名字混在一起,一點也不特別。
世間竟有這般奇異的事。我笑了,抓起電話,給孫干事?lián)芰诉^去。
選好啦,誰個?沒等我開口,孫干事的聲音已經(jīng)像子彈一樣竄過來。
盧艷麗……我本來是要問他很多話的,可他那逼人的語速,讓我本能地只吐出了這三個字。
好啦,我知道了。我話還沒說完,他已然掛了電話。這個火燒火燎的家伙,大概是忙瘋了。
我回看了一番名冊,別人的名字都正常,唯有那“盧艷麗”,怎么看都覺得不對勁。從小到大在新疆這么多年,維吾爾族的同學(xué)和朋友不少,名字雖然都是音譯,但還真沒見過“盧”字打頭的。莫非是養(yǎng)女,漢族?新疆這個地方,撫養(yǎng)別的民族小孩的人家不少,可那上面的族別,明明顯示的就是維吾爾。
盧艷麗·沙迪克后面的標(biāo)識是這樣的:性別女,年齡四十八,政治面貌群眾,年收入一萬,家庭成員為一兒一女,備注上說女兒在讀大學(xué),兒子上小學(xué),本人有高血壓,常年吃藥。
冥冥中總感覺得這里面有什么故事。一下班,我就撥通了母親的電話。哪知道母親倒不以為然,說這有什么,你看把你少見多怪的,一個名字能有什么故事呢。再說了,哪有那么多故事,好好工作,別動不動就故事故事的。
我仍不罷休,說那你真不認識這個盧艷麗·沙迪克?
母親提高了嗓門,說,我聽都沒聽說過,人沒聽過,村子也沒聽過,不就一個名字嗎!重名重姓的多了去了,別搞得那么認真,有那時間,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自己的個人問題。
得,沒法交流。每回跟母親通電話,除了催婚,也是沒別的了。
母親是老兵團,年輕時也是吃了苦的。作為她的小兒子,能考上公務(wù)員,坐上辦公室,對她來說已是莫大的榮耀。所以在她眼里,工作和婚姻才是重點,至于其他的,那都不算事。
好吧,算是我想多了。不過,馬上就多了一個維吾爾族親戚,而且跟外婆同名,我還是蠻期待的。
二
認親大會是在瓊科瑞克小學(xué)的操場上舉行的。
人太多,僅市委機關(guān)就去了三輛大轎子、三輛輕卡。大轎子上人是滿的,輕卡上的慰問品也是勉強才裝下。
鄉(xiāng)鎮(zhèn)干部和村委會全員出動,會場秩序井然。操場上處處洋溢著溫暖的笑臉。
掌聲一陣接一陣,全是自發(fā)的。我向來不怎么看重轟轟烈烈的形式。臺上一會兒講話,一會兒發(fā)言,搞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然后才是認親。
我終于見到了我的結(jié)親對象——盧艷麗·沙迪克。她五十歲左右,個子挺高,慈眉善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肥胖,走起路來有點一顛一顛的。她還帶了兒子,小巴郎十二三歲,大眼睛,長睫毛,挺鼻子,很機靈的模樣。
“叫哥哥。”盧艷麗·沙迪克對小巴郎說。
“哥哥!”小巴郎聲音脆脆地說。
我俯下身子回應(yīng),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上了這個小家伙。原本我還想展示一下自己“雙語”能力的,可聽見盧艷麗·沙迪克的漢語說得那么純正,也就不敢再露怯了。
他叫努爾艾力,十二歲,在讀小學(xué)六年級。我的“見面禮”是一個迪士尼書包,里面裝了本子和文具,都是我精心挑選的。
努爾艾力的驚喜是掩不住的,小臉漲紅,雙眸閃亮,快樂撲面而來,分明感染到了我。
“喜歡嗎?”我輕聲問。
“喜歡!”他掏出兩盒速寫筆,又摸出一摞軟皮本,忽閃著大眼眼睛問,“這些,都是給我的嗎?”
