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忠紅
摘 要:13世紀中期,西藏正式歸附于蒙古汗國,并成為元朝中央政府直接所轄的十一個行政區(qū)域之一。這一時期,以薩迦政權為代表的西藏地方與元朝中央政府之間存在著廣泛的聯(lián)系和交往,藏族與各民族共同締造了元朝時期的歷史和文化。文章通過歷史文獻、印章、法旨等4件文物,解讀了西藏歸附于中央的歷史背景、元朝官印中的西藏文化、受中央政府與帝師保護雙重保護“德拉”制度,以見證歷史。
關鍵詞:元朝;西藏地方;薩迦政權;帝師;玉??;法旨
1 《薩迦班智達致蕃人書》(17世紀)
藏傳佛教薩迦派第四祖師貢噶堅贊,因精通佛教十明而被尊稱為“班智達”,即大學者,史稱“薩迦班智達”。1216年,35歲的薩迦班智達繼承薩迦寺座主時,西藏佛教各宗派勢力正處于各據一方、相互爭雄的局面,西藏分裂割據的政治勢力所面臨的共同局勢是伊斯蘭文化的靠近和蒙古勢力在中原的迅速崛起與領土的不斷開拓。1227年西夏王朝的徹底滅亡帶給西藏各政治首腦們以巨大的震動,尤其是與西夏王朝有密切關系的薩迦派首領更是深刻地意識到順應歷史潮流、歸附蒙古已是大勢所趨。
闊端作為成吉思汗之孫、闊窩臺之后的汗位繼承人,一方面為鞏固西夏故地及甘青地區(qū)的統(tǒng)治,一方面為保障蒙古和南宋爭奪四川的戰(zhàn)爭中側翼的安全,所以他決定派部將多達那波進軍西藏一探其政治格局和軍事力量,打算在以武力擊潰武裝抵抗的前提下與藏傳佛教建立關系,最后取良策把西藏納入蒙古汗國的統(tǒng)治。1240年多達那波率領的蒙古鐵軍首先重創(chuàng)了藏北地區(qū)的熱振寺。面對突如其來的蒙古鐵軍,直貢寺法座作為前藏地區(qū)最大的勢力集團,不僅沒有組織有效抵抗,反而把這種風浪推向了后藏地區(qū)宗教聲譽較高、富有政治經驗、影響力最大的薩迦班智達,讓他前去與蒙古接觸。薩迦班智達答應前去,多達那波也很快停止了軍事進攻。
自9世紀中葉吐蕃王朝瓦解以后,地域廣袤的西藏一直處于分裂的政治狀態(tài),林立于各地的政治勢力與宗派勢力盤踞一方、互不統(tǒng)屬。多達那波進軍西藏后向闊端匯報稱:“僧伽團體以甘丹派為大,善顧情面以達隆法王為智,榮譽德望以止貢敬安大師為尊,通曉佛法以薩迦班智達為精?!辫b于西藏地區(qū)的這些實際情況,闊端更加堅定了他的政治判斷,即通過宗教來實現(xiàn)對西藏的統(tǒng)治是首選。1244年,蒙古王子闊端經過多方調查與權衡,決定邀請薩迦第四代法王薩迦班智達赴涼州(今甘肅武威),商談西藏各部歸附事宜。
對于藏傳佛教各宗派之主(宗派主持)來說,離開自己的領地無疑是沒有先例的,這將會給自己的宗派帶來內憂外患的局面,福禍瞬間即變。能將這種福禍置于身外,只身前往的政治遠見和勇氣是需要明哲與遠見的。面對種種質疑與勸阻,為了使西藏眾生免去戰(zhàn)亂,為了西藏的穩(wěn)定,為了實現(xiàn)開辟藏傳佛教新領地的諾言,薩迦班智達不顧年邁毅然接受了邀請,攜薩迦派未來的接班人八思巴和一母胞弟恰那多吉于1244年從西藏啟程前往涼州。1246年抵達涼州后,薩迦班智達在與各方人士的接觸中,更加深化了他對天下大局的認識,堅定了他歸附蒙古汗國的決心。
1247年,薩迦班智達代表西藏僧俗各界與蒙古王子闊端在涼州舉行了具有歷史意義的會晤,史稱“涼州會晤”。此次會晤避免了蒙古對西藏進行大規(guī)模軍事征伐的可能,奠定了此后西藏轄于元代中央、納入中國版圖的政治基礎。
