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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守

2018-12-17 07:54張惠雯
湖?!の膶W(xué)版 2018年3期

張惠雯 大學(xué)期間嘗試創(chuàng)作,曾獎多個小說及散文獎項。2008年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新人獎"。多篇作品發(fā)表于《收獲》、《人民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中國作家》、《西湖》、《文學(xué)界》等文學(xué)期刊。

作為一名"70后"作家,她的小說沒有特別明確的"身份意識",但這并不意味著沒有"新移民文學(xué)"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對永恒漂泊的深切體悟,對"家"的強烈渴望,依然是她執(zhí)著表達的一個主題。與此同時,她又不斷拓展敘事的領(lǐng)域,盡可能地挖掘敘事潛力。她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困頓,批判卑劣的人性,對底層生命的內(nèi)心隱痛給予了深切的關(guān)懷與同情。

他在半夢半醒時聽到雨聲,然后又睡著了。他做了一些零散的夢,夢里有嘈雜的聲音,偶爾還有光在眼前劃亮又熄滅。在臨醒前的昏沉里,他意識到又是個暴風(fēng)雨的早晨,他差不多是聽著雷聲和雨聲慢慢清醒過來的。他光著身子走到窗前,在百葉窗的扇頁間撥開一條縫隙,透過這條縫隙看了看那個蒼茫、凌亂的世界,雨被風(fēng)挾裹著一片片橫掃過去,在陰沉的白日光線中里,閃電在遠處劃過,像一條灰亮的樹枝。

他躺回到床上,雷雨交加的早晨總是讓人恍惚、困倦,似乎外面那個世界的狂暴讓一個房間、一張床更愜意,甚至有種甜蜜的味道,它會讓一個人沉溺在某種對瑣碎的生活片段的回憶里,僅僅讓些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在心頭掠過或如水中之物那樣浮升、沉落,而后隨手撈起一段適宜的往事,重新地細細品味。

他于是回想起那個早上,也是這么灰暗,一片片雨水也是這么狂怒地抽打著一切東西,閃電也像灰亮的樹枝,但要古老粗糲得多,它曾經(jīng)那么逼近,他眼睜睜看著它在不遠處轟然炸開。他坐的那輛車猛地抖了一下,幾乎彈起來,偏離了車道。在可怕的轟響中,他仍然清楚地聽到她叫了一聲。然后,車子又平穩(wěn)了,在晦暗的暴風(fēng)雨里繼續(xù)行使。他們幾乎是在盲目中往前走的,因為雨刷已經(jīng)來不及擦掉那些撲過來的雨,玻璃、鏡子、一切都化成了霧,只有車燈的閃光融化在霧里……

那次他偶然搭乘一位朋友的車從奧斯汀返回休斯敦。他們之前并不熟悉,只是在一些聚會上見過面,他對她甚至沒什么特別的印象。那天,他們走十號高速公路,如果正常的話,應(yīng)該是兩個半小時就能到達休斯敦市區(qū)。但出發(fā)后半個小時,就遇上了暴風(fēng)雨。

一開始,雨還沒下,只有電光在遠處頻繁閃動。在公路盡頭低垂的天空下,這些巨大的灰亮樹枝、龍爪因為遙遠而悄無聲息。他忍不住說:“你看那些閃電,太美了?!彼齾s轉(zhuǎn)過頭看了他一眼說:“是挺美,你只看到它美,我看到了危險,對開車的人來說可不是好事兒,要下暴雨了?!彼f話時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仿佛在諷刺他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那種看客姿態(tài)。他的臉微微紅了,一個人默默觀看,不再輕易發(fā)言。天空一覽無余,那些巨大的花在遠處不停地驀然開放又熄滅,這的確是他沒有見過的奇特景觀,他們正朝著閃電的方向行駛,閃電也朝著他們這個方向來,他們在彼此靠近。

他在欣賞著奇觀的時候,注意到她的眉頭微微皺起來,他覺得好笑,她看起來的氣派很像他在康拉德小說中讀到的氣派肅穆的英國大副。很快,他聽見雷聲滾滾而來了,有一陣子,天空像夜晚般漆黑,閃電變成了紅色。在他還沒有找到機會要求停車調(diào)換座位的時候,碩大的雨點就劈頭蓋腦地砸下來,在路面上迅速卷起一股煙塵般的白霧,他這時候才感到倒霉。雖然關(guān)著窗戶,他也聞到刺鼻的腥味鉆進來,車?yán)镆幌伦幼兊贸睗窳恕K杆賿吡怂谎?,似乎在說:現(xiàn)在你知道了?

