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昆明市云南大學(xué)英語系 青蘿
朋友回鄉(xiāng)野村居,捎了大量祖輩種的花分送眾人,知我素日愛花,特為我多留了些??吹贸龌ㄊ切虏傻模瑮d子瓣上沾著數(shù)點雨露,如剛以清水拭面的少女,不施粉黛,清雅可人。然而我謝過她的好意:“我不要,你分給別人吧?!?/p>
“你不要?”她揚起的眉分明在說,按你的性情,你怎會不要?大概看我沉默妥協(xié),她自作主張取出兩朵白玉蘭放在我桌上。
我不忍拂她的意,又謝了她,將花安置在窗前空曠處一本詞典上。朋友猶不肯放過我,人潮散盡后展開“逼供”:“說吧,為什么不愿收我的花?”
我抬頭看她一眼:“說來你可能不信,這朵玉蘭花里,蘊含了三重悲劇。第一,它不可避免地走向萎謝;第二,越是美好越易萎謝;第三,明知如此它還被摘取,加速了萎謝。不是我不愛花,而是愛之太深于心不忍,這花太像人生?!?/p>
見朋友垂首沉吟,我亦沉浸在自己的話語里。第一重為客觀事實,僅有它存在悲劇難成“體系”,可是加上第二、三重,便成了向各方音域無限擴展的交響?!皬膩砗梦锊粓岳危试埔咨⒘鹆Т唷?,似帶有宿命意味的定律,“不堅牢”本身沒什么,真正讓人心碎的是具體到“彩云琉璃”的幻滅。
讀中學(xué)時一度為潔白的色彩癡狂,春日的清晨早起,灰蒙的天色帶著睡意佇立于宿舍門口的白玉蘭樹下,虔誠的眼神堪比初戀。后來那棵玉蘭果真最早開花,沒過幾日,褐斑卻開始侵吞花瓣的雪肌,相反另幾棵我未行過注目禮的紫紅玉蘭,初見時略無綽約風(fēng)姿,卻在另一端綻立枝頭時堅守到了初夏。
那時候看瓊瑤的《窗外》,恰好江雁容也是十幾歲的年紀(jì),書里女主人公的心情就完全懂了??傆X得她返校見到蒼老潦倒的康南的心情,與我站在花樹下看著粹白接連減少的感受有幾分相似。孤寂、惆悵、無能為力,還有不能言說的疼痛。唯一不一樣的是,青春的花只開一次。也效仿過雁容花瓣題詩的做法,只不過她用茶花,我用的仍是白玉蘭,寫好了不知道送給誰,壓在抽屜底層,讓心事和花瓣一同化成焦黑。那樣真切地看著美好一點點消逝,生發(fā)的驚悸不可磨滅,導(dǎo)致以后都不敢再收藏白色的花??墒侨绻屛以倩氐侥莻€陽光燦爛的午后,或許我依然情不自禁地拾掇那些純白。
不料朋友說:“你之前說的話,我只贊同一句,‘這花太像人生’。至于其他的,你說的可能有理,但我絕對有理由駁倒你。”
我朝她笑:“洗耳恭聽。”
“第一點是自然規(guī)律,花的開謝如人的生老病死。但你是否想過,萎謝是為了迎接下一輪新生,不也有它的價值?美好容易萎謝,這當(dāng)然不假,櫻花算得花中極美的一種,但你有沒有想過,它的美和稍縱即逝密切相關(guān)呢?我們知道身邊的親人、朋友連同自己都將離去,才不會有恃無恐,而是時時惦念把握。至于最后一點,我更要勸你不必那么想了。采花的本意畢竟不是讓它快些逝去,而是為了更好地欣賞。難道一個人珍惜光陰的同時,就必然減損自己的壽命嗎?世上當(dāng)然沒有永恒,‘在有限里爭取無限’的精神卻永遠值得追尋。所以,我不敢咬定人生是場喜劇,但我能負責(zé)任地說它起碼不是場悲劇?!?/p>
或許生命便是整個春天。各人在“綠柳才黃半未勻”的階段皆懷揣純白,隨著歲月流逝,許多期許次第泛黃,嘆息一聲吹落北風(fēng)中了??上儆腥酥?,玉蘭的花瓣皺縮成泥土色的條狀時,只要保持花的完整,湊近中央的花瓣仍能聞到沁人心脾的幽香。那晚,我和朋友點了一壺玫瑰香片,喝得意猶未盡。
她贈我的兩朵花早已風(fēng)干了,作為書簽夾在最常用的詞典里,每次翻閱,我都覺暗香滲透全身,清奇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