“當(dāng)然,都是給你的?!蔽翌B皮地向他眨了一下眼睛,仿佛自己也回到了童年。
見面禮之后是認門。
盧艷麗·沙迪克抱著一件軍大衣,我提了一袋米一袋面,努爾艾力背著書包,提了兩壺清油,歪歪斜斜走在前面領(lǐng)路。軍大衣和糧油都是單位慰問品,由我們捐資集體采購。
“媽,以后我就有哥哥了嗎?”努爾艾力倏然回頭,一臉熱汗。
“對呀!”盧艷麗·沙迪克沖我笑笑,得意地回答。
“那太好了,我有哥哥嘍?!毙〖一锱d沖沖地叫嚷,他向前緊跑了兩步,猛地把兩桶油撂下,快步奔到我跟前,干勁滿滿地說,“哥,來,我?guī)湍?!?/p>
看來有個弟弟還是蠻不錯的,小家伙的那份誠摯比什么都珍貴。
盧艷麗·沙迪克的家距小學(xué)不遠。房子是抗震安居房,天藍色的屋頂顯得格外敞亮。
和村上大部分人家一樣,盧艷麗·沙迪克家也是去年從烏遜山上搬下來的。
前年八月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差點毀了盧艷麗·沙迪克的家。土壘的院墻倒了,盧艷麗·沙迪克的丈夫被砸傷,沒幾個月就去世了。土坯房也成了危房?,F(xiàn)在的房子是鄉(xiāng)里統(tǒng)一建的。移民搬遷,保障住房,享受低保,盧艷麗·沙迪克家漸漸走出低谷。
客廳的桌子上,已擺滿了果盤點心。洗得干凈的紅蘋果,切成扇形小塊的馕,葡萄干,紅棗,核桃仁,全是自家產(chǎn)的綠色食品。
第一次來盧艷麗·沙迪克家,卻一點也不覺得陌生。喝著飄香的奶茶,感覺就跟自己家一樣。
知道我要來,盧艷麗·沙迪克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拉條子。肉切好了,菜洗好了,面醒好了,隨時可以拉面下鍋。
盧艷麗·沙迪克忙著做飯,我給努爾艾力輔導(dǎo)作業(yè)。小家伙稚嫩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不論我說什么,他都是一副求知若渴的虔誠。
我喜歡這種家的感覺。
盧艷麗·沙迪克做的過油肉拌面很地道。拉面色澤鮮亮,肉味清香濃郁。努爾艾力一頓狼吞虎咽,吃得滿嘴油紅。
盧艷麗·沙迪克不停地給我夾菜加面,我竟一口氣吃了好幾盤子。她一口一個兒子地叫著我,我在心里也把她當(dāng)成了媽媽。
盧艷麗·沙迪克說如果阿孜古麗在,一家人就團聚了。阿孜古麗是盧艷麗·沙迪克的女兒,去年剛考上新疆大學(xué)。
吃過飯我們用手機照合影,留電話,還加了微信。
走親戚時間有限,我要走了,盧艷麗媽媽和努爾艾力弟弟都有點舍不得。努爾艾力拉著我的手,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眼淚都掉下來了。
臨走前我給盧艷麗媽媽留了兩千元錢,說是給未謀面的阿孜古麗妹妹和努爾艾力弟弟上學(xué)用。盧艷麗·沙迪克一開始怎么都不要,我說你不拿著就沒把我當(dāng)一家人,她這才勉強收下了。
可能因為激動,我竟忘了問盧艷麗這個名字的事。
在返城路上,我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盧艷麗·沙迪克竟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微信。配圖全是我和他們的合影,文字就一句話:我多了一個兒子。
因為想多了解她一些,我好奇地點開了她的微信相冊。上面圖文不多,全是生活中的一些點點滴滴。忽然,一張似曾相識的圖片映入眼簾,我不由得為之一怔。
這是一張黑白老照片。
照片上全是軍人。最顯眼的是一個女兵,只有她是站著的,手里還舉了一本書。其他的應(yīng)該全是男兵,一共六個,不知道是蹲著還是坐著,每個人手上握著一支筆,伏在一節(jié)高聳的田埂上,田埂上放著本子,看樣子是在學(xué)習(xí)。挨著女兵最近的那個男兵,側(cè)著頭張著嘴,像是正在向女兵發(fā)問。這個男兵頭發(fā)卷曲,鼻梁高挺,感覺應(yīng)該是少數(shù)民族。可能因為時間久遠,照片上面還有一道泛黃的印漬。
評論區(qū)里,盧艷麗·沙迪克還注了一行字:這是爸爸留給我們唯一的照片。
如果沒猜錯的話,照片上那個少數(shù)民族戰(zhàn)士,應(yīng)該就是盧艷麗·沙迪克的父親了。
直覺告訴我,這張照片我見過。我猛然想起來了,外婆家的玻璃相框里,也有這張照片。沒錯,很小的時候,在外婆家,我見過。
我把圖片拉大,一下子就認出了里面的外婆。那個女兵不正是外婆嗎?她站在男兵的后排中央,輕揚著頭,英姿颯爽。
可是,盧艷麗·沙迪克手機上也有這張照片,又是怎么回事呢?