雨從天空中傾瀉下來,被風(fēng)裹著肆意抽打車子和路面。高速公路變成了一條河,絞纏著電光和巨大的雷聲,而他們還置身河底。她減慢了速度,但在這么一個到處白茫茫一片的河谷底下,無論怎么減速也讓人覺得車子正在以危險的速度沖向一個不明之處。有一會兒,她告訴他剎車好像受潮了,不靈了,她輕踩著又試了幾次,最后說沒有太大問題。他因為讓一個女人應(yīng)付這種局面而不安,但又無計可施。她似乎在對付暴雨的空暇中還注意到了這一點,安慰他說:“遇到這種情況,誰開都危險,我還不放心你開呢,男的總喜歡開快車?!彼α耍f:“我還算是個理性的人?!薄袄硇浴彼涿畹刂貜?fù)道,似乎她不相信,而后她也笑了,但很快恢復(fù)了那種因過于專注而顯得嚴(yán)肅的神情。

他本來以為風(fēng)暴短時間內(nèi)就會過去,可大雨沒有要停的樣子,雷電還在變本加厲,他現(xiàn)在真的覺得外面的一切都不美了。路面的水深起來,她說這樣開車就像個瞎子,但他更擔(dān)心的是車?yán)镞M水,會突然在某個地方熄火。于是,他們認為必須找個出口停一會兒,等大雨過去。他按照她的指示打開了衛(wèi)星定位,搜索附近的休息站出口,后來他們極其緩慢地換到右道上,遵循著機器里那位女士的指引,到了距離最近的加油站。她把車開到停車場里地勢較高的地方,停下來。等她熄了火,他才注意到剛才的很大一部分噪音是汽車掙扎的咆哮。發(fā)動機熄滅的一霎那,有種奇特的安靜降臨,接著剩下雨聲,嘩然而單純。

在這突然而來的停滯中,他們都感到有點別扭。他們并不很熟,現(xiàn)在被關(guān)在一個狹小、封閉的空間里,因為暴風(fēng)雨而和外界隔絕,坐得很近,又似乎無事可干。她這時向上伸展了一下雙臂,說剛才一直緊張,現(xiàn)在才覺得胳膊酸疼,很疲倦。他提議她坐在那兒睡一會兒,她怪他說他在這兒,她怎么能睡覺呢。于是,他們開始聊天。一開始拘謹?shù)卣抑掝},后來談話卻自然而然地靈活起來,越來越流暢、美妙,似乎他們向著彼此關(guān)閉的一扇門敞開了,端著的那個姿勢松懈了,話語和話語之間找到了默契,不斷牽引出新的興致。

他很奇怪為什么之前并沒有注意到這位朋友,也從未覺得她多漂亮,他現(xiàn)在覺得她好,不是簡單的漂亮,而是她的神情和姿態(tài)里有那么一種韻致,吸引了他。尤其當(dāng)他興致勃勃地東扯西拉地說話的時候,她稍微偏著頭,目光一會兒看著他,一會兒又看著外面,似乎聽得相當(dāng)專注,又有一絲心不在焉。她說的話并沒有什么獨特之處,但她說話時有點闊的嘴唇上浮著淺笑,嘴角挑起,有一點嘲諷的神氣,卻那么溫柔。她輕易地接過他的話題,講到在一個聚會上,一個名聲不太好的女人穿著超級低腰的褲子,她的上身衣服也很暴露,后背差不多只有兩條帶子。對她們這些女的來說,這個女人穿得十分低俗,很不得體,給人的印象就是一身明晃晃的白……(她把肉這個硬生生地咽下去),但是那些男人呢,不管是結(jié)了婚的還是沒有結(jié)婚的,不管是大家眼里的正人君子還是好色鬼,眼都不由自主地粘在她背后,就像牽了一根線,尤其當(dāng)她因為拿什么東西彎腰的時候,那些男人的眼睛就像中了蠱。說到這兒,她朗聲笑了,說,不管怎么樣,得客觀地承認,男人在某些方面就像動物。他聽了臉上微微發(fā)燒,與其說是這種對他性別的嘲弄讓他不好意思,不如說他意識到自己正想入非非。

