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名
【摘要】梁楷是我國南宋時期重要的畫家,其作品風格對后世繪畫尤其是人物畫的發(fā)展起到了的作用,然其留存至今的作品卻數(shù)量稀少,且有部分作品的真?zhèn)紊写嬖跔幾h。本文試從繪畫題材以及風格兩個角度對傳梁楷所作《親蠶圖》進行考察,得出其并非梁楷真?zhèn)鞯慕Y論。
【關鍵詞】梁楷;南宋繪畫;耕蠶圖;親蠶圖
梁楷是南宋時期的畫家,然而流傳至今的作品卻不多見,且大多藏于國外博物館,如著名的《雪景山水圖》《出山釋迦圖》《李白行吟圖》等均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除此之外還有不少作品流傳于歐美各國。傳梁楷所作的《親蠶圖》(圖1)即藏于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Cleveland Museum of Art),該作品目前僅殘存三卷,且無題詩,僅標注為梁楷真跡。關于此作的真?zhèn)渭澳甏卸ㄓ卸喾N說法,如在題簽中可菴認為此畫屬于梁楷的減筆之作,而謝稚柳先生則認為屬于南宋時期的作品,徐邦達先生則更是認為出自元人之手。
要弄清《親蠶圖》是否為梁楷本人所作,或者何時期的仿作,首先得從梁楷本身的創(chuàng)作風格以及生平來做考慮。關于梁楷生平的史料記載并不多見,元代繪畫史專著《圖繪寶鑒》對于梁楷有如下的記載:“梁楷,東平相義之后,善畫人物、山水、道釋、鬼神,師賈師古,描寫飄逸,青過于藍。嘉泰年間畫院待詔,賜金帶,楷不受,掛于院中而去嗜酒。字號曰梁風子,院人見其精妙之筆,無不敬伏。但傳世者皆草草,謂之減筆?!雹購倪@樣的描述中,我們至少可以得出以下的信息。1.梁楷的繪畫題材主要包括:人物、山水、道釋、鬼神。2.其師承的賈師古。3.其性格直爽,不受畫院牽制。4.其繪畫的風格主要有“精妙之筆”與“草草減筆”兩種。所以對于《親蠶圖》的認識就作品而言,至少可以從題材以及作品風格兩個方面入手。
從題材來看,確定是梁楷真跡的作品基本涵蓋了畫史中對于梁楷的記錄,如人物畫的《李白行吟圖》、山水畫的《雪景山水圖》、道釋畫的《出山釋迦圖》《八高僧圖》等。反觀《親蠶圖》,從繪畫題材上來看,其屬于梁楷之筆的可能性雖有,但卻不大。首先,它并不屬于宋代畫院創(chuàng)作的題材范疇,從目前的資料來看,《親蠶圖》隸屬于《耕織圖》的“織”的范圍,現(xiàn)存最早的《耕織圖》由樓璹繪制,此圖作于紹興年間,即公元1131年—1162年,此時早梁楷入畫院待詔的嘉泰年間(1201—1204)最多70年。據(jù)樓璹之侄樓鑰在《跋揚州伯父“耕織圖”》記載樓璹“篤意民事,慨念農夫蠶婦之作苦,究訪始末,為《耕》《織》二圖?!陡?,自浸種以至入倉,凡二十一事;《織》,自浴蠶以至剪帛,凡二十四事。事為一圖,系以五言詩一章,章八句。農桑之務,曲盡情形,雖四方習俗間有不同,其大略不外于此”。②所以從創(chuàng)作題材上來看,《耕織圖》的繪制目的并不是為了去欣賞,而是出于勸農勸桑的目的。換句話說,《耕織圖》是指導農業(yè)生產的指導書,由朝廷刊布,再由各府道州縣刻板刊印。而指導農業(yè)生產的部門在宋代隸屬戶部,畫院是不是有可能參與粉本的創(chuàng)作呢?要弄清楚這個問題,首先應該認識到《耕織圖》是教科書性質的繪圖,從題材上來看并不屬于畫院的創(chuàng)作范疇,且與宋代畫院專業(yè)從事繪畫創(chuàng)作的職能難以匹配,所以畫院不可能獨自創(chuàng)作。況且從歷史的記載上來看,早在樓璹任臨安縣令的時候《耕織圖》就已經完成了繪制,屬于國家機關的畫院顯然不會參與其中。那有沒有可能在其呈現(xiàn)給宋高宗,宋高宗再令畫院重新繪制呢?其可能性也是比較小的,正如《跋揚州伯父“耕織圖”》中所述:“農桑之務,曲盡情形,雖四方習俗兼有不同,其大略不外于此?!薄队H蠶圖》表達的是農業(yè)生產步驟,用來欣賞的可能性不大,且養(yǎng)蠶業(yè)在短時間內發(fā)生較大變化的可能性很小,故而要求畫院或者指名梁楷進行重新創(chuàng)作,再頒布全國的做法從邏輯上來說很難發(fā)生。