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從懷玉山到三清山,就像是一次余味猶存的午后夢游。懷玉山的那個星空之夜,如天籟之音的蟲鳴纏繞著屋腳、田野、樹叢、小路,親切地拍打著我的耳朵。而我睜開眼睛時,奔向耳膜深處的是一種清脆、悅耳的聲音,仿若從半空中垂落。三清山的泉歌淹沒了秋蟲的私喁。
之前,三清山在我腦海中是一座有著源遠(yuǎn)流長的道教文化之山。山之“道”有多深,是否可以用時間或者空間的概念來回答?
次日凌晨,霧比人起得更早,我是踩著霧的腳后跟開始登山的。霧越來越濃,好幾次我想透過云霧的蒼茫,尋找那道金色光源。登山路上,泉歌打著舒緩有致的節(jié)拍在那彎彎的山道上時隱時現(xiàn)。在聽不到泉歌的寂靜片刻,在看不到熟悉的同伴時,體力透支所生出來的汗水濕了衣背,在心頭也升起一層水霧,這霧就像三清山的霧,迷蒙了眼睛,將天氣和時間鎖定在一種狀態(tài)。我看不清山底,看不清遠(yuǎn)方,只看到一條在腳下延伸的山道。
這條山道看上去遙遙無期,極易讓人喪失方向感,但這是腳下唯一的路,沒有岔道,你只有走下去,不需要細(xì)想。不知道離前方的終點還有多遠(yuǎn),是彎彎的山道帶著我的腳步行走。這片最為開闊的景區(qū)集中了三清山的諸多風(fēng)景,它有一個極富詩意的名字——西海岸。三清山三次被海水淹沒,西海岸就是當(dāng)年的海岸線。每個到西海岸的人都投擲了太多深情的目光,而我只是看到了曇花一現(xiàn)的日出東方,峰巒秀麗,之后,那些著名的景點全都跑進(jìn)了由霧制造的夢鄉(xiāng)。三清山沉入一片靜謐之中。霧一團(tuán)團(tuán)地滾過來,拐一個山坳,拋開一張霧網(wǎng),風(fēng)不時吹散它們,又把它們召集過來,像一個孩子王發(fā)號施令。三清山是一個巨大的霧團(tuán),也是一個巨大的謎團(tuán)。
西海岸那條約4公里、又高又長的棧道只是蜿蜒山道的一支插曲。許多游客都馬不停蹄地朝前走,來不及細(xì)看,也根本看不到什么。只有變幻的霧,任你想象。我像是這個世界里對一切充滿好奇的漫游者,有時我的腳步會混在引吭高歌的快樂人群中,一會兒又在某個拐彎處陷入一個人的寂靜里。那種靜,會讓你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許多寂靜的片刻里,心亂了。幸好,慕名而來三清山的人實在太多,不會給你太多獨處的時間,一群又一群的男女老少從身后趕上來,向前走去。
有多少年,又有多少人在這彎彎曲曲的山道上向前走過呢?在久遠(yuǎn)的年代,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一個寧靜的湖泊,還是一塊不毛之地?數(shù)億年地殼運動所帶來的地質(zhì)演化和風(fēng)化侵蝕,將舉世無雙的花崗巖峰林地貌留給了三清山。我撫摸著所經(jīng)之處那些突兀的石頭,凝視那些殘留著歲月痕跡的石縫,滄桑變幻寫在了三清山的每塊石頭上和植物的根部,并隨著時間一起生長、衰老。
走出西海岸,我沒有回頭去看走過的路,即使回頭,也只能看到一道消失在山崖深處的影子。山道上隨處可見杜鵑樹,樹木間除了漫游者,還有一些屬于三清山的人們。首先讓我看到的是他們落在每一級石階上的腳印,沾著泥水和霧氣的腳印,重疊在外來者的腳印里。據(jù)說山里有不少挑山工,其實是道觀里的道士。我停下來觀望,那個不甚寬厚的身影似乎很累了。他挑著磨出細(xì)花紋飾的大理石柱,另一個挑山工挑著一叢包著泥土的竹子,他們不時用袖背擦擦額頭的汗水,邊擦邊往上看,臉上露出的卻是一種幸福的笑。這群挑山工,不時地跳躍在山道上,不管他們的具體身份是什么,至少在我們的視野里,他們和整座山和諧地融在了一起。在我神思恍惚的瞬間,那些身影消失了,一個頂黃冠、戴玄巾、服青袍的人,踽踽行來。仿佛是從時間那頭的某個節(jié)點走來,與我們擦肩而過。
三清山能夠吸引眾多漫游者深情的注視,與他有關(guān)。1600多年前,這個人朝這座山的縱深處前進(jìn)時,走的與我們是否是同一條山道?