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他扯到了他養(yǎng)過的一條狗,他很概括而又恰到好處地精細地描述了它丟了之后他如何到處去找它的情景,他的口才讓他自己也吃了一驚,他把它講述得很好,他像是毫不費力地找到了每一個恰到好處的詞。他并沒有添油加醋,他的確和這條狗有著深厚的感情。他講完了以后,她看著他,眼神充滿撫慰,好像他變成了一條可憐的小狗。

他們相互對視的時間變長了,他發(fā)現(xiàn)長久地看進一個女人的眼睛是一件美妙的事,盡管有時候他們會半途而廢,低下頭或把目光轉(zhuǎn)到別的地方去。他們各自說起一些小時的趣事,其實他講的一半是真實,一半是杜撰,人在追憶那些模糊的往事時候不可避免地會杜撰,以填滿那些缺失的細節(jié)、給平庸的蒼白涂上更鮮艷的顏色,但他講得很投入,仿佛他至今仍能感同身受。他講到死亡,講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時聽到媽媽的哭聲。是姥姥去世了,他那天進家前剛好在樓角看見半條彩虹,后來他相信它就是姥姥離開時經(jīng)過的橋,把她帶到另一邊去了。半條彩虹搭成的橋,這是他對死亡最初的印象。這一部分,他沒有杜撰,但這么多年他倒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害怕別人會覺得怪異,或是嘲笑他幼稚。他竟會全然地信任她,唯獨告訴了她。然后,他有點后悔,注意她臉上的表情,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變得沉靜,厚嘴唇上的笑也沒有了,只剩下一派天真的同情。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伸過手,輕輕蓋在他的手上,聲音低柔地說:“不要太難過?!彼鋵嵅]有難過,那件事過去太久了,他只是講一個印象,但因為這博得了她的同情,他突然想到他行單影只、缺乏女人照料的生活,心頭一熱,覺得委屈起來。

很自然地,他們談到婚姻和家庭。她規(guī)勸他不該再貪圖自由的享受了,她這時候又變成了穩(wěn)重的大姐。她開始替他衡量利弊,分析家庭和婚姻帶給一個男人的幸福。他笑著打斷她說,在他看來,“安穩(wěn)”這個詞比幸福恰當(dāng),他倒認為一個人獨處幸福更有保證,兩個人則說不清楚了。她打量了他一會兒,問他是不是遭受過什么感情的打擊,他說他生來是個有點麻木的人,沒有感到過什么打擊。她有點狐疑地看著他,他馬上宣稱他是喜歡女人的。她笑了,接著沉吟一會兒,說他剛才說的也對,兩個人的話,很多東西不在你自己的控制之中,幸福與否,更難把握。但她堅持說在婚姻方面,男人比女人受益,婚姻總是讓他們更健康,事業(yè)上也發(fā)展得更好,但是女人通常要犧牲更多,老得很快,事業(yè)也分心了……他說他同意,她微微一笑,把頭靠在窗戶上,臉上明媚的神情突然消失了,有點兒疲憊,又有點兒憂愁。窗戶的另一邊就是濕淋淋的雨水,他猜玻璃很冰冷、潮濕。

