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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沉迷或是各自陶醉

2018-12-21 04:51方方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12期

方方

手機響的時候,李虛懷還沒醒,他翻了一個身,想掐斷手機音樂,突然覺得還是看看何人打電話才是。便懶懶地側(cè)過來,拿起手機瞥了一眼。結(jié)果他看到了馬古立的名字。李虛懷想,你評上了教授,難不成來向我炫耀?心里有些憤憤然,但一轉(zhuǎn)念,自思馬古立到底是教授了,他的電話怎么也還是要接一下。

想過這一圈,睡意也散去,于是接起了電話。

馬古立一開口就打著哈哈,說:“還以為你瞧不起人哩,電話響半天都不接?!崩钐搼颜f:“馬教授的電話,我怎么能不接?”馬古立說:“聞到酸味兒了。”李虛懷說:“膻味兒?”

兩人唇槍舌劍了幾個來回,馬古立才說明電話來意:高中同學聚會,邀請所有同學參加。李虛懷說:“跟這幫人有什么話好講呀?”馬古立說:“胡老師和劉老師也會去。你好孬也是胡老師的得意門生哦?!?/p>

馬古立這么一說,李虛懷就不好推辭了。當年胡老師對他在數(shù)學上的獨家輔導,也的確影響了他的人生。盡管他已多年未與胡老師往來,但往事倒還記得,便只好答應下來。

臨了,馬古立說:“虛懷,你沒上正高,不是水平問題,是人緣問題。我上了正高,同樣不是水平問題,是人緣問題。明白嗎?”不等李虛懷答話,馬古立的電話就掛了。

李虛懷整個上午都在琢磨馬古立的話,心想,這是在嘲諷我?

聚會定在霸王酒家。霸王酒家其實看不到一點霸王氣。門口立了兩根金柱子,每根柱上纏著一條金龍。水泥胎上抹的金,手摸一把,恨不能刮掉一層皮,想來也是財力不足。既然財力都不足,還霸個什么王?馬古立一邊摸著柱子一邊調(diào)侃。又說這一看就是手里有一萬就炫自己有一億的人做下的事。結(jié)果,讓旁邊的陳三喜同學立即漲紅了臉。酒店是他老丈人開的,他本是好意,主動買單讓同學們開心一把,當然,自己也搭便廣結(jié)人緣。結(jié)果人還沒到齊,便被馬古立嘲笑得沒地方掛臉皮。其他在場同學,一想到吃飯的錢還得陳三喜來掏,生怕這頓酒席變味,便都說,馬古立你他媽的真差勁,來吃人家的飯,還要耍拽。當面和私底都開罵。這個讓陳三喜心里有了點安慰,仿佛臉皮子找到幾個釘子,已經(jīng)可以掛住。

高中同學當年參加高考的沒幾個人,考上大學并且當上教授的也只有馬古立和李虛懷。吃飯間,盡管有胡劉兩位老師在場,但是主題還是黃段子。胡劉兩位老師畢竟老了,已然管不住自己的學生,便也跟著哈哈大笑。

李虛懷對飯間講黃段子一向反感,這反感直接就堆上了臉。馬古立沒有擺出冷面孔,卻一直在譏諷黃段子葷油且低俗。陳三喜說:“那你來個不低俗的?”

馬古立也不遜,立馬說:“老王家的兒子愛說謊,于是老王買了個測謊機器人。誰要說謊,機器人就會打誰一耳光。有一天,兒子回來晚了,老王說,去哪兒了?兒子說:在圖書館。機器人一巴掌拍了過去。兒子忙改口,說去同學家看黃片了。老王罵道:你好大的膽,我長這么大都沒看過。機器人上去就給了老王一巴掌。老王的老婆嘲笑道:自找的吧?怎么說他也是你親兒子,犯得著這么苛刻?結(jié)果,啪一下!機器人又給了老王的老婆一個大耳光!”

好幾個同學都沒懂,連胡、劉兩位老師都沒懂,說為什么要給他老婆一個大耳光?

李虛懷聽懂了。他對馬古立的賣弄也厭惡,譏諷道:“你以為你這個不油俗?”

同學們都笑。然后便說,我們而今都俗透了,不惡俗在這世上沒法混。不比你們大學高雅,兩個教授都是雅人。陳三喜也終于找到出氣的機會,忙說:“可不是,馬古立這種正教授就是個馬正雅呀。”

火星也沾到李虛懷身上,同學們順了個便,將他呼為李副雅。

聚會結(jié)束比較早,主要是胡劉兩位老師坐不住。人一老,骨頭架子似乎不能長撐著,撐久了,就要垮。胡老師嘴邊有胡子,胡子上沾著星星點點的菜肴。怎么擦都擦不掉。他努力地用紙巾擦胡子,邊擦邊說要回家睡覺了。劉老師沒胡子,下巴很干凈,但嘴角老是積一坨白。他也說,還是沙發(fā)上躺著舒服。說完又補了一句,今天聚會收獲好大,馬古立變成馬正雅,李虛懷變成李副雅。這兩個名字好極了。

同學們又大笑,笑完就散了場。

李虛懷和馬古立同在一所大學宿舍居住。兩人一個住東頭,一人住西頭,學校大,距離遠,校內(nèi)打個車也得起步價。由此,兩人雖是中學同學,但專業(yè)不同,也就沒有機會交集,故而也未有多少走動。年輕時,都在忙著奔專業(yè),白天上課,晚上做學問,一晃到中年,記憶中甚至少了對方的存在,連彼此的老婆都相互沒有見過。他們自己聊起來,也覺得奇怪。不過李虛懷心想,也沒什么可奇怪的,道不同,不相與謀。當年念中學時尚在“文革”晚期,李虛懷成分不好,什么進步組織都不能參加,一直默默無聞。馬古立就不同了,爹娘都在省里當干部,能說會道,文章寫得好,自己還生一副風流才子的骨架,永遠是學校的風云人物。同學們一提馬古立,就說,噢,馬才子呀!馬古立后來考上大學中文系,聞知者皆說,他不上誰能上呢?李虛懷與馬古立同年考上大學,錄取他的是數(shù)學系。同學們的反應卻是驚異:咦?想不到這李虛懷,悶聲不吭的,原來也是一個人物呀。于是紛然感慨:原來叫的狗和不叫的狗都咬人呀。李虛懷念中學時,在大家眼里幾乎不存在,考上了大學,他的存在卻是一只不叫的狗。李虛懷對同學沒好感,也是理所當然。

李虛懷和馬古立同打一輛出租車回家。出租車司機穿著件藍夾克,有點胖。本來正跟上一個乘客生氣,臉垮得厲害。聽到馬古立說他們的目的地是大學,臉上立刻堆出笑:“哦,能拉兩位教授,小的榮幸?!?/p>

馬古立對李虛懷說:“這師傅的皇家電視劇看得太多,把自己快看成奴才了。”

一上車,李虛懷便說他跟同學往來少,好多名字都記不清了。馬古立說他來往多,也記不得。又說,那些小人物,他們的人生本來也就跑跑龍?zhí)祝鐐€匪兵甲群眾乙的。這些人,大可不必在記憶里存檔,免得占了空間。

李虛懷雖跟同學少有來往,但對馬古立這套說法,心里卻鄙視。馬古立似乎立即猜出他的想法,立馬說:“你可能覺得我說得太過分了,但你仔細想想,這世道不就是這樣?螻蟻就是螻蟻。”李虛懷說:“螻蟻也是條命?!瘪R古立笑道:“好吧,一群蠕動的小生命,他們的意義就是讓土來掩埋?!崩钐搼颜f:“你不覺得自己也是螻蟻?你的命最終不也是土埋?”馬古立笑道:“嗨,別太認真,何必扯這么終極的話題?”

這個話題就扯不下去了。便又談學校的職稱。李虛懷說:“你電話里講我沒評上正高,不是水平問題而是人緣問題。而你評上了正高,同樣也是如此。這是諷刺我,還是自嘲?”馬古立大笑,說:“你覺得呢?”李虛懷說:“自嘲?”馬古立說:“不管是什么,有個事實你別忘了,投票到最后,水平問題重要嗎?學術(shù)重要嗎?最終起決定因素的,唯有人緣?!?李虛懷便有些憤然,說:“不講學術(shù)水平,怎么做科研?”馬古立說:“說你們這些理工男幼稚你們還不服?,F(xiàn)在所有部門領(lǐng)導,都是吃政治飯的,學術(shù)水平高低他才懶得管哩。恰恰水平低的人,才會有空跟他們廝混。你想想,你跟主管領(lǐng)導套過近乎嗎?”李虛懷說:“慚愧,還真沒有??墒峭镀钡亩际菍I(yè)人士呀?!瘪R古立說:“那你花錢去籠絡過革命同志?”李虛懷說:“也沒有?!瘪R古立說:“就是了。我早知道你會這樣。而今這世道,埋頭做事的人,都不會有好人緣?!?李虛懷說:“為什么?”馬古立說:“畢竟你沒有拿出錢和時間來上下廝混呀,你省了酒錢省了時間,那你還不自我承擔大家對你沒興趣的結(jié)果?”

馬古立這段話,把李虛懷頂?shù)靡粫r回不了嘴。他不愿認可,但又挑不出馬古立的毛病。李虛懷只好想,承擔就承擔,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社會如此現(xiàn)實,那些不好好用功的人,經(jīng)常就能得到滿場喝彩,盡管所有人都知道他做的那些東西不過一個狗屁,但人情有了,狗屁的響,也能大受歡迎。馬古立其實就是一個例子。馬古立自己就說過,看我們?nèi)宋膶W科的,大半都是狗屁。世風日下,又能如何?

