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鞏春林 圖/零sun
那應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兒了。至于是二十三年前還是二十四年前或者甚至是二十五年前,我真記不確切了——是啊,我也老了。
但我清晰記得,那是一個大年三十的傍晚,那天陽光明媚。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是行色匆匆,笑容滿面。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見到在轉角等待他回來的戀人,飛快地奔跑起來,我就在他雀躍著轉身的剎那,從他左邊的褲兜里滾了出來,躺在人行道上。
我是一枚硬幣,確切地說,我是一枚1991年的一元硬幣,此時的我,被陽光沐浴著,全身亮晶晶的,我享受了一會兒這樣的時刻。
可是半個小時之后我開始恐慌,太陽已經(jīng)像一個湯圓慢慢地滑入一個敞開的碗般的山谷,空氣很快涼意逼人。這么久竟然沒有人在意我的存在,他們不顧腳下的我,只管急急地奔向一個個家,有好幾個人踩了我一腳,但他們往前的速度讓我根本沒有看清他們的鞋子是什么顏色。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一個老人拎著滿滿的一籃子菜在我面前趔趄了一下,他及時站穩(wěn)了腳跟,及時地發(fā)現(xiàn)了我:“咦,一枚鋼镚兒!哈!看來新年財運要來了!”
就這樣,我跟著劉老頭回了他的家。他把我隨意地放在餐桌上,就鉆進廚房忙活了。他的老伴兒劉嬸把菜一樣一樣拿出來,兩個人快活的聲音不停地從廚房傳出來。
“哈!我買的菜好吧?都是大劉小時候喜歡吃的!雞肫,菠菜,大頭魚……這花甲我繞了菜場一大圈兒才找到呢!”
“都是大劉喜歡吃的菜?你老糊涂了吧?都忘了我們的孫子了?我的寶貝孫子小寶要來看奶奶嘍!”
“你沒發(fā)現(xiàn)吧?大劉和小寶的口味兒是一樣一樣的……”
當菜擺滿桌的時候,我終于第一次見到了他倆的兒子兒媳婦和孫子小寶。
一家人剛坐下來吃了幾筷子菜,“奶奶,我想吃餃子?!毙毚嗌卣f。
爺爺和奶奶馬上站了起來,走出一步,爺爺忽然想起了什么,轉身把我攥在了手心里,走進了廚房。
他把我包在了最后一個餃子里。
當我和其他餃子被一起端上桌的時候,這一家子的年夜飯菜算真正開始了,兒子兒媳婦和小寶一起祝老劉和劉嬸身體健康,老劉開心地一口氣喝光了一杯黃酒,把一大盤餃子分到每一個人的碗里。
“哎呀!這是什么呀?”小寶一口咬到了我,還沒有等兒子兒媳婦回過神來,爺爺奶奶就興奮地站了起來:“哎呀!這是一個幸運餃子!誰吃到這個有硬幣的餃子,意味著他新的這一年有好運哦!”
小寶看著爺爺奶奶拍著手,對他豎著大拇指,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看著爸爸媽媽:“真的嗎?”爸爸媽媽開心地說:“當然是真的!爺爺奶奶說的還有錯嗎?”
“耶!”小寶舉著我,飛快地爬到了椅子上,“我吃到了幸運餃子!我吃到了幸運餃子!”
我在空中俯視著這幸福的一家人,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團圓,幸福和愛。能看到這些,我覺得自己是一枚幸運的鋼镚兒。
“讓我們給這枚硬幣取一個好聽的名字吧,就叫它幸運!寶貝孫子,把它給我保存著,明年,我們再包餃子吃!”
