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穎
四十年,對于浩瀚的宇宙和無盡的時間來說,是短暫的,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四十年,對于漫長的人類發(fā)展史來說,只是生生不息綿延不絕中的短暫一瞬;四十年,對于一個人來說,卻充滿了時間的重量和生命的厚度;四十年,對于一個國家和民族來說,正是奠定發(fā)展方向的重要時段……
四十年,可以讓一個人從嬰兒走到中年,從幼稚走向成熟;四十年,足以讓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不斷感受宏大時代中的細(xì)微變遷,并用心記下人生中那些難以忘懷的點點滴滴——而這些看似瑣碎、只屬于個人經(jīng)歷的點滴小事,已然映照出了一個時代的重大變革,一代人的心路歷程。
一
搖一葉記憶的輕舟,逆著時間之流而行。穿過奔騰不息的歲月,我在夢中常?;氐叫〈羼v足。
我十歲之前的日子,都是在這個小村子里度過的。它只是新疆遼闊大地上眾多小村子中的一個。對外人來說,它或許是微不足道、可有可無的,但于我,它是我童年時代的全部世界,是我生命根脈的所在地,是我一生記憶與情感的源頭。
小村子沒有確切的名字,我記事起人們稱之為 “三大隊四隊”。我離開很多年后,小村有了一個新名字“舊西戶村”,但生活在那里的人們?nèi)匀涣?xí)慣地稱其為“三大隊四隊”,這個稱謂,儼然是一個時代無法抹去的印記,深深地烙在了小村的肌體里。
小村位于巴里坤哈薩克自治縣大河鄉(xiāng)(現(xiàn)為大河鎮(zhèn))。
大河鄉(xiāng)里并沒有一條寬闊的大河,只有四道澆地用的大渠,將一個個小村子連接起來,其中最大最遠(yuǎn)的一道渠被稱為“干渠”,其余的被稱為二渠、三渠和四渠。一年中,只有澆糧食地的時候,渠里才會有水流奔騰而過,其余的日子里,它們都是空蕩而安靜的。
一大片濕潤潤的草地,連接著大河鄉(xiāng)與巴里坤縣城之間的漫長距離,這片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草湖”的地方,其實就是有名的巴里坤大草原。潤澤這片草原的是一條由泉水形成的淺淺河流。
這條泉水形成的河流,正是“大河鄉(xiāng)”這個名稱的來源所在。據(jù)老輩人講,他們還是娃娃時,草湖里的草長得比一個大男人還要高,大河里的水大得很。
大河鄉(xiāng)由一個又一個的生產(chǎn)隊組成,一個小村子就是一個生產(chǎn)隊。每個村子里也就幾十戶人家,卻都有著自己的大姓人家和小姓人家。每個村子都不太大,都是一個個獨(dú)立的小世界,一代又一代的村民在各自的村子里過著自己的小日子,酸甜苦辣也罷,平平淡淡也罷,都是一生。
我兒時有過很多夢想,其中一個夢想就是能從大河的東頭走到大河的西頭,我對那一個又一個聯(lián)結(jié)緊密又各自為陣的小村子充滿了好奇:那里都生活著哪些人,他們都過著什么樣的生活?這個一直沒有實現(xiàn)的夢想導(dǎo)致我成年后常常做著同一個夢。夢中,我從自己的村子出發(fā)往西走,終于看到了最西邊村子的模樣,然后,我就一直走呀走,卻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村子里了。
