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譽煒
在童年的記憶里,經?;厥幵谛〈謇锏摹傲R街聲”算得上一道風景。
罵街的人多數(shù)是些三十歲開外的婦女。她們罵街時一改做閨女時的羞澀和矜持。多是在黃昏之后,站在街的高處或自家屋頂上,兩手叉腰,一臉怒相,滿嘴噴著唾沫星子,一罵就是大半天。而小村子對這種現(xiàn)象也是司空見慣的了。叫罵聲中,大人們照樣燒火、做飯、紡線、織布,只有我們這些孩童才頗感興趣地跑出去,看看誰是“罵街”的主角,想知道又發(fā)生了什么新鮮事。常常被罵街人的數(shù)落逗得竊竊而笑。罵街成為一種特殊的“流行樂”,為小村枯燥的文化生活帶來一絲“生機”。
罵街的理由可以是多種多樣的。豬沒了,雞丟了,羊跑出去被打了;自留地的棒子被人偷了,自家樹上的棗兒被人摘了,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負了;給小子說媳婦有人打“破破星”了,誰家蓋房子占了自己的宅地基,聽說有人說自己的壞話了……都可以成為罵一場街的理由。
罵街也是一門藝術,并不是所有的男人、女人都會罵街。有的口齒不伶俐,罵得不順溜,不趕趟;有的抹不開臉皮,罵得不解氣,不過癮;有的嗓子沙啞,罵不上幾句就沒了聲響。罵街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有含沙射影式的:馬家的雞丟了,懷疑是跑到陳家去了,就堵著陳家罵,直罵得陳家出來勸罵或對罵。這罵街人就說,有拾金子拾銀子的,還沒見過有拾罵的,你家“招虛”了?接著往往是由罵街升級為廝打。有連續(xù)叫罵的:就像如今的電視連續(xù)劇,每天都選擇吃晚飯這段黃金時間,站在大街上叫罵,有時要堅持一兩個月,甚至半年、一年;有展覽式的叫罵:把被損壞的東西拿到大街上或大隊干部家門口,邊讓人們看邊聲討那不軌的行為。
那時候村里沒有“村民理事會”這類組織,某種程度上這罵街倒也成為一種監(jiān)督機制。我就發(fā)現(xiàn),罵街兇的人家,遭到的侵犯便少,那些“三只手”們偷吃瓜果梨桃時,不免也要打聽一下:“這是誰家的?”“張壽家的。”“唉,別偷他家的,他老婆那嘴罵人不吐核兒,太厲害,惹不起!”
那時候偶爾看到的電影、書籍,主人公不是一個男人如李玉和似的,就是一個女人如江水英似的,全然沒有戀愛內容,更沒有淫穢黃色的。在學校里,也沒有什么生理知識教育??赡橇R街就不同了,什么難聽罵什么,什么下流罵什么。年輕小伙兒經常在一起議論:“誰那老婆,罵了三個鐘頭的街,一句褲腰帶以上的話也沒有?!闭媾欢t衛(wèi)兵們“破四舊,立四新”為什么沒有把這罵街習俗從村子里清理出去?,F(xiàn)在想起來,罵街恐怕是我們這一代人最初的性教育了。
去年村子里有幾個年輕人來北京打工,到我家來坐坐。我問他們,現(xiàn)在還有沒有罵街的。他們說極少了,如今不像過去了,幾乎家家都有果樹,沒有種的也買得起水果了,沒有人為這個去干偷偷摸摸的事了;村子里規(guī)定了“村規(guī)民約”,雞鴨豬羊都要圈起來喂養(yǎng),不能滿街跑了;青壯勞動力外出打工賺錢,就剩下婦女們在做農活,她們哪還有閑功夫罵街呀!最主要的還是鄉(xiāng)親們日子富裕了,不愿再糾纏那些雞毛蒜皮的事了。再說現(xiàn)在一到夜晚,人們都爭著看電視臺的黃金節(jié)目,有的去夜校學大棚蔬菜種植技術。孩子們的作業(yè)壓得也多,都忙著考大學呢,你就是再會罵街誰去聽呵!
習俗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發(fā)生變化的。隨著兩個文明建設的發(fā)展與提高,罵街聲離我們越來越遠,故鄉(xiāng)變得更加美好、可愛了。
(作者系原北京軍區(qū)政治部副主任、北京軍區(qū)善后辦公室副政委、少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