三
外婆舉著我的手機,端詳了一遍又一遍。老花鏡在她手上,戴了取,取了再戴。一雙手有些微微地顫,時不時揉一下自己的眼睛。
我把紙巾給她,她扯了幾張,顧自蒙了臉,好久才拿開。紙巾浸濕了一大片。
然后,她顫抖著雙手,摸摸索索打開自己的棗木箱子,翻出了那張珍貴的照片。
和手機里的一模一樣。外婆的這張保管得更好些,四個角連毛邊都沒有。
外婆老了,反倒多愁善感起來。過去的事情記得尤其清楚,一件事可以絮絮叨叨好多回。尤其當(dāng)兵入疆的那段,更是津津樂道,樂此不疲。
外婆當(dāng)過兵,這是她一生的榮耀。
照片上那個維吾爾族戰(zhàn)士,叫沙迪克。
外婆說,沙迪克是她的戰(zhàn)友——生死戰(zhàn)友??蓪@個名字,過去那么多年,她卻很少提及。
看來有些人有些事,緣分還沒盡。
外婆抓著我的手,跟個孩子似的說,你快幫我問問,沙迪克他怎么樣,他還好吧?你告訴他,我很想他,我要去看看他。
我把外婆的那張照片翻拍了一下,寫了一小段文字,發(fā)給了盧艷麗·沙迪克。我用微信問她,沙迪克是您父親嗎?他當(dāng)過兵嗎?他是不是有一個戰(zhàn)友,名字叫盧艷麗?
盧艷麗·沙迪克沒有回我,估計是沒看微信。
外婆這邊則滔滔不絕,說起了她和沙迪克的那些往事——
四
我對沙迪克一開始印象并不深。
那時候我剛到部隊沒多久,整天除了想家,就是干活兒。干活兒多了就忘了想家了。
我當(dāng)兵時還不到十八歲,還差好幾個月呢。說當(dāng)兵就當(dāng)兵了,到新疆了。
當(dāng)時不習(xí)慣,吃的住的都不習(xí)慣。就是想湖南老家,想大米飯,想冰糖桔,想熏臘肉。那時候哪里吃得上肉,想都別想。
對沙迪克有了解也算緣分了,因為那天是我生日。當(dāng)然除了我自己,沒人知道我過日,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
那天早飯吃的是馕。開飯時就聽見有人喊:“今晚吃狼!”
吃狼?終于開葷了。有人已經(jīng)跳了起來。
開餐的哨聲一響,每個班只發(fā)了一筐金黃色大餅子,外加一盆子白菜湯。大家端著熱湯,就是不動筷子。連長說,吃飯呀,還愣著干什么?
狼肉呢?我們等著吃狼肉呢。幾個敢說話的戰(zhàn)友高聲叫嚷。
連長撇了撇嘴,指著那些大餅子說,想什么呢,狼肉?這是馕,不是狼!