馬古立似乎猜出他的所想,立即說:“千萬別想世風日下。其實世風從來沒有日上過。盡最大的可能,用最少的時間,花最小的氣力,獲最大的好處,如此處世哲學,上千年沒變過。當然,你能拿到諾貝爾獎,那就誰都擋不住你了??赡隳玫玫絾??降低一點,國家級科學基金,你拿得到嗎?” 李虛懷再次低下了頭,說:“慚愧。”

他也曾經(jīng)想過,自己只能本事大到別人擋不住時,才能出頭。但是,他卻沒有底氣讓自己的本事大到別人擋他不住。如此,他也就只能忍受。只是,李虛懷想,馬古立現(xiàn)今已是教授,那他憑的是自己的本事嗎?

李虛懷想到便問:“你的教授靠的是本事還是酒肉?”馬古立倒也直言不諱,說:“嗨,當然是酒肉。那些評委,哪個不是我的哥們兒?哪個沒有喝過我的酒?我讓他們投我的票,是我給他們面子?!?李虛懷驚訝道:“這是不是也太過分了?”馬古立說:“NONONO。知道行為藝術(shù)嗎?”李虛懷說:“不知道?!瘪R古立說:“我這就是行為藝術(shù)。我要測試一下這個社會是個什么樣的不要臉社會。我沒別的辦法,也就只有用不要臉的方式來證明。我這可是犧牲了我自己的尊嚴呀?!?/p>

馬古立半笑不笑地說著,說完自己又哈哈大笑。李虛懷心里罵道,扯什么藝術(shù),這才叫真不要臉哩。

兩個人抬杠抬了一路。杠到學校門口,結(jié)賬下車,馬古立買的單,李虛懷想掏錢,馬古立說這個月我稿費多,人民的血汗錢還給人民。李虛懷便不好拼搶了。

出租車司機收了錢,說:聽兩個教授閑聊,像是聽了一堂人生大課。原以為我不讀書,只會看看皇家電視劇,完全是個社會混子,沒想到大學教授也都是些混子,那我還花錢讓兒子上大學做什么?

馬古立還嘴來得很快,說混子也有俗混和雅混。司機便罵了一句極粗魯?shù)脑?,一臉不屑地?qū)車而去,倒是丟下馬正雅和李副雅兩人面面相覷。

進了校門,各奔東西。分手時便都客氣道,以后多聯(lián)系。往常,這必然就是一句客套話。但這一次,李虛懷雖然仍舊討厭馬古立,但在回家的路上,回味馬古立的話,又覺得馬古立這個人還有點意思。

睡覺前,李虛懷跟老婆錦衣談起同學聚會和馬古立。

錦衣說:“這種搞文學的男人,油嘴滑舌,真話沒有,假話一堆,你少跟他來往,免得學壞了。”李虛懷說:“我才懶得跟他來往哩。你看這么多年,我們有沒有來往過?”

錦衣一想,他們的確沒來往,連她都只知道李虛懷在本校有個中學同學,卻從未打過照面。

錦衣是李虛懷的鄰居。少年時代的李虛懷跟錦衣的哥哥錦衛(wèi)是好朋友。錦衛(wèi)高李虛懷一個年級,兩人因為都好圍棋,所以在學校沒課時,成天貓在一起下棋,下久了,便成好友。高考時,兩人都選擇了數(shù)學系,并且一起考中。錦衛(wèi)去了北京,每年放假回家,還是找李虛懷下棋,間或討論一些數(shù)學話題。到大四時,兩人又約了一起考研,并且又都考上。錦衛(wèi)還是留在北京研究數(shù)學。但這一年,錦衛(wèi)帶了一個女朋友回來,空閑時間全都陪女友,一下子讓李虛懷落了單。有一天,錦衛(wèi)說:“一個人陪女孩子好沒勁,還不如跟你下棋有意思。李虛懷,不然你也找個女朋友吧,讓她們倆互相陪,我們繼續(xù)下棋如何?”李虛懷說:“我哪有你這種魅力?女生看都不看我一眼?!卞\衛(wèi)說:“你不看人家,又怎么知道沒人看你?”李虛懷想想,覺得自己也的確沒怎么看女生。錦衛(wèi)又說:“喂,你不覺得我小妹錦衣不錯嗎?”這時的李虛懷,才突然想起錦衛(wèi)的妹妹錦衣的樣子。李虛懷認識錦衣實在太早。錦衣還沒出生,小學生的錦衛(wèi)就跟李虛懷說:“我好想媽媽生個小弟弟,出門打架多個幫手?!崩钐搼旬敃r還說,我當你的幫手就夠了。后來生了個妹妹,錦衛(wèi)說:“好了,本來打架我們至少有三個人,現(xiàn)在只剩一個了?!崩钐搼颜f:“怎么只一個,加我不是兩個嗎?”錦衛(wèi)說:“得分一個出來保護小妹妹呀?!崩钐搼延X得果然。每逢錦衛(wèi)的媽媽外出,錦衛(wèi)就得帶妹妹。李虛懷上門找他玩,也得幫忙,既抱過她也逗過她。在李虛懷心里,錦衣是相當徹底的一個小丫頭。他就是看著她牙牙學語長大的,幾乎永遠把她鎖定在小毛孩位置上。如此,李虛懷也就從未想過錦衣也會長成大姑娘這個事實。那天被錦衛(wèi)一點,李虛懷仿佛醒了,便特地去注意錦衣。一旦關(guān)注,便發(fā)現(xiàn)錦衣非但已成大姑娘,而且十分活潑可愛,瞬間李虛懷就喜歡得不可逆轉(zhuǎn)。有錦衛(wèi)這樣的內(nèi)線人物,李虛懷只花了三天時間就把錦衣變成了自己的女友,其中還有兩天是錦衣在外地沒回來。新婚之夜,李虛懷摟著錦衣笑道:“你一歲時的奶味我都還記得。你撒尿時,錦衛(wèi)還讓我配合他換尿片,騷得我快閉了氣?!币环挌獾缅\衣不停地用拳頭打他。錦衣說:“那你后來怎么看都不看我一眼,一點感覺都沒有嗎?”李虛懷說:“你的名字一直跟騷味兒連在一起。怎么能跟被自己換過尿片子的小孩戀愛?這念頭真是一絲都沒有產(chǎn)生過呀。”錦衣承認,她因為崇拜哥哥,也就一直崇拜李虛懷。李虛懷考上大學后,她就仰慕他,但李虛懷卻從不看她一眼。后來,李虛懷又考上了研究生,她擔心李虛懷被別的女孩搶走,于是不停地找哥哥錦衛(wèi)談李虛懷,一直談到被錦衛(wèi)發(fā)現(xiàn)這點小心思。李虛懷對于自己的這樁婚姻相當?shù)靡?,一則是他對錦衣知根知底,二則是錦衣一直在暗戀他,而他自己渾然不覺。是錦衣先有態(tài)度,才有他的醒悟,這個也大大地滿足了他的自尊心。李虛懷就是這樣一個單線條的人,一旦愛上一個錦衣,就沒有了對其他女性的雜念。錦衣說:“我就知道你是這樣的人??茨愀腋绺鐏硗?,從小到大,除了我哥哥,你差不多沒有別的朋友?!崩钐搼殉姓J,錦衣說的是事實。

錦衣沒有考上大學。錦衣說她家的智商都被哥哥錦衛(wèi)一個人掠奪而去。但是,家里有哥哥上了大學,也就足夠光宗耀祖,她上不上也沒關(guān)系。錦衣讀了電大,自學了外語,先前在中學當英語老師,后來覺得當老師太辛苦,工資又低,便在旅游盛行之時,去當了導游。人到中年后,錦衣因為業(yè)務熟悉,外語又好,一般團隊都不帶了,只是在有精英旅游團組成時,才派她出馬。 錦衣本來就活潑愛笑,到了一把年齡,這習慣依然保留著。所以她帶過的團隊,游客們都很喜歡她。錦衣也就每年都被評為先進人物。先進人物雖然光榮,但最大的問題就是出團的時間還是多了一些。尤其有了孩子,家務幾乎都是李虛懷擔當。好在李虛懷不坐班,在家做學問,時間靈活。況且李虛懷就算做學問,切大白菜時腦子也會想問題。李虛懷跟錦衣說:“我可兩不耽誤,你忙你的,照顧好自己就行,家里有我?!崩钐搼训陌?,讓錦衣充滿了幸福感。

有一天錦衣從歐洲帶團回來,進屋就跟李虛懷說:“我終于見到你的同學馬古立了?!崩钐搼洋@道:“你怎么會碰到他?”錦衣說:“這次帶的是一個作家團,其中有馬古立,他可真能吹呀。我告訴他,李虛懷是我的先生。他大吃了一驚?!卞\衣說時,哧哧地笑了起來。李虛懷說:“印象如何?”錦衣說:“果然就是我以前說的,油腔滑調(diào),完全沒譜?!崩钐搼汛笮?,他喜歡錦衣對馬古立不屑于的神氣。

沒幾天,李虛懷接到馬古立電話,說要來李虛懷家送書,那是他的著作。李虛懷說:“好呀,歡迎呀。”說完問錦衣:“這是個什么鬼?”錦衣說:“管他什么鬼。我要出門,你們自己聊?!?/p>

錦衣話音剛落,馬古立就到了。李虛懷吃了一驚,說:“你怎么這么快?”馬古立說:“騎摩托,當然快。”說完又笑:“其實我就在你家樓下打的電話。”

錦衣穿著長裙,準備出門參加一個活動。長裙是紅的,高跟鞋也是紅的。仿佛一朵紅云從李虛懷和馬古立眼前飄過。兩個人都有點驚喜地看著她開門,然后看著她回頭微微一笑,關(guān)門而去。

錦衣出門好半天,兩個男人才從驚愕中轉(zhuǎn)過神來。其實,當時的情況是馬古立看錦衣看走了神,而李虛懷看馬古立看走了神。李虛懷從未見過馬古立這副神態(tài),始知他喜歡錦衣,心里有些惱怒,但卻又有更多得意。

馬古立說:“我們?nèi)W洲,沒想到導游是你老婆,聰明又活潑。你李虛懷這么個書呆子,居然找了個如此可愛的老婆?!崩钐搼颜f:“你瞧不起我?我們倆,還是她追我哩?!瘪R古立不信,說:“怎么可能?”李虛懷笑道:“她一生下來我就認識。她一懂事,我就是她的偶像。錦衛(wèi)的妹妹呀?!瘪R古立說:“難怪,你們青梅竹馬呀?!崩钐搼颜f:“也算是吧,這種關(guān)系牢靠,你跟你老婆不也是從小就認識嗎?”馬古立說:“嗨,別提。我們兩家爹媽太熟,以前是戰(zhàn)友。我高中畢業(yè),不是當兵了嗎?我老婆也在那里當兵。兩家大人就說你們相互照顧一下吧。我那時也孤獨呀?,F(xiàn)在,追悔莫及?!崩钐搼颜f:“不會吧。聽說你老婆在當官哩。”馬古立笑道:“你以為男人喜歡家里的女人當官?女人一當官,風情頓減,油滑立漲。”李虛懷說:“怎么可能?”馬古立說:“你想想,成天在男人堆里混,不油滑能混得下去?”