一年之中,總有一些事情將東邊的村子與西邊的村子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那都是人一生中無法躲過的一些時刻——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這些并不是常常發(fā)生的事情,如一塊石頭猛然投入寧靜的湖面中,蕩起的漣漪層層擴(kuò)大,直到很長時間之后才會漸漸歸于平靜。這些石頭會在漫長的平靜之中悄悄蓄積力量,等待著下一次投入湖面的時機(jī)。這些構(gòu)成各村之間彼此走動的重要事件,也是村民們除去過年的最大節(jié)日,只是這些年之外的節(jié)日,有的被歡樂充滿,有的則被哭聲拉長。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單調(diào)的生活,貧乏的飲食,讓很多村民的眼神看上去有些遲鈍,各地的口音在這里混雜之后,都以厚重的新疆土話為底色,這給本來就長得“土”的大河人,又增加了口音上的“土”。
二
我漸懂人事時,才一點點明白,原來大河的小村并不是我真正的家,只是我爺爺奶奶的家,我是暫住在這里的,我的父母在遙遠(yuǎn)的烏魯木齊。而我,對那個只去過一兩次的大城市根本不感興趣,我更愛大河,這里有我熟悉的一切。
那時我還太小,不知道大河是貧窮和匱乏的,也就不能理解為什么大媽總給我臉色看,她不高興時就說我是“黑戶娃”,說爺爺奶奶兩個半勞力的口糧他們自己都不夠吃,還要養(yǎng)我這個“黑戶娃”??墒谴蟮鶎ξ液芎?,他常常偷偷從我大媽吊起的籃子里切下一片饃饃塞給我奶奶,如此,便讓我擁有了一個和堂哥堂弟們一樣美好的童年——在那一小片烤得脆香的饃饃中,反復(fù)咀嚼著童年一去不返的永恒滋味。
和村里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大爹也是一個字都不識得。他很為我因?qū)W業(yè)有成在大城市里安家的父親感到自豪,對我父親的人生充滿了向往。他知道自己這一生是無法走出大河了,便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女身上,指望有一天他們也能學(xué)業(yè)有成,像我父親一樣在大城市過上體面的生活。
可是,我大爹的四個孩子似乎都不是上學(xué)的料,我堂哥只上到小學(xué)五年級就死活都不肯到學(xué)校去了,他寧可跟著大人去地里干活,也不愿意拿出紙和筆學(xué)習(xí)。我的大堂弟連續(xù)上了五年小學(xué)二年級之后,仍然拖著兩管鼻涕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卻怎么也踏不到升往三年級的階梯上,家人們只好無奈地放棄了。二堂弟總是不聲不響,看上去非常聽話,卻也是上完小學(xué)就不能往上讀了。
最后,全家人只好把希望放在了小女兒身上。嬰兒的眼神本是最純靜的,但我的小堂妹長到四歲時,蒙在她眼里的那層淡淡的云霧才漸漸退去,我奶奶嘆息道:“這個娃看上去一點兒也不靈醒,將來也不是塊上學(xué)的料哦!”
與他們相比,我簡直是小村里的奇跡。我六歲就上小學(xué)了,每個學(xué)期都能考出較好的成績。我皮膚白皙,性格活潑,能說會道,而且我很小的時候,就會看著大人的臉色行事,因此很受奶奶的寵愛。
我大媽總有她自己的說法:“人家是大城市的娃嘛,我們的娃咋能和她比?再說了,人家將來終究是要回大城市的嘛! ”
多年后我才漸漸明白,當(dāng)年小村里很多人的婚姻都是親上加親組成的,我大爹大媽的婚姻也是如此。雖然我的堂哥堂弟和堂妹們都是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健全人,也沒有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但他們在語言表達(dá)上卻顯得有些笨拙,兩個堂弟都有些口吃,他們在求學(xué)路上也都沒有走得太遠(yuǎn)。