還好,那馕看起來硬硬的,但口感香脆有嚼勁,比饅頭窩頭好吃,別有一番風(fēng)味。
這些馕是沙迪克加班打的。
就他一個人,打馕坑,搓面團,折騰了差不多一個晚上。
馕吃了管飽。大家打著飽嗝,挺著肚皮,又出工去了。
就這樣,每個人都忘了狼的事。沒承想,我卻真的遭遇了狼,而且是狼群。
正是早春時節(jié)。連隊挖水渠,工程量大,重勞力全都要上一線。
那時候連里就我和秦玉潔兩個女兵。連長把我們調(diào)到炊事班,說是加強后勤,我們心里明白,那不過是變相照顧。施工點在山腳下,全是戈壁石,我和秦玉潔干半天也出不了活兒。炊事班就炊事班吧,炊事員騰出來也可以增添人手。
那時候我剛到炊事班,一心想著給官兵改善伙食。
沙迪克是翻譯,剛當(dāng)兵沒幾天。他剛來連里時感覺也就是個大男孩,十七八歲的樣子,個子高,鼻梁高,眉毛重,睫毛長,眼睛炯炯有神。可能是新來的緣故,平常他不怎么愛說話,性格上比較拘謹。
連里就他一個少數(shù)民族,伙食上有些不習(xí)慣,早就嚷著要自己動手,不承想不做則已,一做就停不下來。
沙迪克的馕把午飯問題也解決了。午飯是啃干馕。官兵們一身一臉泥土,啃起馕來感覺卻香甜得很。炊事班只是燒了兩大戰(zhàn)備鍋開水,剩下的時間都投到施工里了。
由于要準(zhǔn)備晚餐,炊事班收工早。連長讓沙迪克也一起回,他一晚上沒休息,連續(xù)奮戰(zhàn)吃不消。沙迪克不愿早回,連長說你可以再打些馕,這次少打些,這東西管飽,充饑的時候用。
那天陽光正好,路上的草都泛青了,春天來了。我還發(fā)現(xiàn)幾棵稚嫩的薺菜,零星點點,鮮活誘人。
一回來沙迪克就搗騰起他的馕坑,他嫌一個不夠,還要再弄一個。他搞他的,我們做我們的飯。
晚飯沒變化,主食是玉米面摻白面的開花饅頭,菜是老三樣,無非是土豆蘿卜冬白菜,沒有一點綠色。
饅頭揉好下鍋,菜也切好,那日秦玉潔負責(zé)炒菜,我有一段空閑時間。忽然就想起家鄉(xiāng)的薺菜,涼拌,燒湯,包餃子,薺菜餅子也不錯。眼前甚至浮現(xiàn)起戰(zhàn)友們歡呼雀躍的場景。
那時候人都這樣,哪個思想不積極。于是心潮澎湃地向班長報告,說想到營房后面挖薺菜。
班長正埋頭切咸菜疙瘩,眼皮沒抬就答應(yīng)了,只交待了一句:“別走遠?!?/p>
我找了把小鐵鏟和一條米袋子就出發(fā)了。
薺菜沒有想象得多。營房后面是一片灘涂地,綠色東一塊西一塊。沒見到薺菜,只有蒲公英,稀稀落落也不多。
我就往后山走了。不知不覺,越走越遠。當(dāng)時什么都沒想,滿腦子全是薺菜,中了邪一般。
驀然直起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置身于一個陌生的荒野。
太陽落山了,四野蒼茫,滿目朦朧。周邊一片混沌。
營區(qū)已經(jīng)找不見了。
我心里莫名生出一絲恐懼,趕忙往坡下走,可還沒走幾步,就看見一只狼立在前面。那狼仰著頭,漠然地盯著我。
我頭皮發(fā)麻,緊握鐵鏟的手沁出了汗。
狼張開大嘴,吐了吐長舌頭,抖著渾身的毛,發(fā)出一聲毛骨悚然的低鳴。
我舉起鏟子,壯著膽子又邁了兩步。沒有任何奇跡,那狼早看透了我的膽怯,立在那兒紋絲不動。
它在向我挑戰(zhàn)。我知道,這時候不能后退,更不能逃跑。
我使出全身的氣力嘶吼。
沒有用。狼依舊齜著牙,滿目猙獰地瞪著我。
只能對峙。
可是,我恍然發(fā)現(xiàn),又有兩只狼,闖進了我的視野。
不是夢幻,我甚至感受到了那兩只狼眼里射出的貪婪的綠光。
難道就這樣犧牲了嗎?我才剛滿十八歲啊,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啊。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就在此時,我感到手上的布袋子被扯了一下。那可是半袋子野菜,我頓時變得異常清醒。
背后有狼?猛一回頭,卻見沙迪克已擋在前面。
“別怕,有我。”他端著槍,喘著粗氣,一字一句地說,“背對我,慢慢撤,撤到身后的大樹?!?/p>
“噢……喔……”狼展開撲殺架勢,嚎聲穿透耳膜。
沙迪克背后像長了眼睛,緊隨我快速移動。
這是一棵老榆樹,樹干粗壯挺拔,樹冠碩大繁茂。
“快上樹!”沙迪克聲音急切,不容遲疑。
我反轉(zhuǎn)身,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有幾只狼,應(yīng)該不下五六只了,正瞪著藐視的眼睛,慢悠悠向這邊包抄而來。
這時候我也不覺著害怕了。此刻的沙迪克是個真正的勇士,他身體前傾,一副無所畏懼的氣概。
“那你呢?”
