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隱
作者有話說:有這篇故事是因為一個朋友,她最愛的爸爸突然去世,深夜她在朋友圈發(fā)出“人生如寄”四個字,讓我有了這篇故事??晌也桓液退窒?,怕她又難過。人生如寄,其實還有后半句:多憂何為。
希望我的朋友,能帶上爸爸的那份,堅強樂觀地生活下去。
她突然有些后悔,說薄言愛做孤勇的傻事,自己不也是嗎?
【楔子】
從郵遞員手里接過信封的那刻,余瑜有些恍惚,她已經(jīng)很久不寫信了,就算把她現(xiàn)時十八年的生命長河撈盡擰干,也落不出三封信來。
拆信時正值落日的光景,悠長的昏黃映在白紙黑字之間,似是要將往事渲染開來。
來信人是奶奶,讓余瑜幫忙尋個人。
奶奶紙上的字跡孱弱纖細,橫撇豎捺像一根根飽經(jīng)風(fēng)霜后的脆弱脊梁。
仿佛能聽見她的聲音,顫顫說:“那孩子走遠了,你尋他回來,像從前那樣手牽手回家吧?!?/p>
01
大巴一路顛簸,山風(fēng)撞在緩行的車體,只得聲聲悶響。駛過數(shù)不清第幾道彎兒后,余瑜在心里確認,奶奶一定是搞錯了。
扶山孤兒院在路的盡頭,這里是余瑜七歲前的家。孤兒院里,大家都喜歡親切地叫院長奶奶,余瑜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向精明能干的奶奶,怎么會把她和另一個姑娘搞錯呢。薄言不愿意回來,能帶他回來的,只能是那個同他坐在門檻看雨,一塊牛皮糖也要分扯成兩半吃的人。
見到奶奶的瞬間,余瑜像被歲月拂了一耳光。她折身蹲在輪椅前,握住奶奶的手:“您還認得我嗎?”
院子中央的老樹紋絲不動,似乎也在屏息凝視這一場相認。
奶奶雙眼渾濁,緩緩挪開了臉。
旁人寬慰道:“時好時壞,壞的時候連自己也認不得,姑娘別往心里去?!?/p>
一句話,讓余瑜感覺手里的信紙忽然重了。
她對于薄言最近的印象,便是網(wǎng)站和報刊紛紛報道的——“高考狀元放棄填報志愿,隱匿山林”等消息。薄言向來是個怪人,從小如此,記得六歲的他懷里總抱著一本《徐霞客游記》,細長的眼睛時不時探向目之所及處最遠的山、最深的河。每日向奶奶自我匯報,隔三岔五他就會胡言亂語,說自己鉆了奇洞,游了飛瀑,眸子震顫間不忘補一句:“瀑水好涼?!?/p>
有人直言戳穿:“那些地方離這里好遠,你莫非長了翅膀不成?”
薄言一回神,紅臉囁嚅道:“夢里去過。”
對他第二個印象,是一塊小小綠綠的薄荷糕。
那年夏季天氣奇熱,山澗蜿蜒盛載著粼粼的陽光,像盛載著閃閃的火,水溪迸濺的聲音像是火流飛躥 。背著竹簍的余瑜站在邊上,不耐酷熱,眼看就快暈眩過去。
他遞來一塊薄荷糕:“快吃,這清熱解暑?!?/p>
余瑜雙手捧起薄荷糕,三下五除二吃得個干干凈凈。她抹嘴一笑:“清清甜甜的,像大自然的味道?!?/p>
薄言愣怔,露出向往的神色,不住點頭猛咽口水。忽然他用白瘦的小手遮臉,嘴角一噘,眼里的水汽打轉(zhuǎn)就要流出淚來。余瑜放下竹簍,慌忙把采摘的花遞給他。
早知道他只有一塊,就分一半給他嘗嘗好了。
因于奶奶信封上寫的“余瑜”兩字,因于酷暑里那塊清涼的糕糖。
余瑜決定啟程。
02
信中講的山區(qū),在西南一隅。
邊境地區(qū),地上是腳步可探的路途艱險,天上是肉眼可見的風(fēng)云變幻,徒步裝備齊全的余瑜一路也不免心驚膽戰(zhàn),頭頂忽明忽暗的天,像前方忽深忽淺的路,指不定滑落哪一步,就萬劫不復(fù)了。
她想好了,把薄言抓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揍他一頓。
這個想法剛剛落成,倏忽天光一暗,轟隆一聲雷,隨即降下雨來。余瑜左右張望,抱頭躲進不遠處的一幢小木屋,正打算為自己的“不請自來”開口道歉,抬頭便與屋主大眼瞪小眼。
他說:“你是……人?”