但我奶奶對這一切已經(jīng)非常滿意了,她總說:“還是新社會好呀,新社會這些娃娃都能上學(xué),比我們強(qiáng)多了,比他們大字不識一個的大大和媽媽強(qiáng)多了?!?/p>
三
大河的土地是貧瘠的。與所有的小孩子一樣,我自懂事起,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從哪里弄些好吃的,好讓自己沒有油水的肚子得到一點兒滋潤,好讓自己饞得什么都想吃的嘴巴過過癮。
但有什么可吃的呢?大河的土地里長不出更多的東西,除了小麥,就是土豆、大白菜和蘿卜。人們都說,這是因為氣候的原因,說大河的天氣太冷了,只能種活這些東西。
胡蘿卜成熟的季節(jié),是娃娃們的節(jié)日。提前幾天,我和小伙伴們就開始在地邊蠢蠢欲動。挖蘿卜的日子終于到了,大人們還沒有走到地里,我們就搶先到達(dá),悄悄從地邊拔一個胡蘿卜出來,在袖口隨便擦一下泥土,就往嘴里送。
脆生生一口咬下去,那個甜呀!真是勝過了世上的所有!現(xiàn)在想來,一個生胡蘿卜能有多甜呀?但那時,為了能嘗到一點兒甜味,我們真是想盡各種辦法。
聽說打井水時,如果水桶從井里出來后不落在地上,里面的水就會很甜。夏日里,我和小伙伴們便巧妙地避開大人們打水用水的高峰期,圍在井邊打不落地的井水喝。
一群娃娃的力氣總是有限,要想水桶不落到地上,就不能讓桶在井里裝滿水,所以,我們只讓桶輕輕地在水面上吃上一點兒水,就趕緊往上提。
這樣提出的井水剛剛蓋上桶底,卻無比珍貴。水桶出井的那一刻,好多雙小手托著水桶不敢放,每雙眼睛里都充滿了向往,七嘴八舌地喊著:“抓好了,可不能讓桶落地呀,桶一落地里面的水就不甜了?!?/p>
于是,那個水桶在伙伴們高高舉著的手里,經(jīng)過一張張嘴巴。一個小伙伴喝時,另外的小伙伴就眼巴巴地看著,并一個勁地問:“甜嗎?甜嗎?”
我們每個人都滿懷期待地喝下一口,然后細(xì)細(xì)品嘗……喝過的小伙伴像吃過什么好東西一樣,心滿意足地擦一下嘴,幸福地感嘆道:“真甜呀!”
有時候,不小心讓水桶落地了,我們便會喪氣地倒掉里面的水,嘰嘰喳喳地重新把桶放到井里。
每次看到一群娃娃聚到井邊,總會有大人過來驅(qū)散我們。起初我不明白是為什么,后來有小伙伴告訴我,他們聽父母說,在我們這幫娃娃還很小的時候,村里的另一幫娃娃在井邊打不落地的井水時,一個男娃娃將一個女娃娃推到了井里,幸虧大人發(fā)現(xiàn)及時,才避免了一場悲劇。
四
一條長長的土路,是大河通往縣城的唯一通道,土路兩邊是遼闊的草原。平日里,那條路是孤獨(dú)空寂的,偶爾有結(jié)伴而行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你追我趕著經(jīng)過,他們飛揚(yáng)著的青春便有了與父輩們不同的色彩,也瞬間賦予了這條土路全新的生命的激情。
有時候,是一輛毛驢車急急地在土路上走過,那定是去遠(yuǎn)處草灘上拾些牛糞或者挖些野菜的人。
一年中,只有逢年過節(jié)和秋收后,土路上的毛驢車才會多起來,大河人(多是老人帶著小孩子)從各自的村子套上毛驢車出發(fā),他們要到城里逛一逛,或是去參加一場婚禮,或是去走親戚。
小毛驢慢吞吞地負(fù)重前行,趕車的爺爺并不急,任它晃晃悠悠、不緊不慢地走著,奶奶和我裹著厚衣服坐在驢車上。我們從太陽剛剛露頭就出發(fā)了,直到太陽曬到頭頂,才看清楚城墻的輪廓??h城漸漸近了,坐在驢車上的我剛好睡醒了一覺,興致勃勃地對著身旁的草湖大聲叫喊:“上城了,上城了,娃到城上逛去了!”