會晤期間,薩迦班智達撰寫了著名的《薩迦班智達貢噶堅贊致烏斯藏善知識大德及諸施主的信》(亦譯《薩迦班智達致蕃人書》),信的內容被完整地收錄在了《薩迦世系史》一書中。薩迦班智達在信中提到他親赴涼州是為了“弘揚佛教,體念眾生”和感激蒙古皇子闊端對他的殊深敬意;在信中,他還以實例對當下時局進行了深入剖析,強調蒙古大軍勢不可擋,歸順蒙古是大勢所趨,告誡各勢力要審時度勢,不應抱有僥幸之想;信中還詳述了歸順條件,行政事務與宗教事務的管理,行政事務由蒙古人派人管理,宗教事務由蒙古委托薩迦派管理,歸順官員可照舊供職;信中還開列了上呈蒙古王室的貢物名單,以金銀、象牙、珍珠、銀朱、虎皮、蕃呢等物為最佳。
薩迦班智達在涼州的8年時間里,蒙古沒有向西藏地方進兵,西藏得到了安寧,所以在今天看來薩迦班智達是為西藏地方和祖國統(tǒng)一事業(yè)做出歷史性貢獻的一位藏傳佛教人士。薩迦班智達于藏歷第四繞迥鐵豬年(1251)圓寂于涼州,享年七十歲。
圖1為1629年薩迦寺法臺阿旺·貢嘎索南所著的《薩迦世系史》的手寫本,長52厘米,寬7.7厘米,現(xiàn)藏于西藏博物館。寫本中收錄了《薩迦班智達致蕃人書》,這封薩迦班智達在13世紀40年代寫給西藏僧俗首領的公開信,是推動西藏上層與蒙古王室建立聯(lián)系的第一份重要文獻。更為重要的是,這封信也表明西藏地方與蒙古汗國在當時形成了政治上的領屬關系,是說明后來西藏地方成為元代中央所轄行政區(qū)域的重要政治文獻。
2 “薩”字?。ㄔ?/p>
“薩”字印是元代西藏薩迦地方官員的一種印章形式。其中圖2玉質“薩”字印,是元世祖忽必烈于1260年授予薩迦派宗教領袖八思巴的無臺螭紐圖文合璧形青白玉印章。印章通高6厘米,邊長6.5厘米,印文為藏文和八思巴文。圖3象牙“薩”字印是忽必烈于1282年授予第三任帝師達瑪巴拉的印章,印面高1.3厘米,邊長6厘米。印文中將藏文“薩”字置一龕形圖案中,龕外滿飾云氣紋,云氣之中刻有象征佛教威嚴、財寶和圓滿的“三寶”和日、月圖案。以上兩枚印章現(xiàn)收藏于西藏博物館。
官印的頒用在歷代典章制度中均有不同,除名稱有別以外,其形狀、大小、印文、紐式也存在很大差異。《元典章》中對印章材質、臺式和印面大小均有明確規(guī)定:元代一、二品官印有臺,三品及以下無臺。印章材質的使用規(guī)定:玉印和金印只有皇帝和諸王才能配用,一品至三品官印及衙署印為銀印,三品以下官印及衙署印為銅印。同時,印面的大小也體現(xiàn)了其身份和官位的高地。元代印章最大的特點是印文中的漢藏合璧和那個時代特有的文化與特點。吐蕃時期西藏地方使用的印章其印文主要以藏文為主,歸順后,元中央政府為了規(guī)范印章的使用,特設鑄印局,所制作的官印印文仍使用漢文、藏文、梵文等多種文字,印章中有的鐫刻單種印文,也有兩種甚至多種印文合刻的現(xiàn)象。但是,1260年八思巴受封國師之后,忽必烈便命他專門為蒙古汗國創(chuàng)造一種新文字,文字命名為八思巴文,并頒詔推行全國??梢?,八思巴文字在官印上的應用是其作為國書的主要用途之一。八思巴字為拼音文字,有41個字母,其字序為自上而下書寫,其行序為從左至右,字體分正楷體和篆體。崔爽在其碩士論文中提到:“收集到元代官印250方,其中216方為八思巴文官印,漢文官印只有34方?!庇纱丝梢?,1269年至元朝末年的元代官印八思巴文官印成為一種主流印文。這一時期的印文主要采用陽刻篆書體。
