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野：用心善待時代，才能真正改變中國
2018-12-24 18:55魏含聿
南風窗 2018年26期
魏含聿
頒獎詞
賦予商業(yè)電影以現(xiàn)實主義批判性，引起大眾的情感共鳴和深入思考，導演文牧野做到了。將現(xiàn)實主義題材做得商業(yè)化，讓更多觀眾看到人性的光輝，感受到電影的力量，觸動現(xiàn)實的改善，電影《我不是藥神》做到了。
“《我不是藥神》拿了獎，獲得那么多肯定，我肯定開心??！”原本一臉正經(jīng)接受采訪的文牧野突然畫風一變，瞪著眼睛咧著嘴，像海豹一樣拍著手說：“好開心呀！”
《南風窗》記者并沒有對他的表現(xiàn)感到驚訝，只是哈哈一笑，畢竟他在幾分鐘前剛剛說過，生活中的他很幼稚。
盡管《我不是藥神》的編劇鐘偉也舉例證實了他的幼稚，但若不是親眼所見，真的無法把“幼稚”這個詞和出席任何場合都成熟穩(wěn)重的青年導演文牧野聯(lián)系在一起。
文牧野的幼稚和成熟有個分界線，叫電影。
一旦離開電影，他仿佛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八呗范紩矘渖希缓箢~頭上還帶著一塊兒樹皮。”聽見記者在電話這頭笑出了聲，鐘偉卻依舊是稀疏平常的口吻，“大家都會笑，我已經(jīng)習慣了?！?/p>
而只要和電影相關，無論是與人聊想法，還是實戰(zhàn)創(chuàng)作，他都會全身心投入，并且條理清晰地展示出自己成熟、完整的電影觀。
所以，短暫的幼稚過后，文牧野繼續(xù)冷靜認真地回答問題?！暗鋵嵲谖铱磥磉@部電影并沒有大家說的那么好，它還有很多粗糙的地方。只是中國缺少這樣的題材，作為第一部，大家的包容度會相對高一些?！?h3>“文保?！?/h3>
30億的票房，9.0的豆瓣評分，各類獎項拿到手軟?！段也皇撬幧瘛罚ㄒ韵潞喎Q《藥神》）成績?nèi)绱艘郏疃鄶?shù)國產(chǎn)電影難以望其項背，但并沒有讓文牧野感到很意外。
每個做電影的人都會有野心去把自己的電影做好，而文牧野和團隊做這個項目的初心就是要把這樣一個好題材做好。
怎樣才算好？
“讓更多的觀眾看到。”文牧野的回答總是簡單直白。坐在工作室的窗邊，他一身休閑，誠懇中帶點隨性。
在他看來，電影創(chuàng)作，特別是現(xiàn)實主義題材，就好比去弄破一個氣球。要么用一根針，針越尖，氣球越易爆；要么用一個鈍器，只要面夠大，向下壓的力度夠大，氣球也會爆。
《藥神》要做一個鈍器，就意味著要做成一個商業(yè)片。
第一版的劇本是偏文藝片風格的，但文牧野堅持要走商業(yè)化路線。題材本身是有空間做商業(yè)化創(chuàng)作的，既然能夠更加貼近大眾的口味，為什么不做呢？于是，觀眾的一哭一笑都在導演的規(guī)劃之中。
在他看來，電影創(chuàng)作，特別是現(xiàn)實主義題材，就好比去弄破一個氣球。要么用一根針，針越尖，氣球越易爆；要么用一個鈍器，只要面夠大，向下壓的力度夠大，氣球也會爆?！端幧瘛芬鲆粋€鈍器，就意味著要做成一個商業(yè)片。
“煽情”“升華”，這些被認為有些俗氣的詞，文牧野從不避諱。為什么不能煽情呢？他從不覺得煽情就是狗血，克制就是高級，畢竟電影只有讓更多人看到，才實現(xiàn)了拍這電影的目的。
“我一直認為哭和笑是電影的鑰匙，你哭，你笑，你產(chǎn)生情感共鳴了，我講的道理你就能聽進去了?！弊層^眾順暢地從頭看到尾，看到人性的光輝，感受到電影的力量，這是最重要的。