從此,我就在老劉家住了下來。我沒有想到的是,我會在一戶人家里待這么久。以前有時一天我可以在十幾個人的手里褲兜里轉來轉去,那些手有的粗糙得烙得我生疼,有的細嫩得被我烙得生疼;那些褲兜有的味兒很重,有的一塵不染……但是不管怎樣,不管我樂意還是不樂意,我都被很快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我也從來沒有機會去認識任何一個主人。因為在他們眼里,我只是一枚硬幣,一元的硬幣。
可是在老劉家,我的名字是幸運。那個除夕夜之后,我就被好好地安放在餐廳的一個玻璃柜子里,我的左邊是一盆杜鵑花,我的右邊是一瓶五糧液,花是那天小寶的媽媽買來送給劉嬸的,五糧液是大劉買來送給老劉的,我就跟他們待在一塊兒,一年里一動沒有動。
老劉和劉嬸的生活實在太有規(guī)律,才一個星期,我就已經(jīng)對他們了如指掌。
六點鐘起床。
六點半在我面前吃早餐。
七點老劉去小區(qū)里上班當保安。劉嬸去鍛煉。
劉嬸十點鐘回家燒午飯,老劉十一點半回家吃午飯。
吃完飯老劉回去上班,劉嬸午睡半小時,起來開始打掃衛(wèi)生。
四點準備晚飯。老劉五點半回家。
吃完飯兩人在小區(qū)里散步,聊天一個小時。
回來看電視,基本上是看京劇,到九點睡覺。
兩個人幾乎每天都要做的事情還有:劉嬸擦杜鵑花的葉片,老劉擦五糧液的瓶子。有一次我還差點被抹布濺出的水滴淹沒頭頂。
“哈,我們的兒子兒媳婦好孝順的呢!”
“當然,孫子也聰明可愛!”
大劉一家一年也會回來幾次,上半年的五一勞動節(jié),端午,下半年的中秋節(jié),元旦,回來的那一天,就是家里最熱鬧最開心的時候。
當然,我最盼望的還是春節(jié),每一年的除夕夜,就是我閃亮登場的時候。那一天,老劉會把我用紗布細細擦一遍,放在砧板上候著,總是包最后一個餃子的時候,把我像寶貝一樣小心翼翼地放進餃子皮里,然后在這個餃子的褶子里捏進一小段綠蔥做標志。
在整整十年的除夕夜里,我都無一例外地被小寶咬到,看著孫子那么興奮地大叫:“我又咬到幸運啦!”四個大人總是相視而笑,笑容里是滿滿的欣慰和祝福。
在這十年里,我看著老劉和劉嬸頭上的白發(fā)漸漸增多,腳步漸漸變緩,或許是因為這些都不是在一夜之間發(fā)生,所以似乎他們都沒有發(fā)覺,包括兩個老人自己。
他們一起發(fā)現(xiàn)的是,小寶越長越高,在咬到我的時候,興奮越來越少,表情越來越淡定,這讓他們有些不安。
第十年的時候,小寶,哦,不能再叫他小寶了,奶奶這么叫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明顯地不開心。請叫我大名劉亦川,他總是這么糾正。可是爺爺奶奶根本改不了叫法,小寶永遠是小寶呀!他們笑瞇瞇地說,堅持了幾次,小寶也無奈地放棄了。小寶第十次咬到了我,冷靜地把我從唇齒間取下,端詳了一會兒:“這個東西你們也信?好吧,就讓我愚昧地信你一回,祝我新年考個好高中吧!”
老劉首先鼓起了掌:“肯定的!我們武川一中的大門已經(jīng)向劉亦川同學敞開懷抱!新年是小寶的幸運年!”
