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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皮桶(短篇)

2018-11-30 09:28郝文玲
西湖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菜菜鈴鐺鐵皮

郝文玲

卡車穿梭在暗夜中的椴樹林里。

一路靜悄悄的,只有碩大輪胎碾過細碎石子的聲音。一道光搖晃過來,帶著夜的涼意。

司機符桂說:“快趴下,趴下。”

這是說給阿純聽的。她坐在第一排座椅后的剩余空間里。這個位置不太大,一個大人是肯定不能把自己塞進去的,但一個十歲的小孩把自己塞進去綽綽有余,阿純躺下,空間還很有余地。阿純細細瘦瘦,貼著鋪好的毛毯趴著,不說話。燈光很快就搖過去了,阿純的媽媽,陳菜菜說:“阿純,你可以起來了,警察過去了?!?/p>

這輛卡車只能載三個人,車上有司機符桂,小女孩兒阿純,阿純的爸爸媽媽——陸乙樹與陳菜菜,剛好多了一個。符桂說座位后面坐一個小孩兒不成問題,這邊高速上的警察對超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查不到的,陸乙樹才決定雇他的卡車。

卡車后面裝著十幾只鐵皮桶,因為風(fēng)吹日曬而顏色斑駁,像一張張干裂的嘴巴,死去的皮膚一塊塊翹起。這些嘴巴彼此挨得很緊,得不出空來說話,顯得十分安靜。陸乙樹要把它們拉到自己的妻弟陳俊山家里去。

陸乙樹笑著說:“這他媽警察都是光拿錢不干活兒的,說是查超載,連樣兒都不愿意裝?!?/p>

符桂說:“不查還不好?非得把你超載查到了,罰你錢了,你才高興?要不要來根煙抽?”

陸乙樹說:“不抽了,早戒了?!?/p>

符桂大吃一驚,說:“我還第一次見到能戒煙的人,你一點也不抽了?”

“一點也不抽?!?/p>

陳菜菜扭麻花似地把身子扭過去,對阿純說:“沒多久就到了,你別睡著了。”阿純對媽媽說:“可是我困。”

符桂問:“她夢游是個什么樣兒?說話嗎?就在電視上看到過,身邊沒人還有這毛病,真有意思?!?/p>

陳菜菜伸手去摸阿純的胳膊,看看她冷不冷。符桂從出身到舉止來看,都徹徹底底是個粗人,比同村出來的陸乙樹還要粗得多,說話語氣像火蔥,還是過油炒老的火蔥,帶著點老油滑。又粗又油滑,陳菜菜不樂意搭理他。

陸乙樹嘿了一聲,好像他也覺得自己女兒有夢游癥是很有意思的。不過他的嘿聲是從喉嚨擦過的,由高向低滑落,應(yīng)是笑到中途了,怕妻子聽了不高興,又自己把自己給按下去了。

阿純倒是活潑地說:“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夢游是啥樣兒,我覺得我沒有夢游?!?/p>

陸乙樹說:“你可不知道,你要是知道就不是在夢游了。你每天晚上都去院子里夢游一圈,還摸煤房的門,你早上起來沒發(fā)現(xiàn)手黑了嗎?”

阿純嘴犟,別人說有,她偏說沒有,她說:“沒有,我手一點也不黑?!?/p>

陳菜菜問陸乙樹:“還有多遠啦?”

陸乙樹說:“也就八十多公里了。”符桂接過話去,說:“但馬上下了高速,剩下一半就是土路了,開不了多快。”

從白城到合村,一半是高速,一半是土路,晃晃悠悠要開快四個小時。陸乙樹和陳菜菜都是從合村出來的,白城建市后,陸乙樹因為有修理機器的技術(shù),被分配到白城市里工作了,陳菜菜是在合村懷的孕,在白城生的阿純。平常這一家也要每年都回合村一次,不過都是在七八月份里的一個白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九月份了。東北的天黑得有點早,七八點鐘已經(jīng)落了深藍色。藍色不斷地落著,疊著,疊成黑色,已經(jīng)是九點鐘了。阿純跟著爸爸媽媽在路口等著,還沒看到車,陸乙樹就對阿純說:“你聽,現(xiàn)在過來的這輛就是了?!卑⒓儐枺骸澳阍趺粗溃俊标懸覙湔f:“你聽這聲兒,不是小汽車,就是大貨車唄?!卑⒓冇謫枺骸澳窃趺淳褪欠迨宓能嚹??每天晚上這邊都有大貨車經(jīng)過,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我在家里都能聽見。”陸乙樹笑了,說:“你仔細聽聽,這車開得多輕便啊,上面沒裝東西,空的,一點晃蕩的聲音都沒有,就是符桂開著空卡車來了?!?/p>

說著,符桂便開著一輛中型卡車從有星星的地方開過來。

星星是被撕裂的棉絮。在阿純的記憶里,星星和棉絮有分不開的聯(lián)系。睡不著的晚上,陳菜菜會用被子把阿純整個蓋住,問:“你看見里面的星星了嗎?”在棉絮破碎、稀疏的地方,燈光穿過,變成了星星的光暈。

阿純從來沒有坐過晚上的車去合村,也從來沒有坐過大卡車。這一次在暗夜里乘著卡車向合村駛?cè)?,讓她比第一次在棉絮里看到星星還要感到興奮。阿純問陸乙樹:“爸,我們怎么這個時候去舅舅家?”陸乙樹回答到:“給你舅舅送鐵皮桶?!?/p>

合村有叔叔一家,有表哥陳岳和一群野孩子,有認得回家路的鴨子,有一片片的葵花地??ǖ卦谶M村的路口對面,是焦熱的黃色。不過現(xiàn)在這個時候是看不到了。

阿純說:“我太困了,我要躺下睡了?!?/p>

陸乙樹說:“你可千萬別睡,你要是在車上夢游癥犯起來了,容易傷到自己?!?/p>

阿純不聽他的,平常讓她早睡的時候,她偏不早睡,此刻讓她不睡,她偏要睡。倒也是奇怪,今夜她說要睡,立刻倒下就能睡著,平??刹皇窍胨湍芩模驗檫@個,陳菜菜還埋怨過阿純過于精力旺盛。

到了合村陳俊山家里時,阿純才被陳菜菜搖醒。符桂和陳俊山幫著陸乙樹搬運鐵皮桶,發(fā)出金屬摩擦和碰撞的聲音。村里夜晚的聲音是很多的,但此刻只能聽到鐵皮桶的聲音。阿純從車上下來的時候,符桂探過來,問:“你夢游了,你知道不知道?”

阿純問:“符叔,你看到啦?”符桂說:“我從后視鏡看到你噌地一下坐了起來,閉著眼睛,也不說話,坐了好一會兒,摸座椅套摸個不停。我一開始以為你醒著呢?!卑⒓冋f:“我沒感覺呀?!狈鹫f:“可把我嚇壞了,跟鬼上身了似的?!?/p>

陳菜菜不高興了,說:“你瞎說什么,半夜叨叨這個?!狈鸩桓艺f了,又去幫忙搬鐵皮桶去了。

舅媽擺了一桌冷菜,說:“就等你們來了,怎么這么晚?”

