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磊

1947年9月24日清晨，中共設在北平（今北京）交道口京兆東街24號的地下情報組織遭到國民黨保密局的破壞，導致西安情報系統(tǒng)負責人王石堅被捕。被捕后的王石堅很快寫了自首書，將他領導的華北、西北、東北的情報組織、地下工作人員和地下電臺等情況全盤供出，導致44名中共地下情報人員入獄，123人被捕，造成中共情報史上最嚴重的損失。這即是當時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轟動一時的“北平共諜案”，因為涉及眾多在國民黨軍政兩屆身居要職的人員，輿論擾攘，國內外報紙對之爭相報道。其中國民黨第十一戰(zhàn)區(qū)長官司令部第二處主任情報參謀孔繁蕤和謝士炎、丁行、趙良璋、朱建國等五位潛伏于國民黨軍隊內部的諜戰(zhàn)英雄也在此次事件中被捕入獄，其后被槍殺于南京中央軍人監(jiān)獄，史稱“北平五烈士”。

心向光明的愛國青年

孔繁蕤，曾用名石崞。1918年生于河北省沙河縣田村一個普通農民家庭。自小聰明好學，刻苦用功，成績一直名列前茅。1931年，九·一八事變時，他正在沙河縣鄉(xiāng)村師范學校讀書。日寇的入侵，東北三省的淪陷，使他憂心忡忡，義憤填膺。他常常和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翻看一本中國地圖手冊，眼望著被日軍侵占的東北大好河山，相互傾訴內心對日本侵略者的刻骨仇恨。滿腔熱血的孔繁蕤決心長大后投筆從戎，為祖國為人民而戰(zhàn)?？h立鄉(xiāng)村師范畢業(yè)后，孔繁蕤被家鄉(xiāng)小學聘為教員。1936年，他在湖北老河口參加國民黨軍隊，先是在國民黨四十師軍事教育班學習，不久任四十師訓練補充營少尉排長。后來蔣介石排除異己，解散了四十師?？追鞭ㄋ鞈阎谷站葒脑竿犊剂撕娇諏W校，因無正式文憑而未被錄取。1937年，借用同學石崞高小畢業(yè)證考入國民黨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6分校15期。從此，石崞的名字就代替了他的原名孔繁蕤。畢業(yè)后，他隨所在部隊在廣西西部參加抗擊日軍的戰(zhàn)斗。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孔繁蕤目睹國民黨軍隊反動腐敗，在日寇進攻面前一潰千里，大片國土迅速淪喪，感到異常憤怒和失望。而國民黨頑固派一味消極抗戰(zhàn)，積極反共，熱衷于和共產黨人搞摩擦，也使他感到十分憤悶。在重慶，他耳聞目睹國民黨上層官員紙醉金迷、貪污腐化的現(xiàn)狀，思想愈加苦悶，深感自己抗日救國的愿望無法實現(xiàn)，開始懷疑國民黨是否真的能夠帶領中國走向光明和勝利。他決心跳出“泥坑”，投奔共產黨，曾多次給解放日報寫信聯(lián)系，均未能成功。

1942年8月的一天，孔繁蕤在湖南湘潭見到在國民黨某軍任中校團長的沙河老鄉(xiāng)劉海樊。他憤憤地說：“人家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正全力向華北、華中的日本人進攻，聽說咱家鄉(xiāng)一帶都成了八路軍的天下了，咱們這些中央軍不跟日本人打，卻向共產黨背后捅刀子，真窩囊透了?！?/p>

棄暗投明的國軍少校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蔣介石將華北地區(qū)劃為第十一戰(zhàn)區(qū)，任命孫連仲為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孔繁蕤被調到北平國民黨第十一戰(zhàn)區(qū)長官部第二處任少校主任情報參謀。當看到蔣介石積極準備打內戰(zhàn)，負責接收“敵產”的國民黨官員到北平后到處發(fā)“劫收”財，正直愛國的他內心極為失望和憤恨。特務橫行霸道，美國人成了蔣介石政權的太上皇，吉普女郎陪著美國大兵到處兜風。他憤慨地說：“這簡直丟盡了中國人的臉”。美國開始幫助國民黨運送士兵和武器彈藥，為國民黨搶占有重要戰(zhàn)略意義的交通要道和大城市?？追鞭靼住皣矁葢?zhàn)已經不可避免”。這一時期，他與同事陳斌同居一室，交往甚密，無話不談。身為中共地下情報工作者的陳斌眼見孔繁蕤經常流露出棄暗投明的意愿，于是主動推薦《論聯(lián)合政府》等進步書籍給他閱讀，并借此進一步試探和考察他的言行?？追鞭ǔ３：完惐蠓窒碜约旱拈喿x心得，并多次向陳斌訴說自己多年來心向共產黨，但是苦于沒有門路，數次尋找共產黨無果?？追鞭▓远ǖ乇硎荆骸叭绻僬也坏焦伯a黨，寧愿開小差回家當小學教員，也不愿意替蔣介石打內戰(zhàn)賣命。”陳斌見孔繁蕤態(tài)度如此堅決，便將他引薦給“北平軍調部”的中共地下黨員徐冰。