“快上,別管我,我一會兒上?!鄙车峡说恼Z氣跟下命令似的。
記不得當(dāng)時是怎么爬上去的,反正沒費什么力氣,而且手上還攥著鐵鏟子。
我剛攀上一個樹椏,槍就響了。連發(fā),有兩三槍。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沙迪克已經(jīng)竄了上來,簡直像長了翅膀。
又是兩槍。待我緩過神來,樹下已倒下三四只狼,血涂了一地。沙迪克槍法極準(zhǔn),全是一槍爆頭。
遠處,是狼的嗥叫。一陣接一陣,此起彼伏。
沙迪克幫我轉(zhuǎn)到上邊的樹椏,自己守在距我最近的那枝,面孔冷峻,神情專注。
天色暗下來。
狼在樹下嗚嗚地嚎著。有的用爪子扒撓樹皮,有的猛地撲向樹干,有的嘗試著各種跳躍,一個比一個不甘心。
“狼又多了?!?/p>
“沒事,它們上不來!”沙迪克收了槍,顯出無所謂的神態(tài)。
“還有多少子彈?”
“放心吧,還應(yīng)付得了!”他這口氣,感覺彈匣還滿著似的。
狼群絲毫沒有散去的跡象,仍有狼循著聲音往這邊趕。
夜色濃郁,一只只銀灰色的狼,發(fā)出幽幽的藍光,陰森而詭秘。
忽然,樹下傳來陣陣嘈雜,聲音怪異,毛骨悚然。
“它們在干什么?”
“啃樹,它們聰明得很!”
“那怎么辦?”
“沒事,沒那么快。你抓好了,連長他們應(yīng)該快到了?!?/p>
狼真是狡猾的動物,上不了樹,竟分工分頭啃起了樹干。
一聲聲咀嚼夾帶著兇殘。
“砰!”沙迪克果斷放槍,一絲血腥味倏然劃過,狼血直接竄到樹上來了。
片刻靜寂,然后就有狼開始仰天嚎叫。嚎聲嗚聲響成一片。
“頭狼死了!”
沙迪克殺死的是頭狼。頭狼是群狼之首,干掉頭狼,群狼戰(zhàn)斗力銳減。
但沒過多久,樹下再次泛起咔嚓咔嚓的撕咬聲和咀嚼聲。
沙迪克一手持槍,一手折斷一大截樹枝。他把樹枝像箭一樣猛地擲下去,下面立馬傳來嗷嗷嗷的慘叫聲。
也只是一刻的停頓,狼又展開了行動。
幾個回合下來,狼叼走樹枝,毫無退縮之意。
再這樣下去,感覺用不了多久,樹就要被啃倒了。
沙迪克卸下槍刺,把槍遞給我,豪邁地說:“拿著,還有一發(fā)子彈?!?/p>
“為什么?”