木屋落在煙霧繚繞的雨幕中,恍如秘境,一些山林的野生小動物為了躲雨,也紛紛鉆到屋檐下。余瑜濕著身子,像一只被雨水澆得順毛的松鼠,她有些局促,看看自己,又久久看向他。
半晌后,她和他盤腿坐在圓木樁茶幾前,拉開一副對弈的架勢。
“跟我回去吧。”余瑜說。
“回哪兒去?”薄言一臉茫然?!啊壹叶紱]有了?!?/p>
以前,每當一個小朋友被人領(lǐng)走的時候,奶奶就會苦口婆心講,伸出手來的叔叔阿姨們是新的家人,選中自己一定是因為愛,跟他們好好回家,不要再跑回來了。
出發(fā)之前,余瑜才從孤兒院方得知薄言養(yǎng)父不幸意外逝世的消息,這時面對他的疑問,余瑜心中鈍痛,翕動唇瓣一時答不上來。
三言兩語之后薄言就要逐客,慌神無措間,余瑜眼睛揪住床前的一本《徐霞客游記》和手繪的地圖,從前徐霞客,尚有去處,可如今天大地大,遍布腳印,已經(jīng)沒有他可以探索的地方了,她想不出為什么一個計算機衛(wèi)星就能搞定的事,薄言要徒手畫。
說明困惑,換來的卻是他的一句:“那就請按著手機上的地圖指示,哪里來,回哪里去吧,添麻煩了?!?/p>
屋外雨聲漸停,余瑜偏賴著不走,她要給奶奶一個交代。
忽然,一聲槍響驚起林間鳥雀,薄言踩著泥濘疾速追了去,回來的時候只見余瑜還倚在門口,臉色蒼白愣愣地看他。
“這就是你留下的原因?”余瑜追著他一路問,“保護山林和動物,惡人有刀有槍,你有什么?血肉之軀嗎?”
她不禁又想起小時候薄言做的那一件件孤勇的義氣事,倒是在這時候懂得奶奶對他的器重和偏愛來。
心間一涌,不知哪里橫生出來的拗勁兒。
“我不走了,就睡這里?!庇噼にο卤嘲?,一屁股坐地,“除非你和我走……”
03
轉(zhuǎn)眼,暑假耗盡,余瑜一住便是兩個月。兩月里,什么也沒發(fā)生,像木屋外那面永遠波瀾不驚的湖。
她突然有些后悔,說薄言愛做孤勇的傻事,自己不也是嗎?比起后悔,時下她更多的是慌神,兩月足夠長,潮起潮落多少來回,她和他之間,什么也不曾發(fā)生,好像也是不可能的。 臨走那天,她褪下他的舊T恤,洗好還給他。
屋外又下起來時那樣的雨,濕熱的熱帶氣候好像要把人悶出心病。
“我走了,得去大學(xué)報道了?!庇噼ふf。
以為薄言會挽留自己,或是一起走,眼見他心慌意亂幫忙收拾著行李,嚅動嘴唇半天,迸出句:“我送你。”
回到城市的日子,空氣總是漂浮著細微的灰塵,余瑜一時適應(yīng)不過來,呼吸堵得慌,想起薄言的時候更甚。有天上課,熙熙攘攘的路上出現(xiàn)一抹似曾相識的面孔,她追上去,攔住那女孩問:“你好,請問你是沈婉靈嗎?”
