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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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秋天,父親都開著三輪車在田地和各家的院落間往返,好像村莊最鮮活的血液。
他一進(jìn)村莊,留守的老人們便向一個地方聚集,他們一起把父親倒在某個院落里的棒子剝皮、編成一條長龍。父親攀上顫顫悠悠的簡易木梯,從人們手里接過這條“長龍”,把它圍在一根倚著房子的長木桿上,好讓風(fēng)和陽光把玉米體內(nèi)的濕氣完全抽干。父親終于搭好,回過頭來,看著大家的目光,他一定想起三十年前,不知道這樣攀爬了多少回梯子,他才讓一個叫做“電線”的長蛇攀上各家的房頂,垂釣著葫蘆樣子的燈泡。等他把電閘推上去,整個村莊被點亮,那一瞬間,人們都沸騰了。
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不是電工。幾年前電業(yè)系統(tǒng)調(diào)整,他這個三十年的“臨時工”下崗了。得到消息的母親很欣喜,一是五十歲的父親再也不用爬電線桿,她再也不用跟著懸心;二是我們家再也不用給別人搭電費了??筛赣H對于這事卻總是不表態(tài)。
盡管塬上的村莊已經(jīng)通了電話,修了馬路,可私人煤礦一禁止,人們就像大遷移一樣,先是三三兩兩,后來所有的勞力干脆都轉(zhuǎn)向城市。有的人家整戶都走了,連學(xué)校也變成了一座空房子,留下一窩春來秋走的燕子,和一個比人頭還要大一些的蜂窩。
2
父親本來不想離開村莊。可眼看著村里娶媳婦的彩禮一高再高,為這件事,母親已經(jīng)愁白了頭。張家娶媳婦,光彩禮花了八萬;李家娶媳婦,彩禮送了十五萬;王家本來送了十五萬,可女方偏要十八萬,結(jié)果婚事黃了。父親想,他必須得給兒子攢點錢,幫他娶到媳婦。別人家有長女的都不愁,女兒出嫁時多要些彩禮,給兒子結(jié)婚打基礎(chǔ)。我的父母跟他們不一樣,不僅尊重唯一的女兒嫁到千里之外的選擇,連女兒裸婚也接受了。
那一年,父親早早把棒子收進(jìn)糧倉,又把麥子種進(jìn)土里,背上扛一個圓滾滾的編織袋,里邊裝著卷得緊緊實實的被褥、枕頭。父親從人群里擠過去,他總是不安地用手摸一摸腹部,在車箱里覺也睡不安穩(wěn)。母親在他的內(nèi)褲上縫了一個小口袋,他生怕別人看透這個機(jī)關(guān)。其實只有六百元錢,在他看來,這已經(jīng)不是個小數(shù)目。本來他說只拿二百,是母親硬把錢給他縫進(jìn)內(nèi)褲里層的。
父親此行要去北京,在那里打工的表叔來電話說,有個地方要招兩個保安,管吃管住,還給發(fā)衣服。鄰村的李叔很有興趣,一攛掇,父親就和他一起加入了北漂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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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北京,他們顧不上讓眼前的景致與心里的那些印象接軌,就從林立的高樓間穿過,按照紙上的地址多次打聽,又多次轉(zhuǎn)車,終于找到了在醫(yī)院當(dāng)護(hù)工的表叔。表叔看到他們倆,眼睛都瞪大了,招保安不假,但是他們的年紀(jì)太大,明顯不合適。
可既然來了,就不能輕易回去。父親口袋里揣著電工證和高中畢業(yè)證,而他那雙粗糙的手,足以證明他半生里出過的力氣,不懼怕任何苦活累活。
表叔人托人給他們找起了工作。父親坐在表叔臨時租住的地下室里就著一股子霉味,和李叔面對面抽煙。零錢已經(jīng)花完了,父親把內(nèi)褲上那個口袋拆開,他原本想著來了以后就能上班,管吃管住,這些錢一時半會兒是用不上的??擅看纬燥垼钍宥紱]有掏錢的意思,父親只好都結(jié)了。后來他才知道,李叔的錢早已花光了。
表叔終于帶來消息,說面包廠需要門衛(wèi)。他們趕緊去面試,對方讓父親上班,李叔沒能被錄取。義氣的父親看到李叔一臉落寞的神情,當(dāng)時就拒絕了:“他一個人都不敢上街,我上班了,他怎么辦?”