“我下去,跟它們拼了。”
“不行!”從來沒這么堅定過,我一下子跨到他跟前,狠勁抓住他。我們卡在枝椏上,身體挨得很近。沉默中,他握住了我的手。
“相信我!”他聲音綿綿地說。
“不行,那樣太危險了,要死一起死?!?/p>
“說什么呢,放心吧,我們死不了?!?/p>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遠處緩緩移動的火把。
難道是幻覺?定了神再看,可不是嗎,那些火把如爍動的星辰,正向我們這兒飄移過來。
“你看!”我激動地大叫起來。
沙迪克也看到了。他放聲大吼,捏疼了我的手。
就這樣,我們得救了。
連長他們來得及時,沙迪克和我跳下去的一剎那,樹就倒了。樹樁子尖尖的,像支鈍削的粗鉛筆。
狼怕火。幾十支火組成的火龍直接把狼給鎮(zhèn)住了。沒費一槍一彈,這群肆虐的狼四散遁逃,眨眼之間就像風(fēng)一樣,跑得無影無蹤了。
連隊收工晚,大隊人馬都回營了,卻還不見我和沙迪克的影子。連長知道壞事了。在這之前,炊事班已經(jīng)找了一圈,天黑了又不敢走遠。后山的狼嚎聲老遠就能聽得到,炊事班五個人就一桿槍,還被沙迪克拿走了。秦玉潔想上后山,被炊事班長攔住了,說準(zhǔn)備火把吧,等連隊的人一回來就上去。
沙迪克一共打死了五只狼。戰(zhàn)友們風(fēng)趣地說,這下真有狼肉吃了。
五
然后呢?一大家子人豎著耳朵,圍著外婆追問。
外婆一聲嘆息,接著又咧開嘴笑了,隨后繼續(xù)她的講述——
我知道你們還關(guān)心那五只狼。是啊,全吃掉了,吃了好幾天才吃完。我是一口也沒吃,聞著味就想吐。狼肉那個腥氣啊,好多天都散不掉。
營區(qū)周邊,一到晚上狼就嚎開了,聲音嗷嗷的,那叫一個刺耳。
為了防止狼群報復(fù),不論白天晚上,營區(qū)都增加了崗哨,真槍實彈盯守了大半年。
沙迪克成了連里的英雄。性格上他也變了不少,話也多了,也愛笑了。他笑的時候牙齒白白的,按照今天的話說,還挺帥氣的呢。
還有一個變化,那就是他愛學(xué)習(xí)了。
沙迪克名義上是翻譯,但只會說,不會寫。不僅漢字寫不了,維文也寫不了幾個。這時候他開始學(xué)漢語了,學(xué)得還挺起勁。
那時候連里有文化的不多,我算一個,秦玉潔算一個,再就是指導(dǎo)員。
我和他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這樣他找我的時候也就最多。他不厭其煩,動不動就來找我問我問題。各種問題,拼音,筆畫,字怎么寫,話怎么說,那個認真勁,今天想起來,也還是蠻讓人佩服的呢。
很自然地,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摯友。
我對他的了解也增加了不少。沙迪克的全名叫沙迪克·肉孜。他出身很苦,從小就是個沒娘的孩子。父親給當(dāng)?shù)氐陌鸵览蠣敭?dāng)長工,母親在他出生沒幾天就去世了。他之所以會說漢話,是因為他家鄰居有一戶漢族人家,他是吃那家漢族大嬸的奶長大的。在他心里,那個漢族大嬸就是他的媽媽。他和漢族大嬸家的兒子從小就在一起玩,跟親兄弟一樣。
別看沙迪克長得人高馬大,打狼的時候那么勇敢,實際上卻常常像個孩子。
野花爛漫的季節(jié),趁你不在意,他會從背后掏出一串花環(huán)送給你。那是由一朵朵鮮花編成的,色彩斑斕,清香撲鼻。
杏子熟了,他總是第一個知道。黃橙橙的野杏子新鮮極了。他知道我愛吃,有時候大晚上的都偷偷跑出去給我摘。
他有一把都塔爾,那是他最珍愛的寶貝。他彈得很好,琴聲清脆悠揚,婉轉(zhuǎn)動人。見我喜歡聽,他還主動教我。他特別有耐心,手把手地教,可那物件太精致,我怎么也學(xué)不會。我說我還是聽你彈吧。他望著我說,那好吧,你什么時候想聽,我就什么時候給你彈。
因為就他一個少數(shù)民族,沒事時他老往炊事班跑,一有時間他就自己做飯吃。他做拉條子、湯面片,如果有牛羊肉,他還會做烤包子,做抓飯。他最拿手的當(dāng)然就是烤羊肉串了。撅來紅柳枝,現(xiàn)烤現(xiàn)吃,那滋味真是鮮美得不得了。不過這樣的時刻不多,畢竟那時候肉太少。
我是最沾光的那個,只要他做了好吃的,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為此,秦玉潔沒少犯嫉妒。
那時候男兵女兵關(guān)系純潔得很,但秦玉潔沒少開我的玩笑。她說沙迪克那么殷勤,是不是對你有什么想法啊?
