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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有一種力量叫罹病(下)

2018-12-07 03:10:40
長江文藝 2018年21期
關(guān)鍵詞:巴雷特茱莉亞修女

1846年9月19日,倫敦,溫普街50號:一次沒有告別的離去

那些纏繞我的小憂煩,

昨日被我丟棄

在海邊的田野上,

在嬉戲的風(fēng)里;

在牛羊的低喚,

樹葉的沙沙,

鳥兒的歌唱,

還有蜜蜂的嚶嗡中。

——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那些小憂煩》

前一章的出行,雖然夾雜著一絲驚險,卻只是一場大軍事演習(xí)之前的小預(yù)演。或者說,一場大風(fēng)暴之前的小雨點。這一章的出行,才是真正的雷霆和颶風(fēng)。

這一周伊麗莎白幾乎沒怎么合過眼,她一刻不停地趴在桌子上寫東西,墨水瓶子已經(jīng)見到了底。給報紙的結(jié)婚告示,給親戚朋友的通知,給父親弟妹的信,解釋緣由,懇請理解,祈求寬恕。她是用命來寫這些信的,每寫完一封她就覺得自己又死去了一小片。她還給他們每個人都留下了奧爾良的中轉(zhuǎn)通信地址,因為那是她和羅伯特去意大利途中的必經(jīng)之地。她即將失去她的故土和家園,但她不想再失去家人和朋友——在未來很長的日子里,他們將是她和英格蘭之間的唯一連接。

整理行裝的事,是在寫信的空檔里穿插進(jìn)行的。羅伯特再三交代必須輕裝,她只能帶走一個小箱子和一個布提袋。她明知帶不走,卻實在割舍不下那些從童年開始一直收集到現(xiàn)在的書。這些書在她走后被父親扔進(jìn)了一個儲藏室,后來終于應(yīng)她要求給她寄到了意大利,隨包裹抵達(dá)的,還有一張賬單。

她在衣物和細(xì)軟之中一樣一樣地做著取舍,取的每一樣都是必需,舍的每一樣似乎也是。屋里真正無法丟下的其實只有一樣?xùn)|西:一疊厚厚的手稿,那是這一年多時間里她偷偷寫下的四十多首十四行愛情詩。這些詩是她最私密的心事,她沒想過給別人看(甚至包括羅伯特),更沒想過發(fā)表。她的詩作向來寫的都是別人——別人的故事、別人的視角、別人的情緒,而不是她自己。所以當(dāng)日后羅伯特堅持讓她結(jié)集發(fā)表的時候,他們給那本詩集起了一個“葡萄牙人”的名字,就是為了讓讀者以為那詩里的主人公另有其人。

這些事雖然都煩心,但卻還不是最讓她傷神的事。最傷神的是她必須在眾人面前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這幾天她時時刻刻擔(dān)心著靠花邊新聞掙錢的小報記者,會在教堂的婚姻登記冊上翻找出他們的名字,搶在他們出行之前公布了這樁“丑聞”,那將會把溫普街50號里的每一個人炸成一堆肉粉。她對狗仔隊的驚恐,絲毫不亞于在她一個多世紀(jì)以后出生的戴安娜公主。她現(xiàn)在神經(jīng)繃得像一根隨時要斷的線,窗臺上刮過一片樹葉子,父親輕輕的一聲咳嗽,愛犬紅潮耳朵微微一抖,她都要打一個哆嗦。幸好整個溫普街50號上下都在準(zhǔn)備著搬家的事,家里的大混亂遮掩住了她的小混亂,沒有人注意她那個小房間里的異常。

終于到了周六晚上,那是她和羅伯特事先商量好的出發(fā)時間。此時全家都聚集在餐廳用餐,她向來是自己一人單獨吃飯的,這一兩個小時里,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她不在房間。她不敢問父親要大筆的錢,那會立即引起他的懷疑。他們只好問羅伯特的父親借了一百英磅——那就是他們踏上這次遙遠(yuǎn)途程的全部資產(chǎn)。

行李已經(jīng)預(yù)先送走了,房間卻依舊凌亂。她把那厚厚的一疊信,放在了桌子上最顯眼的地方。兩個妹妹的擺在最上面,其次是喬治和其他弟弟,父親的那封,被她壓在最底下。她希望那顆殺傷力最大的炸彈在引爆之前,沖擊力能被其他更為柔和的聲音稍稍沖淡。

她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在一張肖像跟前停了下來。這是她父親的肖像,一直就掛在她的床尾。她特意選了這樣的位置,就是為了每天一醒過來就能看見父親的面容。她已經(jīng)記不清她在他的目光之下到底經(jīng)歷過多少個晨昏。她伸出一個指頭輕輕地?fù)崦嬁颍坪跸肽ㄈツ巧厦娴姆e塵。其實那上面很是干凈,威爾遜嚴(yán)苛的雞毛撣讓灰塵無處藏身。

爸爸,我們還會再見的。她輕聲呢喃。她覺得臉上有點刺癢,拿手背抹了一下,才發(fā)覺是眼淚。

在佛羅倫薩桂荻居伊麗莎白的臥室里,我看到了這幅油畫——那是伊麗莎白私奔之后專門托人從英國越洋運(yùn)過來的。這幅畫像一直掛在她的床尾,那個她每天醒來第一眼就可以看見的地方,就像她年輕時那樣。油畫老了,背景顏色開始變得晦暗,但我依舊可以分辨出愛德華·巴雷特的面容。畫像上的他大約三四十歲,微微發(fā)福,臉上沒有那個年代的中年男人畫像里普遍可見的皺紋,嘴角許諾了一絲笑意,但眼睛并沒有兌現(xiàn),神情看起來絕對算不上嚴(yán)厲,但也遠(yuǎn)非慈祥。