表叔因此給中間人說了很多好話,甚至生父親的氣,不愿再管他的事。
必須得找工作,父親鼓起勇氣跟陌生人交流,濃重的鄉(xiāng)音顯然成為阻礙。他和李叔只好跟著收音機(jī)學(xué)起了普通話。
眼瞅著口袋里的錢只出不進(jìn),父親感覺花錢比掉塊肉還難受。他分出二百元錢來,塞進(jìn)內(nèi)褲的口袋里,留著實在待不下去的時候回家用。他捍衛(wèi)這二百元錢,好像捍衛(wèi)一條回家的路一樣。他必須更加節(jié)省,早上少吃一根油條,中午吃咸菜就饅頭。后來,煙也戒了,實在難受的時候,就從地上揀別人扔掉的煙頭,過口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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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期間,他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我所在的城市距離北京很近,我希望他來看我,或者我去看他。我問他是否需要錢,他停了一下,聲音馬上高亢起來說:不用!他說他很快就能上班了。我想象著父親決定打電話時的猶豫,和拿起電話后捍衛(wèi)尊嚴(yán)的那種語氣。是的,父親一直是強(qiáng)者,在村莊里,通過他人們第一次認(rèn)識了“電”這種東西,他當(dāng)時多么受人尊重。電工的收入微薄,他一有時間就去煤窯上班,想盡辦法讓孩子和妻子能夠穿得體面,好像一切事情他都能自己扛著。也習(xí)慣了這樣的捍衛(wèi),所以不愿意輕意回鄉(xiāng)。
去工地是最后的選擇。包工頭一聽他們沒經(jīng)驗,年齡還偏大,就拒絕了。但在這里父親認(rèn)識了一位熱情的山東工友,他帶著他們?nèi)スさ氐氖程貌滹?。那大約是父親在北京吃得最飽的一頓飯。好幾年過去了,他還在稱贊那兒的包子好吃,他的言語里依舊充滿感激。我想他懷念的不僅是那種包子味,還有身在異鄉(xiāng)陌生人給予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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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總摸他那二百元錢,像念咒語一樣,想著千萬不能花掉??捎幸淮?,他們被一個年青人攔住,那人說丟了錢包,希望父親能“借”他二十元錢。父親猶豫了片刻,還是從自己萬不能碰的二百元錢里找出二十元錢遞給了他?!澳惆譀]社會經(jīng)驗,要飯要錢的大部分都是騙子,可你爸偏就相信!”這是表叔后來告訴我的。父親自己卻沒覺得受騙,他站在北京的街道上跟表叔爭執(zhí)起來,他說:我的孩子們也在外邊打工,我?guī)退墙o我的孩子們積德!
為了補(bǔ)上這二十元錢,父親白天找工作,晚上揀破爛。他把瓶瓶罐罐揀回表叔本來就很小的屋子,表叔自然不高興。他雖然嘴上答應(yīng)表叔再也不去揀??墒堑缺硎逅麄兯艘院?,他一個人拿著手電筒就出去了。即使揀破爛競爭也很激烈,父親總能遇到同樣揀破爛的人,他們中間還有一些衣著體面的年輕人。
后來,父親和李叔搬出了表叔的出租屋,在工地認(rèn)識的山東朋友讓他們臨時住在了工棚,這里天南地北熱情的聲音讓父親的北京之行感到快樂。那幾天,父親和李叔在不同的工地上輾轉(zhuǎn),終于有包工頭接受了他們??筛赣H很快就聽到工友們的怨言,他們好久沒發(fā)過工資了。這事并不新鮮,父親早就看過很多類似的新聞??伤麄儾幌刖瓦@么回去,來北京一趟,除了花錢什么也沒干。他們決定,騎驢找馬,為了吃住,一邊干活,一邊再找更合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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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天,父親就在工地門口看到了焦急的表叔。當(dāng)時,母親躺在醫(yī)院里,腦出血,昏迷不醒。父親必須離開,在北京漂泊和掙扎的那條路一下子解脫了,心里卻涌上了更痛苦的滋味,父親內(nèi)褲口袋里的二百元錢終于派上用場。
在離開之前,父親去了先前那個工地,把自己的被子留給山東工友,只把褥子和枕頭帶走。他對母親說:“他的被子太薄,怎么過冬呢?”我知道,父親想盡可能償還欠著山東工友的一份人情。
得知從火車站步行就能走到天安門。父親想起自己出村前的愿望,他想信步走在天安門廣場,這個多少年在他心里一直發(fā)著光的地方??蛇@一刻,他心里全是自己的妻子,眼里容不下任何風(fēng)景。
那一天,父親背著編織袋走進(jìn)故鄉(xiāng)小城的病房時,我從他胡渣茂密的臉上感到一絲陌生。母親依舊昏迷,他第一次在眾人面前拉著她的手,而我第二次看到了父親的眼淚。第一次,是在我的婚禮上。
為了照顧母親,父親必須回到村子里,每天做飯、喂牛,去田地里巡視,一個人承擔(dān)家庭的重?fù)?dān)。他已經(jīng)不是電工了,有時候,忽然就有一輛三輪車或者摩托車停在了家門口,高聲喊著請父親去看看電路有什么毛病。父親就像許多年前一樣,背起電工包,拿著他的工具,匆匆跟人上了車。母親拖著半個身子追出去,然后跟我抱怨,也不給錢,你說他忙活個啥?