我就跟她說,人家還是個孩子呢,別在那兒胡說。是啊,那時候我和沙迪克都還不到二十歲,心純凈著呢。
真的,沙迪克從來沒向我表達過什么,從來沒有,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兄弟,親兄弟。
后來團里興起學(xué)文化熱,連隊成立了讀書班。我和秦玉潔兼起了文化教員。當(dāng)時報名參加的人不多,誰也沒想到,沙迪克卻是第一個報的名。后來好多人都堅持不下去退出了,但沙迪克卻風(fēng)雨無阻,什么時候?qū)W習(xí)都最認真。他的漢字寫得好,一點也不比其他人差。
你們看到的那張照片,就是師里劉干事下連時抓拍的。
劉干事是新聞干事。那天是星期天,難得的休息日,我給幾個學(xué)文化的積極分子輔導(dǎo)功課。劉干事下來采訪,正好看到了,于是就拍了下來。
我那時候膽子大,說劉干事你能不能給我們每個人洗一張。他說沒問題。還真不錯,沒幾天他就把照片送過來了。那時候照一張照片可是不容易。我們都高興得不得了,沙迪克更是興奮了好幾天,沒事就拿出照片在那兒盯著看。
就是因為這張照片,讓我和沙迪克沒多久就分開了,也和連隊的士兵們分開了。
照片被劉干事發(fā)到了報紙上。
這樣知道我名字的人就多了,上上下下關(guān)心問候的也就多了。
一陣風(fēng)的表揚過后,另一件讓人鬧心的事跟著就開始了。那就是給我介紹對象。
之前組織上就給我介紹過,都被我以年齡小拒絕了。
這次不一樣了。介紹的人里面,不僅有團里的,師里的,甚至還有軍區(qū)的。加上我的年齡已經(jīng)超過十八歲,這個理由再也搪塞不過去了。
連長和指導(dǎo)員的壓力也不小,有時候為了我的事一天可以接好幾個電話。這還不算,有時候介紹人還親自帶人過來,直接到工地里找我相親。
介紹的人里面,不少都立過戰(zhàn)功,最高的已經(jīng)是正團級了。我簡直是不堪其擾。
說心里話,那時候我是真不想談戀愛,更沒想過要結(jié)婚。來當(dāng)兵的時候,我是想著當(dāng)完三年兵就回去的,這要是結(jié)了婚,那可就再也回不了家了??墒菦]辦法,有些事情還是要聽從組織的,個人選擇的權(quán)利可以有,但有時候也要做出犧牲。
最早離開連隊的是秦玉潔。
她選了一個師里的科長,直接把自己給嫁了。那個科長最早是給我介紹的,被我拒絕了,指導(dǎo)員就去征求秦玉潔的意見。這種情況出現(xiàn)過很多次,只要被我拒絕了,她也不同意。但這次不知為什么,她忽然就同意了。那個科長比他大十五歲。走的時候她對我說,艷麗啊,別再挑了,找個有前途的嫁了吧。
那時候我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想嫁。為這事我晚上睡不好,白天精神也差。這時候最關(guān)心我的就是沙迪克。他總是默默地陪在我身邊,不多說一句話。
后來我還是嫁了,嫁給了你外公。你外公那時候是副營長,是湖南衡陽的,算是很近的老鄉(xiāng)。給我介紹的人里面,他算是最年輕的了,但也比我大了整整十歲。
一開始我不愿意,你外公不急不慌,營長和教導(dǎo)員倒跟著著急,反反復(fù)復(fù)勸導(dǎo)了我好幾次。那時候介紹的人多,我也是煩了,于是就答應(yīng)了。
這個事沙迪克還蒙在鼓里,我沒有告訴他。
有些事情是始料不及的。我還沒準(zhǔn)備好,就稀里糊涂地說結(jié)婚就結(jié)婚了。
我含含糊糊應(yīng)下與你外公處對象還不到一個星期,我們兩個也還沒怎么交流呢,營里已經(jīng)把婚禮都籌備好了。
婚禮是在營部舉辦的。白天我在上工,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下午收工早,回來后通信員就說讓我去營部,我還以為是開什么會呢。
營部離連隊不遠,隔了沒幾百米。到了營部,我被帶到了一個地窩子里,營里的不少干部都坐在里面。桌子上放著一排子糖,每個人跟前放了一杯水。
一見我進去,教導(dǎo)員就說,新娘子來了。接著就是一陣噼里啪啦的掌聲。
我當(dāng)時就蒙了,不知道是走是留。教導(dǎo)員讓我坐到你外公身邊,那么多人我也不好拒絕,就坐過去了。然后教導(dǎo)員就說,你們的結(jié)婚報告組織上已經(jīng)批準(zhǔn)了,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夫妻了。隨后營長也說了一大堆祝福的話。