女孩愣了愣,又笑了笑:“是?!?/p>
歲月里四散走遠的人,在某時某刻,會以某種方式不經(jīng)意地相聚。許是因為如此,歲月才顯得溫柔吧。沈婉靈,便是和薄言坐在門檻看雨的人。
當天晚上,余瑜給薄言撥去七八通電話,終于有一通在厚厚烏云散盡的那一瞬連上。
“沈婉靈?!彼ブ娫?,努力念出稀松平淡的語氣,“她也在泫城念書,想見你一面?!?/p>
不出意料,薄言果然來了。
泫城著名高校云集,奈何寸土寸金又地盤小,校與校之間離得很近。得虧薄言的高中班主任在填報志愿的最后關(guān)頭幫他報了地質(zhì)大學(xué)的地質(zhì)勘探系,才讓他有一轉(zhuǎn)身就變成大學(xué)男神的機會。聽說他入讀以后,余瑜偶爾會待在校門口看向地大,她想薄言這個人真是無情,來了也不來打個照面,有時候,她又怕站在校門口太久,久到足以撞見薄言和沈婉靈的身影。
有同學(xué)看出端倪:“魂不守舍,談戀愛了?”
余瑜澀澀咽下口飯:“是看別人談戀愛?!?/p>
在一個木槿花被太陽暖開的午后,余瑜終于忍不住了,悶聲悶氣想打電話,撥了三遍,掛了三遍,雖然只是邀他們敘舊吃個飯,可她好像在做賊,那份不太純粹的心意始終沒有撥出去。許是趕巧,第二天沈婉靈來電說:“一起吃個飯吧。”
餐廳訂在地大的斷橋廣場附近,干凈的落地窗映照出傍晚散散漫漫的人影。
兩個女生先落座,聊著不痛不癢的近況。一見到趕來的薄言,二人不一例外地驚了,沈婉靈一愣,旋即憋笑:“薄言,和我見完面之后,你去洞里當野人了嗎?”
薄言的眼神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身上,皺了皺劍眉,難為情笑道:“入學(xué)晚,落下的功課太多,只能沒日沒夜地補了?!?/p>
盡管有些邋遢,他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形象在余瑜眼里,竟有股傻里傻氣的可愛。讓她回想起夏天深山老林里,他徒手蹦出去趕壞人的模樣。
余瑜端起杯子,輕笑:“時別經(jīng)年又重逢,祝你們百年好合?!?/p>
話落,謎一般的安靜,對面兩張臉孔是如出一轍的茫然。
“余瑜,你喝多了……果汁?”
到底是沒有喝多,離開餐廳的路上,余瑜頂著一張紅透的臉比喝多了還難堪。
她說:“既然不是我想的那樣,薄言為什么一點眼神也不落在我身上?”
沈婉靈食指撫唇,俏皮一笑:“這才有鬼。”
越是視若珍寶,越是小心翼翼。希望如此吧。
04
上半學(xué)期的一天,時逢小長假,沈婉靈要回家陪養(yǎng)父母旅游,薄言約了余瑜去扶山。
一路上昔日風(fēng)景融在徐徐的風(fēng)中,如往常般靜默,他坐得筆直、規(guī)整,一路無話。余瑜心中生起閑情,坐在一側(cè)托臉偷看他,車窗外山影幢幢壓過,她看他的輪廓越來越柔,越顯越小,恍惚看回到了小時候。
小時候的他,和如今的他,除了多經(jīng)歷了一次與至親的生離死別,無依無靠,老天也沒再多眷顧他什么。想到這兒,余瑜不忍猜想寡言的少年心中,長出了多少的荒蕪來。
拜訪完奶奶已是正午,這次她清醒了些,開心抱著余瑜不停輕拍她的背部,仿佛在夸贊她把薄言帶了回來,余瑜心中只是受不住。聽護工講,奶奶糊涂了,家人忙于生意鮮少陪她,老人像個孩子一樣賴在工作了一輩子的孤兒院,吵著,鬧著說這里就是她的家。
當時有風(fēng)把樹葉吹落,余瑜和薄言望著奶奶,沉默地笑。
趁著下午陽光剛好,薄言背上一套地質(zhì)勘探的專業(yè)行頭,埋頭徑直往山的深處去。小時候多是貪玩,身邊的風(fēng)景總歸是沒有仔細賞究過的。曲折難走的山路,余瑜一路跟著,懷里兜著的糖果雀躍地一起一伏,像在跳舞慶祝些什么。
徒步到汩汩的溪水旁,他停了下來,瞇著一雙深邃的眸子,似乎若有所思。
“喏,薄荷糕?!庇噼\笑著捧出一塊小小綠綠的糕點,“小時候你就是在這兒給我吃薄荷糕的?!?/p>
他回頭,清清淡淡一笑:“你還記得。”
“你都哭鼻子了……我怎么不記得,童年陰影好嘛!”余瑜強行塞一塊薄荷糕在他嘴里,大功告成地拍拍手,“這回你也吃上啦!”