而“商業(yè)”和“現(xiàn)實主義”之間并非是對立的，能否將兩者巧妙結合，看的是導演的“手藝”，而“手藝”是需要時間打磨的。對此，文牧野很有耐心。
從拿到劇本的第一稿開始，文牧野耗時兩年，修改了三遍，才最終定稿開機。導演要比任何人都了解故事，比任何人都知道要怎樣的表演，比任何人都知道要拍什么風格，這才是時機成熟了。
“磨劇本的時候，我覺得鐘偉可能都要煩死我了。”文牧野笑言，他每天都要給鐘偉發(fā)50多條微信，或者干脆跑到他家去，一待就是一天。可事實上，鐘偉很欣賞他的工作態(tài)度，并認為這是最好的合作狀態(tài)—認真、高效。
除此之外，他們倆還經(jīng)常去長城腳下的農(nóng)家樂里“閉關修煉劇本”。鐘偉回憶說，有一次，他們一整天都在討論那么兩三句臺詞，“就是在吹毛求疵，但那個時候在文牧野腦中的不單是劇本，而是已經(jīng)有了電影畫面。”
其實，在開機前，文牧野的腦中不僅有了幾乎全部的電影畫面，也有了各種人物的具體形象。他直言，拍攝現(xiàn)場會出現(xiàn)的問題都來自前期準備不充分。但如果劇本夠好而電影拍得不好，便是導演的責任，“不都是導演喊的‘過嘛！覺得不好就不要喊‘過?。 ?/p>
不輕易喊“過”的文牧野在劇組有個綽號—文保保，因為他在劇組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們再保一條！主演徐崢非常配合，文牧野說拍多少條都服從，從而帶動著整個劇組的工作氛圍。
整部電影拍的次數(shù)最多的一個鏡頭是：警察曹斌抽著煙翻案卷，一共拍了36條。“拍到后來，周一圍抽煙抽得頭都暈了。”文牧野無奈地一笑，有歉意，無悔意?！氨Ｒ粭l”是因為他覺得還可以更好，事實證明，保的那一條確實更好。
這場戲不是重點場，但文牧野依舊不放過。因為重點場演員情緒都很飽滿，其實很容易過，反而是這種小鏡頭容易出現(xiàn)“車禍”。
沒有對手搭戲，演員的情感很難調(diào)動，就要靠細節(jié)來把控，翻檔案翻到哪張、什么時候翻、動作到什么程度、抽煙是什么角度、鏡頭捕捉的畫面到底對不對，這些細小的點，文牧野全都要恰到好處。
這份偏執(zhí)源于文牧野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在影片的導演特輯中可以看到，文牧野對于每一場戲的每一個點都有精準的設計，他可以清晰地指導演員“整個節(jié)奏再慢半個拍”“癱軟可以再夸張一點”。
正如演員譚卓曾在采訪中表示的，文牧野在拍戲前做了非常充分的準備，他的腦子里想好了拍攝的所有細節(jié)，沒人能把他問倒。
只有電影
僅執(zhí)導了一部長片，文牧野就達到了很多人一輩子都到不了的高度。用行話講，文牧野已經(jīng)“成了”。
故事最后的落點，充滿了光明和希望?！斑@個落點非常重要，當我們看了一遍世態(tài)炎涼的時候，是不是還相信這個世界是好的。讓觀眾走一圈之后，最終回到這個特別光明的點上，充滿希望地走出影院?！?/blockquote>順么？比起其他的青年導演，真的太順了！
“順么？”文牧野反問，緊接著，他又補充道：“我考了三年才考上電影學院的研究生?！庇浾呙靼琢怂难酝庵猓绻斋@前積累了大量的付出，順或不順就無法被定義了。
可是對于自己的付出或是遇到過的艱難，他不多說，不是不愿說，而是他都忘了那些不愉快了?！拔倚谋容^大，從來不記那些不開心的事兒?！闭f話已沒什么東北腔的他，此刻卻儼然有一副東北漢子的豪爽。
生活中的文牧野是個很樂觀、很陽光的人，可能唯一記得住的煩心事兒是，小時候是個成績不好的差生。“我特別知道爛人什么狀態(tài)，我從小到大都是倒數(shù)第一，就是被老師拽在講臺上坐的那個孩子，要么就是被扔在最后一排?！闭f起這些，文牧野的語氣聽起來倒是挺無所謂的。
