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泉

在荒原里，我也有過短暫的青春

瞧！那些青草和小野花又一次敲鑼打鼓

地來了

瞧！那行大雁，領(lǐng)頭的那一只仍然在發(fā)出 塵世間少有的悲鳴

萬縷春風(fēng)吹過荒原的時候，大地

像巨大的唱片又一次旋轉(zhuǎn)出永恒的歌

瞧！那一群鉆工漢子的剪影又一次落在

晨曦的幕布上

我這雙握過管鉗的手粗糙得像上帝送給

我的禮物

瞧！那荒原中綠油油的小樹，那高聳的井 架悠悠的白云

在荒原里，我也有過短暫的青春

我仿佛是第一次陷入對過往的回憶

我仿佛是被時光無情地占有了卻找不到

證據(jù)

我也許就是前世的一個夢，美好的一切

都展示在

流金歲月的針尖上

今天早上，我坐在落滿了陽光的荒原上

突然像坐在了一腔熱血一句誓言的隔壁

今天早上，我坐在又一個春天的面前看

見了荒原在翻身

瞧！那伸向蒼茫中的小路，那歪歪扭扭的 腳印

就像我們不經(jīng)意之間留給這滄桑歲月的

吻痕

滄桑的鐵

我不知道怎么愛你，滄桑的鐵

當(dāng)你化作了高高的井架俯視我，或者

化作了一把小小的管鉗來到我的掌心

我不知道用怎么樣的語言能一句切入你閃

閃發(fā)光的品質(zhì)

歲月的火花將我與你焊接在一起，突然

我有了一種不能被掀翻的沉默，我不知道我

的汗水

如何銹跡斑斑地凝結(jié)成年月的霜花，我

甚至

不知道那里藏著多少瑰麗的夢和無盡的

荒涼

我相信在這遼闊的荒原，只有鐵如猛虎

的牙

那黑漆漆的夜色，我常常聽見汩汩的石油

在鐵的面容上流淌，我不知道什么樣的詩篇

能配得上你

我們給一口口油井刷漆，-讓它們像一棵

棵樹結(jié)下年輪

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與鐵結(jié)緣，在荒原一草一

木仿佛

也有著鐵一般的一生，你聽

每一個春秋花開花落都叮當(dāng)作響

白云

想家時，我就遙望白云

它們像我的姐妹一樣邁著天使的腳步從頭

頂上走過

春暖花開的日子里，我們放牧著我們的

孤獨(dú)

遼闊的大地像一張剛剛打開的信封

我的胸口有十萬條河流也不能述說時光的

流逝了

我的胸口里有一座億萬噸的大油田起起伏

伏勞作的號子

想家時，我就遙望白云

我的家鄉(xiāng)仿佛比天堂還遠(yuǎn)

我愛太陽，愛大風(fēng)，愛白云

每一個石油工人的胸膛里都有一段

漂泊的故事，血液中開滿了鮮花

我聞到了白云的香味，我聽見了時光在我們

的白發(fā)和皺紋間

沙沙響，我聽見兩口油井在白云下說著話

我看見一個人站在油井面前也仰望著

他很像當(dāng)年的我，他專注得像一棵

忘記了開花的樹

遷徙

我們在荒原里遷徙，從一個工地

到另一個工地，我們是貼著地面飛

行的一群候鳥

我們有春夏秋冬四扇翅膀，那一口

口油井

是我們孵化的孩子，我們仿佛擁有

上萬個故鄉(xiāng)

