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布魯明頓是一座小城,只有六萬人口,一半是印第安納大學的師生。別看城小,到了晚上和周末,城中心照樣人滿為患。這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們從城中心一直往外走,快走到城邊,才發(fā)現(xiàn)一家餐館里有空座位。
這家餐館叫作“小餐館”。走進去,餐館的老板笑吟吟地走了過來,招呼我們?nèi)胱?。餐館里,燈光幽暗,抬頭一望,發(fā)現(xiàn)餐館是老廠房改建的,房頂上粗大的工業(yè)管道,恐龍骨架一般赫然在目。
老板是一個有些弓背的小老頭兒,手里拿著一個點餐記錄的小本。和在其他餐館不同,他沒有先問我們吃什么,而是隨手將旁邊餐桌前的一把椅子拉過來,他開始和我們聊起天來。他告訴我們,他是巴黎人,五十年前,來到這個小城。然后,他聳聳肩膀,對我們說: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融入這個社會,我也從來沒有想要融入。我這才注意到,四周的墻壁上掛著的全部是巴黎街景的照片和法國印象派畫家畫的巴黎風景。他頑強地保存著對巴黎的記憶,以此和外部強悍和闊大的世界抗衡。
聊了一通天之后,他才問起我們吃點兒什么,在他的小本上記下之后,轉身向廚房走去。我發(fā)現(xiàn),并不是對我們這些中國人好奇,對每一桌的客人,他都是這樣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和客人聊天。這不僅成為他獨特的服務態(tài)度,也成為他和世界溝通和鏈接的方式。我只是非常地好奇,他在巴黎待得好好的,為什么偏要跑到這座偏遠的小城?這座小城,和繁華的巴黎無法同日而語。五十年前,他只是一個毛頭小伙子呀。心里暗想,除了愛情,對于一個毛頭小伙子,還能夠有什么別的原因更能讓他拋離故土,遠走江湖呢?
菜上來了,正宗的巴黎菜品,還有專門從巴黎空運過來的小瓶芥末。為我們上菜的是個墨西哥人??磥恚习逯回撠熀皖櫩偷臏贤?。
過了一會兒,老板走了過來,指著桌子上的菜,說:五十年前,我第一次在這里看到三個中國人吃飯,像你們一樣,把每一盤菜分成三份各自吃,我感到非常驚奇!說罷,他笑了起來,笑得那樣的開心,仿佛五十年前的情景,依然狀若眼前。
我很想趁機問問他五十年前為什么從巴黎跑到這里來?還沒容我開口,一個身穿長裙瘦高個子的女人走了過來,湊在他的耳邊說了句什么。他抱歉地對我們說:廚房里有些事情,臨走前,指著這個女人,向我們介紹:這是我的太太。那女人沖我們嫣然一笑,和他一起走去了??茨挲g,這個女人應該和老板差不多大;看模樣,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美人。不用問了,我的猜測一定是對的,為了這樣一個美人,巴黎人的浪漫,尤其是年輕的時候,是什么事情都能夠做得出來的。
吃完飯后,走出餐廳,在門廳的墻壁上,看到了貼滿一排發(fā)黃的舊報紙,一眼先看見報紙上幾張照片有一對青年男女。不用說了,就是五十年前的老板和他的太太。報紙上整版報道這一對巴黎男女五十年前剛剛來到這里的情景。
老板和他的太太都走出來送客。我指著報紙問老板:五十年前,你多大年紀?他告訴我:今年我七十一歲了。我告訴他:我今年也七十一歲了。他高興地摟住我的肩膀一起照張相留個紀念。他對我說:五十年了,這個餐館也辦五十年了!
走出餐館,看看門前貼的營業(yè)時間表,餐館只有周末的晚上,和周三、周一的中午開門揖客。這是這家餐館又一個與眾不同之處。賺的錢夠生活,見好就收,不想讓工作壓迫生活,足夠瀟灑。世上的愛情故事,見過不少,這樣讓巴黎的青春芳華在小城白頭偕老的故事,第一次見到。夜晚,滿城的海棠和杜梨的花朵,和滿天的星星,正在怒放。
(丁強摘自《新民晚報》2018年9月25日 圖/鹿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