陸乙樹說:“符桂跑完貨才過來,是晚了點。”

陳俊山招呼著,“都過來吃點吧,開幾小時車也餓,符桂也過來?!?/p>

符桂擺了擺手,說他媽知道他回村了,讓他到了村就回家,何況,他第二天上午還得往城里趕。陳俊山說:“你就吃兩口,也耽誤不了你什么事兒。”符桂回答:“誰不知道你每頓吃飯都得喝點酒,我不得陪著?喝酒你能就喝兩口?”陳俊山只能放他走了。

舅媽單獨給阿純煮了一碗面條,阿純問她:“表哥去哪兒了?他怎么沒在家?”舅媽說:“他去江浦家里住了,晚上一起打籃球,說打累了就不回來了,明早再回來?!?/p>

陳俊山每頓都要小酌一杯白酒,喝了酒后,臉色像磨掉了色露出了紅的橡皮球,呈現(xiàn)出一種肉感而深沉的紅。陳俊山問:“大姐,你家現(xiàn)在搬到哪兒去了?”

陳菜菜笑著說往南搬了四條街,一屋,帶一個小院子和小倉房。倉房收拾起來當(dāng)煤房用。

家是兩個月前搬的。阿純一開始不愿意搬,她喜歡原來的房子。為此,搬走前,她還偷偷哭了一次,把眼淚抹在舊房子的玻璃窗上。

原來的房子將近兩百平方米,帶兩個院子、三個門房。那個房子大概是在千禧年前買的吧,房子和地都不值錢,價格一萬元還不到。算上換房產(chǎn)證、給舊房子裝修,一共花了一萬二左右。一萬二是多少錢,阿純現(xiàn)在也不清楚。錢是沒辦法衡量的,它是房子,土地,麥谷,鉆石,煤塊,或者一張賬單。錢是萬萬不肯聽人話的,它在主婦淘米洗沙倒水的瞬間,跟隨下水道里的油污和肥皂泡沫一起跑掉。不過,對于這一萬二是陸乙樹和陳菜菜十三年的全部積蓄,阿純是知道得很清楚的。那是因為陸乙樹喝多了,絮絮叨叨,對陳菜菜說:“咱們家也沒過得比你兄弟家差。咱們結(jié)婚的時候,你爸媽什么也沒給我們,他倆把房子給你弟弟了。我再差,也給咱們家掙出一個房子來了不是?”陳菜菜想說,你沒事兒總跟我弟弟比什么?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陸乙樹說的也不無道理,他給家里掙了一個房子,是不爭的事實。

這套房子大概住了五年,白城要改建了。阿純家在拆遷范圍內(nèi)。也不知道是誰先得到了這個消息,在還沒有明確的通知下達之前,一條街的鄰居就開始偷偷議論起來。左邊鄰居是一個帶著幼子的年輕女人,她丈夫在外地打工,每個月給她寄錢回來。她找到陳菜菜,探聽她打算要到多少錢才肯同意拆遷。陳菜菜一邊擇著韭菜,一邊說:“還沒想好呢,反正得高點。你打算要多少錢?”年輕女人伸出了一個巴掌。陳菜菜嚇了一跳,問:“你家的房子總共不到一百平方米吧,怎么敢要這么多?”年輕女人笑了,說:“哎呀陳姐你怎么就不懂了?你越挺到后面不肯拆遷,政府就會給你越多的錢。我家房子雖然不大,也不值錢,但只要我挺住了,我還是能拿到這個數(shù)的?!标惒瞬耸莻€老實人,勸她:“差不多就行了,如果大家都搬走了,周圍房子都拆了,就你自己帶著孩子住在這兒,想想也是夠可怕的啊?!蹦贻p女人本來是坐著的,捏起一顆五香瓜子往嘴里送。聽了陳菜菜的話,她發(fā)出一聲輕笑,聲音脆得像五香瓜子被牙齒咬開殼時發(fā)出的爆破聲,她吮了下瓜子皮,把瓜子皮吐到桌子上攤開的一張報紙上。報紙上還躺著許多潮濕的瓜子皮。年輕女人說:“陳姐啊,你怎么膽子這么小?我怕什么呀?我有什么可怕的呀?我?guī)е粋€孩子,政府還敢把我怎么樣不成?我勸你們呀,也先不要著急答應(yīng)拆遷,越往后等呀,錢越多。這錢你不掙,也會被人掙去的?!?/p>

年輕女人又吃了會兒五香瓜子就走了。她走后,阿純問陳菜菜:“媽,她門牙上那個豁兒是嗑瓜子磕的么?”陳菜菜把剩下的瓜子用白色塑料袋裝好系緊,放進櫥柜里,說:“可不是嗎?你可別貪吃瓜子了,把門牙也嗑成那樣就太不好看了?!标惒瞬俗プ蠹埖膬深^,一兜,就把小山似的瓜子皮兜進去,一齊倒進爐灶煤灰里去了。陸乙樹回家來會把這些垃圾和燒過的煤灰渣一齊扔到垃圾點去。

自那以后,阿純再見到瓜子,就會想到那一攤濕潤而蔫蔫的瓜子皮,總覺得瓜子不再是瓜子味了,便再也不吃了。

陳俊山一邊小酌著白酒,一邊對陸乙樹說:“姐夫咋搞的?拆遷不是得了七萬塊錢嗎?還換了一個比原來小了一半的房子,按道理是賺了啊,怎么現(xiàn)在一點錢都沒剩,又光了。”

陸乙樹被自己妻子的弟弟這樣說,面子十分下不來,但他用笑聲掩蓋了過去。陸乙樹會發(fā)出一種特殊的憨憨的笑聲,聲音很低,帶著沙土般的顆粒感。這笑聲一點也不輕松、歡快或者干脆,不像人的聲帶發(fā)出來的,而是像肋骨交相磨搓,自顧自發(fā)出的雜音。但好像肋骨自己也會好奇,怎么好好地,它們會磨搓在一起呢,所以這雜音中也有一些不解的、疑惑的成分。

陳菜菜說:“房價漲了啊,現(xiàn)在錢可沒以前值錢了?!?/p>

陳俊山說:“那你們怎么還去買王二的鐵皮桶?這東西你們買來除了賣廢鐵你們能干什么用?”

陳菜菜假裝沒有聽到陳俊山的問句,說:“王二呢?王二去干什么了?”

陳俊山的老婆慧芳說:“他拿了錢說是去北京上一個培訓(xùn)班,學(xué)技術(shù)去了。這半年也沒給他老婆打一個電話?!?/p>

陳菜菜說:“學(xué)什么技術(shù)?”

慧芳說:“還能學(xué)什么技術(shù)?就是這么說而已,肯定是拿著錢跑出去玩了。要真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去學(xué)了,能半年不給家里打一個電話嗎?”