突然,幾輛自行車打著一串串清脆的鈴聲飛一般地過來,自行車上小伙子大姑娘的說笑聲猶在耳旁,再看時,已經(jīng)成了一個個漸漸遠(yuǎn)去的影子。
我在毛驢車上眼巴巴地看著他們,頓時失去了進(jìn)城逛的興致。那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盼望自己能趕緊長成一個騎在自行車上飛一般前行的大姑娘。
縣城似乎近在眼前,卻又一直遠(yuǎn)在前方。那時,小村是緩慢的,大河是緩慢的,童年是緩慢的,一切似乎都是緩慢的。
后來的一天,一個龐然大物帶著比自行車更快的速度,猛然打破了我的童年。
那一天,也是在進(jìn)城的土路上,也是在毛驢車上,一切似乎與往常一樣,但又有些不同,我豎著耳朵警覺地聽著,聽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那聲音越來越近,我本能地把頭向后轉(zhuǎn)去。一個巨大的東西山搖地晃般地轟隆隆而來,它的龐大中充滿了霸道——土路上所有的毛驢車都靠在路邊上給它讓道,小毛驢被驚得揚(yáng)起了蹄子,趕車人趕緊跳下車緊緊抓住小毛驢的韁繩,并用身體擋住它的頭,防止它嚇驚之后飛奔。
轉(zhuǎn)眼之間,它就不見了,而它揚(yáng)起的塵土還沒有完全落定……
后來我才知道,這個龐然大物叫汽車,我那天看到的是一輛大卡車。
自此,我常常望向那條通往縣城的土路,一天之中,間或有一輛大卡車經(jīng)過,它揚(yáng)起的塵土讓我在小村就能看到。之后,我的思緒便隨著那揚(yáng)起的塵土飛向遠(yuǎn)方。
五
1980年春節(jié),在我生命中格外清晰,那是我在大河過的最后一個年。春天雖已臨近,嚴(yán)寒卻依舊緊緊包裹著整個村落。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都沉浸在一年中難得的一頓美食之中,肉香在村中彌漫。
看著孫輩們圍在盛滿肉片白菜的大盆前大口吞吃,奶奶仍如往年一般嘆息道:“年好過,月難過呀!”
“年好過,月難過呀!”這句話幾乎貫穿我在大河的整個童年歲月,從不同人的口中說出來,也讓我明白了大人們過生活的不易。
那個除夕,分明有一種不一樣的東西正在空氣中發(fā)散開來,帶著隱隱的、與往年不同的喜慶。爺爺和大爹圍著火爐說著閑話,看似隨意的聊天中透露著一個讓種地人做夢都想不到的喜訊——地要回到個人手中了,要包產(chǎn)到戶了。
那時我并不知道,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已經(jīng)悄然吹向這個偏遠(yuǎn)的小村了。這意味著,奶奶爺爺兩個半勞力也會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莊稼地;這意味著,我這個村中的“黑戶娃”不用再看大媽的臉色吃飯了,奶奶爺爺那塊地里的收成足夠讓我們每天都吃上一頓清油潑蒜拌拉條子了;這意味著,小山村里的農(nóng)民從此要過上好日子了。
春節(jié)后不久,傳來父母八月份要將我接回烏魯木齊的消息。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時而沉浸在對大城市的向往中,時而沉浸在對奶奶爺爺?shù)牟簧嶂?,在交替變化的情感中,我?qiáng)烈地感受到了小村子里從來沒有過的一種變化。
仿佛在一夜之間,村子里的人都變了。大人們喜氣洋洋地互相串門,爭著說自己聽來的馬上就要發(fā)生的大改變,他們充滿憧憬的眼神和語調(diào)讓多數(shù)時間里只聞雞鳴犬吠的小村活躍起來。小孩子們也放下自己的各種游戲,從角落里冒出頭來,眼巴巴地望著大人們,似懂非懂地聽著他們的話,盼望著從此能吃上好多好東西。
六
1980年的烏魯木齊并沒有我想象中的繁華和氣派。我在心里暗暗想:村里人成天向往的大城市不過如此嘛!我上學(xué)的學(xué)校,也沒有我向小伙伴們炫耀的那樣如水晶宮一般全是由玻璃制成的。