錦衣回來時,李虛懷把馬古立的這番話說給她聽。錦衣說:“我覺得他油滑,他倒嫌自己的老婆油滑了。”李虛懷說:“我以前一直挺討厭馬古立,現(xiàn)在又覺得他很有意思,挺坦誠的?!?錦衣說:“這種人,你少打交道就是?!?h3>四

令李虛懷和錦衣萬萬想不到的是,馬古立次日給錦衣打電話了。

錦衣非常驚訝,說:“你怎么知道我的電話號碼?”馬古立說:“找你們旅游公司一問不就知道了嗎?你很有名呀?!卞\衣說:“什么事?”馬古立說:“昨晚跟我老婆暴吵一架,今天特別想找個異性聊一聊。想知道女人到底怎么想問題。我想了半天,覺得你聰明智慧,閱世廣識人多,應該可以為我解惑。”錦衣說:“哪能呀,我連大學都沒上過?!瘪R古立笑了,說:“就是想聽沒上大學的女人怎么看待其他女人,上了大學,全掉書袋子,瘦狗進茅房——聞(文)進聞(文)出的,實在乏味?!?/p>

馬古立的笑聲從電話線那頭穿過,刺痛了錦衣的耳朵,她很不喜歡這樣的聲音,但又心想,人家苦悶了,特意找自己幫忙,怎么也要禮貌一點。何況他還是個教授。錦衣于是答應了。

錦衣讓馬古立去一家茶吧。她跟經(jīng)理打了個招呼,叫了輛的士直接去到那里。這天錦衣穿的是條紫色碎花裙子,皮鞋仍然是高跟的,但卻是黑色。她的脖子上掛了一條石頭項鏈,手上戴著同款手鏈。錦衣并沒有刻意打扮自己,她上班一直都是這樣。

錦衣到的時候,馬古立已經(jīng)把茶都點好了。馬古立說:“真是榮幸,我沒有想到你會答應我?!卞\衣說:“你是虛懷的同學,有事求我,我怎么好意思回絕?!?/p>

馬古立說:“也談不上有事求你,只是心里煩,需要有人聽我傾訴一下。一時想不起找誰,突然就覺得你最合適。不過,多少有點冒失?!卞\衣說:“知道冒失就好?!闭f罷心想,何止是冒失,簡直就是過分哩。

馬古立倒也沒有多少寒暄,一杯茶入口,連個過渡都沒有,就開始講述他和他的太太兩人怎么認識家里怎么撮合婚后又怎么不愉快。錦衣幾乎沒有講話的余地,這期間也沒縫隙可以提問。于是她在心里反復想一個問題:為什么要跟我講這些?

整個過程,錦衣就是覺得自己喝了幾杯茶。茶是鐵觀音,清香撲鼻,錦衣心說,以前喝鐵觀音倒沒什么感覺,以后看來要多喝一點才是。

馬古立終于講述完了。他望著錦衣,似乎期待她能有一番理論。

錦衣說:“這有什么問題嗎?和平時期,人不就是在這些雞零狗碎雞毛蒜皮中過日子,你還想怎么樣?”

一句話竟把馬古立問得噎住。馬古立本是嘴滑之人,死到臨頭,都能貧出幾句話,但這一刻,不知何故,他沒了話說。半天才說了一句:“喝茶。這茶感覺怎么樣?”錦衣說:“還可以?!瘪R古立回過神來,追了一句:“還可以是指感覺好還是感覺差。”錦衣覺得他在挑話,便說:“是沒感覺。”

這次的喝茶聊天,就這些內(nèi)容。錦衣臨走前,馬古立說:“你的打扮,雖然不是最豪華的,但卻是讓我覺得最舒服的?!?/p>

錦衣掉過頭,回答說:“我不介意別人舒不舒服,我介意的是我舒服?!瘪R古立跟著喊道:“你感覺的舒服,也正是我的舒服?!?/p>

晚飯時,錦衣沒把喝茶的事告訴李虛懷。她覺得如果飯前先說,李虛懷估計氣得連飯都不想吃。他手上有篇論文正在趕寫,說不定一氣之下,一晚上時間都廢了,便忍下沒說。一直到睡覺前,她才輕描淡寫地將此事告訴了李虛懷。而且,馬古立后面關(guān)于舒服的話,她也沒說。

李虛懷果然就發(fā)了怒,先指責錦衣為什么要去喝這個茶,看到錦衣板下面孔,覺得這事錦衣倒也沒什么錯,轉(zhuǎn)而便開始大罵馬古立。錦衣說:“你也不要太當回事,只是喝了個茶。我怕你生氣,影響你寫論文,一開始就準備到你睡覺時再告訴你。他是你的同學,心情不好,需要找人傾訴一下而已。”李虛懷說:“他為什么不找我傾訴,卻跑去找你?”錦衣說:“不是說過了嗎?他覺得女人可能更能理解女人?!崩钐搼颜f:“那你說了什么?”錦衣說:“我說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每個家里都有,是很正常的?!崩钐搼延謫枺骸澳撬f什么?”錦衣說:“他有什么好說的?”李虛懷說:“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我們家就沒有?!卞\衣說:“怎么沒有?現(xiàn)在不就是了?”

錦衣這句話,把李虛懷也噎住了。

這天夜晚,李虛懷有點失眠。前半夜他心里的氣一直沒消,反復想著,馬古立這個王八蛋居然背著我去找我老婆喝茶。想著想著,就問自己,他為什么不找別人,而找他并不熟悉的錦衣呢?莫非他真的喜歡錦衣?這個念頭一起,他在心里又開罵,朋友妻可不欺,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下流文人竟敢覬覦我家錦衣?天快亮時,他的睡意到底上來了,而在入夢最后時刻,他居然有了幾絲得意:你馬古立不是什么都強我一頭嗎?可是,你的老婆卻讓你千般不如意。你天天必須守著的那個人遠遠不如我的這一個。我要用我的老婆羨慕死你!

李虛懷早上起來時,錦衣已經(jīng)上班了。給他留了早餐,兩片面包和一個煎雞蛋,麥片粥也煮好了。桌上還放了一張紙條,錦衣在上面寫著:別為昨天的喝茶糾結(jié)。這是很小的事。安心做你的工作。我這件錦衣就你一個人能穿下。

李虛懷立即愉快起來。昨天的事,到底不算什么。這天沒有課,他依然趕著寫自己的論文。有意思的是,他今天有點興奮,寫起來比哪天都順手,而且還驀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漏洞,趕緊進行了修補。他不知道自己的興奮從哪里來。他想,難道是因為馬古立?

中午,李虛懷到食堂買飯。學校的食堂菜肴豐富,價格便宜,所以,李虛懷午餐多數(shù)吃食堂。而且學校的其他老師,中午也多在食堂用餐,平時見不到的人,往往不經(jīng)意就在食堂碰了面。李虛懷打完飯,端著碗往回走,出門就碰到??庉嬏飫凇?/p>

李虛懷認識田勞完全是因為打網(wǎng)球的緣故。大學的老師們到底還是雅,業(yè)余時間多喜歡鍛煉身體。學校的羽毛球場、網(wǎng)球場、籃球場經(jīng)常滿員,甚至打乒乓球還要預約。田勞認識一個教練,承包了附近一個香格里拉小區(qū)網(wǎng)球場。在校內(nèi)場地占滿的情況下,他們就請教練預訂小區(qū)場地。小區(qū)場地要收費。一個人去顯然有點負擔不起,田勞有時候就會叫上三兩人同去。李虛懷就是他經(jīng)常叫來的球友之一。

田勞原本走在前面,偶一回頭,見李虛懷端著碗走出食堂,便駐足等候。田勞說:“今晚想打球嗎?”李虛懷說:“我有篇文章趕得厲害。”田勞說:“沒那么嚴重吧?打完球說不定狀態(tài)更好?!?李虛懷笑道:“有可能?!庇谑牵瑑扇吮慵s了晚上打球,預訂的時間是7點到9點。