陳菜菜感到有點唏噓,說:“他到底是心夠狠的了?!?/p>

陳俊山說:“所以我說你們根本不該買他的鐵皮桶,買他的破爛就是平白無故給他送錢,你們以為你們是幫他么?根本沒幫到,還砸手里一把廢鐵垃圾。”

陸乙樹聽不下去了,說:“廢鐵垃圾也能賣錢,我自己去賣了,也能賣一筆。”

陳俊山說:“你給我了,我自己拿去賣,一樣?!?/p>

阿純突然嚷起來,問舅媽:“表哥到底什么時候回來?能不能讓他現(xiàn)在回來?”舅媽說:“剛才不是說了嗎?明早就回來了?!标惒瞬苏f:“她就喜歡和阿岳玩兒,來前一直說想找阿岳去抓蛐蛐兒?!?/p>

第二天早上,阿純是被陳岳隔著窗戶喊醒的。陳岳比阿純大半歲,趴在窗子上大喊一聲起床了,喊完就嘿嘿笑著跑開了。阿純被這突然的一聲嚇醒,恍恍惚惚中半天才清醒過來,起床去找陳岳。

穿過菜園子去盡頭茅房的路上,慧芳正在摘西紅柿,陳俊山蹲在一塊泥土空地上刷牙,正刷著,陸乙樹也走過來了。陳俊山含著口中的泡沫含糊地問:“姐夫昨晚睡得好不?”陸乙樹說:“還行,就是有點落枕了?!标惪∩绞耸谒?,字句清晰地說:“落枕啦?誰讓你去睡沙發(fā)了?家里有床你不睡?!标懸覙渫鴪@子的盡頭,說:“你家床我睡不慣,睡不起。”

十三個鐵皮桶整整齊齊碼成一排,擺在茅房旁邊的空地上。辛虧陳俊山家的菜園子夠大,不然可真沒地方安置這些大家伙?;鄯甲哌^去看,說:“昨晚果然下雨了,說了你還不信,這里面積了半下子水了?!辫F皮桶差不多有慧芳一個普通成年女人那么高。她得踮著點腳伸長脖子,才能看到里面的水。

陳岳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阿純一直追到院子外,也沒看到。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男人,大概三十多歲,看到阿純感到很奇怪,停下來問:“你是哪家的小孩兒?”

這個問題可把阿純給問倒了,阿純想了下,回答:“我就是我家的。”慧芳和陳菜菜從后面跟了上來,騎著摩托車的男人看到她倆,才突然明白過來,說:“原來是你們家的小孩兒,之前你們回來,我都沒見過。”陳菜菜說:“是啊,我也奇怪我怎么都沒見過你們一家。你現(xiàn)在要到哪里去?”騎摩托車的男人把頭抬了抬,用下巴指了個方向,說:“我去礦山那邊。我現(xiàn)在在那邊上班了。”說完,他也來不及說再見,踩了油門,摩托車起起伏伏地沖向礦山的方向。

陳菜菜說:“之前你們幫我家拉的煤就是在礦山那邊煤場拉的?”

慧芳說:“可不是嘛,那邊的煤比你們城里賣的便宜多了吧?!?/p>

陳菜菜點了點頭,說真是便宜多了。阿純問:“媽,舅媽,你們?nèi)ツ膬??”陳菜菜說:“我們?nèi)ド缴峡纯从袥]有野生蘑菇,你跟我們一起?”阿純搖搖頭,說:“不,我要去找表哥?!?/p>

阿純找了一圈也沒找到陳岳,只能回屋子里去了。但是途經(jīng)菜園子的時候,她看到陳岳和一個男生以及一個女生在藤下的影子。阿純遠遠地,大喊一聲:“表哥!”

陳岳聽到回了回頭,看到了阿純,但他沒有理阿純,而是對身邊的男生女生說:“快點快點,她過來了?!?/p>

三個半大的孩子好像提前約定了什么似地,一起穿過藤子遮住的小路,往屋子的方向跑。他們一跑,阿純也在后面追。阿純一邊追,一邊說:“你們別跑,哥,你等等我!”但陳岳就跟聽不到似的。

三個孩子跑到屋里去了。阿純要開門,才發(fā)現(xiàn)門被鎖了,她敲著門,但沒人開門。

陳俊山家里是沒有狗的。之前養(yǎng)過幾只黃狗,全被人半夜偷了去,陳俊山猜測是被賣到狗肉館去了。他家的狗都是用粗糧和村里人養(yǎng)的豬肉喂的,皮毛光滑,想來肉質(zhì)也會十分健康鮮美。連續(xù)丟了幾只后,陳俊山?jīng)Q定再也不養(yǎng)狗了,養(yǎng)來養(yǎng)去,都替狗販子養(yǎng)了,不劃算。

所以突然沖出來的大黃狗,絕不是陳俊山家的。但到底是誰家的狗,阿純也說不清楚,反正村里不論誰家養(yǎng)的狗,都是不系狗鏈,到處放養(yǎng)的。

阿純最怕這種大狗,嚇得兩腿發(fā)直,不敢動。黃狗叫著,繞著她的腿轉(zhuǎn),伸著舌頭,用鼻子去嗅她穿的運動鞋。昨晚天偷偷摸摸下了雨,有的地干了,有的地還濕著,阿純不知道在哪里踩了一腳泥,帶著一股腥味,黃狗聞著這腥味不肯走。阿純只能敲著門,想讓里面的人把她放進去。但是里面的三個孩子頭挨著頭,擠在窗戶前,笑著,偏偏不肯給她開門。

阿純想了想,才鼓起勇氣繞到后門去,想著,萬一后門沒鎖就好了。她一路上佯裝淡定,陳菜菜講過,你越怕狗,狗就越敢欺負你,你要是表現(xiàn)得一點也不害怕它,它自己就怕了。狗也機靈著,會看人的臉色。

后門果然沒鎖,阿純進了屋,把門關(guān)上,黃狗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了,在門外撓著門,叫得十分厲害。

一個女生說:“你家怎么不鎖后門?現(xiàn)在讓她進來了。”

阿純來到里屋,看到說話的女生年紀(jì)約莫和她一樣大,不過是梳著短發(fā),皮膚黑黑的,長了一雙大眼睛,倒還好看。只是這女生說話的時候,露出一排里出外進、四處倒伏的牙。阿純問:“你是誰?”

女生說:“我是王鈴鐺,你知道的吧?”

阿純說:“我不知道?!?/p>

王鈴鐺瞪著她的大黑眼睛,說:“你怎么能不知道我?你家欠我家的,你怎么會不知道我?”

阿純說:“我家欠誰家的錢我都知道,沒欠過姓王的人家的錢,你少胡說八道了?!?/p>

這話,阿純說得既慌張,又理直氣壯。

關(guān)于家里的錢,阿純都是在飯桌上搜羅到陳菜菜和陸乙樹的只言片語來拼湊的。家里最大的一個債主,就是小叔叔陸丙森了。陸丙森很早就離開合村,但他沒有去白城。白城建城時,陸家三個兄弟里,只有老二的名字在遷移名單里。老大陸甲木沒有留在合村,但只是搬到了合鎮(zhèn),開著拖拉機去合鎮(zhèn),也超不過一個小時。陸甲木同老婆開了一個托兒所,一開就開了二十幾年,也是歷史悠久了。陸丙森與大哥、二哥都絕然不同。阿純有時會好奇小叔叔怎么既不在合村,也不在白城,在哪兒呢?陳菜菜就說他在中國東南一個漁村。

那么遠!阿純驚嘆,又問,他怎么自己去那么遠的地方?

