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大利)卡爾維諾
一到傍晚6點,整個城市就成了消費者的天下。
一整天來,勞動者的主要活動是生產(chǎn)消費品。而一到鐘點,像電路上的保險絲一下子斷了一樣,生產(chǎn)活動停了下來,一個個洗洗手,走了,都投身到消費活動之中去了。每天一到時刻,燈火通明的玻璃窗里,五光十色的商品展現(xiàn)在消費者面前:一串串粉紅色香腸掛在那里;擺成塔型的瓷盤頂?shù)搅颂旎ò?;一匹匹衣料抽出一角,拼湊組合,像孔雀開屏。消費大軍涌進市場,他們拆卸這一切,侵蝕這一切,攫取這一切。望不到頭的一字長蛇陣在所有的人行道上和門廊下蠕動,穿過玻璃大門,延伸到商店里,圍在貨架旁。人們的手臂你抬我放,我推你碰,使那長蛇陣的蠕動像是由活塞的曲桿推動前進。
就是在這樣一個傍晚,馬可瓦多帶著一家人出來散步。他們沒有錢,這散步只不過是看看別人花錢買東西。不過,錢這東西流通得越快,就越有可能有那么一部分流進不抱希望的人手里:“遲早總會有那么一點點落入我的錢包?!笨蓪︸R可瓦多來說,他的工資不僅少,而且家里人口又多,要付分期款,還要還債,因此,錢一到手,馬上就又流走了。不管怎么說吧,看看別人花錢也不錯,特別是在超級市場。
這個超級市場的門口停放著鐵絲小貨車,上面很像籃子,下面裝有車輪。每個顧客都可以推上這么一個小車,把要買的貨物放進去,最后出來的時候,到付款臺算賬付款。馬可瓦多進去時,推了一個這樣的小車。他的妻子、四個小孩也都各自推了一個。這樣,一家人一人推一輛小貨車魚貫而行,在那些擺得像山一樣的食品架之間漫步。他們指指香腸,摸摸奶酪,念著它們的名字,像是在人群中辨認老朋友或熟人的面孔。
“爸爸,我們可以拿這個嗎?”孩子們幾乎每分鐘都提出這樣的問題。
“不行,不能動,禁止撫摸?!瘪R可瓦多回答說。他時刻都記著,轉(zhuǎn)完一圈之后,最后等著他們的將是收款員。
“怎么那邊那位太太拿了?”孩子們糾纏著不放。他們看到那些優(yōu)雅的太太們在選購。
這些太太們來到超級市場,本來可能只是為了買兩個胡蘿卜和幾棵芹菜,但是,面對著那些罐頭擺起的金字塔,也不由自主地選購了。于是,咚咚咚!一罐罐西紅柿醬、糖漬桃子、油浸魚掉進了她們的小車。她們?nèi)∵@些東西時像是漫不經(jīng)心,又像是聽從什么命令。
總之,如果你的車是空的,而別人的車是滿的,那么,你只能忍耐到一定程度,然后你會感到嫉妒,感到傷心,于是再也不能忍耐下去。這時馬可瓦多在吩咐他的妻子和孩子們都不要亂動之后,快步來到貨架之間的一個過道。貨架擋住了家人的視線。于是,他從貨架上拿下一盒蜜棗,放進了自己的小車。他只想過過癮,推著這盒蜜棗轉(zhuǎn)上10來分鐘,然后再把它放回原處。除了這盒蜜棗之外,他又拿了一個紅瓶裝的辣醬、一袋咖啡和一個藍色袋子裝的掛面。馬可瓦多知道,只要小心一點兒,他至少可以推著這些貨物轉(zhuǎn)上一刻鐘,飽嘗善于選擇商品的人甜絲絲的滋味,同時又不必付一分錢。但是,孩子們要是看到了,那就糟了!他們會立即效仿,最后如何收場,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馬可瓦多一會兒跟著忙忙碌碌的女售貨員,一會兒又尾隨珠光寶氣的闊太太,在貨架間拐來拐去,盡量設法不讓家里人看見。像這位太太或那位夫人一樣,他模仿著,伸手拿起一個香噴噴的金黃色的甜瓜,或者一塊三角形的奶酪。喇叭在播送著輕快的音樂。顧客們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或進或停,也隨之準確地伸手,拿起貨物放進小車。一切都隨著音樂進行,顯得那么和諧、自然。
現(xiàn)在,馬可瓦多小車里的貨物已滿滿當當。他的雙腳又把他帶到了一個顧客很少的地方。這里的商品名稱越來越讓人摸不著頭腦,而且又裝在盒子里——雖然盒上畫著圖形,但這圖形使你弄不清是給萵苣用的肥料呢,還是萵苣籽;是萵苣呢,還是毒死萵苣葉上蟲子的毒藥;是引誘鳥類來啄食害蟲的誘餌呢,還是拌涼菜或紅燒野味用的調(diào)味品。不管是什么,馬可瓦多反正要拿上兩三盒。
他就這樣在兩排高高的貨架中間轉(zhuǎn)著。突然,貨架夾成的過道結束了,前面是一片沒有一個人的空地,霓虹燈照著反光的地板。馬可瓦多站在那里,只有他一個人和他的貨車,對面是付款臺和出口。
這時,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第一個想法是,推著他的像坦克一樣的貨車低頭猛跑過去,在女店員還沒來得及按警鈴之前跑出超級市場。但是,就在這時,臨近的另一個過道口,出現(xiàn)了一輛比他的車裝得還要滿的貨車。推車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妻子多米娣拉。從另一邊又出現(xiàn)了第三輛貨車,他的兒子菲利佩托正用盡渾身的力氣推著它前進。原來,這是很多貨架間的通道會合的地方。從每條通道都走出馬可瓦多的一個孩子,他們?nèi)纪浦鴿M載貨物的車子,每個人都有同樣的想法?,F(xiàn)在,他們會合了。他們發(fā)現(xiàn),把他們的貨物集中到一起,簡直就是這個超級市場的所有貨物的樣品。
“爸爸,這回我們可富了吧?”米凱利諾問,“夠我們吃一年了吧?”