徐冰給孔繁蕤介紹了情報工作的重要作用，并告誡他接受這個任務需要冒很大風險，甚至可能犧牲生命，希望他再認真考慮考慮?？追鞭ó敿幢硎荆骸拔铱释业焦伯a黨已經好久了。既愿意干，就不怕犧牲，我堅決接受您交給的任務！”

1946年，經徐冰介紹，孔繁蕤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一名中共地下情報工作者，與朱建國、王嘯、袁澤等人編為一個情報小組，開始了革命生涯。在黑暗中摸索的他終于看到了光明，尋到了真理。從此，他開始在黨的領導下，為推翻國民黨反動派的黑暗統(tǒng)治，建立社會主義新中國而英勇奮斗。

孔繁蕤所在的十一戰(zhàn)區(qū)第二處，是國民黨保密局在保定綏靖公署的情報機關，負責統(tǒng)一指揮、協(xié)調河北中部地區(qū)的軍事行動，以適應進攻華北解放區(qū)，加強對華北統(tǒng)治的需要，實現(xiàn)蔣介石提出的“確保平津保三角地帶，擴大與鞏固華北國統(tǒng)區(qū)”的戰(zhàn)略方針。為了粉碎蔣介石的內戰(zhàn)陰謀，及時準確地掌握敵人的動態(tài)，北平地下黨在葉劍英的直接領導下，一方面與潛伏在敵人內部的中共地下黨員取得聯(lián)系，同時組織派遣忠誠同志，打入敵人要害，獲取重要情報。

作為我黨一位掌握敵人核心機密的情報員，孔繁蕤長期忍辱負重，歷盡各種危險，舍生忘死地戰(zhàn)斗在敵人心臟里。身為機要情報參謀，他常常列席國民黨高級官員的重要軍事會議，知曉敵人作戰(zhàn)意圖和具體軍事行動計劃。在險惡的環(huán)境里，他克服種種難以想象的困難，先后多次秘密到北平八路軍辦事處，將國民黨內部極為機密的《剿匪手冊》等重要情報交給葉劍英。他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和所負責的十多部電臺這些有利條件，在朱建國等地下工作人員的協(xié)助下，通過秘密電臺，向中共中央、中央軍委聯(lián)絡部傳遞十一戰(zhàn)區(qū)的作戰(zhàn)計劃、戰(zhàn)斗序列、兵力部署、兵力調動及“北平城防兵力配備火力網圖”“天津警備區(qū)域劃分及軍事位置圖”等重要情報。1947年，在正太、青滄、保北戰(zhàn)役期間，他和朱建國又及時提供了敵軍的兵力部署及動態(tài)，并在清風店戰(zhàn)役之前，將保定綏靖公署的“清風店作戰(zhàn)計劃”送出，對戰(zhàn)役取得勝利起到重要作用。華北戰(zhàn)場開戰(zhàn)后，他利用公開身份的掩護，及時向地下黨提供了敵軍在華北戰(zhàn)場的兵力部署、作戰(zhàn)計劃等重要情報，使解放軍在華北各戰(zhàn)場上取得了克敵制勝的主動權，為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做出了重大貢獻?？追鞭ê屯緜円虼耸艿街醒肭拔谋頁P與嘉獎。

隨著解放戰(zhàn)爭的節(jié)節(jié)勝利，國民黨第十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兼河北省主席孫連仲為了保存?zhèn)€人實力，經中共的忠實朋友、愛國民主人士余心清先生的爭取，立場開始有所動搖。1947年7月，孫連仲表示愿與共產黨進行洽談。中共地下黨組織當即通過孔繁蕤負責的地下電臺報告中共中央，電報里說：“孫（連仲）決心合作，請速派負責人來商?！敝芏鱽?、葉劍英就此及時對中共北平地下黨作了指示，并指出這是華北的一個重要軍事行動，要高度重視。

不料，就在9月24日，地下黨的秘密電臺被以馬國勛為組長的國民黨北平流動偵查小組偵破，中央領導同志的電文記錄稿及其他一些電報底稿未及銷毀，被敵人查獲。9月26日，地下電臺報務員李正宣叛變自首，余心清和丁行、謝士炎、朱建國、趙良璋、陳璉、袁永熙等一大批中共黨員被供出，隨即被捕。這就是轟動一時的“北平共諜案”。