這時候,她輕拂過他的那只手早已經(jīng)離開他,擱在他旁邊的椅子邊緣,在藍色絨面布罩的上面,顯得白而豐滿,修剪齊整的指甲閃著珠光。他心里想著怎么再把它握在手里,想著如何安慰這個倦怠不安的女人,如何從她那里得到溫柔……她在他心里喚起了一種模糊卻強烈的憐愛情緒,大概當(dāng)一種漠然甚至高傲的東西突然軟化,就會在人心里喚起這種情緒。這情緒讓他也不安,甚至有點暴躁,火星在他心里燃開,他被一股陰郁的情欲抓住了,它陰郁而暴烈,像外面雷電交加中的暴風(fēng)雨。突然之間,他滿腦子都是想入非非,無法集中精力聽她說話,他聽到了,卻抓不住那些音符的意思。她正有點悲哀地說到婚姻讓人困乏的地方,說婚姻是個困境,是誰也沒辦法走出的困境,因為一旦兩個人結(jié)婚久了,不管以前多愛對方,那種愛都不存在了,它可能變成某種更深的親情,或者像人們說的左手和右手的血肉相連,總之以前那種愛不存在了,相互之間的吸引不存在了……

她這時意識到他正望著她,仿佛被嚇了一跳,神情異樣地把臉轉(zhuǎn)向窗外。他握住她的一只手,他心里仍畏縮著,那只發(fā)燙的手微微發(fā)抖,他熱烈而迫切地攥著她的手,感覺著它的溫度和形狀,想到一只溫?zé)岬镍B兒,心里充滿了柔情。她低聲命令他:“快放開!”但他沒有放開,因為他察覺到她并沒有惱怒,也不討厭他。他變得蠻不講理,反而把她的手拉近,開始親吻它。他感覺和她很親,感到這個溫柔的游戲令他心曠神怡,一切出乎意料又仿佛自然而然。她看起來有些羞赧,身子往后掙著,那只因掙扎而微微充血的手在他面前握成一個可笑的小拳頭。他看著她,越發(fā)覺得她美,她身上有什么東西深深吸引他,也許是一種暖意,讓他想和她親近。

她奪回了她的手,似乎松了口氣,又有點失落,望著擋風(fēng)玻璃上淌下的雨水,挺直了脊背,這讓他聯(lián)想到一只弓起脊背的貓。雨還在下,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一個孤絕的地方,像個孤島,把他們和一切都隔絕了,把過去、未來、道德、現(xiàn)實的顧慮都消解了。剛才的一幕沒讓她覺得羞,她剛說:“我不是那種……”就被他拉了過去,他吻了她,他們姿勢窘迫地擁抱著,因為該死的檔位橫在他們中間……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車?yán)镱^亮了,那層緊緊包裹住他們、保護他們的幽暗和嘈雜都消失了。她的身體自然而然地離開了,她微笑著把仍然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輕輕推開,她做得那么自然,以至于他雖然感到失落,卻沒覺得受了什么傷害。她坐直身體,從遮光板上面的小鏡子里整理著頭發(fā)。他仍然有些癡迷地看了她一會兒,但那松懈的身體也慢慢在座位上坐直了。他們都作出一副打起精神的樣子,但他其實很沮喪,甚至有點憤怒,不明白那美好的東西怎么突然間就中斷了。他期望著暴雨閃電,期望著他們繼續(xù)被困在這個路邊的停車場里,在一個隔絕的、陌生的地方繼續(xù)溫柔的游戲。但是再沒有下雨的跡象了,雨徹底停了,天空緩緩?fù)赋龈蓛舻乃{色。

他們交換了座位。車子重新駛上高速公路,路面、天空在水中泛著微光,德州平原上鋪展著一片片低矮、開滿野花的土崗,有時候有一條河,有時候有一帶綿延的美麗的叢林,還有沼澤、農(nóng)場白色的木頭房子,一切顯得晶瑩、美麗、溫潤動人。他希望她和他一起欣賞這景致,但她睡著了。他微笑著想到,她不再因為他在場而不愿睡覺了……