從父親拿著電工包走路的節(jié)奏,我感受到了父親的心境,這種節(jié)奏是一種被需要的節(jié)奏,是一種數(shù)十年形成習(xí)慣的節(jié)奏,對于父親來說,這些村莊的燈,大約像是一雙雙孩子的眼睛,他不允許它們看不到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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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也跟人講起他的北京之行,他說,北京是個大城市,只要不懶惰,就能好好活著,就算揀破爛也是一個好活計。他的心依舊被那些舍予的飯菜溫暖著,也被半夜里一起揀破爛的年輕人的堅韌鼓舞著。父親說,他們遇到難事的時候,一個人扛著,不愿意向家里伸手,都是好樣的!父親完全沒有想到,這句話同樣也概括了他自己。
父親漸漸成了村子里最年輕的勞力。夜晚,村莊里亮的燈越來越少了。他似乎不只管他們屋子里的電,誰家的玉米收了,叫父親開著三輪車去拉,誰家的爐子壞了也叫父親去修。來的都是些老人,父親不忍心拒絕,敲打著自己酸痛的腰背,就跟著去了。我回家的那些天,發(fā)現(xiàn)一到節(jié)日,家里的電話就成了客服熱線。不同城市的電話先后打來,有囑咐老人吃藥的,也有問候家人的,還有告知別的事情的……父親在本子上一一記下。那個本子上的另一些頁面,字跡歪歪扭扭,是半個身子癱瘓的母親用左手一筆一劃記下的。母親說,那個時間,父親正好不在家。
經(jīng)歷過北京的打工生涯,父親好像一個窺破秘密的人一樣,他再也不把這些歸來人身上的光鮮當(dāng)成一種高度,讓自己覺得矮下去。他體會到他們的不容易,盡自己的能力為他們做著一些小事情,為他們家里的老人買藥,幫他們把糧食種進(jìn)地里,把地里的莊稼收回院子。為這事,母親沒少跟他吵嚷,就連我也不止一次說他,為什么不顧自己有滑膜炎的腿。
父親每一次都答應(yīng)我們不再去了,可是當(dāng)村里的老人把新扯下來的玉米皮倒進(jìn)我們家的牛槽,將一把自己種的蔬菜放在我們家的籃子里,在旁邊靜靜等父親的回答時,我們都說不出話了,只好看父親又一次發(fā)動三輪車,載著老人搖搖晃晃行駛在秋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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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去年冬天,那場大雪把山里的公路給截斷了。大年三十,父親把村子里的手電湊齊了,裝進(jìn)那個已經(jīng)縫過好幾次的電工包里,他拿著它們?nèi)ビ右蝗航K于回家的人。清冷的夜里,背著大包小包的人看著父親從盤山道上出現(xiàn),他踩著厚雪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父親說:那一刻,他聽到了人們的歡呼,他們仿佛看到了最親的人。
春節(jié)過后,人們同父親一起把村里的所有道路修通,然后就各自上路。父親去送他們回來,手里抓著好幾把鑰匙。村里好幾戶人把自己的家托付給父親,希望他在夏天的時候看看有沒有漏雨,時不時讓他們的屋子透透風(fēng)。
我總想象著,某一個冬天,我們村莊所在的那個塬沉在了雪里,父親輕輕用一把鑰匙把鐵鎖喚醒,推開不同的門,把每一戶的燈光點亮,然后他拿著手電筒,去往迎接歸鄉(xiāng)人的路上。我知道,他不僅得到一把把象征信任的鑰匙,他還開啟了一顆顆漂泊他鄉(xiāng)的心。
是他,點亮了村莊的眼睛。
田曉麗摘自“文苑”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