我有些忐忑。我有預感:這個家或許在哪一天就不需要我了。
這一天很快到來了。小寶中考失利,沒有考上一中,他被迫要到離家一百多公里的一家私立中學去讀高中了。據(jù)說那家私立中學的高考成績不比一中差。大劉別無選擇。
大劉一家決定在那兒租房子住,陪兒子度過三年。據(jù)說私立中學的學費一年要好幾萬,他們在那兒打工掙錢賺學費。
那一天,他們拎著大包小包來到老劉家告別?!靶?,在那兒好好學習!學費貴著呢!”“婦人之見!錢不是問題!”老劉不滿地堵住了劉嬸的嘴。
大劉一家走了。老劉捏起我,看了半天,嘆了一口氣,拿著我進了臥室,把我扔在了臥室一個小小的書架上。
這三年,大劉一家除了除夕夜回來一趟,其他時間都沒有回來。除夕夜還是包餃子吃,可是再也不把我包進去了。小寶說,整那些根本沒有用。
這三年里,老劉的生活有了變化,他到一個工廠里打工了,那天聽他在床上喊腰酸得直不起來,讓劉嬸給揉一揉,用熱毛巾給捂一捂。
“哎呀!六十幾歲的人了還不服老怎么行啊!這全家福門業(yè)的活你干得了嗎?”
“怎么干不了?我當年還是鋼鐵廠的技術骨干呢!哎喲,左邊再揉揉!”
“還當年呢!怎么不說當年你是個小伙子啊!”
“再干過這幾年,我就陪你打太極拳去!我們慢悠悠地打,氣死那些心急的!哈!明天你到郵局給大劉寄兩千塊錢去,口袋捂緊點,別出什么岔子!記住了吧?”
“好好好,保證完成任務!劉司令請放心!”
燈熄了,我在進入夢想前想了一會兒:大劉一家,過得還好吧?
我又一次被小心翼翼地拿到了廚房,而且這一次時間上有些特殊,是暑假。
我很快就知道,是大劉一家回來了,小寶考上了大學,甚至比在這兒上一中的同學考得還好。這一天他們還是包餃子吃,還是小寶吃到了我。
四個大人都看著小寶,有些緊張。
“哈!我又吃到了幸運!爺爺!好靈??!”小寶看著我,一臉欣喜,和十年前那樣。
四個大人都松了一口氣。我也松了一口氣。
接下來的日子簡直可以用白駒過隙時光飛逝來形容了。
“兒子,你今年回來過年嗎?”
“不了,爸爸,今年學校里還有一個社會實踐活動呢!它很重要!”
“哦,好!”
“寶貝孫子,今年過年回來嗎?”
“不了,奶奶,今年我要去實習單位看看。祝你新年快樂!”
“哦,好!”
“兒子,今年過年回來嗎?”
“不了,媽媽,今年剛進入單位,我要好好表現(xiàn)??!”
“哦,好!”
“小寶,今年過年回來過年嗎?”
“不了,爺爺,今年我好不容易進入了世界五百強企業(yè)工作……”
“哦,好!”
我再也沒有被包進餃子里。到后來我看著他們四個人吃年夜飯,自己也忘記了這一年是哪一年,只是看著不單單老劉和劉嬸頭發(fā)全白,連大劉夫妻倆的頭上也開始冒出一撮一撮的白發(fā)了。
不知道是幾年后的臘月二十八。
“孩子,今年你回來過年嗎?”
“不了……”
“可是爺爺已經(jīng)病得很嚴重,他想見你?。∧棠贪职謰寢尅蚕胍娔?!”
“好吧,我回來?!?/p>
除夕夜,我被大劉鄭重地拿出來,包進最后一個餃子里,“小寶啊,你已經(jīng)九年沒有回來啦!今天你給爺爺夾個餃子吧!”小寶看著爺爺稀疏的頭發(fā),稀疏的牙齒,眼淚流了下來。他伸出筷子,給爺爺夾了最上面的一個餃子,又給奶奶爸爸媽媽分別夾了一只,“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我們一起吃餃子吧!”
“哎喲!”老劉忽然大叫起來,他抖著手,從一光禿禿的牙床上取下了我,“咦,今年是我咬到幸運了!”
“是啊,今年的幸運星是爺爺!爺爺會健康長壽啦!”
我在老劉手掌心里感受著老劉將近一生留下的深深的脈絡,和柔和的溫度,雖然我也已經(jīng)不再年輕,但我感覺自己真是幸運,我是一枚幸運的鋼镚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