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益陽市赫山區(qū)萬源學校 劉洪業(yè)
姥姥79歲那年溘然離世。
姥姥死得非常體面,面色潤紅,給人一種祥和之感。村里人都說我姥姥有福氣,才能這般仙逝。但姥姥的死,無疑給了媽媽和外公沉重的打擊。我也是。
喪事后,我翻開了老人家的大櫥柜。一怔。放在中間的是兩個麻袋,一大一小。姥姥在時,我依稀還記得那年鬧饑荒……
大片大片的樹木開始衰敗,殘缺不堪,整個縣里的村莊被瘴氣包圍了,籠罩著一種荒蕪的氣氛。受災最嚴重的是我們鄰村三家屯——那個小村莊地處偏遠,沒有幾戶人家。
三家屯離秧山17里路。
秧山到我們村12里路 。
從三家屯到我們村一共29里路,雖說是鄰村,但也相距很遠了。
云彩隱去了太陽的蹤跡,但三伏天依舊熱得要命。悶熱的空氣中夾雜著草木混合的氣味,附近不知名的鳥也時不時叫幾聲,來附和一下這種燥熱的氣氛。
山路彎彎,宛若一條巨蟒。某處,遠遠地移動著兩個黑點,一大一小,那是姥姥帶著小小的我,在蟒背上行走。
我的肩膀上背著一個小糧袋,汗珠從我臉頰落了下來。我舉步維艱。
“姥姥,到了嗎?我走不動了!”我倏地叫了一聲。
姥姥馱著大糧袋,一點表情也沒有,頭也不回,只顧走她的路。
“姥姥,到了嗎?”我暈乎乎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姥姥把頭扭回來,一點表情也沒有。“走吧?!崩牙训卣f,“使勁走吧,孩子。”說著,又開始顧著她的路。
我眼窩酸酸地聽著姥姥的話,背上糧袋,乏力地站起來,跟上她的步伐。
一路上,我堅持走著,可是步伐越來越沉重,呼吸越來越急促,到后來,氣也喘不上一口,差點兒窒息。
山坡路上,幾只在陽光下享樂的蟬,狠命地叫著,肆虐地揮灑著生命的每一分鐘。天色漸漸暗下來,晚霞紅得像雞冠。
“只聽那跛惜娘來,勻不得一點稱嘞。囂扈三娘喝……”
不知從何時起,姥姥漫不經(jīng)心地哼起調(diào)子來。僻靜的山路上緩慢地爬行著姥姥的戲調(diào)兒,忽高忽低。凝滯的空氣因歌聲而流動。
我們走到哪兒,姥姥就唱到哪兒。
姥姥那無聊的戲音沒完沒了地哼,我更加煩躁起來。
“到了嗎,姥姥?”
“急什么,離三家屯還有好一會兒呢?!?/p>
姥姥頭也不回,只顧走她的路。
姥姥稀疏的發(fā)絲像這山路中的植物,已不成片,頭皮也露出來了。映著余暉,姥姥的腰背似乎更彎了。
“云兒侄媳伶又巧,怨不得那婆娘妒。不請自來來……”
姥姥唱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曉得這是衍戲子(鄉(xiāng)音,一種敷衍的戲)。姥姥用她的無言支持著我的身體,用她的戲音敲響著我的靈魂,一直向前走。
“姥姥,你唱的什么?”
“聽我媽唱的,誰知道它是什么?!崩牙颜f。她頭也不回,只顧走路。
山路還是挺寂靜的,唯獨姥姥著了魔似的,樂此不疲地哼著調(diào)子。我逐漸適應了調(diào)子,走著走著,聽著聽著也就習慣了。
我不知不覺地跟著哼了起來。
“到了嗎,姥姥?”
“快到了,快到了??匆妼γ婺菞l河沒?沿著那河堤向東北方向再走半里路就到了?!崩牙咽莸脹]有腮的臉緊繃繃的。
……
“到了到了?!崩牙褯]好氣地說,“你要是個女子,那怎么得了。”
“姥姥,到了嗎……”一路上我沒少發(fā)牢騷,不停地問。
……
“您可來了,活菩薩,我們?nèi)彝腿迳舷赂兄x您?。 币粋€個子高高、面孔黝黑的人激動地說。
“大家別著急,別著急,今兒我還要外孫兒帶了一小袋。大家是鄰村,互相幫襯也是應該的?!?/p>
“您就是活菩薩??!……”
“我們?nèi)鍩o以為報?。 ?/p>
……
那一天,我緊緊攥著手中一大一小的空糧袋,迷惑而不解地看著被三家屯村民相擁的姥姥,很懊喪又很費解。
姥姥的櫥柜前,看著那一大一小兩個袋子,恍惚間,我的雙眼涌出了淚花。
編 輯 絮 語
本文的描述很有畫面感。喪事、喪事后翻看遺物、回憶,每一個場景如同一幀電影畫面,細膩生動。場面轉(zhuǎn)換非常自然——喪事后,我翻開了老人家的大櫥柜。一怔。最中間的是兩個麻袋,一大一小。姥姥在時,我依稀還記得那年鬧饑荒——多么自然,如同電影鏡頭,從這個場面切換到另一場面。
作者文字功底了得,整篇小說頗有大家風范,也有藝術(shù)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