陳菜菜說:“你小叔叔做學(xué)生的時候可叛逆了,不學(xué)習(xí),不干活兒,天天閑在家里和別人打麻將賭錢,只有一個愛好,就是聽下鄉(xiāng)知青彈吉他,自己鬧著讓你奶奶給他買了一個吉他,當(dāng)時要五十塊錢!后來也不知道怎么就改邪歸正了,十六七歲的時候就走了,說是去南方打工去了?,F(xiàn)在也真的混得不錯,你爸全家上下,別人都是混吃等死,就你小叔叔算出人頭地了?!?/p>

這是陳菜菜說的小叔叔,而阿純第一次見到小叔叔,則是上半年清明節(jié)時,他回來的時候。那是因為陸丙森一周里連續(xù)做了一個夢,夢里,他爸爸,也就是阿純的爺爺,讓他回家看看。最后在一個清晨,他下決心買了時間最近的飛機,又倒了幾趟巴士,回到了合村。但陸丙森掃完墓就要匆匆回去,陸甲木和陸乙樹挽留半天,也只多留了陸丙森一個晚上。

陳菜菜不讓阿純上山掃墓,山上土葬了多少人誰也說不清楚,總之,差不多半米就會聳著一個墳頭。有的墳頭上已經(jīng)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一不小心,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踩到不知誰人的墓。陳菜菜有點迷信,覺得阿純年紀(jì)小,又是個女孩兒,怕命輕被墓山上的孤魂野鬼沖散了魂魄。

阿純和陳菜菜在墓山腳下等著。陸甲木、陸乙樹和陸丙森三個兄弟分別提著黃紙、白酒和吃食,隨著一條被人踏出來的小路上了山。大概過了一個小時,三個人就下來了,只不過手里都是空的?;卮宓穆飞?,阿純和陸丙森落在后面并排走,阿純對這個以前從沒見過的叔叔感到好奇。陸家三兄弟長得很像,不過陸丙森最小,看起來最年輕。阿純問陸丙森:“小叔叔,你怎么以前從來都不回來?”陸丙森的左手放在阿純的頭上,說:“我能不回來就不回來,因為這里是我的傷心地?!?/p>

他的左手到左大臂上有一條蜿蜒的疤。大概是縫過,使得傷疤好后,有點像一條長長的蜈蚣。

阿純知道小叔叔是她家最大的債主,也就是那天晚上的事兒。大叔叔陸甲木在家里擺了一桌菜,酒到酣時,陸乙樹掏出在夾克衫內(nèi)袋里摩搓了好久的信封。陳菜菜對阿純說:“你吃好了就下桌吧,去一邊看電視去,大人還要喝酒?!卑⒓兠橹峭咙S色的信封有點好奇,說什么也不下桌。陳菜菜說:“你在這兒陪著要干什么呀?”阿純也不理她,只盯著那個厚厚的信封。陸乙樹先給陸丙森面前的白酒小杯滿上,開始說一些絮叨話。阿純覺得不可思議,陸乙樹平??刹皇莻€愛絮叨的人啊,他痛快,簡單,說話都不打轉(zhuǎn)的?,F(xiàn)在的爸爸像什么呢?就像學(xué)校里舉行班會比賽,阿純的班主任會提前彩排,依據(jù)每個同學(xué)的表演天賦分配輕重不同的角色,誰要在什么時機說什么話,都定得好好的,一點差錯也挑不出來。爸爸像領(lǐng)好了一個角色,干癟而努力地演出。

陸丙森說:“二哥,你先不用著急把錢還我,我不缺錢,你先留著應(yīng)急用。”

陸乙樹臉紅了,嘿嘿地笑著。他喝了點白酒,本來臉色就黑中帶紅,不過紅色又深了些。他忘詞了似地,不知道接什么話,只能把土黃色的信封往陸丙森的上衣口袋里塞,塞完,拍了拍那個鼓起來的口袋,想把那口袋拍扁回去似的,但口袋因為裝了太多錢,無論如何也扁不回去。陸乙樹只得放棄了,又拍了拍陸丙森的肩膀,一口喝掉一小杯白酒。陸乙樹似乎被白酒辣到一般,長出一口酒氣,然后才露出了輕松的表情。陳菜菜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把阿純摟到自己懷里,輕拍她的右肩膀。

陸丙森似乎怎么也喝不醉似的,不知道他若和陳俊山喝酒,誰能把誰喝倒。陸甲木說自己的肝不好,貪嘴喝了一杯,被老婆,也就是阿純的大嬸嬸訓(xùn)斥了,便怎么也不敢喝了。為了他的生命健康著想,陸乙樹和陸丙森也不敢再勸大哥的酒。陸乙樹的酒量是著著實實最差的,喝一點酒,如同初入酒的醉蟹一般。醉蟹呢,阿純沒有吃過,也沒見過,是阿純從班級里的同學(xué)那兒聽來的,說是他姐姐嫁了個上海人,他跟著姐姐在上海吃過,他姐姐后來還會自己做了呢,他說剛?cè)刖频男反舸舻?,眼睛發(fā)紅,行動緩慢,橫著走都忘記了呢。

后來,阿純從陳菜菜那兒知道,房子拆遷換了八萬塊錢,一半用來買了新房,一半還了欠小叔叔的債。欠小叔叔四萬塊!這是阿純想都沒想過的,怎么就欠了四萬塊呢?阿純本不愿意拆遷和搬家,她不喜歡新家的房梁那么矮,院子也小得好像才一口井那么大。但她現(xiàn)在可以慶幸了,幸虧碰到拆遷,不然他們怎么能有四萬塊錢來還債呢?房子差點就差點吧,總比還欠著別人錢好!

阿純很討厭王鈴鐺,但她再討厭也沒辦法,她表哥陳岳同江浦和王鈴鐺玩兒得最好,是合村有名的三個野孩子。合村的孩子都是放養(yǎng)的,本來就野性十足,這三個孩子比一般的野孩子還野,是野孩子里的頭頭兒。

中午,陸乙樹和陳俊山去合鎮(zhèn)看陸甲木,慧芳和陳菜菜留在家里,給三個野孩子支了個小桌留飯,阿純不得不跟著他們一起吃飯。阿純要吃什么,王鈴鐺就把她要吃的菜往自己面前端;阿純要端回來,王鈴鐺就用筷子敲她的手指頭。王鈴鐺也上小學(xué)了,成績不怎么好,腦子倒是聰明得很,她用筷子敲阿純的手指頭時,偏挑她的手指關(guān)節(jié)下手,又快又狠,真是帶了仇似的。陳岳只顧笑,一點也不護著自己的表妹。江浦看不下去了,說:“鈴鐺,你還吃不吃了?”鈴鐺的大眼睛一瞪,好險要掉出來,像兩顆空懸的燈泡,說:“要你管!她是我仇人,你得幫著我!”江浦便囁嚅著不再說話。

王鈴鐺只留給了阿純一小碗糖蒜。阿純就著糖蒜吃了一碗白米飯。飯后,阿純想找陳岳說話,或者玩紙牌游戲。以前,她來合村的時候,陳俊山就讓陳岳在家里陪她看電視,或者玩紙牌游戲??赏踱忚K說:“你可別過來了,說話一股臭味,也好意思說話!”