他初中開始看電影，買的第一張碟片是《黑客帝國》，每周大概看五六部，當時就是純粹的愛好。
除了大量的買碟觀影，文牧野還喜歡看漫畫，家里有一面墻都是看過的漫畫書?！胺凑蠈W那會兒，耳機往耳朵里一戴，頭往桌子上一埋，就是看書?！蔽哪烈拜p描淡寫地說，不過現(xiàn)在回想起來，漫畫就是電影的分鏡頭嘛，看了那么多漫畫書，也算是打了個基礎。
高考成績290多，差點沒學可上。最后去了個三本，因為對電影感興趣，選了廣播電視編導專業(yè)。大一的時候用特別差的設備拍了個短片交作業(yè)，從來沒被表揚過的文牧野，被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表揚，夸他有天賦。
“從那一刻起，我就立志一定要做電影?！蹦鞘俏哪烈叭松械囊粋€高光時刻，“也是從那一刻起，我終于像個人似的?！?/p>
慢慢地，文牧野發(fā)現(xiàn)，除了做電影他不知道還能做啥，好像也做不了別的。就拍電影這事兒做得還可以，能養(yǎng)活自己，能獲得一些尊嚴。事實上，他的生活除了電影，也再沒什么可聊的事了。
“在生活方面他特別無聊。”鐘偉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文牧野總聲稱自己有了新的愛好，但在鐘偉看來那些都是“偽喜愛”?！氨热纾臀艺f他喜歡打游戲，他也確實有好多游戲機，他還會向我介紹哪一種是他覺得比較好玩的。但是我從來沒有見他玩過！”
除了游戲機，文牧野還買了很貴的照相機、很貴的音響，然而這些“玩物”的命運都一樣，閑置在家接灰用。鐘偉略帶“嘲諷”地說：“與其說他找到了新的愛好，不如說這個有收藏癖的人找到了新的讓他感興趣的收藏品?！?/p>
這么說來，唯一能算得上是實打?qū)嵉膼酆玫?，也就是電影了。工作是電影，愛好是電影，習慣也是電影。除去電影，文牧野的生活還剩下什么呢？他歪著腦袋、斜著眼睛、皺著眉頭、抿著嘴唇，非常用力地想了半天，也沒能想出個答案。
看他的樣子，記者心里想著，算了算了，“放他一馬”，還是聊回電影吧。
本土英雄
在北京電影學院念碩士時，文牧野師從田壯壯。有一次，田壯壯讓他思考一個問題：究竟是喜歡拍東西這個過程，還是拍完以后得到的結果？
這是一個挺尖銳的問題，簡單如文牧野也是思來想去才確定了答案：他享受拍東西的過程。
“想要被時代善待，就要用心去善待時代。感恩、樂觀、盡量創(chuàng)造自己的美好生活、不要抱怨、消化負能量。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改變中國，讓中國越來越好?！?/blockquote>所以，盡管《藥神》批判了現(xiàn)實中的一些現(xiàn)象，但也并非是為了批判而批判。文牧野創(chuàng)作的初心很簡單，就是講好這個“中國英雄”的故事，傳達出“善念”。
故事最后的落點，充滿了光明和希望。“這個落點非常重要，當我們看了一遍世態(tài)炎涼的時候，是不是還相信這個世界是好的。讓觀眾走一圈之后，最終回到這個特別光明的點上，充滿希望地走出影院?！?/p>
電影是大眾文化，電影和電影導演的文化責任非常重要。文牧野一直以來的創(chuàng)作原則是：用真誠的態(tài)度，做動人的電影，讓觀眾看完電影以后充滿希望地走出電影院去面對生活的困難。
電影可以影響人，但卻難以憑一己之力改變國家或改變社會，他也沒有這樣的野心?！半娪耙欢ㄊ琼槕獣r代、反映時代的，它可以提出問題，但不要寄希望于一部電影就可以改變世界。”文牧野的電影觀很通透。