且梁楷在畫院中所待的時間最多不超過3年,如果當真畫過《親蠶圖》,在其畫院生涯中應屬于大事件,而非小事件,畫史中理應記載,民間也應該會有大量的模本出現(xiàn),然而留存至今的一件翻刻也沒有,僅存藏于東京博物館的摹本一件,所以此畫作于梁楷在畫院任待詔一職時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果《親蠶圖》不是梁楷在畫院時期的作品,是否可能是梁楷非畫院時期選擇的創(chuàng)作題材呢?前文已經說過,梁楷本人的創(chuàng)作題材是“人物、山水、道釋、鬼神”,他出于個人愛好畫這類題材可能性較小,從留存至今的作品上來,也大多屬于釋道人物、高人逸士類。而《親蠶圖》的內容與農業(yè)生產的實際操作并無二致,與梁楷所擅長的領域相差甚遠,從作品的內容上來看也可以看出作者對于養(yǎng)蠶、繅絲等具體生產過程是非常了解的,這與梁楷的生活軌跡有較大出入,雖然不能完全排除其自己創(chuàng)作的可能,但可能性極小。
再從風格角度來看,樓璹所作的《耕織圖》應該是在全國范圍內廣泛流通的一個本子,梁楷看到的可能性是比較大的。雖然樓璹的《耕織圖》已不存世,但有賴于元代程棨的臨?。▓D2,藏于美國福利爾美術館),我們仍可一窺原作的端倪。從《耕織圖》親蠶部分的布局來看,總體和傳梁楷之作的《親蠶圖》有著明顯的差距,程棨的摹本其構圖采用的是單一視角,每一間屋子即為一個養(yǎng)蠶繅絲的步驟,其教科書味道十分濃郁。而傳梁楷的《親蠶圖》(圖3)則明顯不是這種線性構圖,其中的場景大小有別、視角錯落有致,間有花草樹木,其整體構圖相較于線性排列的教科書而言則顯得靈動活潑不少。雖然似乎從構圖風格上能夠看到梁楷不拘于常法的影子,但這僅僅是從構圖上存在的可能性,很難言之鑿鑿就認為是梁楷的風格。再從技法風格上來看,前文說過,梁楷的師承是賈師古,賈師古何許人也?在《畫繼補遺》中有這樣的記載:“賈師古,錢塘人。畫院衹候。畫人物頗稱停,得其閑逸自在之狀,他則不聞?!雹墼趫D繪寶鑒中也有關于賈師古的描寫,“賈師古,汴人。善畫釋道人物,師李伯時(李公麟)白描,紹興畫院衹候。其人物頗得閑逸自在之狀”④。從這樣的描寫中,我們大體可以知道梁楷的師承關系應該是李公麟傳賈師古,賈師古再傳梁楷。李公麟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白描人物畫家,其畫作大多為白描釋道人物形象,這在梁楷的作品中也可管窺一二,如現(xiàn)藏于美國的梁楷傳世之作《黃庭經神像圖》就是這一師承關系最直接的體現(xiàn),明代吳其貞《書畫記》中曾對此畫有過這樣的描寫,“《黃庭經神像圖》紙畫一卷,畫法精工”。可見,在師門風格的影響下,梁楷應創(chuàng)作過不少工筆細作,即《圖繪寶鑒》中所說的所謂“精妙之筆”,以至于畫院中人均“無不敬伏”?,F(xiàn)在看《黃庭經神像圖》(藏于波士頓美術館)確實用筆流暢,細致而工整,是具有“精妙之筆”的白描精品。
梁楷“精妙之筆”的作品除了《黃庭經神像圖》之外,還有道釋畫的《出山釋迦圖》《八高僧圖》、山水畫的《雪景山水圖》等。《出山釋迦圖》(圖4,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是梁楷精筆之作的又一典型代表之作,畫面中的釋迦立于枯林之中,表情堅毅,人物形象傳神到位,毛發(fā)刻畫精細入微。再如《八高僧圖》等人物圖都極形象得,梁楷善于表達對象的情感色彩之外。這樣和梁楷在創(chuàng)作人物畫時注重刻畫單個人內心世界的畫法是相悖的。而像《親蠶圖》這種表達農業(yè)生產或者如《清明上河圖》這種表達社會生活的民俗畫所采用的構圖形式就決定了其中人物個性的缺失,在這類場景式繪畫作品中,個體人物形象往往不是表達的重點,群像組合的故事情節(jié)才是整個畫的主線。如《清明上河圖》中有劃船的人,有趕騾子的人,也有沽酒賣紙馬的人,正是這些形形色色的人才構成了汴京城里繁華的景象?!