阿純?nèi)讨焕硭?,一直跟著陳岳走;陳岳走到哪兒,阿純就跟到哪兒。陳岳對此已?jīng)習(xí)慣了。王鈴鐺嘲笑她是招人討厭的跟屁蟲。

陳岳走到菜園子后面,用腳踢著碩大的鐵皮桶,問:“這什么時候拉過來的?”跟在他后面的阿純連忙說:“昨晚我爸爸拉過來的?!标愒烙謫枺骸肮酶咐@個過來干嗎?”阿純說:“不知道,反正是送給舅舅的?!蓖踱忚K破口大罵:“你們?nèi)叶际球_子,這是我家的鐵皮桶,被你家騙了過去!”

阿純嚇了一跳,說:“你別胡說八道,這是我爸爸從王二叔叔手里買的鐵皮桶,跟你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江浦卻被逗樂了,說:“王二就是她爸爸!”

王鈴鐺理直氣壯,氣勢如虹,說:“這是我爸爸的鐵皮桶!”

阿純卻還鎮(zhèn)定自若,說:“誰還想要這破銅爛鐵不成?是你爸爸找到我家,求著我爸買的,誰都不想買這些鐵皮桶,就我爸爸愿意幫你爸爸。”這話是昨晚她從舅舅陳俊山那里聽來的。

王鈴鐺連呸了三聲,說:“你家有錢,你家了不起,你家不僅能買鐵皮桶,還能買別墅、買皇宮呢?!?/p>

王鈴鐺說別的,還不能讓阿純生氣,但這幾句話,卻讓阿純感到異常難堪。阿純面色憋得通紅,眼淚要掉,但她又不愿意讓它們掉。

野孩子大獲全勝,將阿純冷在一邊,玩一種投石子的游戲,看誰站得又遠,又能把石子扔到盛了半下雨水的鐵皮桶里。扔了一會兒,王鈴鐺要去數(shù)誰丟中的石子最多。她搬來一塊大石頭,踩在上面還要扶著鐵皮桶,跳一下,才能看到鐵皮桶里面裝了多少顆石子。

阿純突然說:“你會掉進去的,我祝你掉進去!”說完,她扭頭就往屋子里跑了。

王二老婆秀青來接王鈴鐺回家的時候,陳菜菜和慧芳坐在一個小馬扎上看著一片青綠的菜園子?;鄯己完惪∩交静挥觅I菜的,園子里的東西就夠吃了。秀青隔著柵欄喊慧芳的名字時,慧芳正在問陳菜菜城里辣椒多少錢一斤。秀青同慧芳和陳菜菜閑聊了一會兒,邀請慧芳和陳菜菜明天去鎮(zhèn)上吃宴席。秀青的爸爸明天過六十五歲生日,在飯店專門辦了幾桌酒席。

陳菜菜說:“你爸都六十五了!真快。”

秀青背著夕陽站著,陽光刺不到她的眼睛里去,但她垂著眉毛,曲著眼睛,好像怕光似的,可能是眼睛不好了。她說:“鈴鐺都這么大了,我爸可不得六十五了?他也算高壽了?!?/p>

陳菜菜想起了自己的爸媽,難免生出一點細小的、苦辣的難過,像院子里生長的蘿卜纓兒。她說:“不像我爸媽,走得太早了?!卑⒓兊淖娓?、祖母都是不到六十就過世了。秀青問:“你爸媽因為啥走的?”陳菜菜回答說:“生病了。唉,就是累的唄。你爸身體還好嗎?”秀青說:“說好不好,說壞不壞,你和陸二明天去看看他啊,老人啊,就是看一眼少一眼,保不齊哪天就得什么病了。這都說不準(zhǔn)的事兒。頭前,辣子他爸,不就是突然發(fā)了腦溢血,直接就過去了么?夠嚇人的?!标惒瞬它c點頭。

秀青又曲著眼睛聊了一會兒,才叫王鈴鐺回家。告別前,秀青又說了一遍,讓陳菜菜和陸二明天一定要去吃宴席,她爸爸惦念他們夫妻倆呢。王鈴鐺跟在秀青后面走,走出掛著藤蔓的木門前,回頭狠狠地瞪了陳菜菜一眼。

陳菜菜沒有理會她。

看人走干凈了,慧芳才說:“本來王二就不怎么管王鈴鐺,上半年王二走后,秀青也不怎么管了。她現(xiàn)在野得很?!?/p>

陳菜菜說:“我們也不想買王二的鐵皮桶,我們買來干什么?但他就堵在我們家里不走了,說湊不夠錢還債和去北京,我和你姐夫也是心軟。幫忙還幫出仇來了。不過她們也是不容易了?!?/p>

慧芳笑了一下,說:“誰家就輕松容易了?誰家難過也沒像他家似的,借著辦壽宴要收禮錢,六十六辦個壽宴還行,六十五算什么?村里好幾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兒老太太都活蹦亂跳的,咋他就看一眼少一眼?”

陳菜菜問:“我好久沒看過李猴子了,他是不是身體不好?”秀青爸爸的外號叫李猴子,因為年紀(jì)輕輕時就瘦得有點佝僂,走路沒型沒樣,還愛撒潑打諢,像一只沒毛猴子。

慧芳說:“六十多歲的老人里,再沒有比他身體更好的了!天天精精神神地去打麻將,贏了吃肉,輸了不生氣,還去。別人身體不如他的,只要沒病,這么大歲數(shù)也都去地里幫忙呢,他可寧愿閑著也不去。沒錢了,就來收我們的禮了,真會做買賣?!?/p>

晚上,陸乙樹同陳俊山回來了,聽說王二老婆來過,陸乙樹有點擔(dān)心她來找茬,但他等到晚上睡覺時,才問陳菜菜:“她來了都說什么了?”

陳菜菜說:“問我知不知道王二去哪兒了,有沒有留消息給我們。我就照實說沒有。”陸乙樹說:“她要是說點什么難聽的,我們就忍一忍吧,反正過兩天就回城了,她也不能找到家里去?!?/p>

陳菜菜倒有點犯難,說:“她倒沒說什么難聽的話,只是,她爸李猴子明天六十五生日,在鎮(zhèn)上一個飯店過壽,她說什么都要咱們?nèi)?。就是為了收錢嘛?!?/p>

陸乙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過李猴子家的消息了,想了半天也還是拿不準(zhǔn),只能問陳菜菜:“我們和李猴子家有禮嗎?我們用得著去嗎?”

陳菜菜說:“應(yīng)該是沒有禮的。咱爸媽死得早,都沒過過生日,可不欠他這份錢。但都到我面前說了,總得要去吧?!?/p>

陸乙樹問:“錢都在你那兒,還剩多少了?沒錢,我們就不去了?!?/p>

陳菜菜說:“我早就數(shù)過了,還剩四百?!?/p>

“存折里還有多少?”

“沒有了。”

“怎么沒有了?”

