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深秋,霜重。開學兩個多月了,長灣中學初中二年級還沒有語文老師。
冬至過后,來了一個老頭兒。
校長講:這是黃老師。
馬臉,黑色邊框眼鏡,瘦,高,披著一件舊大衣。
黑板上寫上了: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永順的口音有些夾舌,黃老師自然就把“三味書屋”讀成了“鮮味書屋”。教室一片笑聲,有同學學舌“鮮味書屋”,繼而哄堂大笑。
“野”是崆峒山老祖宗留下的,幾千年不曾改變———黃老師懂得,他笑笑:“三(鮮)味,味道多?!?/p>
“你們講下,味道靠什么感覺出來?”幾乎是異口同聲:“嘴巴。”黃老師拍掌,大體是鼓勵吧?!罢n文中有哪些句子是用嘴巴感覺的?你們找一下,我喝口水?!秉S老師進來時,的確是拿了一個瓷缸,有些黑不溜秋,顯然用了些年頭了。同學們在書上找出了“又酸又甜的覆盆子”。黃老師在黑板上寫上這句話,后面板書:嘴巴。
“記住,大家又學到了一個新的知識———觀察角度?!蓖诎迳系乃膫€字“觀察角度”,同學們搖頭,望著我。我是學習委員,他們認為我最聰明,實際上我也是“蛤蟆跳到鼓上”。黃老師拿起瓷缸,抿了一口,顯然很是受用。同學們抓耳撓腮,想不出黃老師下一句究竟會說什么。
茶缸放下,雖然輕,終究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黃老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排列著一組詞語:眼睛,耳朵,手。他望著我們:“作者就是用它們去觀察的,找找,觀察到了哪些新鮮玩意?”可能,就這個提示,撥動了同學們的某根神經。我們開始仔細看課文了。這一看,就有了些門道,于是眼睛有了“顏色,形狀”,耳朵聽到了“鳴蟬長吟,油蛉低唱,蟋蟀彈琴”,手摸到了“光滑的石井欄”……
咦,語文課不是認生字,老師讀課文,同學們讀課文,老師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不知什么時候,黑板上出現了:眼睛———視覺;耳朵———聽覺;手、皮膚———觸覺;嘴、舌頭———味覺。
“生活不能缺少它們,寫作文得靈活運用這些器官,爹和媽給的———知道不?”我不知黃老師說的什么。不,也許我應該知道。
課堂是這樣結束的:“魯迅把百草園描繪得這樣美,源自作者內心的歡喜。如果同學們也有一種喜歡,就可以留住一個世界———童年、少年、青年的世界?!?/p>
我不知道,這樣的課堂是不是一種感染,于我,卻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沖動:我也一定會讓“鳴蟬長吟,蟋蟀彈琴”的———以后幾十年的文學夢,就在這里,一個狹小的教室,被一個連普通話都說不標準的老頭兒開啟了。
后來,黃老師告訴我,讀書是“養(yǎng)”出來的,是內心的美好與爛漫,是聚精會神后的敬意和莊嚴。如是,百草園在,教育就沒有疼痛,文學就可以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