李虛懷其實與田勞關(guān)系走得并不近。因他知道一點田勞的底細。田勞讀的是電大,在此期間學了一點經(jīng)濟,原來在哪個局當辦事員,混得不太好,便天天在網(wǎng)上東抄西寫。其實網(wǎng)上也不好混,要出名,得大量寫文章。田勞在網(wǎng)上轉(zhuǎn)了大半年,發(fā)現(xiàn)一家左派網(wǎng)站最好混。粉絲雖都識字,但文化程度偏低,一忽悠就信,正好適合田勞。于是田勞便駐足左網(wǎng),三天一文,兩天一篇,又跟網(wǎng)友們稱兄道弟,互動得厲害。對天下大事,尤其國內(nèi)經(jīng)濟事務發(fā)表一些二五不著調(diào)的觀點,反正也沒人知道他說得對不對。寫過幾篇后,便成了主筆。見田勞三行兩行就引用出各種洋人觀點,粉絲們嚇得半死,紛紛成了忠粉。有一個左派大佬,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偶爾夸了田勞幾句,田勞便洋洋得意起來,天天引用大佬的表揚語言,在單位也人五人六地吆喝,自稱是國內(nèi)著名經(jīng)濟專家,左派大佬世界第一,而他則排第二。田勞單位的人都知曉他那點斤兩,就連他住小旅館夜半三更去扒女服務員窗子的事大家也都知道。表面不方便說什么,擔心招田勞忠粉上門罵架,但一轉(zhuǎn)身各種損話都會冒出,年輕人更是笑掉大牙。不過這些都在背后,田勞自己渾然不覺。即使知道,田勞也會裝作不知,依然走到哪里都引用大佬的表揚,幾乎跟“文革”中人們引用語錄一樣。田勞以一副傲人姿態(tài)在單位來來去去,終于有一天,上電梯時,他連局長也不放在了眼里,很冷嘲熱諷了幾句現(xiàn)今領(lǐng)導不懂經(jīng)濟之類的話。局長跟吃瓜群眾到底不是一樣境界,進了辦公室就拍桌子,嚇得人事部門連夜讓田勞走人。田勞便一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派頭,跟所在單位拜拜了。田勞一心一意想在網(wǎng)上出名,可是出了左網(wǎng),他那一把文章,到底狗屁不通,連看都沒人看。而出不了左網(wǎng),小名全然帶不來大利,粉絲再多,卻并沒有人給錢。眼看連吃飯養(yǎng)家的錢都沒了,于是便四處鉆營。終于有一個忠粉介紹他來校刊當編輯,雖然沒有給主編的位置,但好孬有一份可以混飯的工錢,更何況大學這地方,一進大門,便會讓老百姓覺得高深莫測。經(jīng)濟上雖是小利,但面子卻撐得頗大。左網(wǎng)的粉絲們更是恨不得見面便磕頭跪拜。這種感覺對于田勞來說,比多拿點銀子還要重要,畢竟這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大人物。

田勞到??斁庉嫼螅徒?jīng)常去打網(wǎng)球。他曉得,老師也分高中低檔。能到網(wǎng)球場去的人,一般都不會在低檔之列。所以他在學校的大小球運轉(zhuǎn)的地方跑了幾圈下來,便選擇了網(wǎng)球。果然,在網(wǎng)球場,他認識了不少人,除了幾個處長外,還遇到過一個副書記。可惜副書記打球時間太短,沒等他前去混個熟臉,便調(diào)到外地大學去了。

李虛懷是他在球場的第一個朋友。田勞頭一次去球場時,其他下場歇著的人都在高談闊論,根本沒人正眼看他。唯有李虛懷獨自一人在旁邊坐著,顯得落落寡歡。他便湊上前去搭話。李虛懷本就是一個習慣聽其自然的人,有人來跟他講話,他也不會不搭理。下一回打球再見時,便成了熟人。就這樣,一來二去了兩三年,盡管田勞已經(jīng)跟很多處長一起喝過酒打過牌,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但見了李虛懷,依然會熱情趨前問候。畢竟李虛懷是他的第一塊敲門磚。雖然他人情寡淡,是個不重要人物。可有時候,人生之路也是很需要一些不重要人物鋪墊的。

以李虛懷的習慣,去球場自然是各去各的。李虛懷長年騎自行車,香格里拉小區(qū)倒也不遠,騎車二十分鐘即到。在網(wǎng)球場旁邊,他擺停自行車時,見到了田勞。田勞是開車去的。盡管是一輛桑塔納,但田勞到底也算有車階層。李虛懷正與田勞打招呼,車上又下來三個人。先下的是兩個年輕女孩,李虛懷皺了一下眉頭,但他看到最后一個下車人時,竟是怔住了。

這個人是馬古立。

馬古立也有點驚訝,說:“老田說的李教授居然是你?”李虛懷回過神來,說:“你也打球?”馬古立便笑道:“田勞誘惑人的招式很多。打翁之意不在球也。” 田勞略有點吃驚,說:“兩位教授認識?”馬古立說:“何止是認識?”田勞說:“那……何止以外的是什么?” 馬古立說:“我們中學就是同學?!碧飫诹⒓磽嵴拼笮Φ溃骸拔屹M這么大勁兒來認識馬教授,早知道就直接找李教授了?!崩钐搼颜f:“為什么要費大勁認識馬古立?”田勞狡黠一笑,說:“人家都說馬教授是本校第一才子哩?!?馬古立揮揮手,對李虛懷笑道:“你聽他這個吹吧。下力巴結(jié)我的人,能有什么好意?無非我老婆在省里當了個大官?!碧飫诼兑荒樋嘞?,說:“馬教授,含蓄點好不?別說得這么直白呀,叫我不好做人。李教授顯然是知道你特別有才,對不對?”

李虛懷知道馬古立說話一向尖刻,但沒料到他竟有底氣當著眾人面這么陰損,便擔心田勞下不來臺,忙幫腔道:“那是,在中學他就是全校的名人,外號就叫馬才子。”田勞一聽,聲音立即響亮起來,說:“看看看,李教授是知根知底之人。我說得一點也不錯吧?”馬古立說:“李虛懷這個人我知道,他不會說假話。你嘛,就相當可疑了?!?/p>

田勞便嘿嘿地笑得很是諂媚。

李虛懷暗自后悔今天來錯了。田勞和馬古立本就是他不感興趣的兩個人。結(jié)果,這兩人,一個傲慢無禮,一個卑躬屈膝,雖說讓他開了眼界,卻更讓他心下厭惡。他想,這都是何必呢?

馬古立果真不是來打球的。他上場跟教練打了幾個來回,不到十分鐘,就喊著叫著下了場。教練說:“您要是這樣,永遠打不出名堂來?!瘪R古立笑著:“我沒想打出名堂,只想流一把汗?!闭f完下場,就坐在球場一角,與同來的兩個女人喝可樂聊大天。

香格里拉小區(qū)的球場有兩個,都是教練承包的。李虛懷打了近十年網(wǎng)球,田勞打了也有三五年,他倆已不用教練陪打。李虛懷打球時,聽到馬古立跟兩個女孩談笑風生,不時發(fā)出哈哈大笑。不由得暗想,這哪里像是跟老婆吵過架?哪里會有郁悶?分明很開心嘛。既然如此,為什么要找錦衣去解惑?這扯的是一個什么由頭呀。這么想著時,便分了神。一分神,接球就亂了。

兩人下了場。田勞說:“今天你心不在焉,該不是看到馬教授跟倆美女調(diào)情,你也蠢蠢欲動了吧?”李虛懷說:“我哪有他那份無聊。”田勞笑道:“我要糾正一下你的世界觀。這世上,無聊與有聊相比,體量大得太多了,而且也舒服得很多,是不是?”李虛懷說:“并不覺得?!碧飫谡f:“說明你從來沒有懂得無聊的價值?!崩钐搼颜f:“無聊還有價值?你說那是什么價值?”田勞大笑,說:“那就是享受人生!”李虛懷說:“笑話?!?/p>

打完球,馬古立說:“走走走,難得有雅興,也難得遇到老同學,喝茶去。”

李虛懷一聽喝茶二字,立即想起馬古立拉錦衣喝茶的事。便拉了馬古立到一邊,掛下臉來問:“喂,你沒事找錦衣喝什么茶呀?”馬古立笑道:“喲,你老婆連這也匯報?”李虛懷說:“我倆之間沒秘密?!瘪R古立更是笑,說:“別緊張,只是喝個茶而已。我們學文的,有時候毛病是比較多一點?!?/p>

一邊的田勞不知道怎么回事,卻湊過去聽,沒聽清頭尾,卻也幫腔調(diào)侃,說:“是呀,他們搞文學的人,神經(jīng)兮兮的,沒幾個正常人?!瘪R古立說:“梁實秋說過這么一句話,詩人在歷史上是個偉大人物,但如果住在你隔壁,就是個神經(jīng)病?!币贿叺膬蓚€女人聽這一說,掩嘴而笑,聲音從指縫里傳出,仍然顯得清脆。

李虛懷即便還有惱怒,卻也不便在女人面前顯示,只是傻頭傻腦地問了一句:“梁實秋是誰?”他的問話后,是更為響亮的大笑聲。男聲女聲混合著,引得球場上的人皆朝這邊張望。

這天晚上,李虛懷回家很晚。他到底跟著馬古立和田勞一起喝茶去了。兩個女人自然也一同前往。李虛懷由此得知:這倆女人,高個的是馬古立業(yè)已畢業(yè)了的研究生,低個的是來自縣里的女詩人。女詩人從北京學習回來,寫了一堆詩,找老板贊助出了詩集,特意來請馬古立為其詩集作一篇序。

李虛懷回家后跟先行到家的錦衣絮叨這些,試圖解釋自己為何晚歸。錦衣不悅,但又不想多說他什么,只是頂了他一句話:“一身風塵氣!”