队H蠶圖》同樣也是如此,有喂蠶的人,也有煮蠶繭的人,還有繅絲的人,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構成了不同的場景,而這些場景的組合才成為了“親蠶”這一生產的過程,故而在表達“親蠶”主題的時候,人物的形象通常點到為止,往往是寥寥數(shù)筆則已,并不會像《八高僧像》《釋迦出山圖》中那樣將人物的刻畫作為表達的中心,如在《釋迦出山圖》中,梁楷就通過高聳的鼻梁以及卷曲的頭發(fā)等細節(jié)之處逼真地表現(xiàn)出了釋迦牟尼佛作為印度人的外貌特征,而這種細致入微的刻畫在《親蠶圖》中卻很難找到。
如果說《親蠶圖》的風格不屬于梁楷的精細之筆,那么是不是有可能會是所謂的“草草減筆”之作呢?雖然可菴在畫后鑒定題簽里認為此畫“……描寫飄逸,傅色清潤,人物衣著如草書奇作,所謂減筆者是也……”,但答案依然是否定的。何謂減筆?縱觀梁楷的減筆之作便可知其一二,如通過對《李白行吟圖》《六祖斫竹圖》《潑墨仙人圖》等作品的觀察,我們可以很直觀地看到,這類被歸為減筆范疇的作品幾乎已經看不到線條的痕跡,或者只是用很少的線條,配合以快速的涂抹,以其濃淡變化顯示人物體積,再以簡單的幾筆勾勒畫出人物的五官。所以所謂“減筆”就是以最少的用筆,以塊面代替線條,再配合簡單卻不失精當?shù)墓?、點描繪人物形象的一種畫法,整個過程力求快準狠,而非慢慢畫出。反觀《親蠶圖》中的人物造型、皴法等均與梁楷的減筆畫風格相去甚遠。
但是我們不能忽略的是,在吳其貞《書畫記》還有過這樣的記載:“梁楷《白描羅漢圖》紙畫一卷,紙墨如心,人物衣褶為釘頭鼠尾……”⑤從梁楷現(xiàn)存的作品中,不少釋道人物的服飾都表現(xiàn)出了“釘頭鼠尾”的特點,如前文提到的《出山釋迦圖》《六祖斫竹圖》(圖5,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中都可以看到這一梁楷特有的特征。雖然在《親蠶圖》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類似的風格,甚至其“釘頭鼠尾”的特征有過之而無不及,但與梁楷的筆法相比,卻顯得凝滯呆板,刻意為之的感覺十分明顯??梢钥闯觥队H蠶圖》的實際作者其繪畫風格受到了梁楷一定程度的影響,或者也可以認為是作者刻意模仿的結果,但其對線條的把控與梁楷相較起來差異十分明顯且遜色不少。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刻意模仿梁楷線條風格的手法不僅在南宋后期十分盛行,在元代乃至明代早期的浙派繪畫中也十分多見。所以,雖然在風格上我們難以準確地判斷其是南宋人的作品還是元明人的模仿之作,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親蠶圖》至少并非出自梁楷本人之手。
綜上所述,從繪畫題材上看,梁楷選擇《親蠶圖》這種農業(yè)生產題材的畫作的可能性極低,從風格上來看,本圖既不符合梁楷工細之筆,也不類于其草草的減筆之畫,綜合考慮本畫應該是受到梁楷繪畫風格影響的后人之作。
注釋:
①《四庫全書》子部,藝術類,書畫之屬,第814冊。《圖繪寶鑒》,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84頁。
②樓鑰:《攻媿先生文集》,卷七十四,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5。
③《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065冊,《畫繼補遺》,第5頁
④《四庫全書》子部,藝術類,書畫之屬,第814冊?!秷D繪寶鑒》,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76頁。
⑤《四庫全書》子部,藝術類,書畫之屬,第829冊。《南宋畫院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