鼓著腮幫子,薄言身體僵硬地一動不動,像被喂了顆武俠里的點穴丸。他望著余瑜,眸子深處有光一閃而過。
天若有情天亦老,眼前綿延不絕的青山,在洪流席卷的時光中巋然不動,用生生世世的不動聲色,換得世世代代的樹木常青。在無人問津的山路里,余瑜跟著他左拐右轉(zhuǎn),心中卻無比安定,盡管一些險要之處,她得手腳全用地“攀緣”上去,只要薄言一次又一次地伸手扶她,一切高山險阻,都像被踩在心底的泥丸。
太陽掛在山腰時分,揚開野餐布,他們在一顆巨大的松樹下歇腳。
余瑜扒拉著收集來的奇形怪狀的石頭,嘴角溢出絲絲笑意。薄言右手放大鏡,左手資料集,教她看顏色、紋理、硬度,辨識石頭種類。末了,還是被她口中的“大石頭”、“小石頭”、“花石頭”、“紅石頭”所擊潰。
這趟,他是要來人工測繪地圖的,山水路復(fù)雜,一朝一夕顯然完不成,余瑜知道了他的意圖,思忖半晌,挑眉道:“小伙子,下次我也跟你來。”
沉默的空當,響起青山若有若無的嘆息。
他一抬眼,似笑非笑著搖頭:“慣犯呀你,為什么跟著我,為什么賴著不走?”
愛是天時地利的迷信,冥冥之中,告白的話在余瑜喉頭轉(zhuǎn)了個彎兒,她一慌神,下意識反問:“那你為什么要來山里,賴在這里不走?”
只有彼此的沉默,回答彼此。
05
有了計劃以后,每個周末,薄言雷打不動地往山里鉆。
到底她是個有分寸的人,怕薄言光是照顧自己就手忙腳亂了,于是將自己的自拍照彩印出來,“啪”一聲,用膠水粘在了他的背包上。
“也算是跟你去了,悶了就和我說說話?!庇噼ひТ胶φf。
一旁的沈婉靈笑得意味深長:“說點甜的?!?/p>
遠處的大巴徐徐開來,檢查了下裝備,薄言利落地將背包甩在背上,臉上波瀾不驚。
比起被拒絕,更不能忍的是無視。
車開走的瞬間,余瑜拎起長長的裙角,有些滑稽地追車:“我開玩笑的,快撕下來吧。”
“風(fēng)會吹落的?!?/p>
薄言一走,預(yù)留的周末也落了空。她回歸成校圖書館的常駐民,早起晚歸,奮戰(zhàn)書海,只為了那好看一些的成績單。有人不解她為什么這么拼,難道有天大的抱負不成。
她淡淡笑,也不知道解釋什么好。從七歲被領(lǐng)到“新家”的那刻起,她始終揪著一顆討好的心,生怕哪里沒學(xué)乖,父母一置氣,就把她丟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丟回到無依無靠的處境里。
轉(zhuǎn)眼,期末考試結(jié)束,小心翼翼疊好成績單的余瑜,準備放假回家。離校之際卻收到了一通家里的電話。
“瑜瑜,你先別回來……”電話里響起疲乏不已的中年女聲,“我和你爸在鬧離婚。”
五分鐘后,電話又打來,換了一副同樣疲憊的煙酒嗓,男人說:“快回來,我和你媽扯不清楚。”
月落日升,24小時之后余瑜徒手空空,站在人來人往的民政局門前,一臉迷茫。
耳邊還響著工作人員的話:“他們的矛盾點在你。”
在于,離婚后余瑜大學(xué)費用的分攤比例。養(yǎng)父母經(jīng)商失敗,負擔都重,雖然都想女兒好好念書,但他們因為分攤比例鬧起了矛盾,都不愿對方占半點便宜。
經(jīng)商失敗,兩人負擔都重,余瑜認為自己成年了,決定費用自己賺。渾渾噩噩找到兼職的那天,忍了多日眼淚的余瑜,蹲在超市門口大哭了一場,天都被哭得濕氣陰陰,烏云密布。
不多時,天空潑下冰涼的雨,她揚起淚臉望天,卻遲遲不見雨下來。
“不要哭了?!北⊙栽谏砗髶蝹阏f。
“我難過,我要哭?!?/p>
“沒什么好難過的,人生如寄,我們每個人都是短暫地寄居在人世間,一個人也只能陪另一個人走一段路……”
她沉默了,忽然看向他拎在手中的背包。
“照片呢?”
