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自己站在一摞高高的紅磚前,努力翹起腳尖,一只眼注視著村莊大道上有無行人經(jīng)過,另一只眼盯著磚板上一本閃閃發(fā)亮的書,那是白話版的《聊齋志異》。我悄悄把那本書拿下來,做賊一樣地翻著,但是最終,又將它放回了原地。那一年,我8歲,除了語文教科書,父母再無余錢給我買其他課外讀物。
我一直熱愛讀書,尤其癡迷語文。這跟童年時家中書籍匱乏有很大的關(guān)系。那時,我總是翻閱一切有字的紙張——掛面的包裝紙、包油條的報紙、人家撕掉的書里的一頁,甚至父親借來的飼養(yǎng)家禽的書,我也讀得興趣盎然。而等到父母為養(yǎng)殖蘑菇,扛回一麻袋用來包裝蘑菇菌的廢報紙的時候,我好像一下子擁有了一座流光溢彩的圖書館。父母在偏房里忙碌,我則一頭扎進(jìn)報紙堆里,挑揀出那些稍微有文學(xué)氣息的文章來讀。父親有時還會停下手中的活計,隨手拿起一本書來,考我認(rèn)字。我是絲毫不怕這些的。父親不知道,剛剛10歲的我,已經(jīng)能依靠一本新華字典,將那些有朦朧愛戀的小說讀出一抹羞澀了。
每個學(xué)期的課本發(fā)下來,我都會第一時間包上書皮,而后窩進(jìn)太師椅里,從正午一直看到天光昏暗。直到母親跑來大罵我沒有將雞趕進(jìn)雞窩,我才恍惚地抬起發(fā)酸的脖頸,看一眼照進(jìn)院子里的夕陽,和困倦地踱來踱去的雞們,有種被天神一拳打回人間的失落與惆悵。
在老師開始講授之前,我早已將語文書來來回回翻了許多遍。我深深地沉浸其中,覺得語文書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讀物,能滿足我對外面世界的無限想象。我可以借助文字,穿越至幾千年前,那里野獸出沒,大地蒼茫;我也能通過想象,抵達(dá)無限遙遠(yuǎn)的地方,那是比村莊更為遙遠(yuǎn)的村莊,比麥田更為遼闊的麥田,比群山更為綿綿不盡的群山。
而更多的時間,我都處于無書可讀的饑渴狀態(tài)。7歲以前不識一字的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用文字來表達(dá)我對這個世界的熱愛。那時我只想走出小小的村莊,永遠(yuǎn)不要回來。我想過很多種離開村莊后的可能性,唯獨(dú)沒有想到成為一名作家;更沒想到,20歲那年我就拿起筆,開始了寫作生涯。我再也沒有停下用文字記錄生活的腳步。所有的一切,或許,都源于我那鼓足所有勇氣,想要偷走一本《聊齋志異》的童年。
后來讀的書多了起來。初中時有一位教授物理課的班主任,姓張,年輕,長了一張郭富城似的帥氣的臉。他是一位文學(xué)青年,喜歡讀童話,也讀《小說月報》。知道我癡迷寫作,他常常借書給我讀,還在班里念我寫的小說。我記得當(dāng)時在《小說月報》上讀到過一篇題目為《水土不服》的中篇小說,作者是誰已不記得,但文字里那種荒涼、野蠻、魔幻的氣息,深深地觸動著14歲的我。好像忽然間進(jìn)入一個神秘的山洞,那里有我從未見過的奇珍異寶,它們閃爍著光芒,吸引著來自偏僻鄉(xiāng)村的我。文學(xué)的天空原來這樣異彩紛呈,我仰頭注視著這一片高遠(yuǎn)遼闊的天空,知道自己將會走得更遠(yuǎn)。
大學(xué)因為上外語系的緣故,我讀的大多是外國經(jīng)典名著,比如《傲慢與偏見》 《霧都孤兒》《簡·愛》《呼嘯山莊》《百年孤獨(dú)》等。每年寒假,我都會從學(xué)校圖書館借好多書回家。在呵氣成冰的冬天,站在窗前,攏著手,沉浸在文學(xué)的奇妙世界里。我的雙腳常常凍得發(fā)麻,失去知覺而渾然不知,偶爾跺一跺腳,便重新陷入書中的世界。一簾之隔的堂屋里,大人們正在滔滔不絕地聊著家長里短,或一年的收成。那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猶如冬日的風(fēng),掠過厚厚的積雪,緊貼著窗戶,蛇一樣地鉆進(jìn)臥室,試圖侵襲我早已麻木的身體??墒窃谀莻€冬日的黃昏,我只剩了一顆心,還是溫暖的、跳動的,它與書融化在一起。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與一本書的親密。
有一年夏日的傍晚,我無意中翻閱《聊齋志異》,被《綠衣女》這樣一則只有六百多字的短篇小說深深地吸引。我猶記自己陷在沙發(fā)里,耳畔久久地縈繞著綠衣女“宛轉(zhuǎn)滑烈,動耳搖心”的歌聲。我知道此后我會長久地迷戀古典文學(xué),那是中國人的精神家園。我就是從《聊齋志異》開始,系統(tǒng)地閱讀古人詩意的內(nèi)心世界。從《山海經(jīng)》中女人在山谷里洗十個月亮的浪漫,到《搜神記》里煙波浩淼之上的神鬼蹤跡,從《笑林廣記》中的瑣碎日常,到《浮生六記》中的生離死別,再到《紅樓夢》中的太虛幻境,我一路在這樣的古典天地中沉迷,并愿永遠(yuǎn)地沉迷下去。
寫作讓我沉溺在奇幻的夢境之中,而讀書,讓我趨向于孩子一樣的單純、潔凈。忘記這個塵世所有的喧嘩與躁動,只剩一顆心,洗去塵埃,吐露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