父親原先是她的星星啊,當(dāng)她的生活天地只是那個小房間的時候,他替她分辨著晨昏,光照著她的路,給了她方向。只是后來她走出了小房間,她發(fā)現(xiàn)了太陽。有了太陽之后,星星就黯淡了??墒撬滩蛔∵€是貪心,她想在擁有太陽的同時也擁有星辰,于是,她一輩子都沒能過去父親這道坎。不是她不想過,是父親不肯讓她過。她出走以后,曾給父親寫過無數(shù)封信,父親后來把那些信悉數(shù)退回給她,她這才知道,原來父親根本沒有拆過封。為了能讓父親拆信,她甚至讓兒子寫信址,托朋友從英國郵寄,以免信封上出現(xiàn)她的筆跡和意大利郵戳。她費盡千般心思,都沒有得到父親一個字的回應(yīng)。她從父親身上終于明白了:世上最殘忍的一種報復(fù)是沉默。

父親把對她的報復(fù),延續(xù)到了她的兒子、巴雷特家族的第一個外孫身上。

有一次伊麗莎白到英國旅行,那時離她出走已經(jīng)過去了九年,依舊未婚的妹妹艾拉貝爾帶著姐姐已經(jīng)六歲的兒子潘回到溫普街玩。當(dāng)時誰也沒意識到父親在家。父親聽見廳里有喧笑聲,走出來,發(fā)現(xiàn)是他的兒女們正在和一個小男孩嬉鬧。窗口的光線朦朧地勾勒出孩子身體的輪廓,父親看了男孩一眼,剎那間,感覺一陣暈眩。時光倒流,他仿佛又看見了小時候的布羅——那個十幾年前淹死在海里的長子。他拉過喬治問這孩子是誰?喬治說是芭的兒子。父親沉默了片刻,轉(zhuǎn)身進(jìn)屋,說了一句:“上天啊,他來這里做什么?”孩子立刻被帶走了,沒和老人說上一句話。這就是他和自己親外孫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交集,以沉默開始,以沉默終結(jié)。

父親的震怒并沒有因著他的死亡而消逝,父親用白紙黑字的方式告訴伊麗莎白:他對她的憤恨并不會終結(jié)在今生。父親死后公布的詳盡遺囑里,從頭到尾沒有出現(xiàn)她的名字。

“芭小姐,該走了,勃朗寧先生在等。”威爾遜輕聲提醒她。

她撩起披肩的一角,擦干了臉上的淚痕,朝門外走去。這時她還不知道,她的出走會把她在倫敦的熟人圈子一刀劈成兩半,一半站在這邊,一半站在那邊。站在她這邊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比如她的兩個妹妹、閨蜜米特福德小姐、詹姆森太太、馬蒂諾小姐、她多年的朋友博伊德、還有表兄肯揚(yáng)等等。他們都經(jīng)歷了短暫的震驚,因為事先他們毫不知情,包括實際上的牽線人肯揚(yáng)表兄,但他們都選擇了理解和支持。詩壇巨匠華茲華斯在聽說了他們的私奔之后,也說了一句算是寬容的話:“希望這兩個詩人能相互理解,因為別人誰也理解不了他們?!焙髞砟莻€幾乎替代了父親位置的肯揚(yáng)表兄,還慷慨地答應(yīng)給他們一年一百英鎊的資助,并在身后給他們留下了一筆可觀的遺產(chǎn)。

站在那邊的全是男人,都來自巴雷特家族。父親的震怒是可以想象的,伊麗莎白沒有預(yù)料到的是弟弟們的反對,包括見過羅伯特幾面并對他印象良好的弟弟喬治。在未來的日子里,她和弟弟們的關(guān)系會慢慢地修復(fù),但卻再也回不去從前天衣無縫似的親密了。伊麗莎白的出走給巴雷特家族的顏面上狠狠砍了一刀,時間終將慢慢愈合粗糲的傷口,但只是留下了疤痕。

威爾遜牽著狗,扶著主人,悄悄地離開了溫普街50號。威爾遜沒有回家辭別母親和姐妹,就踏上了這段前程未卜的路途。她用溫順和果敢,扶著主人走過了一灘聲名狼藉的爛泥,她想都沒想過主人鞋上的泥也會成為她腳上的泥。威爾遜沒讀過什么書,并不知道她的行為假若出現(xiàn)在詩歌里,將會以“忠誠”、“美德”、“舍己”這樣的詞來形容。她不懂這些,她只是在盡著她的本分。后世回憶起這段英國文學(xué)史上驚心動魄的私奔場景時,都會想起她的女主人和男主人,他們甚至?xí)浀媚菞l跟隨他們跨越英吉利海峽的西班牙牧羊犬,卻沒有幾個人會想起那個默默地補(bǔ)綴著一個龐大逃亡計劃里一個個小漏洞的普通女仆。甚至連她的女主人,在后來的日子也會淡忘她的好處,在她最需要幫忙的時候,不肯對她伸出援手。

天已經(jīng)有些黑的意思了,伊麗莎白卻覺得還不夠黑。這幾個星期她已經(jīng)把一年多時間里積攢的力氣消耗殆盡了,她知道自己這一刻的樣子一定會驚嚇到迎面走過的路人。她步履踉蹌,跌跌撞撞,幾乎是被威爾遜架著走的。