過了一個多星期,他出現(xiàn)在她提起的那個移民聚會上,因為除了參加這愚蠢的活動,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遇見”她。在此之前,他給她打過電話,除了一般性的問候,他們什么都沒有談,她語氣中透露出她不太方便,他只好匆匆把電話結(jié)束,畢竟,他是個清高的人。他似乎因找不回他們之間那種私密而焦慮,滿腦子都是對她的念想,讓他自己也覺得詫異。他曾經(jīng)把每段情愛當(dāng)成有趣的經(jīng)歷,對他來說,它們的存在似乎是出于暫時改變生活常態(tài)的需要,他從未感覺到這種對溫暖的焦慮渴求、一種急于填補的空。好幾次,他感到突如其來的悲哀,覺得自己老了、脆弱了。

聚會在一個華人餐館的婚宴廳里舉行,首先是一系列講座和表演,有人傳授中醫(yī)養(yǎng)生知識,有人講授美國公民的申請信息,然后有人到臺子上唱京戲……他注意到會場里有不少熟齡單身男女(他猜測他們各懷目的),剩下的就是老人。她是活動的組織者之一,直到節(jié)目結(jié)束、自由交流的時間,他們才有機會說話,可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和別人說話,她似乎認識這里的每個人,像條魚一樣四處優(yōu)游。他煩透了這種吵吵鬧鬧嘮家常的環(huán)境,卻發(fā)現(xiàn)她樂在其中。他想:她比他想象得復(fù)雜,也可能,她比他想象得庸俗。他很不合群地站著(看起來每個人都在積極地找朋友),等她再回到他身邊。她不時走過來,帶著興奮的神情,但他深知這興奮和自己無關(guān),他們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很快,她又走了。有一次,他鼓起勇氣快速地說:“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單獨聊聊?”但她戲弄似地笑了,說:“聊什么呢?你這么不愛說話?!薄笆前 彼桓吲d地說,“和我一起一定讓你覺得悶,這里的每個人看起來都比我會說話?!闭f完他馬上后悔了,她笑笑不置可否。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這個問題。

他一點胃口也沒有,卻仍隨著別人去餐臺拿點心,他吃了不少東西,只為了消磨時間,不必?zé)o所適從地站著。周圍的人操著各種口音的普通話高聲交談,有幾個人鉆來鉆去地散發(fā)名片,這片熱氣騰騰的場面讓他頭暈,只有看到她往他這邊走過來,他心里才又有了一點期待??伤l(fā)現(xiàn)自己像小孩兒一樣在鬧情緒,怎么樣都不能滿意。當(dāng)她對他態(tài)度熱情、親密的時候,他覺得那不過是裝給別人看。當(dāng)她冷落他的時候,他又生悶氣。最后,她似乎也厭倦了,干脆不再理他。他離開的時候,那些參加聚會的人好像勁頭剛剛上來,廳里的嘈雜聲更大了。他當(dāng)時看見她在和一男一女說笑,笑起來的時候頭往后仰去,讓他突然想起她在車?yán)镱^那個樣子。就是這么個在他看來輕浮放浪的動作惹惱了他,他立即決定走,連個招呼也沒有給她打。

他回到自己的公寓了,下午到傍晚的時間里,他一直坐在那條靠近陽臺的雙人沙發(fā)上。他想到可能在暴風(fēng)雨之后一切就結(jié)束了。他們那天就在公寓的樓下分手,她表現(xiàn)得很友好,邀他與她常聯(lián)系,并鼓勵他參加她組織的那些移民活動。他盡力想在她身上找到一絲留戀的痕跡,但沒有,她上車以后甚至沒有打下窗戶再和他道別。他沒有邀請她上樓,他以為這是出于修養(yǎng),但現(xiàn)在他知道他只是害怕被拒絕,他已經(jīng)預(yù)料到會被拒絕。他如今回想起他們在車?yán)飼r她朝他瞥視的眼神,她薄薄的手腕握在手里的感覺……柔情和那股暖意又打動了他,讓他的心微微發(fā)顫,他越發(fā)覺得自己的生活空洞、冰冷。他沉溺在不厭其煩的對細節(jié)的回憶中,像在咀嚼已冷卻的甜蜜的殘渣,它仍然甜蜜,卻也令人頹喪。然后,他又覺得害怕,害怕他仍留戀的東西已經(jīng)被她拋開了、失去了憑依。