“吹走啦,”他歪頭笑,“說了會掉的。”
06
打工的超市在泫城最悠久最興旺的一條商業(yè)老街,這條街道上,24小時超市只有這一家。盡管夜闌更深,進門處的提示音有時也會接連響起。不過夜班薪水高,一個月下來勉強能頂生活費。沈婉靈經(jīng)常會和朋友來光顧,大包又小包,多得帶不走。
余瑜會笑著勸,反正算時薪,賣多又不會提成。
平時余瑜除了看功課,就是盯著墻上吊下來的小電視看,特別是新聞結(jié)束,響起熟悉的《漁舟唱晚》的時候。她變得關(guān)心天氣預(yù)報,周末天晴,薄言多半是不會來的,除了有扶山地圖的測繪,學(xué)校的課業(yè)實踐活動也多。她開始喜歡和盼望下雨,下雨百分之九十九的幾率薄言都會捧著夜宵出現(xiàn)在她跟前。
漸漸地,晴天薄言也來了。不過一來就把她往外趕,想讓她回去多睡一會兒。
六月的最后一個周末,梅雨季拖著濕漉漉的尾巴,天下起了雨,薄言卻沒來。余瑜接到沈婉靈的電話:“薄言瘋了,要自己去山里救人?!?/p>
余瑜連忙通知同事來代班,她奔赴進陰沉的天色中,跳上了最后一輛去扶山的大巴。抵達的時候,孤兒院的壩子已然支開桌椅,飯菜冒著熱氣,四五位穿著橙色救援衣的搜救人員正在狼吞虎咽。一旁還擺著一份起卷的手繪地圖。
“我們連續(xù)找了三天了。”有人扒著飯說。
“一無所獲。”
從救援人員處得知,27號 黎明時分扶山孤兒院的一個新來的孩子,哭鬧著要回家,趁人不備,只身跑了出去,大概是迷路了,哪里都尋不見那孩子的身影。
薄言換好行頭,從遠處走來,沉默地卷起那張地圖。搜救人員面面相覷后,齊刷刷地嘆氣。
領(lǐng)頭的救援人員說:“快勸勸他,人我們會找,現(xiàn)在雨天路滑,讓他別一意孤行?!?/p>
薄言走到面前,神色平靜地看她。
她生怕丟了什么似的,抓住他的手臂:“我跟你去?!?/p>
小時候,一逮住機會他們就漫山遍野地跑,這時候,對于這些路到底是爛熟于心的。
薄言攤開地圖,筆直立在斷崖前說:“黎明時分,天光不明……是你你會怎么跑?”
余瑜一怔,指了指山頂:“下面的路黑得摸不清,月光在山頂比較亮,我會躲到山頂,等找我的人散了之后……”
一簇難見的笑容在他臉上浮現(xiàn),他牽著她,疾步往山頂去。
“可是一次雷雨過后,去山頂?shù)穆芬呀?jīng)毀了呀!”