在不遠(yuǎn)處等候的羅伯特看到伊麗莎白時,吃了一大驚。他一周未見的新娘,此刻看起來像是一張揉得滿是皺褶的紙。他把她抱進(jìn)馬車的時候,感覺她只有兩片肺葉的重量。

她癱在羅伯特的膝蓋上,散成了一堆骨頭渣子。她說不得話,她沒有力氣撞開那兩扇重如山石的嘴唇。不過她心里是明白的。她生命里關(guān)于英格蘭的那個章節(jié)已經(jīng)翻過去了,新的章節(jié)是意大利。這個章節(jié)只有標(biāo)題還沒有內(nèi)容,內(nèi)容正等著她和身邊這個用身體馱著自己的男人一起去書寫。

2018年6月5日,佛羅倫薩,新教徒公墓(The Non-Catholic Cemetery):奧蘿拉和一個自由派的修女

藝術(shù)在苦難中行動:

藝術(shù)家的職責(zé)是知行合一,

定睛在碌碌眾生,

專注銳利

猛然一轉(zhuǎn),將內(nèi)心深思

向外抒發(fā)

半是痛苦,半是狂喜……

——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奧蘿拉·莉》

我很早就知道奧蘿拉(Aurora)這個英文單詞。我學(xué)習(xí)這個單詞的方法,和我以往學(xué)習(xí)外文單詞的方法不同。年輕時聽老師說過,最有效的掌握詞匯的方法是從詞源詞根開始,然后拓展到詞的基本用法,然后到詞的延伸用法,像順著樹根往上走,慢慢摸索到果子。而我學(xué)奧蘿拉這個單詞,卻完全是倒行逆施,從果子開始,東一顆西一粒,稀里糊涂毫無章法地碰到了根的。

我最早知道這個詞,是因為診所里的一位同事,她家住的小鎮(zhèn),就叫奧蘿拉。這個單詞含有兩個彼此挨得很近的卷舌音,發(fā)音時我才突然意識到我的舌頭有多厚。所以我跟同事講話時,總會用“你們那個鎮(zhèn)”來取代“奧蘿拉”,以免制造一樁很丟臉的口腔事故。后來我才知道奧蘿拉原來是極光的意思,鎮(zhèn)名就是從這里來的。

再后來,我的同事辭工做了全職母親,我也從聽力康復(fù)師變成了自由寫作人,我再也不需要為那個發(fā)音有些難度的詞來折磨我的舌頭,從此我和奧蘿拉就彼此相忘于江湖。

與這個詞再度相逢,是幾年之后的事。我在計劃寫一個歐美女作家散文系列,第一個挑選的人物,就是法國作家喬治·桑。做案頭的時候,我才知道:喬治·桑在成為喬治·桑之前,真名就叫奧蘿拉。于是我明白:奧蘿拉既可以是一種氣候現(xiàn)象,也可以是地名,也可以拿來做女人的名字。如此而已。我對這個詞的理解,依舊停留在果子層面,并無意深究。

真正觸摸到這個詞的根,是2018年六月的一天,在佛羅倫薩的一座墓園里。我去墓園的原因很簡單:我在寫歐美女作家系列里的第三個人物: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我想去看一看她的墓地。

那次的旅途很長,從多倫多坐飛機(jī)到羅馬,再從羅馬坐火車到佛羅倫薩。為了避免吃閉門羹,出發(fā)前我已經(jīng)做好了功課。我打聽好了公墓的開門時間、公交車的站頭、伊麗莎白墳?zāi)沟拇笾挛恢?,我也查到了守門人是一位名叫茱莉亞的天主教修女。這樣容量的信息對我來說正合宜,少了可能找不到路,多了會耗費庫存很淺的記憶力。我只是沒想到,那天伊麗莎白在冥冥之中給了我一個驚喜:她不僅讓我順利找到了她的長眠之地,而且還讓我看見了她的守護(hù)天使。

那個墓地的正式說法是新教徒(或非天主教徒)公墓,但當(dāng)?shù)厝肆?xí)慣叫它英國公墓,因為在當(dāng)年佛羅倫薩城里住著很多英國人。在伊麗莎白年代的意大利,新教徒死后不能入葬城里的天主教堂墓地,只能葬在城外,所以意大利許多城市里,都有新教徒墓地,英國著名詩人雪萊和濟(jì)慈,就是葬在羅馬的新教徒墓地的。

抵達(dá)墓地時,正是午后,墓園里沒有一個游客,四周很是寂靜,只聽見昆蟲的翅翼在草叢和樹枝間嚶嗡振動。接待室的門大開著,里面似乎沒人,我只在一個角落里看見了隱隱一角白布。我輕輕敲了一下門,沒有動靜。再敲,就看見那角白布挪動了起來,站起一個穿長袍戴頭巾的女人。剛才她其實是坐在一張椅子上的,只是她身子窩得很低,我看不清她到底在看書,還是在剪指甲,或是在織毛衣。我猜到那就是守墓的茱莉亞修女。我見過許多天主教修女,她們大多穿黑袍戴黑頭巾,頭巾上翻著一圈白邊。我從來沒見過這個顏色的袍子,那是一種天空剛剛被創(chuàng)造出來、尚未被風(fēng)雨陽光污染過的藍(lán),淡淡的,干凈的,與世無爭的。我不知道顏色的差異是因為季節(jié)的緣由,還是因派別、等級之故,我怕露怯,沒敢問。