一個多月后,就像鬼迷心竅了一樣,他到她家去了。并沒有人邀請他,他是跟隨一位朋友去的。那是臨近新年的一個夜晚,他們在路邊找到一個停車的地方,朝那棟燈火通明的屋子走去。他看到房前的空地上擺了個和真狗體型一樣大的塑料玩具狗,還有一個充氣的米老鼠,猜想這都是她的鬼主意。這個小聰明的猜測竟讓他冒出一點兒不可理喻的幸福感,似乎只有他知道這個秘密,似乎他因為猜出這秘密而和她更近了。他們按了門鈴,她和一個男人立即出現(xiàn)在門口,一副迎接客人的歡悅神情。他注意到她看見他表情僵了一下,但很快掩飾了過去。他知道他不應(yīng)該來,但他既然來了,就帶著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情緒保護自己。

他裝作饒有興趣的樣子在客廳里四處轉(zhuǎn)悠,連桌布、瓶花和門窗的設(shè)計他都觀察得很仔細。他也打量周圍的賓客,自己感覺在男賓客里面,他也算是體面的。有些男人還帶著他們的妻子,他瀏覽了一遍,發(fā)覺沒一個可以和她相比。她現(xiàn)在還是站在靠近客廳門口的地方,因為還有一些客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她的脊背很直,脖頸雖然說不上頎長但伸展的角度恰好,讓她看起來有那么一點傲氣。她穿著高跟鞋,這把她的身子拉長了一點,她看起來和那天車?yán)锏哪莻€女人有點不一樣,她失去了圓潤和那種率性的慵懶,也沒有絲毫幽默感,她顯得有點裝腔作勢,但那個架子在他看來也很不錯。他甚至對站在那邊的男主人也產(chǎn)生了好感,他看起來內(nèi)向、干凈,待人溫和有禮。

客人們的活動范圍是客廳、與客廳相連的餐廳和廚房,以及廚房另一邊的一個小起居室。最后,客人到齊了,大概有20多個。于是,餐廳的長餐桌和小起居室里那張方型餐桌上都擺上了自助餐點,在廚房那條長長的吧臺上,擺滿了各類酒和飲料。他喝了啤酒,在她丈夫的建議下,又倒了一杯香提葡萄酒。他先是坐在客廳,然后站在吧臺對面靠近窗戶的角落里。這時候,他的朋友已經(jīng)去和單身的女客搭訕去了,他發(fā)覺就像上次一樣,在這么多人里,他不可能找到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她一直是走來走去的,當(dāng)她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有時候?qū)λσ幌拢X得這笑里有緊張的質(zhì)問,仿佛在問:你呆在這里干什么呢?畢竟,他呆在這里干什么呢?然后,她就又走開了,和她的丈夫在一起,和每個人在一起。

他無意中走到小起居室里去,她正在里面要收走一個盤子,只有她一個人。她看見他嚇了一跳,有點提防地看著他。這讓他滿心惱火,心想她把他當(dāng)成什么人了。他嘲諷地對她說:“我想進來清靜一會兒,不是要找你?!比缓?,他徑直走到面向窗戶的那條雙人沙發(fā)上坐下,這樣,他就背對著她。但他仍然看著她落在玻璃深處的那個影子,淡然的一抹,被屋后小花園里的漆黑和在莫名處閃著的光亮圍繞著。玻璃中的光被外面的黑暗稀釋了,像一層薄薄的霧。他看見那個影子在那兒呆立了一會兒沒動,但突然,它朝窗子這邊飄過去,就停留在他旁邊,他注意到她也向窗戶里看了一下,那里面是兩個并排的、一高一低的影子,他們并不看對方,但看著對方在窗戶里的那個影子。她又朝他側(cè)過身站著,稍微有點局促不安地站在他旁邊,手里仍端著盤子。

她問:“你要不要再喝點什么?”