薄言回頭,神色清明地揚了揚手中的地圖。在余瑜關(guān)于薄言的記憶中,雖然沒有笑,但這是他最春風(fēng)得意的一個瞬間。
有路,在他畫的地圖上。
四十分鐘后,他們相互攙扶著登上山頂,終于在一個狩獵鋪下的陷阱外,聽到了下面的虛弱求救聲。孩子背包里的食物和水已然消耗殆盡,正揚著一雙浸染恐懼的淚眼望著他們。
救援人員收到消息,火速趕來救起了孩子。
那時,雨過天晴,銀白的月光浩瀚地鋪灑在綴滿青草的山坡上。
余瑜和薄言像兩個撒歡的孩子,像兩頭欣喜若狂的熊,又喊又笑一起抱著彼此,一圈一圈翻滾下山坡。
他們高興,他們抱在一起,快樂也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多,越滾越多……
滑到山坡中央,累了,她和他抱著腿,肩并肩,仰頭將目光探向夜空中那輪碩大的皓月。
余瑜說:“那個,我有話要講……”
“講?!?/p>
當時山谷清寂。
她不曾想,一個吻竟然也會有回聲。
07
本科畢業(yè)舞會那天,沈婉靈挽著“家屬”現(xiàn)身。
她的男朋友長得人高馬大,劍目星眸,是個未來的醫(yī)生,聽說雙方已經(jīng)見過家長,畢業(yè)之后,好事將近。
悠揚的音樂正起,人影游弋的舞池外,沈婉靈和余瑜端著飲料,背靠著墻面聊天。
沈婉靈笑得輕盈:“我要結(jié)婚了,份子錢打算給多少?”
一抹鄭重又窘迫的神色浮上余瑜的臉,她微微蹙眉,認真盤算起來,就差沒立刻把錢包抖個底兒朝天。
沈婉靈氣得一跺腳,好姐妹還真以為自己盯著她那瘦癟癟的錢包了,她神神秘秘笑著,攔過她肩頭:“給你出個主意……看左邊?!?/p>
左邊大門剛被人推開,薄言挺著筆直的襯衫,正在左右張望。
“妙啊……”
“妙吧!”沈婉靈激動地把她往外一推,“我叫他來的,抓住機會,咱們份子錢相抵了?!?/p>
余瑜頷首笑,正要邁步朝六神無主的意中人趕去,就看到一個女生閃現(xiàn)在他身前,緊接著半推半就地,他磕磕絆絆地和女生在舞池中搖曳起來。
“一吻定情”這種事并沒發(fā)生在她和他身上,但余瑜從沒有氣餒,也沒有要退卻的意思,她往舞池似有似無瞪了一眼,那女伴兒的腳扎扎實實被踩了一下,旋即薄言慌慌張張道歉。一曲將完,余瑜不緊不慢候在一旁,牽過他手說:“你這舞癡,就不要禍害別的姑娘了?!?/p>
跳舞時,他講了一個不算太壞,也不算太好的消息。
保研之后,薄言加入了東非地質(zhì)勘探項目小組,將跟著老師在另一個灼熱的大陸待上幾年。
他講這些的時候眼睛閃著灼灼的光,而余瑜的眸子一點一點暗淡下來,原來自始至終,他未來的版圖里都沒有她。
從來不是自己的人,她又怎么好張口挽留。
薄言走后的第336天,他從另一個大陸寄來一塊普通的石頭,和一張照片。
也許石頭漂洋過海裹挾了太多海的濕咸,把它捧在手心的瞬間,余瑜的淚一下就流了下來。
“不哭不哭,石頭里面是玉,是你!”沈婉靈展示著照片,照片里,薄言曬得黢黑,頭頂烈陽,眼睛瞇成一條線歡喜地捧著一顆石頭。
瑜,“玉”。
照片背后他說,東非鮮產(chǎn)玉,想將這一份難得分享給千里之外的你。
冷冰冰的石頭頂什么用。
余瑜想見薄言,卻不曾想以一種有些殘忍的方式。
不久后,從薄言老師那邊傳來他受傷的消息,他被護送回國治療,緊急聯(lián)系人填的是余瑜。她連夜趕到醫(yī)院,醫(yī)生說薄言的腿受了傷,處理不好可能有需要借助外力行走的風(fēng)險。
病床前,薄言一臉冰冷:“早知道,緊急聯(lián)系人一欄就空著了,可老師非讓寫一個。”
“我來照顧你不好嗎?”
“你該去上課?!?/p>
她削蘋果的手一滑,刀刃割破手指,滲出一滴血來。
他也不看,冷若冰霜的臉轉(zhuǎn)向一邊的窗戶:“我們本來就沒什么關(guān)系,當初是你一路跟著我,如今都多少個日子過去了,何必呢?”