我開始結(jié)結(jié)巴巴地介紹自己。“中國來的,住在加拿大,作家,不,不是英文,是用中文寫作,寫歐美女作家,采風(fēng)……”我這時才發(fā)覺自己的履歷太古怪,復(fù)雜到一嘴的英文竟然不夠用。

白頭巾握住了我的手,手掌溫?zé)岫嗳?,一絲淡藍(lán)色的笑容出現(xiàn)在被陽光曬紅了的臉頰上。我在猜她的年齡。范圍很寬,從六十到一千,我不敢確定。等我知道她是八十一歲時,年齡已經(jīng)成了無關(guān)緊要的細(xì)節(jié)。

“跟我來,給你看樣?xùn)|西?!?/p>

她帶我走進(jìn)了對過的一個房間。我一進(jìn)屋,屋里的擺設(shè)立刻將我砸暈。這間屋子堆滿了書,從地板到天花板,每一個角落,每一面墻,每一個窗臺,每一個家具之間的空隙。我沒想到一個做了守墓人的修女,會擁有一個如此豐盛的書庫。

她攤開一本厚厚的來賓留言冊,指著某一頁上幾行流利遒勁的英文字對我說:“這是一位和你一樣的中國人,從美國來,到這里找他爺爺?shù)嫩欅E?!?/p>

我發(fā)現(xiàn)上面的留言是:

很神奇看到了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的記憶,她是我祖父(徐志摩)極為欣賞的一位作家……

我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感嘆:一個人可以五年十年地過著死水一樣的日子,卻會在某一個偶然轉(zhuǎn)身的時刻,猝然遇見意外的驚喜。

我也想起了很多年前看到過的一篇散文,是講徐志摩費心費力地尋找探訪身罹重病的女作家曼殊菲兒(Katherine Mansfield)的事情。我的畢業(yè)論文,做的就是關(guān)于她的研究。除了徐志摩,誰能想得出曼殊菲兒和翡冷翠這樣的譯法呢?和這樣的翻譯相比,曼斯菲爾德、佛羅倫薩只是一串沒有質(zhì)地和色彩的刻板聲音。徐志摩大約總是喜歡那一類身子孱弱、靈氣逼人的女子的,不分國界和族裔,也不管能不能娶回家來做妻子。后世總愛拿陸小曼的大煙癮來和林徽因的玉潔冰清相比,好像總得制伏了一頭,另一頭才能存活似的。其實,一千個樣子的美都可以并存,世上唯一需要孤立的,只是罪惡。

“你對伊麗莎白知道多少呢?”白頭巾問我。

我想說“不少”,可是溜出舌頭的卻是另外兩個字:“不多?!蔽抑蓝际悄切堑氖?,那些書讓我脫了鞋子走路,坐著時踮著半個屁股,舌頭有千斤重,說話要經(jīng)過三道篩子。

“看過這本書嗎?”白頭巾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深紅色硬封皮的書,書名是《巴雷特家族》。我慚愧地?fù)u了搖頭。

“不怪你,這本書發(fā)行量很小,都是做學(xué)術(shù)研究的人看的?!?/p>

她翻開書,指給我看書里的目錄:“這本書可以說是巴雷特家族的發(fā)家史,有空你找來翻一翻,就知道好些背后的事。巴雷特男人們做的有些事,在英國都是捂著不說,或者一筆帶過的?!彼f。

我覺得我在漸漸接近神話的另一個版本。

“茱莉亞修女,你怎么會有這么多書呢?”我好奇地問。

她看了我一眼,過了一會兒,才輕描淡寫地說:“我在大學(xué)教過書,提前退了休。”

我吃了一驚。但那還不是震驚。震驚是我晚上回到住處,看到她留給我的網(wǎng)址時才發(fā)生的事。那時我才明白我行前的功課不過是淺淺地蹭破了一層表皮。

在她公布的個人履歷上,有一些這樣的描述:

科羅拉多大學(xué)(中世紀(jì)研究)榮休教授

出生地:倫敦

國籍:大英帝國子民;美國公民;歐盟公民

居住過的國家:英國、法國、美國、意大利

外語技能(依嫻熟程度排列):意大利語、法語、拉丁語、希臘語、希伯來語、西班牙語、俄語、葡萄牙語、德語

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會用哪一種語言做夢。

履歷上列出的,還有她冗長的論文專著發(fā)表年表,以及她兒子和孫兒孫女的名字。

沒在簡歷上列出的內(nèi)容也有許多,比如她是英國一位新聞記者的女兒,成年后到美國接受高等教育。曾經(jīng)是英國國教的修女,后來卻成了天主教隱士,并看守一個新教徒墓園。她把這個常人不可思議的跨越,戲謔地稱為“自由供職”(free-lancing)。

我以為我見過了世界,現(xiàn)在我才醒悟我其實只認(rèn)識一條路,這條路的名字叫常規(guī)。我走在常規(guī)的藩籬之內(nèi),不知道藩籬之外才是星空。我不知道人生是一個小徑交叉歧路叢生的迷宮,可以直行也可以繞道,可以一條路走到黑,也可以隨時從一條路跳往另外一條。最遠(yuǎn)的路不見得是最難的,就像最近的也不一定是最好的。

我也不知道一個修女可以是曾經(jīng)的母親和妻子,一個墓地看守者可以是研究詩歌的學(xué)問家,宗教可以是枷鎖也是砸爛枷鎖的鐵錘,故土可以不是家園,眺望之地都有可能是新大陸,離去也是歸來的方式,年齡只是丈量精神身高的一個尺度。