我們忘記了旅途的樣子

只記得從青春到蒼老仿佛僅僅是一

瞬間

我們有著天空那么大的孤獨(dú)，小野

花那么小的夢

我們飛過了歲月，飛過了流年，聽見

一個時代又開始咕咕叫了

我們聽見我們偉大的祖國也咕咕地

叫著

我們飛啊，飛啊，無邊無際的風(fēng)中，在

光芒面前

春天

昨天，我在一棵死去的老樹下坐了很久

我不能告訴它，又一個春天來了萬

物都在發(fā)芽

我仿佛一個犯了什么錯的人坐在老

樹下

遼闊的荒原啊，死亡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

我在一棵死去的老樹下坐了很久

我看見那干枯的枝條上仍閃爍著晶

瑩的露珠兒

荒原

荒原里的那些小野花開也寂寞，落

也寂寞

荒原里的小鳥飛也寂寞，落也寂寞，

唱著一支支寂寞的歌

荒原里的小路是一行行腳印裝訂的沒有

結(jié)局的書

荒原里每一個人的背影都是一個小小的

驚嘆號

荒原里每一盞燈都值得信賴，一直朝著

燈走

就能走進(jìn)一首蕩氣回腸的交響曲

荒原里沒有河流，只有湍急的時光在嘩

嘩流逝

多少個寂靜的夜晚，我們這群勞作的人

停下手中的工作

遙望滿天璀璨星辰，淡淡的光芒將我們

的臉映照成花瓣兒

沒有一種語言能與荒原里的大風(fēng)匹配，

沒有一首詩

能容納荒原的遼闊和壯美，天黑了，我們

亮著

荒原不會放過一滴熱血，荒原啊，荒原，

歲月絕塵而去

我們一無所知地來到這里，仿佛是為了

讓我們見證一種生生不息

我看見一只小鳥在荒原里漫步

那些野花不能采摘，到了掌心會瞬間枯萎

那是一只羽毛被雨水浸濕的小鳥正在荒

原里散步

遠(yuǎn)方那一望無際遼闊的荒原像懷孕的母

親一陣陣傳來胎動

那火紅的太陽像少女的唇親吻著高聳的

井架，那沒有人煙的

陽光下的空曠仿佛是上帝送給我的禮

物，那暖風(fēng)吹拂著一切

那是時光吧，一根小小的藤條爬上了樹冠

那是一年一度的春天正在經(jīng)過，看呀！那

只散步的小鳥多么悠閑

從了不起的高度落下來，小小的眼珠兒

里倒映著黎明

一邊喳喳一邊跳躍著，那是我剛剛寫完

一封信的早晨

我的心也像一只小鳥怦怦地跳著，那是

一個

我做了美夢之后的一個早晨

如果此刻那只小鳥突然飛往天際

或許我的心也會離去，我這顆沉甸甸的

心啊

跟隨了我大半生，幾乎忘記了它曾經(jīng)也

是有翅膀的

我喜歡……

我喜歡坐在荒原里

看那些大風(fēng)中搖晃的樹，看天上

飛翔的鷹，看身邊倒下去又挺起來的小

蒿草

看那些不知名字的小野花

看一隊螞蟻匆匆在大地上行走

我喜歡把自己遺忘在某一個瞬間

我喜歡枕著一把管鉗在溫暖的陽光下

睡覺

我喜歡把日記本放在遼闊的大地上

在上面寫一首小詩，我喜歡黃昏太陽將

落未落的時辰

我在晚霞中與整個荒原融合在一起

我喜歡工友們在遠(yuǎn)處喊著我的名字

我喜歡我的名字，三個普通的字

像三只小鳥在我的心中飛翔著

我喜歡夜晚突然降臨的樣子

井架上的燈一下子全亮了，我喜歡燈火

那些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燈火與漫天的星辰連在

一起

我喜歡那些夜深了還在荒原里奔走

的人

我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員，我喜歡聆聽

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那里藏著我們

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和我們面對遼闊荒涼

一個個開滿了花兒般芬芳的夢

雨

這是一場回家的雨

小小的雨滴回到了小草的家中，野花的

家中

回到了一只花喜鵲的家里，一只小松鼠

的家中

細(xì)小的雨滴，嘰嘰喳喳叫著回到荒原的

家中

一對抽油機(jī)在雨中像老夫妻一樣交談著

在這一眼也望不到一個人影的地方，我

能向誰

說起初夏溫柔的雨，雨中的蝴蝶和蜜

蜂呀

請你們慢慢地飛，雨中的野葵花呀請你

們仰起頭

泥土下萬物的根呀，請原諒我在你們

上面

留下了蒼涼的腳印，我看見一只老山羊

在雨中驚慌失措地跑著，矯健的身軀多

么優(yōu)美

它突然穿越了一道閃電，把我多年的孤

獨(dú)一劈兩半

月光

一地的月光仿佛荒原里剛剛長出的植物

我和老班長巡井歸來坐在花草地上

兩張模糊的臉也如剛剛綻放的花瓣兒

說了一天話的我們已經(jīng)不再說些什么

隱蔽的角落仍有幾只蟋蟀在唧唧叫著

小草直起腰桿的聲音仿佛在下著一場小雨

在這離家千里之外的地方，思念也是枉然

我們兩個人獨(dú)自享受遼闊的月光算不算

一種幸福

我的眼睛里突然有淚珠兒涌出

我們依舊沒有說什么只是安靜地坐著

月光如水一樣淹沒了我們的頭頂，我又

抬頭

看了看那輪明月，很多年前我也曾這樣

看過

我知道很多年前我看到的月亮就是今夜

的月亮

只是懷著兩種不一樣的心情

一地的月亮真的很像剛剛長出來的一種

植物

我和老班長像過了花期的小漿果端坐著

等待時光的洗禮

誰能

誰能與我分享寂寞

你看那荒原上的抽油機(jī)像一艘艘小船向

我航行

誰能與我分享快樂

這遍地的小野花不是我的

飛來飛去的小鳥也不是我的

誰知道思念故鄉(xiāng)的滋味兒

那滾燙的痛苦里仿佛擠滿了雷聲和閃電

誰能知道，我常常用落滿了星星的盆子

洗臉呀

誰能料想我這個滿眼倒映著荒涼的人

還要寫詩啊，靜悄悄的夜里

我睡不著覺，只想和那些奇妙的文字說話

我這握過管鉗的手，采過野花的手，擁抱

過青春

又放下青春的手，多像十根

燃燒的蠟燭，誰能熄滅我心頭的愛

誰能戰(zhàn)勝寂靜？我想悄悄地告訴你

當(dāng)我將一個個日子攥出水來的時候

我聽見了命運(yùn)敲響的那美妙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