李虛懷一時回不了話,他不太習慣跟錦衣頂嘴,但又覺得自己頗是委屈。完全不明白,為什么跟幾個文人喝茶聊天,就會有一身風塵氣呢?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還沒有想透這件事,早餐時問錦衣。錦衣只是笑了幾聲,并未回答。然后換上她的紅裙子,一搖三擺地上班去了。

李虛懷雖然對馬古立和田勞并沒什么好印象,連帶著對那兩個女人也沒什么好感。但他卻承認,跟他們一起喝茶聊天有一種奇怪的愉悅。李虛懷一向寡言少語,即便只有幾人在座,他也多是旁聽。這些嘈雜的聲音,像是世界的另一個窗口,冥冥之中,敞開向他。讓他想起自己當年坐在大巴上游歐洲的情景,既暈眩又驚愕地看窗外的風光。這風光中另有一個世界。一個與他生活的世界平行但又全然不同的世界。他突然想到一個新詞,鏡像。是的,他們同行,影像雷同,但卻反向。他的左手,在他們是右手,而他們的右臉,在他卻是左臉。

他們談嫖娼通奸像談早餐有沒有喝牛奶一樣,用一種日常的語氣。他們談告密和構(gòu)陷,甚至像談吃肉,語氣中滿是快感。甚至他們還談到給官員錢的技巧,又像是在討論一道算術(shù)題,5是寫成2+3好看點,還是寫成1+4好看點。如此而已。他們的語言,像一塊塊鋒利的石頭,砸在李虛懷內(nèi)心的平靜上,雖砸出了裂紋,讓他有點張皇失措,卻又讓他覺得有絲絲新的空氣從裂紋中滲入。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一直樂意坐在那里,而且一直樂意喝著茶默默地傾聽那些他以為的奇談怪論。

錦衣帶了一個藝術(shù)家團隊去了三峽,一走好幾天。這樣的出門,已是李虛懷生活中的常事。兒子念高中,住校了。李虛懷一人在家,懶得做飯,便更是以吃食堂為主。

田勞的家不在學校,但他在學校有一間宿舍,一周中好幾天他都住在宿舍里。說是加班起來方便。李虛懷想,就你那點破事,有什么班好加頭。其實田勞是在學校蹭網(wǎng)。在網(wǎng)上寫他那些拼抄來的忠君愛國文章,讓一堆粉絲捧著。田勞已經(jīng)無法失去這種被追捧的感覺。所以,他必須很努力,而且要弄出各種新想法,來為粉絲提神。比方,田勞說,想當年,工人農(nóng)民社會地位多高呀,大學都要進工宣隊,一切聽工人的?,F(xiàn)在呢?看看你們自己活成啥樣子,連大學教授都不如了。一些粉絲們拿自己跟大學教授一比,果然覺得自己不如。下崗的下崗,擺攤的擺攤,再不曾有以前那樣偉大至上的地位。而在當年,那些臭老九見到他們客氣得恨不能鞠躬,現(xiàn)在卻一個個人模狗樣。這樣比過,便覺得田勞簡直講的就是真理。追捧他的人由此更多。馬古立罵他說:“你這不都是說屁話?”田勞跟馬古立說:“不弄點新鮮屁話,這幫蠢粉轉(zhuǎn)頭去追捧另一個人簡直是件太容易的事了?!瘪R古立說:“那你也不能這樣忽悠人呀?!碧飫谡f:“信我這種話的,算什么人呀?”馬古立想想,說:“也是。你跟你的那些粉,真是絕配?!?/p>

李虛懷幾乎每次到食堂,都能見到田勞。有一天,田勞說:“晚上一起喝茶不?李教授一個人整天枯坐在家,也太悶了吧?”

李虛懷剛好連上了幾天課,想去打夜場網(wǎng)球放松一下。被田勞這么一叫,立馬想到他們的聊天,雖然滿心不喜歡,但又有點心動,仿佛被一種神秘所誘惑。便說:“有誰去?”田勞笑道:“請你當然會請馬教授。再說,他那么好色,這種機會,怎么會放過?”李虛懷沒有細問,只是回答說:“好吧?!?/p>

端著飯菜走在回家的路上,方回味起這句話。心想,出去喝茶,跟好色有什么關(guān)系?

茶館離學校并不遠,所以李虛懷仍然騎了自行車去。騎到半道,他甚至有點想返回,暗道我為什么要去跟他們喝這個茶呢?遠不如打球呀。可是他的腳并沒有聽從他的心指揮。還是順著路,到了茶館。

田勞先到了,他不是一個人。還有另外幾個同伴。田勞見李虛懷,便大聲嚷嚷道:“來來來,李教授來了。你們不是都佩服馬教授嗎?可馬教授佩服的人卻只有李教授哩?!?/p>

幾個人先都坐著,冷淡地看著李虛懷,聽田勞這番話,便都站了起來,說呀呀呀,有眼不識泰山。

李虛懷雖很厭惡田勞這份夸張,但心里也還受用,便笑道:“哪有他說得那么嚇人?!碧飫诿φf:“怎么不是?馬教授親口講的,他寫的東西,你全能看懂,你寫的那些,他一行也看不懂?!?/p>

眾人就都笑。幾人中有三個年輕女性,這笑聲便顯得清脆動人。李虛懷也笑,說:“這話說得倒也不錯?!币粋€最年輕的女性忙問:“李教授寫的是什么文章?”李虛懷笑道:“數(shù)學論文?!贝蠹业男︱嚾槐惴砰_了,聲音十分敞亮。其中唯一的一個男性大罵被田勞耍了。

正是在這樣狂放的笑聲中,馬古立到了。馬古立說:“幾里外就聽到了笑,什么事這么快活?”最年輕的女性便說:“田老師說您的壞話?!瘪R古立說:“哦?他有這膽子,還想不想活了?”田勞忙說:“不敢不敢,全都是在歌頌您啦?!?/p>

大家就又笑。笑完方開始喝茶。李虛懷不明白這些話有什么好笑,但他也還是有愉悅感。這種愉悅,其實經(jīng)常不需要什么理由,甚至跟心里的想法也不默契。他確認自己是不喜歡這些人的,但混跡于他們之中,他卻又有某種快感。莫名,但卻真實。李虛懷甚至有了一點對自己的疑惑。

馬古立喝了一口茶就開始介紹其他人。三個女人,年齡大點的叫純玉,說是寫散文詩的,中大的叫婕婷。馬古立特意強調(diào)說:“才女哦,情詩專業(yè)戶。名字也很香艷?!?/p>

李虛懷平常不讀詩,既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也不知道詩好不好,只是客氣地點了一下頭。最小的那個叫雨水,也寫詩。李虛懷不知自己應該說些什么,就閑搭了一句:“好多詩人。”馬古立笑道:“可不是?對著馬路十個人潑一桶水去,其中九個半是詩人?!?/p>

李虛懷便奇怪了,問為什么是九個半?田勞忙解釋說,因為有半個是老干部。

大家便又狂笑。李虛懷還是沒有明白,又追了一句:“這跟老干部有什么關(guān)系?”馬古立邊笑邊說:“李教授這種人,身上最缺的,除了浪漫,還有幽默?!?/p>

原本快要落地的笑聲,便又被續(xù)上,整個小包間,似被這笑聲塞得滿滿當當。李虛懷不好再問,怕自己弄出什么洋相。但他還是沒有明白,老干部跟半個詩人有什么關(guān)系。叫純玉的詩人看出他的困惑,便低語一句:“退休老干部都喜歡寫那些打油詩?!?/p>

李虛懷方才“哦”了一聲。他知道張打油。很多年前聽錦衣說過。錦衣說張打油的詩就是“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此刻他方領(lǐng)會大家為什么大笑不止?;匚兑幌?,自己也覺得好笑。

另外一個男人,留著長頭發(fā),田勞說他叫山風,寫小說的。又說山風的小說寫得云山霧罩,余味悠長,得過不少獎。叫山風的男作家馬上說:“快別談那些獎,全是垃圾。純是為了給哥們兒幾個發(fā)零花錢的?!?/p>

馬古立笑:“這才真正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錢都花光了,還說是垃圾,你要曉得,為你得這個獎,我差不多是舌戰(zhàn)群儒了?!苯猩斤L的男作家忙作揖,說:“這個要多謝馬教授。今年省里的大獎,還得靠馬教授助力?!碧飫诖蛑溃骸耙仓挥旭R教授這種性情中人,才會把話說得這么直白。放心,馬教授當面說得狠,但背后絕對力挺。有了馬教授這一票,就等于有了所有評委的票?!苯猩斤L的男作家便說:“是是是。沒有馬教授出山推我,哪有我的今天?!瘪R古立說:“知道了也別說出口呀?!?/p>

李虛懷聽他們談文壇閑事。談得一笑一哄,自己完全插不上嘴。幾個人眼睛全落在馬古立身上,都在討馬古立的好。討好自是有求。有求馬古立寫評論,又有求馬古立評獎幫忙,諸如一類。好像只有靠了馬古立,他們才能在文壇立足。李虛懷便暗想,這幫文人,真是沒格。又想,難怪馬古立神通廣大,原來他竟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文壇隔李虛懷太遠,他坐在一角靜無聲息地喝著茶,幾杯茶落肚后,便覺得十分無趣。越發(fā)后悔自己輕率應了田勞的邀請。他想,用個什么法子脫身呢?還沒等他想出由頭,卻突然發(fā)現(xiàn)馬古立的手在那個最年輕的女詩人雨水的大腿上摩挲。李虛懷的臉立即漲得通紅,心也“咚咚咚”地跳了起來,仿佛自己做下壞事被人覷見。

馬古立似乎聽到了這一聲聲的“咚咚咚”,轉(zhuǎn)臉向他笑了一笑。這一笑倒讓李虛懷自慚形穢,覺得自己的眼光不應該亂轉(zhuǎn),以致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知曉他人秘事,說到底也不雅。他不敢面對馬古立的笑臉,趕緊低下頭來喝茶。嘴上還嘀咕了一句:“這茶真不錯?!?/p>

馬古立毫不介意他的狀態(tài),反倒是落落大方道:“你們慢慢喝茶,我們一會兒就回來,要等我哦?!闭f著便牽著那個雨水的手,瀟灑而去。這份瀟灑,有得意也有炫耀。

李虛懷有點目瞪口呆,一直盯著他們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門外。轉(zhuǎn)過臉,似乎有些茫然。田勞笑:“看看,李教授好純真的樣子?!?/p>

剩下的幾個人也都笑。田勞說:“要不,我們也得學學馬教授,婕婷,怎么樣?”叫婕婷的女詩人扭捏了一下,說:“我是山風約出來的。”叫山風的男作家馬上說:“誰約都一樣,也難得田老師有這種雅興,我沒意見哦?!?/p>

李虛懷依然茫然的樣子,他于茫然中看見田勞也挽著一個女人遠去了。

這喝茶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三個人。最老的詩人純玉和寫小說的男作家山風。李虛懷一個也不熟,他不知道怎么跟他們交流才是。他想,如果山風跟這個純玉也牽手而去,茶室里就只剩他一個人,那么,他是走還是不走呢?如果不走,難道一個人坐在這里喝茶等人?