此前，孔繁蕤因肺病發(fā)作住進了國民黨陸軍醫(yī)院。被捕前，他已知悉北平中共地下電臺被敵人破壞，本來有機會逃脫，但他為了王嘯、袁澤等同志的安全，盡量設法通知有關人員，讓他們能夠及時隱蔽和轉移，以致自己失去了脫離險境的良機。由于叛徒告密，26日夜晚九點多鐘，北平警備司令部稽查處派出三十多名便衣、軍警、特務，包圍了陸軍醫(yī)院。十一戰(zhàn)區(qū)第二處處長王耀先帶著叛徒李正宣和特務闖進病房，—個個手持短槍，緊扣板機，如臨大敵，圍住了病床上的孔繁蕤。王耀先的臉上浮起一絲冷酷的微笑，眼睛狠狠盯在孔繁蕤身上：“好哇，真想不到，平常最能干，我最信任的石參謀，竟是共黨的諜報分子！”孔繁蕤看到躲在特務們身后不敢正視自己的叛徒李正宣，一切都明白了。他站起來，坦然一笑：“王處長，別高興的太早，誰笑在最后，誰笑得才最開心呢?！彼h(huán)視了一下周圍那些用豺狼般的眼睛盯著自己每一個動作的特務們冷冷地說：“我石崞原本是想捐軀抗日戰(zhàn)場的，今天能為建立一個新中國而獻身，死而無憾。你們是送我上天橋（刑場），還是進牢房？”

寧死不屈的忠誠戰(zhàn)士

在監(jiān)獄里，敵人先是循循善誘，企圖迫使孔繁蕤投降。審訊官說：“你身為黨國青年才俊，前途無量，發(fā)生這種事，有沒有想過后果？”孔繁蕤輕描淡寫地回答說：“我曉得，命大概是保不住了吧。”審訊官威脅說：“你難道不怕死么？”面對這個問題，他堅定地回答：“不，我不怕死。拿死亡來威脅我是沒有用的，對我來說，死亡只有遺憾與不遺憾的分別。死了我一個，還會有千千萬萬的同志。死去的孔繁蕤無法完成的任務，自有活著的同志們繼續(xù)完成?！睂徲嵐僭S諾，只要孔繁蕤供出中共地下黨組織負責人和同黨，聲明脫離共產黨，就可以給他官復原職?？追鞭▽Υ肃椭员牵敛粍訐u。

利誘不成，敵人頓時變了嘴臉。接連兩天，特務們對孔繁蕤施用各種酷刑，要他交代共產黨的情報，但都一無所獲。敵人只得將他押往北平炮局子監(jiān)獄，同先前被捕的余心清關在一個牢房。其后的一個多月時間里，特務們不斷地對孔繁蕤用刑，但他寧死不屈。在牢房里，他受盡酷刑摧殘，身體十分虛弱，兩腿難以站立，只能躺在地上。他的肺病越發(fā)嚴重了，不停地咳嗽著，慘黃的臉色，好似深秋的一片落葉。他夜里遭受敵人的酷刑折磨，白天因傷痛和疲倦而吃不下飯。他的背彎曲了，說話的聲音很低，眼珠深陷，面色慘白，胡子很長。但是他依然堅持戰(zhàn)斗，視死如歸。他的同獄難友后來回憶說：“石崞是個視死如歸的漢子，他的身體雖然很弱，可他并不怕死?！彼偸菍﹄y友們說：“死有什么關系，人遲早總是要死的，只要死得有價值?！庇嘈那逡步蛔《啻畏Q贊孔繁蕤是“苦難中典范的表現(xiàn)”，是“一個具有崇高品質的堅強的共產黨員”。

11月30日，孔繁蕤和同案被捕的同志們作為“重要犯人”被特務們用專機押往南京，關進了寧海路十九號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看守所。國民黨將從各戰(zhàn)場上俘虜來的共產黨“高級戰(zhàn)犯”和秘密情報工作者關押在此，然后秘密處決?？追鞭ê屯傅挠嘈那濉⒍⌒?、謝士炎、朱建國、趙良璋關押在一起。大家互相握手之后，感到無限溫暖。在這里，孔繁蕤和這些革命同志堅強地、親密地戰(zhàn)斗在一起。他們采取一致的行動來對付敵人，曾一度迫使監(jiān)獄看守取消侮辱和折磨犯人的“報教”制度，給政治犯改善伙食，允許做體操、下棋、看書。遇到看守侮辱難友，他們也總是集體起來反抗，使得看守不敢肆無忌憚欺侮老弱。同監(jiān)牢的人稱贊他們“把革命帶到牢里來了”。他們想辦法找來了歷史和英文書，相互鼓勵，互幫互學。牢房里終日讀書聲朗朗，充滿著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全監(jiān)的難友們，稱呼他們?yōu)椤敖浽簩W派”。孔繁蕤注意調護、鍛煉自己的身體，還勸余心清多鍛煉。他對余先生說：“如果不死的話，要靠著這本錢，好好為大眾的利益干一番。”