“已經(jīng)喝的夠多了?!彼f。

“我是說飲料?!彼p輕笑了一聲,似乎想討好他。

“好吧,可樂。”

聽到他的回答,她馬上起身離開了,他猜想她此時如釋重負。過了一會兒,一個發(fā)型像獅子一樣的女人走進來,給他送來一杯可樂。他立即明白了她的鬼把戲。他心不在焉地和這個女人聊了一會兒,她的話對他來說就是耳旁風(fēng),倒是她那尖利高亢的笑聲、她那并不動聽的嗓音里嗲嗲的滑音、她那總在嗔怪男人似的表情讓他飽受折磨。他嘲諷地想:好呀,這就是她要塞給我的代替品,我并不需要代替品,她大概以為我還在熱戀她吧?他好不容易說服這個女人和他一起返回客廳,然后找到一個機會把她托付給了他那個對所有單身女人都感興趣的朋友,一位雖然身體發(fā)了福精神卻像種馬一樣昂揚的朋友。

他覺得憋悶,一個人走到外面。屋后有個小小的花園,有兩三棵高大的花樹正在開花,他從不記得花或是任何植物的名字,但覺得這些幽暗中的花尤其美,覺得以前不曾見過這么美的花,在這冷清清的園子里,唯有它們和他接近,默默散發(fā)出香味,一簇簇的、密集而清新的香氣。他和背后的大廳隔著整整一排的落地窗,一道玻璃的墻壁,從他這里看過去,那個世界仿佛在玻璃球中,所有那些人都是無聲地走動、做著動作,這些啞的動作看起來那么怪異、那么虛幻。他看著穿羊毛短裙的她,從裙子里露出的雙腿的美好線條,他很難想象他曾經(jīng)吻過她,她曾對他袒露過她可愛而溫暖的胸部,這就像沒有發(fā)生過的事兒,像一個夢,逸出了正常的時間和空間之外……他們現(xiàn)在比陌生人還疏遠,他的確不知道自己為何又出現(xiàn)在這里,仿佛只是為了增加她的痛苦。他仍會回憶起他們對視時她的眼神,她仍會繼續(xù)、不斷地出現(xiàn)在他的思緒中,他對她還有欲望,但至少,他并非因為想和她睡覺而來到這里,他不是個為此糾纏不休的人?;蛟S,他只是不能擺脫那種虛幻的感覺,他只是想證明暴風(fēng)雨中的那件事并非一個夢。

他這么想著心中掠過一絲苦澀,卻又覺得輕松,很愿意在這昏暗而冷清的地方多呆一會兒。但通向后院那扇小玻璃門開了,一束淡淡的光斜照在他對面的那棵花樹的樹身上,他驚訝地看到男主人正朝他走過來。那靦腆的男人挫著雙手,快走到他面前時,問:“一個人出來透透氣?”他說:“對啊,外面的空氣真好,雖然有點兒冷。”那男人說他也出來透透氣,屋里有點悶熱,但女人們就是怕冷。

“要考慮到她們的苦衷,大冬天穿著裙子?!彼f。

他倆都笑起來。

他說:“這些花長得真好?!?/p>

男主人說:“還可以,但是地方太小了?!?/p>

他說:“已經(jīng)很好了,園子太大不容易收拾。這些都是你種的嗎?”

“對,我偶爾擺弄一下,其實不用花很多功夫。你呢?你喜歡種花嗎?”