他的話仿佛落石砸到心頭,余瑜疼得一下清醒過來,而之前,她做了一場關(guān)于他柔軟甘甜的夢。
夢終歸是要醒的。
她從來都是一廂情愿。
08
三個月后,扶山孤兒院熱鬧非凡。
樓前的空院擺出八桌八大碗壽宴,每桌宴席中間,都裝盛著一盤冒尖兒的粉紅壽桃。今天是奶奶八十大壽,能趕回來的小輩都來了。
一樓食堂后廚煙氣繚繞,平時做大鍋飯的大廚們忙上忙下,跟上了戰(zhàn)場似的。余瑜和沈婉靈各坐一個小板凳,正在幫忙準備餐后的水果。
忽然,門前立出一道人影。
沈婉靈一抬眼,含笑說:“你口中無情的瘸子來了?!?/p>
她手中的梨子削得悶悶響。
“不關(guān)我事?!?/p>
薄言一愣,轉(zhuǎn)身差點撞到門框上。
入席的時候,薄言悄無聲息地坐到了余瑜身邊,她的心不爭氣地狂跳起來。聽人講,他的腿已經(jīng)完全治愈了,正巧國內(nèi)新的勘探項目缺人,老師讓他留在國內(nèi)。
如果薄言是個能言會道的人,此刻會應(yīng)著喜慶的景向余瑜道歉,會把那天在醫(yī)院,余瑜心意決絕表明要離開后,心里驟然翻起的不舍與后悔講與她聽,會把當初是因為不舍她才回到城市的心意說給她聽。
然而,薄言,只是人如其名的薄言。
壽宴過后,大多數(shù)人匆匆趕路離去,又剩清凈的院落。午后院子里陽光和煦,靜謐灑下的光斑像鋪曬在空壩表面的玉米碎。
奶奶神色清明地晃著搖椅,余瑜心中一動,輕聲問:“奶奶,六年前薄言藏進深山,為什么你寫信給我?”
搖椅忽然一滯,“嘎吱”一聲,奶奶笑瞇瞇地站了起來。奶奶把余瑜帶進了她的臥房,緩緩打開塵封的抽屜,遞出一張顫悠悠的畫紙。
準確地說,是地圖。
地圖上,五顏六色的蠟筆畫得歪歪扭扭,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薄言……畫的地圖?”
奶奶輕輕點了點頭,徐徐吐出幾個字:“為你畫的?!?/p>
大概在余瑜三歲的時候,她剛被送來孤兒院,也是像之前在山頂被救起的那個小孩一樣,哭鬧著要回家,她偷溜下山,半途卻被黑夜嚇得縮手縮腳,“哇”的一聲,轉(zhuǎn)身想跑回孤兒院。奈何天黑路雜,她迷了路。薄言畫這幅地圖,是想她能順遂地回孤兒院,回家。
“當時你很兇,不要他的丑圖圖,也不和他玩?!蹦棠绦χf,“可是他喜歡你呀……每天趴在陽臺看你在樹下?lián)v土,看到太陽回家?!?/p>
余瑜不知道,薄言就是在那個時候握起畫筆,開始對山水路石入迷的。
【尾聲】
“嘿,鬼鬼祟祟在干嗎!”
潺潺小溪邊的大巖石上,薄言一下捂住背包,嚇得差點滾下來。
“給我看看?!?/p>
余瑜眼疾手快搶過背包,她彩印的自拍照片映入眼簾。
“不是被吹風(fēng)走了嗎?!?/p>
薄言輕哼一聲,不知哪來的勇氣:“狗皮膏藥,哪那么容易吹走。這不你又跟來了……”
余瑜作勢生氣,轉(zhuǎn)身要走,他一急,猛地探身將她抱入懷里。
被他抱住的這一瞬,她盼了一世紀,等了一世紀,忽然,她明白了當初對他賴在山水之間的疑問,明白了他的無情與寡語。同為孤兒的他們,從小經(jīng)歷了太多的無依與無常。
在往日的薄言心中,寄情于人,不如寄情于山水。人與情脆弱無常,山與水亙古常青。所以他才在她走近的時候,喪氣地把她往外推。
如今,無根的小草,緊抱住另一棵無根的小草。
在洶洶歲月河流中,她只想用一生的時間告訴他。
人生如寄,你我相依。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