1948年2月的一天，國民黨軍法局對孔繁蕤進行審問。法官問：“你對共產黨的感想如何？”孔繁蕤大義凜然，昂首答道：“我是共產黨員，我們?yōu)榱舜蟊姷男腋?，不能不革你們這些反動派的命！共產黨是個有主義、有作為、有辦法，而最后必能成功的黨。她的最終目標，就是我奮斗的理想。”

1948年9月，蔣介石下達了殺害這五位共產黨員的手令。9月19日清晨七點半鐘，孔繁蕤和丁行、謝士炎、朱建國、趙良璋四位戰(zhàn)友被國民黨中央軍人監(jiān)獄宣布判處“死刑”。當孔繁蕤聽到典獄長喊叫他名字的時候，什么話也沒說，很鎮(zhèn)靜地穿上他的美軍式呢夾克，與其他4位難友一起走出牢房，走向雨花臺。他們拖著沉重的腳鐐，相互攙扶著，在敵人用刺刀組成的夾道上，一步一步地走向監(jiān)獄刑場。

到了雨花臺，他們逐個寫好遺書。環(huán)顧四周，不見本該由監(jiān)獄提供的“斷頭飯”。獄中慣例，犯人在處決前，監(jiān)獄方面要備好一桌飯菜。當時正是國民黨當局發(fā)行金圓券不久，南京掀起搶購風潮，各種鋪子全天關門，買不到東西。典獄長表示只有酒水可以提供?？追鞭ㄕf：“那就拿酒來?！钡洫z長吩咐看守拿來了酒和酒杯。他們五人堅定地站成一排，一起舉杯，喝下了手中的一杯酒，然后從容走向雨花臺東南角的刑場。

“你們現(xiàn)在有什么話說沒有？”負責行刑的典獄長問道?？追鞭▍柭曊f：“你們這樣做是要負責的。你們今天殺了我們，全國的民眾一定會向你們清算的！”典獄長無可奈何道：“這是上面的決定。國家法律如此，你們不能怪我們?！薄昂伲裁捶?！”朱建國輕蔑地說。謝士炎說：“今天你們把我們槍斃了，沒有關系。但是我告訴你們，國民黨是一定要垮臺的！”“跪下”一個劊子手向他們發(fā)口令。趙良璋啐了一口“混蛋！”那聲音使得劊子手震顫了一下?！耙覀児蛳拢瑳]有那么容易！”五位同志齊聲回答。謝士炎高聲冷笑，堅定地說：“我們從來沒有跪過，死也要站著死?！苯又逦粓詮姂?zhàn)士，拳頭緊緊握起，伸向天空，昂首挺胸，奮力舉起手臂，一起高呼“打倒蔣介石！”“中國共產黨萬歲！”“新中國萬歲！”……這呼聲高遏行云，此起彼伏，象春雷一般響亮，久久徘徊在監(jiān)獄上空。典獄長怕出意外，臉都嚇白了，不等看守退出法場，就連忙下令劊子手放槍……時年30歲的孔繁蕤和他的戰(zhàn)友們?yōu)榱它h和人民的事業(yè)，為了全民族的獨立、自由和解放，流盡了最后一滴血，倒在了撒滿革命者鮮血的大地上。

孔繁蕤等五位同志犧牲后，其他與保定綏靖公署“共黨諜報案”有關的被捕人員，陳璉、袁永熙等因查無實據被敵人釋放，余心清經馮玉祥和中共地下黨組織營救于1948年底出獄。僥幸逃脫敵人魔爪的余心清在解放后回憶這段往事時，曾激動地說：“革命陣營的英雄們，為了反對封建主義，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官僚資本主義而英勇斗爭，前赴后繼地斗爭，他們正是這斗爭中犧牲的烈士！”

1949年南京解放后，中共中央有關部門派人將五位烈士的靈柩安置在南京雨花臺烈士陵園里，將他們的英名鐫刻在漢白玉石碑上，世世代代為后人所敬仰，他們的光輝業(yè)績將永遠光照人間。后來，他們的事跡還被電視臺拍攝成《無名英雄》大型文獻紀錄片，用以教育后人。

（作者單位：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