父母家在一排低矮的窯洞中,做飯吃飯都在院子里搭起的簡易棚中進(jìn)行。公共廁所離家有些距離,白天可以跑過去上,晚上只能在家解決,尿盆成為每家的必備品。最讓我痛苦的是,每天清晨,我都必須把尿盆端到有下水道的地方去倒。這項光榮的任務(wù)在我回到父母身邊不久后,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身上。
大城市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擁擠。白天,一家五口擠在一張小桌前吃飯;晚上,一家五口擠在兩張床上睡。
沒有奶奶家大大的院落讓我盡情玩耍,沒有奶奶家寬敞的土炕讓我隨意翻滾,我就此告別了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童年歲月,開始了緊張擰巴察言觀色的少年生活。
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父母是陌生的,兩個弟弟是陌生的,新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也是陌生的。
大河,成為我夢中常常回到的地方。
歲月不斷向前流淌,似乎每一天我都能感受到一種變化,這變化如我正在成長發(fā)育的身體,悄無聲息又不可阻擋。
一年后,我家搬到了寬敞一些的平房中。幾年后又搬進(jìn)了樓房。這個過程中,我從高中的課堂一步踏入紡織廠,和母親一樣成為眾多紡織女工中的一員。這一切距我離開大河到烏魯木齊,僅僅過去了七年。
這七年中,只要有機(jī)會,我就會飛一樣回到大河,回到奶奶爺爺?shù)纳磉叀?/p>
大河也在變。但大河的變是緩慢的,猶疑的,是走一走向后看一看的。我那時已經(jīng)有所覺察,可是我說不出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每次回到大河都能真切地感受到。我離開時,吹向大河的春風(fēng)已經(jīng)從最初微弱的、不易察覺的,變得越來越強(qiáng)勁、越來越有力了,它正在把纏繞在大河人心中的迷茫和疑惑一點點吹散。
七
1990年春的一天,大堂弟突然來到我家,這是讓我們一家人萬萬沒有想到的。大堂弟說他在大河待不下去了,想出來闖一闖;他說他臨走時沒有給任何人說,包括疼愛他的奶奶爺爺;說他眼看著就二十歲了,要是按父母的意思在大河娶妻生子,他這輩子就完了。他不想和父母一樣,在大河種一輩子地。
我驚奇地看著大堂弟,驚嘆他是如何僅憑著我寫給奶奶爺爺?shù)男胖械牡刂?,就在偌大的烏魯木齊找到我家的。他憨憨地一笑,說:“鼻子底下不是長著一張嘴嘛!”
眼前的大堂弟早已不是那個拖著兩管鼻涕、說話有些結(jié)巴、一直在念小學(xué)二年級的少年了,他已經(jīng)長成一個神采奕奕的青年了,盡管他身上有著抹不掉的農(nóng)民印記,說出的話是土得掉渣的大河話,可是,他青春的神采卻散發(fā)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光芒。我想,這光芒在我大爹的身上也一定有過。
我問大堂弟:“你只有小學(xué)二年級的文化水平,在烏魯木齊能干啥?玩上幾天就回去吧!”他卻說:“姐,我有的是力氣,只要不種地,讓我干啥都行!”
大堂弟以他的執(zhí)著和能干在烏魯木齊謀了一份職業(yè),并憑著自己的不斷努力在烏魯木齊站穩(wěn)了腳跟,娶妻生子,小有積蓄后又買了一個帶小院子的平房,過上了與他父母完全不同的生活,享受著在大城市里擁有一院平房的愜意,讓我和弟弟們很是羨慕。
幾年后,堂哥也來到烏魯木齊。堂哥比大堂弟的腦子靈光些,卻不如他肯干。他在烏魯木齊前后換了幾次工作,后來成為一名送報員,并以他憨實的性格贏得了一個姑娘的心。