“之前取出來了啊,再說你廠子都倒閉多久了,之前一直都吃存折呢,沒進賬?!?/p>

“那就不去了?!?/p>

“還是去吧,隨五十塊錢的禮就行了,不去總有點過意不去。”

“五十塊錢也行,咱們和他家也沒什么情誼,意思意思得了。按理說我們裝作不知道他家辦喜事兒不去,也沒人能挑理?!?/p>

“這不是王二媳婦非要來告訴嘛?!?/p>

這一晚陸乙樹沒去睡沙發(fā),而是睡炕上了。夏末秋初的炕不用燒,鋪上褥子,就很舒服,對脊椎很有好處。習(xí)慣睡海綿床墊的人覺得炕太硬了,但自小睡炕的人才知道炕的好處。陸乙樹的脊椎舒舒坦坦地陳在方形的炕上,每一塊骨頭都好像放對了地方,不像前一夜,睡在彈簧沙發(fā)上,雖然軟,但總感覺脊椎和心都是空懸著,不挨一物似的。這張大炕可以說四個人都綽綽有余,給陳菜菜、陸乙樹和阿純睡,還有點空蕩蕩的。阿純躺在最里面,已經(jīng)睡著了。陳菜菜和陸乙樹是壓著嗓子說話的,怕吵醒阿純,不過,他們也怕聲音大了吵到陳俊山他們。

但說著說著,陸乙樹就有點壓不住火氣了,血往嗓子上涌,聲音低卻存滿了怒意。他說:“我都跟你弟弟說我廠子倒閉了,老板也沒給我們結(jié)工資就走了,欠他的錢一時還不上。我就是開了個玩笑,說要不先把鐵皮桶給他去賣廢鐵,剩下的以后再還,他還一口就答應(yīng)下來了?,F(xiàn)在咱家連賣廢鐵都沒得賣,全家就剩四百塊錢?!?/p>

陳菜菜干巴巴地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p>

陸乙樹說:“我們都快走投無路了,他又不是缺錢,怎么就不能寬一下?”

陳菜菜說:“你說這個沒用。那你大哥怎么不肯借我們錢?”

陸乙樹一時無話了,恍惚了半天,他才說:“大哥也不寬裕。再說,他不還得著肝病么?”

陳菜菜才想起來似地,呀了一聲,問:“你們在他家吃的飯么?用了他家的碗筷么?”

陸乙樹說:“你懂什么,甲肝不容易傳染?!?/p>

陳菜菜急道:“誰說甲肝了?是他的肺結(jié)核!”

陸乙樹回答說,是出去吃的,肺結(jié)核傳染不了他。說完,陸乙樹有點不放心,說:“你別跟別人說他得肺結(jié)核了,他家里還開著托兒所,就靠托兒所掙錢呢。他好好注意,也不會過病給別人。”陳菜菜說知道了,又說:“總得告訴阿純吧,讓阿純離他遠一點。”陸乙樹不耐煩了,說:“我都說了他那病沒事兒沒事兒了,得這病的人多了去了,人家里人不都正常活著么?”

陳菜菜不高興了,兩眼一抿,拿胳膊肘使勁兒杵了下陸乙樹的肚子,翻過身去背對著他,說:“別說話了,趕緊睡覺吧?!?/p>

合村入秋的早上有點涼。窗臺上有水跡,表明雨停沒多久。

阿純早上洗臉的時候,發(fā)現(xiàn)手上有鐵銹色。她呆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看了好久。陳菜菜笑了,說:“你傻了嗎?”

阿純問:“媽,我昨晚夢游了嗎?”

陳菜菜說:“你哪晚不夜游?昨晚你突然起身下炕,我和你爸跟在你后面,你就去后園子的茅房上了個廁所,然后把鐵皮桶挨個兒摸了一遍,才回來。你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么?”

阿純說:“沒有?!?/p>

陳菜菜笑罵了一句:“你傻不傻呀?!?/p>

陳菜菜又說,等阿純夢游一圈回來后,外面就開始斷斷續(xù)續(xù)下雨了。

陳菜菜和陸乙樹要去鎮(zhèn)里參加秀青她爸的壽宴,問阿純?nèi)ゲ蝗ィ⒓円宦犝f是王鈴鐺祖父的壽宴,就說不去不去。陸乙樹說:“宴席你都不吃?得了,咱們家這次是吃不回本了?!标惪∩胶突鄯家膊坏貌蝗ィ牭竭@話,說:“宴席哪能讓你吃回本?”作為王鈴鐺的好友,陳岳自然也是要去的。不過家里兩臺摩托車,一新一舊,陳俊山載慧芳用一臺,陸乙樹載陳菜菜用一臺,陳岳只能坐別人家的拖拉機去了。廚房鍋里給阿純留了飯,阿純自己吃就行。

沒想到,中午沒過多久,陳菜菜和陸乙樹,陳俊山和慧芳就雙雙回來了。陸乙樹的臉像一個沒洗過的土豆般陰沉。阿純只能問媽媽,說:“怎么了?”

陳菜菜說:“孫勺子出車禍了?!卑⒓冇謫枺骸皩O勺子是誰?”

陳菜菜說孫勺子就是前天阿純在大路上遇到的騎摩托車往礦山去的青年。他今天在趕去壽宴的路上,不小心,摩托車追尾了運貨卡車,人被甩出去老遠,沒戴安全帽,說不清是扭到脖子還是撞碎了頭,當(dāng)場就死了。

阿純還記得那個青年。

陳俊山多多少少也感到有點憤怒,說:“孫勺子好好上著班,李猴子非得讓他中午騰出空趕過去,不就圖那點禮錢么?孫勺子還不欠他的禮,他的死都怨李猴子。收錢收出人命來?!?/p>

慧芳說:“話也不能這么說,也是孫勺子摩托車開得太快了。”

陳俊山說:“他能不開快嗎?礦山到鎮(zhèn)上一來一回就兩個小時,他不就想送完禮錢、吃個飯趕回去上班嗎?耽誤下午的班,他得被扣錢?!?/p>

慧芳說:“你心里想想就得了,可別往外說就是李猴子的錯,讓李猴子他們怎么做人啊。”

陸乙樹說:“真是服了李猴子了,現(xiàn)在還能吃得下去他的壽席!”

他們四個人宴席也沒吃,就回來了。陳菜菜和慧芳只能把早上鍋里留的飯菜拿出來吃,誰也沒心思再做飯。

飯后,陳岳帶著王鈴鐺回來。陳俊山問王鈴鐺:“你祖父今天過生日,你怎么不在家陪他,還在外面跑?”慧芳推了他一把,說:“這又不是孩子的錯?!弊岅愒缼е踱忚K去后園子里玩了。

阿純?nèi)ッ┓繒r,陳岳和王鈴鐺正圍在鐵皮桶那里玩。陳岳說:“這里面又積了一下子水,現(xiàn)在水深得比我們高了。里面有一只淹死的蝴蝶。”王鈴鐺搬了一個小椅子過來,要去撈那只蝴蝶。王鈴鐺說:“不能讓它就這么死在這里。到秋天了,這可能是最后一只蝴蝶了。”

阿純湊過去,說:“這里哪里有什么蝴蝶?到處飛的都是蛾子。你們分不清蝴蝶和蛾子么?”