圖文合璧印是藏族傳統(tǒng)的治印形式,此類印章除印文外,常飾以具有特定宗教內涵和吉祥象征的圖案,特色是美觀大方、裝飾性強。流傳中其內容和形式越趨豐富、深厚,如十世班禪大師常用的圖文合璧治印為方形,中央為“朗久旺丹”梵文圖案,左右立寫梵文,加上厚重的邊框,可謂肅穆端莊,同時又具有深厚的宗教內涵。藏族高僧、大德、顯貴喜用圖文皆具的印章,印治額下常用的圖形有八瑞圖、七政寶、祥麟法論、六長壽圖、五妙欲、日月圖、太極圖、金剛杵、臃腫符號、壽字等,這種以抽象圖案為飾的變體印在歷史上的藏地十分盛行,后融入佛教題材的典型紋樣而演化成肖形印[1]。
圖2玉質“薩”字印和圖3象牙“薩”字印的印文中都印有三個圈符,在古梵文字符中有一圈()、兩圈()、三圈()乃至十圈,意為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眾、谷糧、草木、鳥獸等寶物[1]。最早接受這種供奉的人是備受眾人愛戴和尊敬的古印度眾敬王。受供人地位越高,越受尊重,則圈越多。在古印度只有阿育王一人獲得過最多圈的供奉,即十圈。這種圈符本身沒有讀音,但是在圈符下加上受供人名字或能代表受供人的字就形成了特指受供人字的音,如圖2玉質“薩”字印章,印面左邊刻有用八思巴文拼寫的八思巴法名“羅追堅贊”四個字,右下方是藏文字母“薩”,“薩”字上方刻有三個寶塔式的古梵文字圈符,印面中的藏文字母“薩”字是薩迦的簡稱,即代表了受供者為西藏藏傳佛教薩迦派第五祖八思巴。據《續(xù)藏史鑒》記載:忽必烈于宋理宗景定元年(1260)三月即位于開平(今多倫縣),同年十二月在燕京(今北京)近郊八思巴為其灌喜金剛頂,忽必烈將西藏十三個萬戶區(qū)封賜八思巴,贈以其他禮品,并授以玉印。忽必烈授予八思巴的玉印就是圖2中的玉質“薩”字印章。
圖2玉質“薩”字印章中的三圈()圈符,從供奉物上講,代表了忽必烈對八思巴供奉的三區(qū),即衛(wèi)藏、多堆、多麥;從三圈的造型圖案上來理解,它又可以代表佛教中“三寶”。三圈()圈符下面的藏文字母“薩”字既可以解釋為薩迦的簡語,又可以解釋為藏文“大地”的簡語。整枚印章的印文所表達的是忽必烈供奉給薩迦派八思巴的三區(qū)大地寶物。
3 帝師貢噶堅贊貝桑布給夏魯寺各拉德的法旨(1336年)
《辭?!分薪忉專骸暗蹘煘樯倜鉃椤实壑畮??!标P于帝師制度初創(chuàng)時間,學界有著不同的觀點。有的學者認為帝師作為一種官職制度是儒家“王者必有師”治國思想的體現(xiàn),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形成;陳慶英、史金波等藏學研究者則認為西夏王朝中后期開始出現(xiàn)以佛教高僧擔任國師,元朝蒙哥汗在位時開始設置國師,忽必烈在位時設置了帝師制度。無論帝師制度初創(chuàng)于何時,元朝統(tǒng)治時期先后冊封的14任帝師全部出自西藏薩迦派的高僧或者與薩迦派有密切關系的高僧,這一獨據現(xiàn)象是史無前例的。
帝師的主要職責是給皇帝傳授佛戒,舉行灌頂等宗教儀式,作為皇帝佛教上的老師還要帶領僧眾做佛事,為皇帝及其家族祝延圣壽,禳災祛難,祈禱國泰民安。元朝帝師的另一職責是主管宣政院(宣政院是元朝中央政權四大機構之一,其職責是管理藏區(qū)事務和全國宗教事務)事務,其中所管理的藏區(qū)事務包括藏區(qū)的行政事務和宗教事務,正是這種既是宗教領袖又兼理世俗政務的職責開創(chuàng)了西藏政教合一的制度。盡管帝師不能直接處理西藏事務,但他對元朝在西藏設立的薩迦本欽、都元帥、招討、轉運、達魯花赤、萬戶、千戶等官吏都有薦舉權,依然可以影響西藏地方薩迦政權。