她從書架上抽出另外一本書,放在我面前:“這是我替企鵝出版社編的新版《奧蘿拉·莉》?!?/p>

奧蘿拉。我與這個詞的塵緣未絕,我在這里與它再次相遇。

《奧蘿拉·莉》是伊麗莎白一部最野心勃勃的史詩作品。詩中的女主人公是一個名叫奧蘿拉·莉的女子,她夢想成為偉大的詩人,帶著探索詩魂的激情,行走在歐洲大陸。她遭遇了一波三折的愛情,愛上了一位心懷理想要征服貧窮改造社會的男人。在這部長達(dá)九卷的詩作里,伊麗莎白借著奧蘿拉的視角,探討了各種錯綜復(fù)雜的社會問題和藝術(shù)家的職責(zé)。自1856出版之后,至1900年為止重印了二十多次,被著名藝術(shù)評論家約翰·羅斯金譽(yù)為“十九世紀(jì)最偉大的長詩”??墒欠泵Φ亩兰o(jì)淹沒了奧蘿拉和拉斯金的聲音,這部長詩再無新版出現(xiàn)。

“是我寫信給企鵝出版社主動請纓的?!避锢騺喰夼f?!耙聋惿浊懊嫠械臅际悄腥司幍?,也應(yīng)該有一個女人編的版本了?!?/p>

我發(fā)現(xiàn)茱莉亞修女講話中大凡出現(xiàn)“男人”這個詞時,語氣都是加重的。假如把她的語氣也記錄下來,那兩個字應(yīng)該是粗體,然后下面加上一根粗杠。

“我唯一的要求是,封面要由我來定。”她說。

這是一幀陌生的封面,與伊麗莎白從前作品的風(fēng)格大不相同。封面上是一尊大理石雕像:一個全身赤裸的女子,斜躺在一塊石頭上,閉著眼睛,面容凝重憂傷。

“這是米開朗琪羅的石雕‘奧蘿拉’”。茱莉亞修女解釋道?!皧W蘿拉是羅馬神話里的黎明之神,每天一早飛過天空,宣告太陽神來臨?!?/p>

我感覺我的心往下沉了一沉,觸碰到了一樣粗糲結(jié)實的東西。是根。二十年了,我走走停停,磕磕碰碰,今天終于在無意之間找到了奧蘿拉這個詞的根。從黎明之神,到光亮,到極光,這是根的延伸,而地名人名書名,都是根結(jié)出來的果子。

后來茱莉亞修女又告訴我:米開朗琪羅的石雕奧蘿拉,是給當(dāng)時統(tǒng)治佛羅倫薩的梅迪奇家族所做的墓飾,米開朗琪羅曾經(jīng)借黎明之神的口說:只要佛羅倫薩還處在暴君的統(tǒng)治之下,她就不想醒來看見黎明。伊麗莎白在《桂荻居窗口》里,也提到了這這件事。

緩慢的黎明和日暮之神,用不悅的眼光打量著他那個早已湮滅的家族的骨灰他們再也不能阻擋人類的腳步。

“世上那些人,總把伊麗莎白當(dāng)作一個病病殃殃只會寫愛情詩的弱女子。我編這本書,選這個封面,就是想讓人看見她的激情,她的憤怒,她的不羈?!避锢騺喰夼f。

把她這一刻的語氣記錄下來,每一個字都應(yīng)該是黑體加橫杠的。

“我選這個封面,還有一個原因是:伊麗莎白最崇拜的一個作家,也叫奧蘿拉。伊麗莎白起書名的時候,說不定也想到了她?!毙夼f。

我知道她說的是喬治·桑。伊麗莎白很早就開始讀喬治·桑的書,喬治·桑的世界對她是個極大的誘惑,尤其當(dāng)她還被困在溫普街50號三樓那個昏暗的小房間里時。她把喬治·桑的書形容為“蛇書”——是《創(chuàng)世紀(jì)》里引誘夏娃吞食禁果的那種蛇。在1851年冬天,她和羅伯特到了巴黎,她打發(fā)羅伯特帶著一封卡萊爾提供的介紹信,滿城尋找喬治·桑的蹤跡,直到第二年初,才終于聯(lián)系上了。喬治·桑答應(yīng)見她一面,但又說“不能肯定那個時間會不會在”。羅伯特脆弱的自尊受了點小傷,但伊麗莎白卻毫不在意。

約好見面的那天極冷,羅伯特勸阻不住妻子,只好用幾條厚披肩將她從頭到腳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塞進(jìn)一駕加了熱的馬車?yán)?。為了防備咳嗽,她帶著呼吸器去見了她的偶像。那是一次“客客氣氣”的會面,喬治·桑在她的嘴唇上輕輕印下了一個吻,她激動得差點昏厥過去。后來,她寫下了兩首致喬治·桑的十四行詩,贊頌她是“具有淵博頭腦的女人和浩大心懷的男人”。喬治·桑聽到了,淡淡一笑,說我不是她說的那個人。喬治·桑當(dāng)時已經(jīng)名揚(yáng)天下,歐洲文壇的男人們,有一半在詆毀詛咒著她,另外的一半,則聚集在她的餐桌上和石榴裙下,而伊麗莎白當(dāng)時剛剛在英國詩壇為人所知。喬治·桑并不在意伊麗莎白再給她添上一根蠟燭——她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光亮,而伊麗莎白卻渴望喬治·桑能在簇?fù)淼娜巳褐辛艚o她一個獨特的眼神。日后伊麗莎白也會有長長一隊給自己舉蠟燭的人的,比如那個在自己的臥室懸掛著她畫像的艾米莉·狄金森,還有那個把自己的詩作恭恭敬敬地獻(xiàn)給她的艾倫·坡。