“我不知道,沒有種過,我住公寓,陽臺上什么植物都沒有,因為我一個人,有時候要出差,這些東西會沒有人照顧。”

“哦,”他聽起來有點驚訝,但馬上說:“這樣也好,很簡單,自由的生活?!?/p>

接著,他帶領(lǐng)他在花園里走了一圈,介紹說哪些植物是他哪一年栽種的,會在什么季節(jié)開花,最害怕什么天氣,需要提防哪些害蟲……看得出來,這個人對園藝充滿熱情,而他也聽得津津有味,幾乎在構(gòu)想著如何在陽臺上栽培一些花。他對男主人的好感又有所增加,因為他是那么溫和,言談舉止中流露出善意和對人的信任。他們雖然是初次見面,但彼此感到接近,他想到,這或許也因為那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夜色、昏暗的光、冷洌而芳香的空氣、關(guān)于植物和土壤的話題,這一切盡管陌生,卻讓人友善、心里柔軟,他不無遺憾地想,他和這個男人本來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通向花園的玻璃門又一次開了,這一次聲音頗為尖利。他看見她有點急促地走過來,徑直走到他們站的地方。當(dāng)她走近的時候,她的目光打量著兩個男人的臉。她看到他們表情友好、平靜,盡管他的嘴角掛著一絲有點譏誚的微笑。她放心了,確定這男人沒有對她先生說什么,而她現(xiàn)在要趕快抓住他,把他從危險之中帶走。所以,她立即挽住了丈夫的手臂,說:“你們?yōu)槭裁炊阍谶@兒?你們說什么悄悄話呢?”說完,她開心地笑了,看看他,看看她丈夫。她把他們兩個帶回客廳,帶回到她可以控制他們的地方。之后,她一直跟在他們身邊,如果他們兩個不在一起,她就緊抓著她丈夫。他倒有點可憐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了,他想她應(yīng)該能想到,如果他要告訴她丈夫那件事,他在花園里就已經(jīng)告訴他了。

他們離開的時候,她丈夫誠摯地邀請他以后有空再來家里玩兒,她微笑著重復(fù)著同樣的話,帶著牽強的熱情,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竟按照洋人的禮節(jié)擁抱了一下,每個人都相互擁抱,因為是新年,一切洋溢著溫情。然后,他懷著羞愧走出這燈光通明但人影已經(jīng)寥落的房子,獅子發(fā)型的女子賞臉搭他們的順風(fēng)車,這讓他的朋友手舞足蹈,他們一致同意按照科學(xué)的路線安排,應(yīng)該先送他回家。他心里很清楚這種安排背后的故事,樂得被這兩個人拋棄。

車子駛離那棟房子,繞到房子后面的小道上,他辨認著哪道木柵欄后是她家的小花園。他打開窗戶,雖然車?yán)镆黄[,外面的夜卻很安靜。再過兩天就是新年了,盡管他對時間沒有多少概念,但想到這仍覺得有些惆悵。他們的車子在小道的盡頭處猛地轉(zhuǎn)彎,車?yán)锏呐丝鋸埖亟辛艘宦?,他心里冷笑著想:這就是那位男士為什么要猛轉(zhuǎn)彎的原因,為了聽一聲女人的尖叫。多么幼稚的游戲,多么無聊的生活!隨后,他又接著之前的思緒想下去:最后的一批客人也離開了,一處一處的燈熄滅了,房子陷入了幽暗,恢復(fù)了它的平靜,只有一處的燈還亮著,那是他們臥室的燈,生活又恢復(fù)了本來的樣子 – 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生活,看似單調(diào)卻緊密、牢不可破的生活……而在他自己的生活里,一些人來了又走了,熱鬧之后空空如也,有些連一點影跡都沒有留下。

雨和緩下來,敲打在樹枝、窗臺這些地方,發(fā)出如同嘶啞的舊風(fēng)鈴一般的聲響。他想到自己過去干的事兒多愚蠢:要抓住一種稍縱即逝的東西,要為夢幻般的事物尋找證明。他差點連僅有的那點東西也失去了。屋子里此時幽暗的光線,雨和回憶的殘余氣味,昏沉而令人困倦的聲響,這一切都合他的意,這才是他的生活,溫存不過像電光一樣偶然而短暫……他如今心緒平靜,對她再沒有一點恨意,他知道她是對的,失憶是對的,至少,它封存住了一點過去的甜蜜,那是往事留下的唯一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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