正想著,叫山風的男作家站了起來,很客氣地向李虛懷一作揖,說:“李教授,知道您是馬教授的好朋友,我不攪局。純玉交給您,我走了,好好享受人生?!?/p>

李虛懷還沒反應過來,山風便起身,對著純玉微微一笑,然后揚長而去。

看到李虛懷一臉的莫名其妙,純玉安慰道:“你別介意,文人無行,都是這種德行。我們都習慣了?!崩钐搼颜f:“他們都到哪兒去了?”說完,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問得幼稚。

純玉笑道:“田勞說李教授很純潔,看來是真的吔?!彼f話的尾音很嗲,突然讓李虛懷渾身不自在起來。

然后純玉挪到了離他距離近一點的位置。半開玩笑說:“李教授不介意吧?”李虛懷其實是有點想拔腿逃跑的,但又覺得自己雙腿發(fā)軟,挪不動步子。心里跳得厲害,仿佛有另一種聲音在鼓勵他不要逃離。李虛懷忙說:“不不不。我還沒那么老古董?!?/p>

純玉便開始一邊泡茶,一邊閑聊。說這茶雖然是宜紅,但味道未見得比滇紅差,也是相當好的紅茶。她倒多少,李虛懷便喝多少。李虛懷甚至根本沒聽清她在講什么,他嘴上不停地喝,心里卻陣陣發(fā)慌。純玉幾次遞水給他時,指尖都有意無意地觸到他的手。每一觸,李虛懷都出一身汗。他又不停地用紙巾擦汗,結(jié)果面前堆著一些白色紙團,煞是難看。

純玉索性直截了當了,說:“李教授為什么一直這么緊張?是對女人沒有興趣,還是對我沒有興趣?”

李虛懷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擔心答得不好,傷害了對方,又擔心答得太好,讓對方誤會。他忙喝了一杯茶,說:“怎么會?”純玉笑了,又嗲著聲追問道:“那就是說有興趣了?”

李虛懷對這種嗲音原無反感,但有一回他和錦衣在商場購物,一個女性推銷員就是用這種腔調(diào)追著他說話。直到錦衣厲聲說了一句:“走開!靠引誘男人賣貨,你算什么東西!你越嗲我們越不買?!闭f罷還跟李虛懷說,得是多么愚蠢的男人才會被這種裝腔作勢的發(fā)嗲迷惑呀。李虛懷當時順著錦衣,立即表態(tài)說百分之一百贊同錦衣的評價。這時候,他的耳邊仿佛響起了錦衣這段鏗鏘有力的話。

李虛懷突然說:“我老婆叫錦衣,她有一次說,只有愚蠢的男人才會被裝腔作勢的發(fā)嗲聲迷惑。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愚蠢?”純玉怔了怔,然后大笑,笑完說:“是有一點點。因為你一直在表現(xiàn)你很愚蠢的一面。女人經(jīng)常并不喜歡聰明的男人,倒是會對又蠢又笨的男人產(chǎn)生興趣。不過,這不是說你,你不要誤會了?!崩钐搼衙φf:“不會不會,我不會誤會。”

純玉便笑了笑,又泡起了茶。她不再發(fā)嗲,也不再多說話。兩個人的氣氛就變得很奇怪了起來。

便是在這種奇怪的氛圍中,馬古立帶了雨水回來。他們還沒有坐穩(wěn),田勞踩著他們的腳后跟,也帶了婕婷回來。此四人都意氣風發(fā),相比起來,反顯得李虛懷和純玉很萎靡不振的樣子。

此刻的李虛懷倒是在心里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仿佛自己最煎熬的日子已然過去。

馬古立挨著李虛懷坐下,拍著李虛懷的肩,笑問他是否感覺到生活是可以用來享受的。李虛懷老老實實地說,自己一直在享受生活,不知道他的話特指什么。田勞便問純玉:“山風走了?你們兩個……”純玉淡淡一笑,說:“不是說好了喝茶聊天的嗎?我們就是這樣的呀?!?/p>

田勞便哈哈大笑,馬古立也哈哈大笑,笑聲就像他們剛來茶館時一樣敞亮。然后馬古立說:“李虛懷這人原來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呀?!奔冇襦土艘宦?,似笑非笑道:“我沒坐懷,他何曾有機會一亂?”說得李虛懷面紅耳赤。他想,如果那女人真的坐到他的腿上,他會怎么樣?逃跑嗎?

李虛懷依然騎著他的自行車回家,一路上,這個念頭一直跟他糾纏不休。

李虛懷進門時,萬沒料到,錦衣居然靠在沙發(fā)上。李虛懷耳邊立即響起那個叫純玉的女詩人的嗲聲,眼前也閃過她朝自己的近旁挪動的姿態(tài)。瞬間,李虛懷神情緊張。盡管他和那個純玉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但晚上獨自與一個女詩人喝茶閑聊,在他的過去,也是完全沒有過的事。他心虛得像是真的做了壞事。

錦衣自是沒有好臉色。李虛懷忙說:“你怎么回來了?”錦衣冷冷道:“有個老先生中途發(fā)病,公司派我先送他回來。”李虛懷說:“怎么也不先打個電話?”錦衣說:“打了電話你就可以有備無患?”李虛懷說:“什么意思呀?我今天在食堂遇到老田,他約我出去喝茶,說還有馬古立。我就去了?!?錦衣反應極快,馬上說:“就你們?nèi)齻€男人?”

李虛懷不會說謊,便老實回答說:“他們也叫了女的?!彼麤]敢說是三個。但錦衣卻準確地問了:“也是三個?”

李虛懷勉強地點點頭,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錦衣,生怕會發(fā)生什么事。錦衣站了起來,一句話不說,進到臥室。李虛懷忙跟進說:“我跟那幾個女的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就是喝了茶?!卞\衣說:“老田我不知道,但馬古立那種人,我還不知道?在旅游團時,夜里他都會帶女人出去混。你盡管跟他們學好了。學得跟他一樣,大不了也在外面找女人。我是無所謂的。我一個職業(yè)婦女,有沒有男人我一樣能過得好?!?/p>

李虛懷簡直要嚇暈了,忙說:“你說什么呀!扯什么找女人。我不過是出去喝了一次茶而已。才一次。我根本不是他們那樣的人。”錦衣說:“可是你向往像他們那樣是不是?你老實講,喝茶期間,他們有沒有帶著女人單獨出去了?”

李虛懷覺得錦衣簡直像現(xiàn)場監(jiān)控,他不覺心驚肉跳,忙點了點頭。錦衣說:“他倆各帶一個女人出去,剩下你和另一個呢?”李虛懷說:“本來還有一個男作家,可是他先走了。我就只是坐在那里跟那個女的喝茶聊天?!卞\衣說:“人家都知道走,你怎么不走?”李虛懷說:“馬古立走前交代說不要離開,他還會轉(zhuǎn)來。我也不好意思丟下那一個女的。”錦衣便冷笑了一聲。李虛懷趕緊說:“我要有一句假話,天打雷劈?!卞\衣又冷笑了,說:“不需要你天打雷劈,只需要你問心無愧。你大概覺得跟我生活已經(jīng)厭倦了吧?今天長了見識,有一種重新找回青春的感受吧?心里很享受某種刺激吧?覺得生活有意思的事太多了吧?”

錦衣連珠炮一樣地質(zhì)問,像是將一盆水銀砸在地上,滿地滾珠,令李虛懷覺得自己只要動彈一步,便會踩上滾珠,跌一大跤。

李虛懷突然對她的這些質(zhì)問產(chǎn)生一種痛恨。因為她的每一句話都擊中了他。就好像自己被扒光了衣服,赤身祼體地站在學校操場的陽光下一樣。他惱怒了,心里產(chǎn)生了強烈的抵抗。但是,他卻沒有吵架的習慣,只是用憤怒的聲音回擊了一句:“我不想說了!我就是問心無愧?!?/p>

錦衣見他分明輸理,口氣卻強硬,更加不肯退讓。指責他的語言越發(fā)一句追著一句。說到激烈處,居然哭了起來。聽到錦衣的哭聲,李虛懷心里“怦”了一下,就像自己原是一顆玻璃心,被她的淚珠生生給砸碎了。在他的面前,錦衣幾乎沒流淚的歷史。

這是李虛懷跟錦衣結(jié)婚以來,發(fā)生的第一次嚴重沖突。睡覺前,眼睛哭得紅腫的錦衣,從浴室洗澡出來,徑直進了兒子房間。進門時,還把門重重地關(guān)上,一副不理李虛懷的派頭。整個過程,李虛懷都只是呆呆地看著。

這一夜李虛懷完全沒有睡著,茶館的場景和錦衣的反應,把他平靜的世界攪和得碎亂。

錦衣第二天上班,沒有留早餐給李虛懷,甚至她自己多半也沒吃。李虛懷頗是不安,可又覺得錦衣未免小題大做。分明無甚事,卻也鬧成這樣。這一天,他心情煩躁,別說做學問,連郵件上的信息都看不進去。有一封是錦衛(wèi)寫的,說要去英國開會之類,他竟完全無視。他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是煩亂而已。

這一煩就是三天。三天來,錦衣都沒跟他說一句話。李虛懷主動上前搭訕,錦衣也不理不睬,搬一副長期冷戰(zhàn)的架勢。

李虛懷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郁悶中,他給馬古立打了個電話。馬古立顯得有些驚訝,說:“難得你主動給我打電話。”李虛懷說:“前幾天回家太晚,偏偏錦衣出差提前回了。結(jié)果大鬧一場,看看你這茶喝的!”馬古立大笑,說:“你也就只是喝了茶呀?!崩钐搼颜f:“我這樣解釋了,可她不信?!瘪R古立說:“要不要我去幫你跟錦衣證明一下?”