“這些年里,巴雷特家,有人來看過她么?”我問。勃朗寧夫婦的獨生兒子潘身后沒留下合法后裔,而巴雷特家族龐大,應(yīng)該還有很多旁系親屬。

“前幾年有姓巴雷特的人來過,他們依舊以她為榮?!彼f。

“遺憾,他沒來過。”我說。這才是我真正想說的話,前面的只是引子。

我們都知道這個“他”是誰,我們同時陷入了沉默。

在她去世之后,他又活了二十八年。他先是帶著兒子回到倫敦住了二十五年,最終和兒子搬到了意大利的威尼斯城,并在那里辭世。但他卻沒有來看過她,一次也沒有。來看她的是她的兒子。在她去世四年之后,他的朋友萊頓勛爵為她設(shè)計的大理石棺槨落成的時候,他沒來過。在她去世十四年后,她最鐘愛的弟弟喬治寫信給他,告訴他她的棺槨嚴(yán)重風(fēng)化時,他依舊沒有來。我狹小的心眼不能理解他的缺席,我和天底下的俗人無二,我希望那個以完美開始的神話,也能以完美結(jié)尾。

其實,他的缺席并不只是發(fā)生在她的身后。在她還在世時,尤其是她生命的最后幾年里,晚上他時常會把孩子留給她和女仆,自己獨自外出,有時直到凌晨三點才歸。在羅馬逗留時,他會在美酒晚餐音樂之后,跳上一駕馬車去斗獸場,欣賞月光之下的古城。傳記作家們寫到這些場景時,總會加上注解:這是她主動要求他這樣做的,她希望他身心得到放松。我神經(jīng)的細(xì)觸角從那些注解里探測出一絲維護(hù)體面的小心翼翼。真相也許是這樣,也許不完全是。她罹病多年,雖有好轉(zhuǎn),畢竟體弱,又經(jīng)過了一次極為艱難的生產(chǎn)和三次流產(chǎn),其中一次幾乎讓她喪命。在那個避孕措施匱乏的年代里,她的醫(yī)生一定警告過她再次懷孕的致命風(fēng)險。她和羅伯特,還剩下多少床笫之歡的可能?他比她年輕六歲,依舊健康,旺盛的生命力需要缺口。純粹的精神吸引,能經(jīng)得起多少日?,嵤碌膿p耗?消磁是物理現(xiàn)象,不能簡單地使用詩情和善意化解。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她應(yīng)該是個寂寞的女人。要不,以她向來清醒睿智的頭腦,何至于深陷在通靈術(shù)之中,對與彼岸世界的交往有著不可理喻的癡迷呢?她死得太早,但也許死得正是時候,或許她死在了那個神話正要變餿的節(jié)骨眼上。那是一種好死法。

“你知道嗎?他給她安排的葬禮是草草了事的,還給她請了一位英國國教的神父,明知她憎恨英國國教。她死后,他把她的東西拿了隨意送給別的女人。”茱莉亞修女說。說完了又輕輕一笑打住了:“我不該說那么多,有人該不高興?!?/p>

他不是完美的,她也不是。她在《奧蘿拉·莉》中顯示出的對貧窮和社會不公的憤怒和同情,不全是她個人生活的完美諧音。比如她道義上的慷慨大方,并沒顯示在對忠心的仆人威爾遜和因悖逆父旨而深陷貧困的妹妹亨麗艾塔身上,尤其是在她從肯揚(yáng)表兄那里繼承了可觀的遺產(chǎn)之后。

這樁被塑造成完美無缺的神話里,存在著一些不是幾個注解就可以解釋過去的裂縫?;蛘哒f,一個神話故事其實還可能有另外一個版本。只是后世不喜歡兩個版本的神話,一個版本的故事容易記住,也便于流傳。

我們的談話在這里被打斷,一個被紫外線曬得黝黑的年輕女子捧著一個花盒子走了進(jìn)來,身后跟著一個拿著花鏟的男人,茱莉亞修女向我介紹說是她的幫手。我知道她收留了一個吉普賽女子,這些年她都是靠自己菲薄的退休金、稿費以及偶爾的捐款維持著墓園的費用。他們低聲地用意大利語商量著什么事,茱莉亞修女抱歉地跟我說她要處理一下園子里的事。于是,我就跟在他們身后,離開圖書館,朝墓園走去。

白日將盡,夕陽給墓園涂上了一層油畫般凝重的色彩,樹木是那種瘋長之后沉靜下來的深綠,花是盛開和凋謝之間的那種沉紅,連蝴蝶的翅翼都染有一層鐵銹。我走在那條平整潔凈、留有明顯掃帚痕跡的小徑上,一眼就看見了伊麗莎白的棺槨。在熱戀的時候羅伯特曾把她稱為“沙皇王冠上的大號鉆石”,死后她依然是。她的石棺,被六根粗壯的石柱高高擎起,是整個墓園里最醒目的景致。大理石棺槨上雕著精致的花紋,正中間有一個圓形的女子雕像,高挺的鼻梁,曲卷的頭發(fā)梳成辮子,向后盤成一個優(yōu)雅的髻子。那不是她,而是一個抽象的詩神。棺槨上沒有她的名字,只有代表著她名字縮寫的E+B+B;也沒有她的出生年月,只有一個辭世年份“1861”。我沿著她的石棺走了兩圈,沒有找到任何她詩句的引文,只有茱莉亞修女種下的石榴樹,在黃昏的風(fēng)中沙沙作響,隱隱對應(yīng)著她丈夫生前的名篇《鈴鐺與石榴》。