我感覺跟做夢一樣,本想說點什么,卻被一陣陣的掌聲給打斷了。
婚禮結(jié)束,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你外公。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小地窩子了,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那個晚上的夜顯得特別長。
地窩子外面,分明有凄婉的琴聲傳來。曲調(diào)憂傷,悠遠流長。
琴聲飄了一個晚上。
我聽得出來,那是沙迪克在彈他的都塔爾。
第二天見到沙迪克,他的目光冷冷的,他的笑容不見了。見到我就直接走開,我知道他是在有意躲我。
他一個人沉默了好幾天,和誰都不說話,也不理我,只知道干活,默默地干活。
沒多久你外公調(diào)到師里當(dāng)干事,我也跟著他離開了連隊。因為走得匆忙,走的時候除了連長和指導(dǎo)員,其他人都沒來得及講,包括沙迪克。
離開后我再沒回去過,也就再沒有見到過沙迪克。
六
外婆正喃喃地嘮叨著,盧艷麗·沙迪克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聽得出來,她激動得不得了,她的語速比那天說話快了許多。她說,兒子啊,我剛看到微信,你也有我爸爸那張照片嗎?你說得沒錯,我爸爸叫沙迪克,他當(dāng)過兵,他有個戰(zhàn)友就是叫盧艷麗。兒子啊,你見過她嗎?那個漢族丫頭盧艷麗真的還在嗎?
我根本插不進話,盧艷麗·沙迪克就一直在電話里說——
“這是我爸爸臨終前才告訴我的。他說他喜歡一個漢族丫頭,非常非常喜歡,他們倆是戰(zhàn)友。但是,因為他當(dāng)時害羞,從來沒向她表白過。他說他不敢表白。后來她跟別人結(jié)婚了,他痛苦極了。后來那個人調(diào)走了,幾年后他也退伍了。
“后來我爸爸也結(jié)婚了,可是他還是忘不掉那個漢族丫頭。我的名字就是爸爸起的,也算是他對她懷念吧。小時候別人都叫我古贊麗,只有爸爸叫我盧艷麗。上學(xué)以后,我的漢語名字全是盧艷麗。
“我爸爸去世的前一天,給我講了這個故事,這時候我才知道我名字的來歷。臨終前他一直念著這個名字,我不知他是在叫我,還是叫她……”
電話那頭,盧艷麗·沙迪克在低聲抽泣。過了一陣,她繼續(xù)說——
“兒子啊,你知道嗎,那個漢族丫頭盧艷麗她在哪兒嗎?我想見見她,現(xiàn)在就想見見她。爸爸喜歡的人,我也喜歡。我和她,感覺就像一家人。我們應(yīng)該,很早以前,就是一家人。”
看著不遠處翹首以盼的外婆,我暫時沒敢說出實情,只是含糊回應(yīng):“好的,我知道了,我過會兒打給您。”
我該怎么跟外婆說呢?她的戰(zhàn)友沙迪克已經(jīng)離世了,如果直接告訴她,對她是不是一個打擊?我正猶豫不定,外婆已經(jīng)顫顫巍巍走過來了。
“怎么樣,你問了吧,沙迪克他還好吧?”
我慌亂地回應(yīng):“還好還好,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外婆急切追問。
“他……他現(xiàn)在不方便。”
“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他生病了嗎?不可能,他身體那么好,怎么可能生病呢?你說,你快說呀,不方便,他到底有什么不方便?”
我支支吾吾,竟不知如何作答。
外婆一臉失落地望著我:“你們不用騙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他不想見我對不對?他是怨我了對不對?他怨我結(jié)婚時沒告訴他,怨我離開連隊沒給他打招呼,怨我這么多年沒給他寫過信,也沒找過他,對不對?”
“不是這樣的,其實……其實,他……他已經(jīng)……”
外婆擺了擺手,示意我不要再說了。
她一個人沉默了很久。我站在旁邊,看見一串接一串的淚水,從她的臉龐上,無聲地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