法旨指一代宗師對本門信徒就其教門事務或祈禱活動所做的指示,最初所能見到的是道教的法旨,元朝頒布法旨的權力是從八思巴受封為國師時開始的。元世祖忽必烈即位之后,尊崇佛教,從師受戒,尊西藏薩迦教派領袖八思巴為帝師(1260年封國師,1270年升號帝師)。元代法旨具有與圣旨、懿旨、令旨等同等的權威和法律效力,是由元代帝師所獨具的特殊政治地位決定的?!暗蹘熤c詔敕并行于西土”,這就是元代帝師法旨與皇室各類旨書共同具有法律權威的由來?!吨袊鞑氐胤綒v史資料選輯》(藏文)241~252頁收入了8篇帝師法旨,其中有7篇為元朝帝師賜給夏魯寺的法旨。
圖4是帝師貢噶堅贊貝桑布給夏魯寺各拉德的法旨,長158厘米,寬61厘米,現(xiàn)藏于西藏博物館。法旨的頒發(fā)者是元朝14任帝師中的第12任帝師貢噶堅贊貝桑布,于藏歷第六饒迥火鼠年(1336)賜給夏魯寺的。法旨內容大意是要求西藏所有人等不得奪占、收取夏魯寺兩個加措地方的各個拉德,以確保夏魯寺能夠正常地開展祝壽活動,反對帝師,就是反對皇帝,朝廷就要派兵征討。據《薩迦世系史》的記載,貢噶堅贊貝桑布生于1310年,幼時在薩迦寺學習佛學,元朝廷封他為靖國公、國師,賜金印。二十一歲(1331)時元朝廷遣金字使者來藏,恭迎貢噶堅贊貝桑布前往大都擔任帝師。他任帝師二十七年,于陽土狗年(1358)在大都梅朵熱哇去世,享年四十八歲。貢噶堅贊貝桑布任帝師期間,正是元朝的統(tǒng)治急劇衰落、薩迦政權在西藏地位迅速下降的時期。以降曲堅贊為代表的帕竹勢力日益崛起,這時薩迦派各拉章之間、本欽之間也出現(xiàn)了內部紛爭。而此時的元朝無力發(fā)兵支持薩迦派,元順帝時也只能封帕竹萬戶長降曲堅贊為大司徒,默認了帕竹對西藏大部分地區(qū)的控制。該法旨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發(fā)出的。
此外,從這份法旨中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出當時夏魯寺與薩迦昆氏家族、薩迦派的特殊關系,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從中看出元朝西藏地方拉德的性質。拉德在《藏漢大辭典》中解釋為“寺廟部眾,舊社會由各寺廟領主所管百姓”。也就是說,拉德并不受元朝廷和地方勢力的管轄,只隸屬于寺院,是專門為佛教寺院和佛教僧侶提供供養(yǎng)和勞役的群體,以此來保證供養(yǎng)寺院各項宗教活動和開支的需要。這道法旨正好說明了拉德與寺院的隸屬關系受到元中央政府與帝師的雙重保護。這一制度的確立一方面保證了西藏各大寺院領主的利益與權勢,另一方面又使元朝的統(tǒng)治得到這些宗教首領的擁護和支持,因此它成為元朝西藏地方確立政教合一制度的牢固基礎。這種佛教寺院直接管轄百姓的制度發(fā)端于吐蕃王朝第三十八代贊普赤松德贊以平民供養(yǎng)僧人的規(guī)定,這種規(guī)定在西藏佛教后弘期已普遍實行。元朝統(tǒng)一西藏借助于八思巴等佛教領袖的協(xié)助,更以政府的力量確認了這一制度。據《漢藏史集》記載,一個萬戶中要劃出六千戶作為寺廟部眾,這也就使元朝時期西藏佛教寺院占有的人口達到西藏地區(qū)總人口的一半以上。
參考文獻
[1]黃顯銘.薩字古玉印印文釋義[J].西藏研究,198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