王鈴鐺用一根小木棍想把那不知蝴蝶還是蛾子的小小生物粘起來。她說:“就你懂得多,你什么都知道?!?/p>

阿純強忍著,說:“你們離鐵皮桶遠一點,小心跌進去淹死了。”

王鈴鐺笑嘻嘻地,說:“只有你這種矮個子才會跌進去淹死,我們才不會呢,再說了,我們都會游泳?!?/p>

合村有大魚池,魚池里的魚苗還沒長成大魚時,村里的小孩兒就會去魚池里玩水,學(xué)游泳。

正巧陳菜菜來摘辣椒,她穿過辣椒叢,一手提著籃子,一手拉著阿純往前院走。陳菜菜小聲說:“她要是再招惹你,你別理她?!卑⒓冋f:“她之前說咱們家欠她家的鐵皮桶。”陳菜菜說:“她一個小孩,什么也不懂。她也是夠可憐的?!卑⒓儐枺骸八惺裁纯蓱z的?”

陳菜菜嘆了口氣,說:“沒爸沒媽管,還不可憐嗎?”

“還有李猴子呢。”阿純說。

陳菜菜嘆了口氣,摸著阿純的腦袋,說:“李猴子以前不頂用,現(xiàn)在更不頂用了。知道孫勺子撞死了的時候,李猴子一下子就老了,估計他心里也受不住。本來能再活好多年的,現(xiàn)在看,怕是要到頭了?!?/p>

陳俊山的鄰居方正開著拖拉機轟隆轟隆地經(jīng)過陳俊山家的前院時,大地都跟著震動起來。隔著木柵欄,陳俊山喊:“方子,你回來了?吃了沒?”方正中午也去鎮(zhèn)上參加了李猴子的壽宴,他答了句吃了,估摸著就是在李猴子的宴席上吃的。陸乙樹正啃著一瓣西瓜,把瓜皮扔到雞食槽里,說:“你還吃得下去李猴子的飯啊?”

方正熄了火,大地也停止了顫動。方正走下車來,推開了大門。大門白天幾乎都是不拴的,偶爾晚上也會忘了拴,但都不打緊。方正晃晃悠悠走進來,打量圈里飛跳的雞,頃刻,青色的瓜皮上被雞的喙啄出好幾個洞來。方正說:“你家的雞養(yǎng)得真肥。”陳俊山回答:“誰家的雞不都是這樣。李猴子還在吃呢?”

方正說:“他哪里吃得下,把錢收好了,他就走了。咋沒看見你們?你們是不是早走了?”

陸乙樹說:“實在是吃不下?!?/p>

方正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一個小半截細瘦的玉米,扔進雞食槽里,說:“哎,該吃飯不還得吃飯?再說你也交了錢不是?”

陸乙樹說:“你交了錢你吃席面沒毛病,有毛病的是李猴子,他根本不該擺這個席。要我說,收的錢他應(yīng)該全都給孫勺子他家送過去,這才是道理。”

方正回道:“道理是道理,生活是生活嘛。把錢給孫勺子家,李猴子、秀青和小丫頭吃啥喝啥?他家去年把今年的地典出去了,靠地也吃不上。那不知道混哪兒去的王二就更指不上啦。要我說,孫勺子的車禍,誰也怨不到,就是他命不好,命里有這道劫,他沒躲過去?!?/p>

慧芳從前院的倉房里抱著一大把麥秸出來。方正說:“嫂子要點火做晚飯啦?”慧芳點點頭,問:“你家今年麥秸收得太多了,幾片地里,就你家燒麥秸的火又旺又長?!?/p>

阿純聽了,扯了扯陳菜菜的袖子,說:“我也想去燒麥秸。”陳菜菜說:“地里的麥秸早就燒完了,剩下的這些麥秸都是用來燒飯點火的。我?guī)闳c火?!?/p>

麥秸易燃,在磚壘的灶下燃燒,生發(fā)出微微香的煙火氣,徐徐地融貫于房內(nèi)。所有的門都開著,但煙氣是向上走的,一些煙氣被擠出了門,一些煙氣則順著煙囪升天。這個時候,合村里所有的屋宇片瓦都鉆進溶溶的煙火氣中。

這煙火氣日復(fù)一日,平靜了整個合村。陸乙樹蹲在地上繼續(xù)吃西瓜,只是聞著煙火氣,好像沒有之前那么憤怒了。

陸乙樹和陳菜菜決定第二天坐大巴回白城。陳俊山挽留了幾句,但陸乙樹十分堅決。陸乙樹問陳菜菜還有多少錢,陳菜菜算了算,除去三個人的車費,還剩二百九十元錢。陸乙樹想了一會兒,用一種商量的語氣說:“要不我們給孫勺子他家留兩百塊錢吧?”說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確定似的。陳菜菜卻沒思考太多,說:“行。我們晚上去孫勺子家看看。他家的老人都還在呢?!?/p>

陳菜菜問陳俊山和慧芳去不去,陳俊山在飯桌上,右手捏著白酒小杯,左手擺擺手,說:“我們以后再去看,你們先去。”

阿純也被帶過去了。孫勺子家養(yǎng)了一只黑色的土狗,今夜似乎格外溫馴,他們仨走進去時,它一聲不吱,只是趴在地上,用鼻子搖晃一根蒲公英的長莖。陳菜菜以為今晚孫勺子家里會有很多人,但沒想到屋子里空空蕩蕩的,只有孫勺子的媽媽在。陳菜菜問:“其他人呢?”憔悴的女人說:“他們?nèi)ダ詈镒蛹依锶チ?,我沒跟著去?!标惒瞬藴?zhǔn)備了許多話,突然一句也說不出來了,訥訥地說:“是啊?!?/p>

秋天村里的夜是很涼的,阿純走在沙土地上,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陸乙樹催促陳菜菜和阿純快點回去,不然阿純該感冒了。這里沒有路燈,靠家家戶戶的燈火照亮各自門前一棵一棵的樹,和一小片一小片的草叢,夾在中間的就是路。他們走去的方向是月光照來的方向。

阿純問可不可以在合村多待幾天,她不想回白城去。陳菜菜問她為什么想多待一陣子,她回答:“這邊比較熱鬧,我想跟表哥他們一起玩?!标懸覙湔f:“他不愿意跟你一起玩,你還不知道?別往人家身邊湊了?!卑⒓儽悴辉僬f話了。陳菜菜擰了一把陸乙樹的胳膊,說:“玩不到一起去也正常,又不怪阿純?!?/p>

阿純問:“爸爸,我們這趟來是干什么?”

陸乙樹說:“給你舅舅拉鐵皮桶,拉過來我們就該走了?,F(xiàn)在都是多住了?!?/p>

阿純又問:“為什么要給他們拉鐵皮桶?”