李虛懷心里立即警惕起來,暗道,我才不給你這個機會接近錦衣哩。想罷忙說:“那倒不用,我了解她,何況她也不會相信你的證明。只是我自己覺得悶得慌?!瘪R古立說:“那……不然就出來散散心?反正已經(jīng)鬧了別扭,來個干脆也好?!崩钐搼颜f:“來個干脆是指什么?”馬古立說:“就是指干脆出來放松放松。喝喝酒唱唱歌聊聊天,讓腦子成空白,時間就容易過去?!崩钐搼颜f:“錦衣如果知道了,恐怕會更生氣的。”馬古立說:“她不是已經(jīng)在生氣了嗎?女人到這一步,不會有更進一步,反而會讓步?!崩钐搼颜f:“真的?”馬古立笑道:“這個就叫無招勝有招。今晚出來一起吃個飯再說,我?guī)Ь疲刑飫谫I單?!?/p>

李虛懷經(jīng)不住馬古立的勸,猶豫片刻,還是同意了。因為他對錦衣有惱怒也有委屈更有逆反。心想,錦衣你不就是生氣嗎?那索性讓你氣個夠。

這天他們一起吃了飯也喝了酒,李虛懷酒量不行,但多少也喝了幾口。飯桌上自然又約了女伴,卻不是三天前那幾個人。田勞說都是他的學生。李虛懷有些好奇,心道田勞這么個混混,怎么會有學生?但那幾個女伴倒真是一口一個田老師,叫得很是甜蜜。馬古立低語道:“狗屁學生!都是他那個網(wǎng)站的蠢粉,他無非騙點錢花?!崩钐搼杨D時有點尷尬,覺得自己蹭的飯局原來是騙來的錢。馬古立似乎看透他的心思,說:“別介意,愿打愿挨,也是兩廂情愿?!?/p>

飯后又去K歌。這地方李虛懷更是從未去過。他遲疑了一番,卻還是跟去了。他像是有點醉意,很心甘情愿地被馬古立調(diào)度,心想反正回家看錦衣臉色是件更難受的事。

田勞唱歌時,馬古立拉起一個女伴跳舞,又示意另一女伴拉李虛懷跳舞。李虛懷暈乎乎地推了幾推,沒推托,生生地被拖下了場。一見李虛懷下了場,正唱著的田勞便顯得萬分得意起來,他踩著節(jié)奏踮起步子,邊唱邊做挑逗動作。

李虛懷在女伴的引領(lǐng)下,開始跟著她走動腳步。但李虛懷的舞蹈水平,只是初結(jié)婚時,被錦衣教導過幾次。當錦衣有了孩子,他們便再沒跳過。那女伴折騰了一陣,自己累不過,就放棄了李虛懷。松手時且說:“李教授,你的舞蹈水平跟我的數(shù)學水平一樣高。我教不了你,你也教不了我。平手?!闭f得又讓所有人全都打起了哈哈。

馬古立卻高聲表揚道:“無論如何,你能讓李教授下場跳舞,這就是能耐。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李教授跳舞,更別說還敢跟老婆以外的女人近距離接觸。”

一旁的人又都笑,只有李虛懷當即面紅耳赤。在一個女伴唱歌時,馬古立過來坐在了李虛懷旁邊,拍拍他說:“今天不錯呀,我保證不跟錦衣說?!?/p>

李虛懷很反感他此時提錦衣,覺得他有點故意,但又找不到反駁他的言詞。馬古立又讀懂了他的心思,馬上說:“其實,我也沒機會跟錦衣說這個?!?/p>

一個女伴過來拉馬古立跳舞,馬古立說:“讓我歇歇?!蹦桥槿鲋鴭?,一屁股坐到他的腿上,說:“不準歇?!?/p>

李虛懷心驚了一下,他聞到了那女人身上的香水,不由得挪動了一下位置。馬古立做了一個無奈動作,跟了她又去跳了一曲。

轉(zhuǎn)來時,他仍然坐回到李虛懷旁邊。李虛懷低聲問:“她是你的女朋友?”馬古立也低語:“不是。這是田勞的人?!崩钐搼颜f:“哦。你是不是有很多這樣的女友?”馬古立笑道:“大概吧。至于多少,我也沒數(shù)過?!崩钐搼汛篌@:“這么多?你這樣濫情,對女性公平嗎?”馬古立又笑,依然低語:“她們都很無恥,愿意跟我混,我又何必拒絕。”李虛懷說:“你也很無恥呀。”馬古立說:“你說對了,無恥對無恥,這樣不就很公平了?是不是?”

李虛懷被他頂住了,想了想,又說:“那你……豈不是背叛了自己愛人和家庭?”馬古立說:“愛人?愛人的前提是有愛。兩個人如果沒了感情,還要相互忠實對方,這個背叛是不是更大?” 李虛懷說:“你指的這個背叛是什么?”馬古立說:“是背叛了自己?!?/p>

李虛懷沒有作聲,他似乎在想著什么。馬古立說:“婚姻算個什么呢?別作繭自縛。你定下心,細想想,真沒什么。一張紙而已?!?/p>

但李虛懷卻沒有去細想,他突然提出一個把他自己都嚇一大跳的問題,李虛懷說:“那你跟她們都上過床?”

馬古立怔了一下,然后開始大笑。李虛懷立即心虛得渾身冒汗,他也意識到自己太過唐突,甚至有點齷齪。但馬古立笑完,低聲道:“差不多都上過。你要不要試試?這幾個女的,你可以選。很刺激的?!?/p>

李虛懷嚇一大跳,忙伸出雙手作外推狀,仿佛馬古立現(xiàn)在就要塞一個女人給他,他連聲道:“不不不,我不能對不起錦衣?!?/p>

馬古立又大笑,且道:“逗你的,知道錦衣是你的圣上,不可輕慢。我就想看看你會是什么反應。我們系里一個老教授有一天跟我感慨說,年輕的時候,有賊膽卻沒賊心;人到中年,有賊心了卻沒了賊膽;現(xiàn)在老了,賊心有了,賊膽也有了,賊卻沒了。你現(xiàn)在正處在有賊心沒賊膽階段?!?/p>

李虛懷一回味,會出了意思,撲哧一聲,也笑了起來,而且越想越覺得好笑,一下子就笑得不可抑制,他的笑聲壓過了田勞正唱著的歌聲。似乎好多天,甚至好多年,他都沒有這樣暢快而放肆地笑過。

李虛懷雖然尚未與錦衣和好,但他的心情明顯輕松起來。晚上回家見到錦衣,也不覺得自己有多么壓抑。他主動找錦衣講話,錦衣有時搭一聲,有時也不理。李虛懷由著她,自己倒也不急。

時間過得很快也很慢,因為兒子放暑假回家長住,錦衣只能跟李虛懷和好。但這個和好的背后,兩個人的心情都有改變。錦衣想,原來李虛懷已經(jīng)不在意我的感受了,女人終歸會人老珠黃。當這一天到來時,男人就覺得自己有理由去尋找另外的世界。想過便有點悲涼。而李虛懷則想,原來你也就這樣呀,不理你什么事都沒有了?果然是無招勝有招。想罷,覺得心里反倒有了一種踏實。

但是,他們的關(guān)系卻明顯淡了,少了以前的親昵,倒是一派老夫老妻有話沒話的樣子。李虛懷覺得有點別扭,他更喜歡兩個人過去的感覺,但轉(zhuǎn)念又覺得也無所謂。馬古立再找他喝茶吃飯K歌打球什么的,他也不再遮掩,直接就告訴錦衣,馬古立約他。

只是每次見面,馬古立都會問,錦衣怎么樣?李虛懷這時心里便有點小嘀咕,心說我從來不問你老婆怎樣,你為何每次都問我老婆?但李虛懷心知馬古立對錦衣有好感,不好為這句問候掛臉。問過幾次后,他便索性向馬古立炫耀。有時說跟錦衣慶祝結(jié)婚紀念日,相互贈送了什么禮物。又有時說,錦衣為他的生日做了滿桌佳肴,兩人還喝了紅酒。還有時說,兩人周末去了哪個風景點度假游玩,如此之類。李虛懷就這點小用心,他在馬古立面前努力炫耀自己和錦衣的親密,這似乎是他在馬古立面前唯一可以得意一下的東西。

馬古立倒也不多問,他約李虛懷只是出于聯(lián)誼。說是難得有個中學同學跟自己成為同事,這不只是緣分,而且彼此知根知底,可以不用裝。李虛懷覺得他說得不錯,但他也不明白,為什么不知根知底就要去裝?李虛懷從來沒有喜歡過馬古立,甚至對他一直懷有厭惡,但他卻覺得在跟馬古立的交往中,他很放松,也很開心。這份放松和開心,是他以前所沒有的。馬古立說,茍且是人的先天本能,所以茍且會讓人特別舒服。努力和勤奮是后天的教導,與人的本性逆行,所以它們總讓人很累。馬古立的話,完全顛覆了李虛懷的觀念,令他倍感新鮮。

有一天,田勞請吃飯,順手給了馬古立幾張碟。馬古立接過碟很開心,說:“知我者老田也。”李虛懷有點好奇,問:“什么電影?”馬古立笑說:“黃碟?!?/p>

在場的幾個女伴都掩嘴而笑。李虛懷便不作聲了。馬古立突然說:“想問一個問題,李教授看過黃碟嗎?”李虛懷頓時臉紅了,說:“沒有?!北娙吮愦笮?,馬古立說:“李教授一個成年男人純潔如此,大家覺得這是好事嗎?”李虛懷忙分辯說:“不是呀。我也沒看過其他電視劇,主要是太忙。沒有時間消磨在娛樂上?!瘪R古立說:“那這幾張碟先借你回家看看如何?順便提醒一句,要跟老婆一起看才有意思?!闭f完把碟塞進李虛懷手上。李虛懷像是被燙了手,立即甩回給馬古立,連聲道:“不用不用不用。我哪顧得上看這些?!?/p>

馬古立把碟放進自己的包里,邊放邊笑,說:“不敢就不敢,扯什么沒時間。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別人這樣,我會覺得他裝,但你李虛懷嘛,不是裝,你就是這種沒趣的人?!?/p>

李虛懷這才知道馬古立裝和不裝的含意??赡菐讖埖鷧s留在了他心里。他倒是有點想看了。這種欲望,就仿佛有人把舞臺帷幕拉開了一條細縫,而里面正在演著大戲,有人從后臺伸出手指,勾他上去。他正想有所行動,大幕卻又關(guān)嚴實了。李虛懷想,如果和錦衣一起看這種片子,他們倆又會怎么樣呢?