不久,從大河傳來讓我們大吃一驚的消息:剛剛十七歲的小堂妹,竟然跟著到村里做木工活的江蘇小伙子私奔了……
此時,二堂弟已經(jīng)帶著妻子,隨著遷往哈密的包地大軍離開了大河,在另外一片沒有自家祖墳的土地上種起了棉花。
那些年,我只顧在自己的事情中忙碌,很少回大河,但大堂弟和堂哥的先后到來,小堂妹跟著小木匠的私奔,以及二堂弟到哈密包地種棉花的事情,讓我隱隱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喜憂參半的情感。
喜的是,大河的新生代正在脫離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以土地為生、以“老婆孩子熱炕頭”為目標(biāo)的人生追求。他們四散開來,到更加廣闊的天地中去探尋自己的人生價值,邁出了可喜可賀的第一步,這是發(fā)生在大河人心中的變化,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dá)清晰的一種變化。
憂的是,我年邁的爺爺奶奶,該如何承受孫子們不在身邊的孤獨(dú);我正在失去勞動力的大爹大媽,該如何以衰老的身體種植孩子們留下的土地,并在日思夜想中等待著一年中只有春節(jié)時才有的合家團(tuán)圓。
八
春風(fēng)一年年柔和而強(qiáng)勁地在大河上空吹過,吹進(jìn)大河人眼可見、心可感的地方,改革開放的浪潮從起初的微微翻動到后來的波濤洶涌,大河人的內(nèi)心開始松動,思想開始活躍,以往蒙在他們眼中的那層迷霧漸漸散去,他們看到了更遠(yuǎn)的未來。那是一種全新的人生突圍——他們不會再沿著父輩的足跡日復(fù)一日地圍著小村進(jìn)進(jìn)出出,從青春年華走到垂垂老矣,最后走向北戈壁,成為一座新墳的主人。
春風(fēng)將大河之外的訊息吹向小村,將世界帶到他們面前,他們中的一些人選擇離開,到更加廣闊的世界中去闖蕩。他們到達(dá)哈密,到達(dá)烏魯木齊,或包地搞成片種植,或包工程,或合伙買車跑運(yùn)輸……
起初他們只是想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漸漸地,他們想改變整個家族的命運(yùn)。他們先是一個人安頓下來,然后接走妻子兒女,再接走父母,最后帶著兄弟姐妹一起離開小村。他們徹底告別了村里四平八穩(wěn)的生活,在另一片天地中闖蕩……
他們每個人都是春風(fēng)吹向遠(yuǎn)方的一?;鸱N,以星星之火的態(tài)勢在大河之外的各個角落大放異彩。他們身后,是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大河。
從那時開始,大河的每個村子里都很少看到青壯年的身影,即使是陽光燦爛的白天,整個村子也寂靜得如同黑夜一般。偶爾有個身影從村子里走過,那是一個老人蒼老孤獨(dú)的身影;偶爾有一個孩子從村子里跑過,他稚嫩的笑聲會在空蕩蕩的村落里回蕩很久很久……
那些空下來的房子由于長久沒人住,年復(fù)一年中漸漸朽了,荒草長滿院落,屋頂上長出小樹。小村的生機(jī)漸漸弱了。留在村中的多是老人和小孩,老的帶著小的,小的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會被父母接走。有些老人愿意跟著孩子去往別處,有些老人執(zhí)著地守在大河的小村里,在無邊的寂靜和兒女匆匆趕回的過程之中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
我大爹大媽完整地經(jīng)歷了這個過程。
有一年我回去時,他們正帶著三個孫子在大院子里進(jìn)進(jìn)出出,屋頂上裊裊飄蕩的炊煙,讓我大爹的家看上去充滿了生機(jī)。兒女們都不在身邊,但有三個孫子的陪伴,二老的生活顯得充實而又忙亂。