“向后轉(zhuǎn)!快!躲開付款臺!”馬可瓦多邊喊邊來了個向后轉(zhuǎn),推著他的貨車藏到了貨架間。接著他又趕緊后退了兩步,像是躲開敵人的槍口,退入通道不見了。他身后發(fā)出一陣轟響。他轉(zhuǎn)過身,看見全家人個個推著自己的貨車,組成一列小小的火車,緊跟著他奔跑過來。
這個超級市場很大,通道七拐八拐像個迷宮。他們可以一小時一小時地轉(zhuǎn)下去。市場貨物齊全,馬可瓦多一家人可以在里面度過整整一個冬天不必出來。然而這時,市場的喇叭停止播送音樂,開始廣播說:
“顧客請注意,再過一刻鐘,市場將停止營業(yè),請趕緊到付款臺付款!”
現(xiàn)在是把車子里的貨物還回原處的時刻了:要么現(xiàn)在還,要么永不再還。在廣播喇叭的催促之下,成群的顧客忙亂起來,好像剩下來的一點時間,是全世界最后一家超級市場營業(yè)的最后一點時間。貨架以及柜臺前一片熙熙攘攘。馬可瓦多、多米娣拉和他們的孩子們利用了這陣混亂,把貨物放回貨架,或者趁機塞進別人的貨車。他們把貨物放回去時,弄了個亂七八糟:捕蠅紙放到了火腿架上,卷心菜放到了點心架上,真是牛頭不對馬嘴。他們沒有注意,有位太太推的不是貨車,而是個嬰兒車,竟給那里面塞了一瓶酒。
不用說,把這些東西放下,實在令人心痛。然而,在他們把一桶醬放回貨架時,又拿起了一串香蕉;或者,放下一把塑料掃帚,卻又拿起了一只燒雞。就這樣,他們的貨車反而更加滿滿當當了。
一家人帶著他們的戰(zhàn)利品,沿著循環(huán)電梯,上上下下來回轉(zhuǎn)。每一層都遇上女收款員把守出口。她們面前的計算機正對著他們,而且噼啪作響,像一挺挺機關槍面對著要出去的人。馬可瓦多一家人轉(zhuǎn)啊轉(zhuǎn)啊,那情勢越來越像是籠中的野獸,或者像在墻上貼著花格紙、被照得通明的房間里漫無目的亂轉(zhuǎn)的囚犯。
突然,他們發(fā)現(xiàn)有一個地方,墻上的花格紙被揭掉了,一張?zhí)葑涌吭谀抢?,旁邊放著鏟子,還有木匠和泥瓦匠用的工具。一家建筑公司為擴大這個超級市場,正在施工??吹贸鰜?,下班之后,工人們把一切工具就地一放,回家去了。馬可瓦多推著他的貨物從墻上的這個洞里鉆了出去。外面一片漆黑,他試探著向前走。一家人推著車緊緊跟在他身后。
貨車的腳輪在一段沙土路上跳動著,然后又來到一段瓷磚尚未鋪平的地面。馬可瓦多盡力把握平衡。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模仿他的樣子,跟在后邊。突然,他們看到,他們的前后上下投來了探照燈光,周圍是一片空虛。
原來他們走到了一個施工腳手架上,離地面有七層樓高。在他們腳下,城市展現(xiàn)出一片光亮——有從窗戶透出的燈光;有廣告招牌的燈光;還有電車線的閃光。在他們頭頂,天空布滿星斗,另外還有電臺天線塔頂?shù)囊槐K紅燈。腳手架在他們那些堆滿貨物的推車重壓下危險地搖擺起來。米凱利諾驚呼一聲:
“我怕!”
黑暗中,一個黑影移動過來。一張大嘴從鋼鐵的脖頸上伸過來,可那嘴里并沒有牙齒。待它伸到近處一看,原來是一個掛在吊車上的鏟斗。鏟斗朝著他們降下來,到了他們所在的高度停下。鏟斗的“下顎”正好對著腳手架。馬可瓦多把車一傾,將貨物全倒進了鐵鏟斗。多米娣拉也照樣行事;孩子們也模仿他們的父母。吊車的鏟斗合上了,把馬可瓦多他們從超級市場挑來的所有貨物全吞了進去,然后嘎吱作響地沿著它的鋼鐵脖頸縮回去,再向遠處移去。
寫 法 探 討
這篇小說,能讓人感受到真實之中的荒誕,以及荒誕之中的真實。
雖然年代和國家不同,但馬可瓦多所逛的超市,和我們平時逛的并沒有太大區(qū)別。一開始,卡爾維諾詳細地介紹了超市里的各種事物和景象,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但緊接著,馬可瓦多一家人的種種舉動,尤其是最后吊車與鏟斗出現(xiàn)、鏟斗將貨物全部吞沒的場景,則充滿了荒誕的意味。
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卡爾維諾通過夸張和想象,營造出了一種荒誕的效果。荒誕的另一面是滑稽,滑稽的另一面則是幽默。的確,讀這篇小說,我們多少會被馬可瓦多一家人給逗樂。但樂過之后,我們又難免會感到一絲沉重——為什么馬可瓦多一家人會有那些奇特的舉動呢?為什么最后會出現(xiàn)一個大鏟斗把他們選取的貨物全都吞掉呢?當我們想到這些問題的時候,或許就已感覺到了本文荒誕背后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