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竹
小時候看雜志有一個故事印象特別深刻:一個大嬸在菜場賣菜,沒有客人時就洗把臉,刮幾片黃瓜貼在臉上。旁人看見了,就問:“你都這樣了,還那么講究?”
郭婉瑩也被問過同樣的問題。當丈夫入獄、家庭破產(chǎn),她帶著兒女擠在一間7平方米左右的屋子,卻在煤球爐上用鐵絲烤出金黃焦脆的面包,用搪瓷缸子煮下午茶,穿著優(yōu)雅的旗袍去干刷馬桶的工作時,別人不理解,問她:“日子這么艱難,為什么還這樣講究?”
她回答:“因為這才是人活著的樣子?!?/p>
郭婉瑩何許人也?著名的老上海“永安百貨”郭氏家族的四小姐,被后人稱為“上海的金枝玉葉”“中國最后的貴族之一”。
著名作家陳丹燕在《上海的金枝玉葉》里寫過郭婉瑩,于是,她就成了“集好看的皮囊與有趣的靈魂于一身的傳奇女子”。
郭婉瑩1909年出生于澳洲悉尼,原名戴西,是標準的“富二代”。她6歲時,父親應孫中山之請,回國振興民族經(jīng)濟。此后,郭父的永安百貨,就成了上海商業(yè)中心的中心。
郭婉瑩沒有選擇在家當一個只會花錢的大小姐,她進了上海著名的貴族學校中西女塾,宋慶齡、宋美齡、張愛玲都出自這所學校。畢業(yè)后,郭婉瑩又拒絕了“只會和女人聊絲襪是否結實”的未婚夫的求婚,執(zhí)意去燕京大學求學。未婚夫不堪拒婚的羞辱,拿著手槍威脅要殺了她然后自殺。郭婉瑩淡定地說:“你現(xiàn)在回家去,只是不和我這樣一個人結婚,要是你殺了自己就永遠不能結婚了,連整個生活都沒了?!蔽椿榉蚓瓦@樣灰溜溜地走了。
在燕京大學,郭婉瑩遇到了此生摯愛吳毓驤。吳毓驤是林則徐的后人,到他這一代已家道中落,但他靠實力拿到了清華大學的獎學金。這樣一對璧人,就該有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婚姻,才對得起“高貴”二字??苫楹蟛痪茫瑓秦贵J就出軌了,女方還是郭婉瑩的好友。郭婉瑩知道后并沒有大吵大鬧,也沒有不停地問:“我比那個女人年輕漂亮,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她只是在姐夫的陪同下來到女方家里,淡淡地說:“我來找我的丈夫,叫他跟我回家?!比缓螅龥]再多說一個字,而是牽起丈夫的手回家。面對這樣的氣度,哪個“第三者”不愿服輸呢?
出軌是夫妻之間的一根刺,有的女人無法忍受這根刺,果斷地離婚;有的女人表面原諒丈夫,但實際上內(nèi)心的刺沒有拔掉,從此過著抱怨責罵卻不愿意放手的婚姻生活。郭婉瑩是第三種,她忍痛拔掉那根刺,原諒丈夫,從此再不提此事,并且對丈夫不離不棄,直到替他送終。
郭婉瑩的貴族精神當然不只是體現(xiàn)在婚姻瑣事中,更體現(xiàn)在人生的跌宕起伏中。
1957年,郭婉瑩的丈夫被劃成“右派”,關進了監(jiān)獄。此后作為妻子,她得償還14萬元的債務。在監(jiān)獄中熬了3年后病逝,她帶著兒子去認尸。那一天她沒有哭,只是把手絹蓋在丈夫的臉上。幾天后,她伏在骨灰盒上哭了一句:“活得長短沒有什么,只是浪費了你3年的生命??!”
再后來,郭婉瑩被下放到農(nóng)場,從前的郭家四小姐變成了一個地道的苦力工。挖魚塘、挑河泥,原本纖瘦的肩膀,從細皮嫩肉變成滿是硬痂;用錘子把大石頭砸成小石塊,冬天剝凍壞的大白菜,原來彈鋼琴的手,從白嫩細滑變得滿是血泡老繭……她一天天勞作,幫去世的丈夫還債。然而,哪怕在這種生活環(huán)境下,她也依然保持著原本的體面,每天穿戴整齊,對兒女也盡著自己最大的努力,讓他們感受生活的美好。看透了生活的真相,卻不抱怨消極且依然熱愛并報以熱烈的擁抱,這大概就是后人最欽佩她的地方。
那時候,郭家人大部分移民國外,郭婉瑩明明有機會隨家人移民,卻在農(nóng)場干苦力。當旁人替她惋惜時,她卻寬慰自己:“要不是留在上海,我只能和去了美國的家人一樣,過完一個郭家小姐的生活,那樣,我就不會知道,我可以什么也不怕,我能對付所有別人不能想象的事?!?/p>
晚年時,肯尼迪的遺孀杰奎琳問她“勞改”的情況,她只是說:“勞動有利于保持最好的身材而不至于發(fā)胖。”
郭婉瑩的晚年沒吃多少苦,孩子們在海外成家立業(yè),她自己在上海也有了退休工資。80多歲時,她仍保持著喝下午茶的習慣,依然堅持“只要待客必化妝換衣服”的原則,哪怕頭發(fā)全成了銀白色,她依然要梳成上海最時髦、最端莊的發(fā)髻。
她就這樣優(yōu)雅了一生,高貴了一生。1998年,郭婉瑩平靜地去世了。享過富貴,卻不在苦難時回憶富貴,受過苦難卻從不言苦。有人這樣總結了她的一生:熬得過歲月,抵得過時光,看淡了世事,內(nèi)心安然無恙。因此,又有人為她寫了一副挽聯(lián):
有忍有仁,大家閨秀猶在。
花開花落,金枝玉葉不敗。
(摘自《今日女報》)( 責編 芳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