從在學校拍攝作業(yè)短片開始，文牧野就在做現(xiàn)實主義題材。賈樟柯導演曾說，世界上只有一種主義，就是現(xiàn)實主義。他十分贊同。做現(xiàn)實題材，就要取材于現(xiàn)實。文牧野的手機上安裝了近乎所有的新聞App，每天他都會把每一個App的社會板塊看一遍。
而在實操時，平衡現(xiàn)實與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是要將娛樂性、社會性、靈魂性，三性統(tǒng)一。
娛樂性是指觀眾是否覺得好看，能否跟住劇情的發(fā)展，娛樂性越飽滿，越能一直走到最后。但是觀眾不可能只訴求娛樂性，還要訴求社會性和靈魂性。
社會性是指觀眾看完電影以后是否會去和別人討論電影的內(nèi)容，電影能否引起公共性議題。靈魂性指的就是人的救贖，靈魂性上是否有共鳴，也決定了觀眾是否會一看再看。
三者之間會在一定程度上存在此消彼長的關系的，關鍵看如何平衡?！捌鋵嵑玫碾娪耙膊皇欠且齻€全滿，關鍵在于如何平衡和取舍。很多人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電影做得不好看?！蔽哪烈昂芮宄约阂裁矗运麑Α端幧瘛返亩ㄎ缓苊鞔_，娛樂性和社會性要盡力追求滿分，靈魂性則可稍放一些。
讓觀眾們相信中國是有英雄的，并且愿意相信中國正在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文牧野認為這是《藥神》最大的現(xiàn)實意義。他對“褒獎段落”的運用，也體現(xiàn)了他對塑造“中國英雄”的渴望。
“褒獎段落”是所有“英雄電影”必須有的升華，“說俗一點，我當個‘英雄你得給我一個出口，讓我覺得沒白干這事兒。”其實這種手法國外已經(jīng)用爛了，但是國內(nèi)還沒有人用“。褒獎段落”這個詞，是文牧野研究過所有相關東西以后自己給起的名字。
雖然很多平民英雄—像電影的“原型”程勇，是“被逼出來的”，但是我們依然需要這種信念般的存在，它使我們可以擁有強烈的情感共鳴。電影跟觀眾最緊密的共鳴，不來自品位、批判精神，甚至不在于價值觀，而是情感。只有產(chǎn)生了巨大的情感共鳴，這個電影才能真正抵達心靈深處。
“想要被時代善待，就要用心去善待時代。感恩、樂觀、盡量創(chuàng)造自己的美好生活、不要抱怨、消化負能量。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改變中國，讓中國越來越好?！蓖庑斡悬c兒痞又有點兒萌的文牧野，內(nèi)心全是陽光。
導演的價值取向，深深潛藏在電影的基調(diào)里。拍有溫度的電影，塑造中國自己的英雄，文牧野認為這是他作為導演應該要做的事兒。
文牧野
出生于1985年，中國內(nèi)地導演、編劇，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學歷。2018年，執(zhí)導現(xiàn)實主義題材電影《我不是藥神》，憑借該片獲得第55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最佳原著劇本獎等多個獎項。該片獲得澳大利亞影視藝術學院獎最佳亞洲電影獎，是中國首次獲得該獎項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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