那時,他們還堅持自己種地,雖然現(xiàn)代化機(jī)械的投入免去了他們翻地、播種、收割的辛苦,但澆水這件事還得他們自己親自去做。那天吃過午飯,村中有人來喊,馬上要輪到他家澆地,讓他們趕緊到地里去。
明晃晃的太陽下,我陪著大媽去地里。我看著她穿上長長的雨靴,站在地里吃力地打開水渠邊上的一個缺口,讓水流到自家的地里,之后,又吃力地把缺口封上。我蹲在地邊,除了看著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花白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佝僂著的腰和一臉深深淺淺的皺紋,在陽光下格外顯眼。我不知該說些什么才能安慰到她。
她似乎明白我的心意,轉(zhuǎn)過頭對我說:“我不來澆地咋辦呢?你大爹身體不好,走路都費(fèi)勁,咋能澆地?孫娃子們又小,他能在家里照應(yīng)著就行了?!弊詈螅执舐晫ξ艺f:“娃兒,你說我總不能把你哥你弟他們從城里叫回來澆地吧?!?/p>
后來,我大爹大媽帶著的三個孫子都到了入學(xué)年齡,一個接一個地被兒女們接走了。
我再去看他們時,我大爹拄著一根拐杖,呆呆地坐在院門口??吹轿?,他蒼老的臉上有了深深的笑意,眼中卻分明盛滿了淚水。他說:“丫頭,你可來了,我天天在這盼呢,可盼來你了!”其實我知道,大爹盼的不僅僅是我。我勸大爹大媽到烏魯木齊的兒女那里去養(yǎng)老。大爹說:“我們都走了,那些地咋辦呢?這院房子咋辦呢?這都是當(dāng)年辛辛苦苦置辦下的家當(dāng)呀!人走了,就撂荒了?!彼麄兊牡匾呀?jīng)包給村里的種植大戶去種了,但每年他們還會佝僂著腰,在房前屋后種上幾排土豆和向日葵,并在秋收時裝好土豆、剝好葵花籽,等待著兒孫們一起回來過個團(tuán)圓年。
和我大爹大媽一樣,村里的很多老人最終都選擇留在村里。傍晚時分,他們會在大河的晚霞中,思念著小村曾經(jīng)的人聲鼎沸和雞鳴狗吠……
那次離開時,我為大河未來的命運(yùn)深深擔(dān)憂。
九
日子流水般過去。2008年秋,我以記者的身份到巴里坤采訪,工作完成之后,我急切地回到夢中的大河。
大河依然是美麗而深沉的,即使是草黃葉落的秋季,大河依然以她獨(dú)特的美讓我沉醉其中。大河的美是沉靜的,是不事張揚(yáng)的,仿佛她明明知道自己的價值卻從不言說,只等著那些被她哺育長大的人們自己去發(fā)現(xiàn)。
長年生活在大河的人,對她的美是視而不見的,就像我們常常發(fā)現(xiàn)不了父母的優(yōu)點,只有等到他們真正離開后,才會回想起那一個個溫馨且難以忘懷的片斷。
大河的美在于,她愿意不斷地更新自己。她生命中老舊的、無法與時代合拍的部分,正在一點點從她的肌體中脫落;她生命中全新的血液和力量,正隨著時代的浪潮漸漸充滿。而給予她這一切的,正是那吹向她、一直讓她沐浴其中并讓她脫胎換骨的春風(fēng)。
一條寬闊的柏油路從縣城通往大河,柏油路上車流不斷。之前的土路躺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見證著一段過去的歲月。我在縣城搭了一輛出租車,僅僅用了二十分鐘就到了小村口。小村前的那排白楊樹又長高了。一些東西已經(jīng)從人們的生活中退場,又有很多東西逐漸進(jìn)入了小村人的生活。毛驢車成為生活中的古董,放置在院落一角已經(jīng)多年。小毛驢成為村里的稀罕物。一些人家的門口停著一輛或幾輛摩托車,還有一輛小汽車停在村口。
此時的大河,從外表上看,似乎和我當(dāng)年離開時沒有什么兩樣,但一些東西已經(jīng)被時光帶走了。奶奶爺爺已經(jīng)去世多年,我和奶奶爺爺住過的老屋,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拆掉了。老屋空寂的小院里曾盛滿我童年無數(shù)的歡樂與期待,此時,它在完成世間的所有使命后成為一堆廢墟。它最繁華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了。我在老屋前久久駐足,這個我一生都不能忘卻的地方,自此只能在夢中完整而充滿生機(jī)。