他的名字叫葛洪,在許多人眼中,他只是一個潛心求道的人。
東晉升平年間,這個煉丹術(shù)士葛洪是到三清山來結(jié)廬煉丹、宣揚(yáng)道教教義的。他兩袖清風(fēng),旅途的疲憊掛在臉上的皺紋里,心中卻裝滿了神奇的力量。他走走停停,但顯得十分從容。在有記載的4年里,他在三清山的哪些角落留下了他清癯的身影,只能憑空想象,然而今天山上留下了他所掘的丹井和煉丹爐的遺跡。撫摸著這些留下了歲月蝕痕的實物,讓人有穿越時空之感。尤其是那口丹井,終年不涸,泉水甘洌。
今天,我們在三清山見到的多處道教宮、殿、塔、亭、臺、坊、橋以及山門、華表、石像、石雕、石刻等古代建筑,隨處可見的摩崖石刻,多以道教之語命名,集中了歷朝歷代對道教文化的滲透和宏揚(yáng)的遺跡。他,是一個開端。于是,三清山有了“露天道教博物館”的別稱。于是,這彎彎的山道上,承載著另一層形式和意義上的“道”,緣于當(dāng)年他朝三清山的一次別有用心的開掘,他賦予了三清山深邃的精神氣質(zhì)。
他,在三清山留下了身體和精神漫游的痕跡,而后,一座山得“道”了。
誰都把葛洪看成了一位道士,但誰都不能簡單地只是把葛洪看作一個普通的傳“道”士。這位鼎鼎有名的科學(xué)家,“煉丹采藥,隱逸求仙”只是對他一個側(cè)面的描寫。在葛洪潛心煉丹之前,也曾帶兵平息石冰之亂,封“關(guān)內(nèi)侯”。他辭官不做,拜從祖葛玄弟子鄭隱為師,煉丹學(xué)道,到廣東后又拜精于醫(yī)藥和煉丹術(shù)的南海太守鮑靚為師。后遍游名山大川,遇產(chǎn)藥石之地,便定居下來。他樂于拜遇見的一切有知識的人做老師。
“不學(xué)而求知,猶愿魚而無網(wǎng)焉,心雖勤而無獲矣?!边@是葛洪在治學(xué)上的一句名言。他所潛心求循的“道”,他那530余卷著作散佚之后剩下有據(jù)可查的《抱樸子》和《肘后救卒方》,就是思想在民間經(jīng)驗的大交匯中產(chǎn)生的。于是,不管“道”在葛洪身后發(fā)生著怎樣的變化,在他心里,“道”之初被賦予的是更開放更包容的意義。
從山腳下開始一步一個腳印地往上走。往上走,是一條怎樣的路?這是糾纏在1600多年前那個叫葛洪的道士內(nèi)心的問題。何謂有道?何謂無道?也許,沒有任何人能作出準(zhǔn)確的回答,但三清山險奇絕秀的風(fēng)景給了他和每一位后來者一個意義深遠(yuǎn)的答案。從三清山那“云上的日子”回到一望無垠的現(xiàn)實平原,在每個漫游者的人生經(jīng)緯線上,留下的是一個凹凸有致的精神坐標(biāo)。
(摘自《光明日報》2018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