陳菜菜說:“小孩子管那么多做什么?說了你也不明白。別問了。”

兩條沙路相接,呈一個丁字。合村只有這一個出口,除去這出口,合村被玉米地包裹著。出口對面是一片片的葵花地,阿純不知道那些地是誰家在種,結(jié)出的葵花籽又該是誰家的。她離得遠遠的,發(fā)現(xiàn)葵花的顏色沒有以往夏天里那么濃烈了,該是結(jié)籽了。她看不見那些密密麻麻如針一般插在花盤上的葵花籽,忍不住松了口氣。阿純喜歡葵花,但怕看到那葵花籽。

每一輛大客車經(jīng)過這里時,都會驚起一陣塵沙。阿純站在這里一個多小時,吃了好幾口合村的土。陳俊山和慧芳來送姐姐、姐夫和阿純坐車。去往白城的客車會從礦山的方向發(fā)來,到了合村的村口,如果車上還有空位子,會短暫地停幾分鐘;如果沒有,便不會再停。來了好幾輛車,都是滿的,陸乙樹、陳菜菜和阿純只能等下一輛客車再來。不過,只要等下去,總會有車的。

陳岳沒有來送,因為大早上,王鈴鐺又來找陳岳了。

阿純巴不得車不來,說:“都過去好幾輛滿車了,要不我們明天再走吧?”陸乙樹說:“前面都過去好幾輛滿車了,下一輛肯定有空位置?!?/p>

而陳岳和客車是前后腳到村口的。陳岳比客車早了幾分鐘。

遠遠地,陳岳跑過來?;鄯伎吹?,奇怪地呀了一聲,不懂兒子怎么會來。陳岳穿著一雙舊跑鞋,鞋上沾著泥土和綠色的青草汁液,他每跑一步,一小撮沙子就會不安分地跳起來,再落下。等近了,陳俊山才問:“你跑過來干什么?”

陳岳站不直腰,彎著,把兩只棕色的手放在膝蓋上撐著,喘了口氣才說:“王鈴鐺掉進鐵皮桶里去了!她溺水了!”

陳俊山似乎不太明白,問:“王鈴鐺掉進哪里去了?怎么溺水了?”

陳岳不知為什么有些懵,好像不明白陳俊山剛剛問的是什么。他腦子里想的都是鐵皮桶,但張嘴好幾下,才說出來,而明明他剛剛已經(jīng)說出來了?!拌F皮桶,掉進鐵皮桶里去了!”突然,他想到了鐵皮桶的來由,說:“就是姑姑和姑父拉過來的鐵皮桶,放在茅房旁邊的那一排!”

慧芳先反應(yīng)過來,問:“現(xiàn)在呢,她現(xiàn)在還在鐵皮桶里么?”

陳岳說:“讓方正叔給撈出來了。鐵皮桶里有水,滿滿的,鈴鐺倒著個兒摔進去的,我撈不出來她,我就大聲喊救命,方正叔在他家院子里聽到了,就過來撈了?,F(xiàn)在方正叔送她去衛(wèi)生所了,讓我來找你們?!?/p>

陳俊山說:“王鈴鐺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陳岳打了個哆嗦說:“方正叔說撈晚了。”

陳俊山問:“撈晚了是什么意思?”

陳岳說:“不動彈了,方正叔說她是嗆到肺了?!?/p>

村里有些孩子是在魚塘里學(xué)游泳時嗆到肺而死的。村里每一個孩子在學(xué)游泳的時候,都被大人叮囑,千萬不能嗆到肺。

陳俊山不能理解,怎么就平白無故地掉進鐵皮桶里,怎么就嗆到肺了?他匆匆地說:“我們先去衛(wèi)生所看看?!彼麃聿患案惒瞬撕完懸覙渌麄兏鎰e,揪著陳岳的胳膊,往衛(wèi)生所的方向走。

遠遠地,阿純聽到陳岳帶著一股哭腔,說我撈了我撈不出來。她是要去粘蝴蝶才跌進去的。我就走開了一會兒,去幫她粘一張蛛網(wǎng)去粘蝴蝶,不知道她會掉進去。

那哭腔因與鐵皮桶相連,帶著一股鐵銹味兒。阿純看了看自己的手。

陳菜菜小聲地對陸乙樹說:“不動彈了,怕是兇多吉少,我們?nèi)バl(wèi)生所看看吧?!?/p>

此刻,從礦山的方向開來一輛客車,不出意料,應(yīng)當(dāng)是去往白城的。

陸乙樹說:“看啥,你都說兇多吉少了,少摻和吧?!?/p>

陳菜菜說:“還是看一下吧。”

陸乙樹堅持說:“別看了。車都到了?!?/p>

陳菜菜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上車。陸乙樹抓著陳菜菜的胳膊,低聲說:“你傻啊,看她能白看嗎?我們哪里有錢去看她!”陳菜菜才明白過來,她剛剛把這茬忘記了。

客車?yán)锩孢€很空。阿純上了車,挨著陳菜菜坐,陸乙樹坐在她們的前面。司機等了幾分鐘,看沒有人再來,就發(fā)動起車來。售票員搖晃著走過來,收了他們仨的車票錢,小心地放在一個綁在腰上的黑色牛津布包里,又搖晃著走回去,坐在客車前面一個凸起來的地方。陸乙樹原來跟阿純說過,那下面是發(fā)動機。有時候,為了多賺一點錢,售票員就會坐在那里,好多出一個位置給乘客?,F(xiàn)在乘客還不多,但一會兒經(jīng)過了鎮(zhèn)上,就不愁人少,只愁位置少了。

不一會兒,車?yán)锶硕家杌瓒?,阿純悄悄問陳菜菜:“媽,王鈴鐺是嗆死了嗎?”阿純的臉呈現(xiàn)出失血的白色。

陳菜菜說:“不知道?!?/p>

阿純又說:“我們應(yīng)該去衛(wèi)生所看一下她吧。”

陳菜菜說:“沒什么好看的,你舅舅都去了,就夠了,我們這么多人都去也干不了什么,還是得聽天由命?!?/p>

阿純又要說什么,陳菜菜抓住阿純的手,放在阿純的眼睛上,說:“在車上睡會兒覺吧,你問這些干什么?不干我們的事兒?!?/p>

阿純還想說什么,但沒說。她抽了抽鼻子,從自己的手上聞到一股淡淡的味道,是鐵銹。早上洗臉的時候,她就發(fā)現(xiàn)手上有鐵銹跡,那是鐵皮桶的痕跡。她洗手了,但此刻還能聞到鐵銹味,那是鐵皮桶的味道。

客車越過一個大坡,顛了一下,把車?yán)锉緛硭X的人都顛醒了。陸乙樹突然扭頭過來跟陳菜菜說:“回去給丙森打個電話吧?”陳菜菜說:“又找他?怎么好意思?”陸乙樹說:“不好意思也得好意思,不然還能找誰?”他們像說暗語似的,讓阿純有點聽不懂。但阿純又感覺自己其實有點聽懂了。

陳菜菜說:“那上次是我打的電話,這次你打吧?!标懸覙潼c點頭,轉(zhuǎn)過身去,頭挨著靠椅,嘆了口氣才閉上眼睛,要睡覺了。

客車向更高的一個山坡沖過去了。陳菜菜要把手拿開,阿純不準(zhǔn),說不要拿開,有光,她睡不著覺。陳菜菜雖然揣著一懷的心事,但還是捂住了阿純的眼睛,說:“趕緊睡吧,你睡著了我再松手?!?/p>

阿純點了點頭。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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