這座高潔優(yōu)雅充滿詩情的墳?zāi)?,卻有一個巨大的缺憾:那就是它主人身份的缺席。為了給來訪者指路,茱莉亞修女在路邊豎了一塊寫著伊麗莎白全名的石條標(biāo)記。與她的棺槨相比,葬在離她不遠(yuǎn)處的蘭多——那個曾經(jīng)在肯揚(yáng)的家宴上口吐蓮花、后來在意大利承蒙羅伯特多年關(guān)照的英國詩人,墓碑上已經(jīng)顯示出了頹敗的跡象。

她沒能和她的丈夫長眠在一起。羅伯特辭世時,兒子潘曾想把父親埋葬在母親身邊。只是英國公墓當(dāng)時無人管理,陷于破敗之中,不再對外開放,于是,她就永遠(yuǎn)孤獨地躺在了這里。幸好,她有一位守護(hù)天使。

我不禁回想起在桂荻居里,她的記憶和他的記憶,也是被一堵墻分隔在產(chǎn)權(quán)各異的兩個房間里。唯一讓我感覺欣慰的是:他們的朋友,美國十九世紀(jì)最著名的女雕塑家哈莉特·霍斯默(Harriet Hosmer)在1853年為他們鑄了一副手模。她的手握在他的手中,她顯露的是手背,瘦骨嶙峋,他顯露的是手掌,溫潤柔和。那一年她四十七歲,他四十一歲,霍斯默把他們永久地固定在這個年紀(jì)和這個姿勢里。如今這副手模陳設(shè)在桂荻居里,彌補(bǔ)了他們生前身后的一切分離。

在伊麗莎白墓前,我和茱莉亞修女留下了一張合影。她的淡藍(lán),我的赤紅,陪襯著伊麗莎白的潔白,那是一場色彩的盛宴。

我和茱莉亞修女相擁吻別。臨走時她對我說:“我們很相像,都在不是自己國家的地方,用自己國家的語言,寫自己國家的事?!蔽艺 N矣X得我瘦弱的朋友隊伍里,多了一個知音。

1861年6月29日,佛羅倫薩,桂荻居:生活,真的很美?

一年正值春天

一天正值清晨

清晨正值七時;

珠露遍布山野

云雀高天展翅

蝸牛恬息荊枝;

上帝穩(wěn)坐天堂——

世上萬物皆安!

——羅伯特·勃朗寧《璧芭走過》

那一陣子她的身子很虛弱。她的身子永遠(yuǎn)很虛弱,只不過有的時候比別的時候更虛弱而已。而現(xiàn)在,她就處在“有的時候”。羅伯特小心翼翼地看守著她,但也沒有格外緊張。她總是能從深淵里爬上來,一次又一次。她的生命是一棵奇特的病樹,總是在行將枯朽的時刻,出乎意外地爆出一條新枝。

這半年里死神肆虐。先是妹妹亨麗艾塔身患癌癥去世。亨麗艾塔違背父命,嫁給了一個窮得響叮當(dāng)?shù)倪h(yuǎn)方表親,生下三個孩子,和她一樣,被父親剔除在遺囑受益人之外。由于搬離倫敦加上經(jīng)濟(jì)困窘,亨麗艾塔不能隨意外出旅行,和她極少見面。這個和她關(guān)系一直很親密的妹妹的離世,讓她悲傷欲絕。至此她的舊友博伊德、表兄肯揚(yáng)、閨蜜密特福德小姐、詹姆森太太,還有她多年的愛犬紅潮,都已去世,他們一樣一樣地割瘦了關(guān)于英格蘭的記憶。

三個星期前,加富爾伯爵染上瘧疾猝然辭世,當(dāng)時他擔(dān)任意大利首任總理職位,才剛剛?cè)齻€月。加富爾是伊麗莎白心目中的英雄,她在他身上押上了對意大利未來的全部賭注。即使是那個驍勇善戰(zhàn)的加里波第將軍,也無法和加富爾的價值相比。伊麗莎白曾經(jīng)說過:“一百個加里波第也抵不上一個加富爾?!彼绨萜鹑藖恚褪沁@么離譜,就像她對那個親自帶兵出征意大利與奧地利人作戰(zhàn)的拿破侖三世,還有那個她甘愿冒著凍死的危險也要一見的喬治·桑。加富爾的突兀死亡讓她陷入了鋪天蓋地的陰郁之中。

自從她離開英格蘭之后,意大利時局就成了她心尖上拴得最緊的一根繩子。不知從何時起,她和羅伯特談起意大利時,會加上“我們的”這個物主代詞。意大利在統(tǒng)一之路上邁出的每一個步子,都把她推向狂喜的巔峰??墒强裣卜路饚е{咒,身后總是跟著一次重大的敗仗、一紙令人心碎的妥協(xié),又將她擲入萬丈深淵。每一次的起落,都在一小片一小片地絞割著她的心她的肺,痛是痛的,卻還不至于不能承受。她只是沒想到累積的鈍痛和突發(fā)的劇痛一樣,都能致命,她為意大利點的那盞長明燈,已經(jīng)耗盡了她生命的脂油。