往來多了,李虛懷在食堂遇到田勞,兩人便會找張桌子坐下來,一邊吃飯,一邊閑聊。田勞說得最多的就是他近來的文章影響如何之大,哪些大領(lǐng)導夸過他寫得好之類。他提到了幾個名字,然后嘆道:“可惜都退休了,一點忙都幫不上?!崩钐搼延悬c奇怪,說:“你要他們幫什么忙呢?”田勞說:“你真是外行了。如沒退休,來省里視個察,順便跟省里頭兒夸我一下,那你且看著我發(fā)跡吧。轉(zhuǎn)正進編,絕無問題,這主編的位置,你想想還會由別人嗎?”李虛懷說:“一個官員哪有這么厲害?”田勞笑道:“官員不用厲害,但下面拍馬屁的人會自動讓他厲害。這世道就這樣呀。誰看水平能力?就看上面眼色?!崩钐搼研Φ溃骸澳氵@是在做白日夢?”田勞說:“真不騙你。唉,這個馬古立也是。讓他跟他老婆吱一聲,助我一臂之力,請飯都幾十頓了,喝酒喝得都可以按噸計了,他還是不幫忙。真不夠朋友?!?/p>

這時候的李虛懷經(jīng)常笑,他想起每次田勞請飯并諂媚馬古立的情景。李虛懷有一次問過田勞,說:“馬古立的能耐真是大。在他們?nèi)?,他威望好高呀?!碧飫谡f:“你且聽他吹吧。別看他喝酒吃肉混女人,其實學術(shù)上哪有什么斤兩?他一是靠老婆,大家都知道他老婆是誰,還不給點面子?二是靠認識人多,都跟著他吃喝玩樂地混過,怎么也要講點義氣呀?!崩钐搼延牣惖溃骸安恢劣诎桑课矣X得他既很尖銳又很有思想,說話雖然尖刻,其實為人也挺清高的?!碧飫谡f:“思想?他能比我更有思想?他那點貨,我都知道。他沒思想,他只是有位置。而我缺的就是這個。你且慢說他清高,看見大領(lǐng)導,那額頭也一樣立即就磕到了膝蓋?!碧飫谀翘煺f這些話時,自己不由得先笑,嘴里的一口飯,都笑噴到李虛懷碗里。

職稱評定又開始了,這意味著同行之間明爭暗斗的開始。有無能耐的,都會覺得自己比別人更有能耐。同事們表面都風平浪靜,暗地卻都陷入各自的奔走中。李虛懷導師早已去世,沒了靠山,無處奔走,便只剩下百般的無奈。他的課時很飽滿,論文也不弱,資歷也算老,但是僅有這些是不夠的。而要把那些不夠的東西補齊,李虛懷想,我又怎么找得到?這東西就是人情。人情乃是個無底洞,又哪是我這樣的人可以填滿的?李虛懷想想,也還是聽天由命罷了。

雖然交給天命,心里卻總還是不爽。一如生殺大權(quán)捏在他人之手,死活自己無法做主,這種憋屈,會不由自主地浮到臉上。有天晚上,他跟錦衛(wèi)打電話,想問一下錦衛(wèi)的導師可否能幫他說幾句話,錦衛(wèi)沒有接聽。錦衣一旁卻突然說:“找我哥,還不如找一下馬古立哩。既然他認識那么多人,幫你這個忙,該是舉手之勞吧?”

錦衣的話,像是一簇小火苗,把李虛懷幾成枯木的心燃了起來,他說:“倒也是?!卞\衣說:“不然我們請他吃頓飯?”李虛懷說:“不用你出面,他就想打你的主意?!卞\衣不悅了,說:“既然你這么說,為什么還總是去跟他混?”李虛懷說:“你是你,我是我。他有那么多東西炫,我都沒有。但我有老婆可以炫?!卞\衣怒道:“原來你這樣想呀,不覺得齷齪嗎?”李虛懷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掩飾道:“這個純粹開玩笑的。我跟他根本不提你?!卞\衣說:“你可以提,我根本不在乎。”李虛懷說:“我在乎?!卞\衣說:“你自己說過的,你是你,我是我?!崩钐搼颜f:“反正這事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會找他。我的學術(shù)水平擺在那里,也完全可以不介意正教授副教授,只是一出門大家就會比。像高中同學叫馬古立是馬正雅,叫我就是李副雅,也挺難受?!?/p>

錦衣聽李虛懷這一說,不由得又笑了。李虛懷自己也覺得有點可笑。一晃也是好久前的事了,同學的聲音似乎立時在耳邊響了起來。

李虛懷給馬古立打電話,說是要請他出來喝酒吃飯。馬古立顯得很吃驚,說:“你想請我吃飯?莫非也對我有所求?”李虛懷只好說是。馬古立說:“錦衣來不?”李虛懷說:“她沒法來,帶團出去了?!瘪R古立說:“那好,我?guī)讉€人來。不然,我們兩個大男人吃起來多沒勁呀?!崩钐搼颜f:“沒問題?!?/p>

這天,馬古立帶去的人居然有李虛懷第一次見過面的詩人純玉和雨水。李虛懷說:“你沒叫田勞?”馬古立說:“叫了,說是要在家寫文章。就他那點墨水,天曉得靠什么招數(shù),居然哄了一幫蠢貨拜倒在他門下?!庇晁阈Γ骸白约憾颊f了,那些是蠢貨!”純玉附和道:“蠢貨還就信他哄,你換個有見識的,他們沒準罵死你。”馬古立說:“網(wǎng)絡自由,按說民智已開。卻未料民智不過是弱智?!崩钐搼颜f:“全世界都一樣。所以我們經(jīng)常說,普通人會用點加減乘除,應該就算不錯了,不要指望他們知道更多?!瘪R古立笑道:“別跟我們談數(shù)學,一談這個,我們都是弱智?!?/p>

大家又都一番哈哈大笑。

吃完飯去K歌,這是套路。李虛懷也熟了。他原先不明白為什么人們喜歡這種生活方式,又吵又鬧的,極讓人心煩意亂。但去過幾次,他便知道,K歌并非是為唱歌,純是想要發(fā)泄。沒有節(jié)奏,音準很差,嗓音怪異,扭捏作態(tài),都不是問題。只要敢唱,就受歡迎 。李虛懷弄懂這些后,也能拿起麥來吼幾聲。吼過后,果然覺得心里舒服了好多。馬古立常說,喜歡K歌的人,多半不會得抑郁癥。李虛懷想,或許真是如此。

倆女詩人的嗓子都不好,卻也都敢唱愛唱。馬古立自然總是先唱的那一個。他唱完,把麥交給女詩人,這倆人開始了對唱。李虛懷沒那么熱愛音樂,甚至也沒那么喜歡唱歌,但他每次被馬古立邀請時,卻也樂意同去。尤其是在馬古立帶女人外出的片刻,他心里甚至會涌動著一種興奮。但是如若馬古立或是田勞問他是否也帶女人出去刺激一下時,他每每斷然拒絕。李虛懷想,無論如何,不能背叛錦衣,這應該是底線。馬古立常常為此大笑,笑聲中滿是對李虛懷的不屑,令李虛懷頗為難堪,但他仍然堅持自己的想法。他想,一旦走上馬古立的這條路,恐怕自己就會回不了頭了。有一次,馬古立問他:“你覺得你這樣的生活方式真的更好?”李虛懷說:“反正我不想墮落。”馬古立說:“墮落的另一種解釋就是享受生活,就像吸毒,會讓人上癮?!崩钐搼颜f:“一旦上癮,就會失去更重要的。”馬古立說:“你覺得會失去什么?”李虛懷說:“錦衣?!?/p>

李虛懷想,其實他最怕的,卻正是馬古立最不在乎的。

馬古立唱完歌,交出麥,坐回到李虛懷身邊。李虛懷說:“最近我們學院又要開始評職稱了?!瘪R古立說:“這次你能上吧?都老同志了。”李虛懷說:“誰知道?大家都有門路。關(guān)鍵時候,人情比水平重要,你說過的?!瘪R古立說:”老兄你也別消極怠工呀?!?/p>

李虛懷不明白,心想這跟怠工有什么關(guān)系?但他還是說:“積極也沒用呀?!瘪R古立笑道:“其實你今天的表現(xiàn)就是積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找我?!?/p>

李虛懷有點慚愧,覺得自己的小辮子被馬古立一把就抓住了。他頓了一下,老老實實說道:“我的確是想找你幫忙。”

倆女詩人的歌剛好對唱完,馬古立被雨水拖起,沒顧上跟李虛懷回話,又與她對唱開來。李虛懷頗是厭惡那個雨水,卻又無力表達這份情緒,只好看著他們在屋子中央晃來晃去,完全沒有聽進他們在唱些什么。李虛懷心想,馬古立會幫忙嗎?抑或是譏笑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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