前幾天天氣悶熱,她忍不住打開窗戶透了一會兒風(fēng),結(jié)果受了點風(fēng)寒,咳嗽加劇。她的咳嗽,是那種把肺提到嗓子眼的咳嗽,用地動山搖來形容,也并不過分??人砸彩且环N重體力勞動,她這陣子只喝驢奶和羹湯,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應(yīng)付那樣繁重的勞作,她感覺體乏,連羅伯特把她從床上抱到起居室的靠椅上坐一會兒,都能讓她精疲力盡。

都以為這只是她許多次風(fēng)寒中的一次,不過是虛弱的肺再一次撒嬌,想讓人知道它的存在而已。沒有人會想到這次風(fēng)寒是死神派出的使者,已經(jīng)牽著她的手,走到了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的分界線上。

前一天,他們的朋友伊莎來訪,帶來了意大利局勢的新聞,她聽得兩眼發(fā)光,面頰上泛起桃紅。羅伯特及時制止了這個話題,但她依舊久久處于興奮之中。

晚上上床之前,她自己洗臉?biāo)⒀朗徇^頭發(fā),竟然沒讓女仆幫忙。羅伯特坐在她身邊守了很久,她睡得并不安生,在夜半和黎明之間那個最詭秘的時辰里,突然講起了胡話。羅伯特大驚,抱她起來。最近她又增加了鴉片酊的劑量,不知是不是出現(xiàn)了幻覺?她摟著他的脖子,輕聲呢喃著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親吻著他。他問她舒服嗎?她說一句“好美啊”(beautiful),額頭抽搐了一下,就歪倒在他身上,陷入了沉睡,面容突然變得如同少女般光潔無瑕。

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她已離他而去。這一次,是永遠(yuǎn)。

“好美啊?!边@是她留給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

那一刻,她想起了什么?是桂荻居窗下那些過節(jié)般的色彩和音樂、那些常年不息的流動盛宴嗎?是她一生中寫過的最動人心弦的詩篇嗎?是她遭遇過的別人三輩子也不可能遭遇的愛情嗎?是她在四十三歲時以老去之身誕下的那個健康而伶俐的兒子嗎?是她結(jié)識的那些才華橫溢的朋友,比如卡萊爾、拉斯金、喬治·桑、薩克雷、丁尼生、瑪格麗特·富勒、哈莉特·霍斯默,還有那個用一本《湯姆叔叔的小屋》改變了美國歷史的小女人哈莉特·比徹·斯托?

英格蘭給了她一顆在低沉的天空下依舊能維持呼吸的心臟,意大利給了她一份在艷陽之下吶喊的肺活量;英格蘭教會她靈魂需要在孤獨靜默中得到滋養(yǎng),意大利讓她懂得肉體是值得歡慶的寶藏;她從英格蘭的詞典里學(xué)到了節(jié)制,也從意大利的詞典里學(xué)到了狂放。她得到了兩片土地上最好的珍寶,她用“好美啊”的感嘆,在愛人懷里畫下了生命中一個滿足的句號。

當(dāng)然,她還有遺憾。她沒能等到親手剪去潘的長卷發(fā)的那一天,沒能親眼看見她的兒子從一個精致的小男孩,長成一個威武的男子漢;她也沒能看到羅馬和威尼斯成為意大利版圖上的兩個圓點;她那個四年前辭世的父親,至死也沒再和她有過一個字的交往……可是這些遺憾跟她一生撿拾到的美好相比,是可以承受的瑕疵。

她的葬禮在她死后的第三天舉行。在她棺木旁邊行走著的,是神情麻木的羅伯特和同樣神情麻木的潘,他們還沒有真正意識到她再也不會回家,痛定思痛還需要更長的時間。葬禮太倉促,很多人都沒趕到,她身后只是一支小小的送行隊伍,其中沒有一個巴雷特家的人。等消息通過遙遠(yuǎn)緩慢的郵路最終傳到溫普街,已經(jīng)是幾個星期以后的事了。

她的靈柩走過長街,街道兩旁房屋的窗口上,依舊垂掛著悼念加富爾的黑旗。附近的店鋪都關(guān)了門,卻是為她。她的去世,在佛羅倫薩引起的關(guān)注,遠(yuǎn)勝過倫敦。佛羅倫薩人在桂荻居的門上,為她懸掛了一塊紀(jì)念石匾,至今吸引著游人的目光。

伊麗莎白已經(jīng)死去一百五十七年了,她留下的記憶,被歲月洗了又洗,還能剩下多少呢?活著的人,又會怎樣記住她呢?一個常年罹病的女人?一個終生沉浸在愛情之中的妻子?一樁驚世駭俗的私奔案中的女主角?一個喜歡使用怪誕韻腳的女詩人?一個用撕扯到極限的聲帶熱烈地贊美也憤怒地吶喊的反叛者?

我不知道。

留在英格蘭記憶中的,大概會是她的《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而意大利人記住的,可能是《桂荻居窗口》。茱莉亞修女印象中最深刻的,應(yīng)該是她親手編輯的《奧蘿拉·莉》。而我的記憶力早已不夠記詩了,我還是試圖記下桂荻居門上的那塊石匾吧:

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

在此寫作并辭世

她以一顆女人的心,融匯了學(xué)識和詩魂

她的詩句是聯(lián)結(jié)意大利與英格蘭的金指環(huán)

心懷感激的佛羅倫薩城

1861年(葉俊譯)

《圓扇系列之十五》劉旭 絹本設(shè)色 直徑27cm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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