在巴里坤縣,不光大河這樣,其他的一些鄉(xiāng)鎮(zhèn)也面臨著同樣的情況,經(jīng)歷著同樣的事情。有人說這就是時代的變革,無人可擋,無人可攔,我們只有順著潮流往前走。也有人為巴里坤的這種狀況發(fā)愁,他們說得想想辦法,如果這樣走下去,總有一天人走光地摞荒,整個村子會成空,曾經(jīng)的人間氣息會被塵土完全掩埋掉。那時,巴里坤的鄉(xiāng)村會是什么樣子?沒有人敢想。
十
吹向大河的春風(fēng),一年年帶來全新的理念,一年年把舊有的一切悄然洗滌。
一項“留人工程”在巴里坤全縣展開。巴里坤縣的決策層已經(jīng)認(rèn)識到:要想留人,就得先留住他們的心,而要留住他們的心,就要改變他們的居住環(huán)境,讓貧瘠的土地結(jié)出豐碩的果子,讓巴里坤人居住的地方美起來,讓他們的腰包鼓起來,讓他們的心靈豐滿起來……
于是,一場變化在巴里坤大地上掀起。這種變化,先從縣城開始。那些日子,全縣的干部除了正常的工作,每天都要參加義務(wù)勞動。他們拆掉一排排舊房子,建起大公園——把一個曾經(jīng)臟亂不堪的地方,變成了一個承載著巴里坤悠久歷史文化資源和人文景觀的“蒲類大觀園”,緊挨著“蒲類大觀園”,又建起了縣城第一座四星級酒店“蒲類大酒店”。
一場變革在巴里坤縣的各個鄉(xiāng)鎮(zhèn)全面掀起,大河當(dāng)然也在其中:土地流轉(zhuǎn),大戶承包,連片種植形成規(guī)模,特色養(yǎng)殖有聲有色,大棚里種起了黃瓜西紅柿和辣椒。2008年秋天,大棚試種西瓜成功的消息讓整個縣城沸騰了,曾經(jīng),巴里坤人吃菜吃瓜是多么難的一件事呀。
那些日子,從早晨到傍晚,位于縣城邊上的大棚前都排著長長的隊伍,他們等待著被承包者引入大棚里,自己去摘那些新鮮的菜和瓜。這種經(jīng)歷對巴里坤人來說,都是頭一次。他們都想嘗嘗在巴里坤的大棚里種出來的黃瓜西紅柿辣椒是啥味道,他們都想看看在巴里坤的地里種出來的西瓜是啥樣子。
我也在大棚里摘了很多新鮮蔬菜,提著它們連夜送到了大爹大媽家。本來以為大媽會非常驚喜,沒想到她卻顯得很平淡?!斑@些菜我們現(xiàn)在都能吃上,鎮(zhèn)供銷社旁邊都有賣的呢,不過那些菜和瓜都是從哈密運(yùn)過來的?!彼f,“現(xiàn)在,只要有錢,啥都能吃上呢?!?/p>
進(jìn)行了常年單一飲食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后,巴里坤縣決策層將變化擴(kuò)向更廣的領(lǐng)域。
在這個過程中,遠(yuǎn)近聞名的巴里坤大草原也在欣喜中迎來了自己的第二次青春——蓋在草原中的房子被拆除,隨意散放的牛羊被劃定牧養(yǎng)范圍,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又一個充滿創(chuàng)意和規(guī)劃的景區(qū)——點點氈房在草原中散落,精心設(shè)計的木棧道呵護(hù)著草原,夜晚的文化廣場上,歌聲陣陣,舞步輕快……
樓房一棟接一棟在縣城拔地而起,道路一條接一條通向遠(yuǎn)處,沒有路的地方被路占據(jù),沒有希望的地方被希望點燃。
那些曾經(jīng)離開巴里坤時以為再也不會回來的人,在外面聽別人說起巴里坤的變化,聽得耳熱,忍不住回來看個究竟,這一看,他們立刻被這種變化折服,不停地問他人也問自己:“這是巴里坤嗎?這真的是巴里坤嗎?”不需要用言語,那一道道風(fēng)景、一處處景觀,那迎風(fēng)翻滾的麥浪,正訴說著這來之不易的變化;那古城墻旁的一排排樓房,正昭示著這種變化的日漸深入。
那些已經(jīng)走出巴里坤的人,因為經(jīng)營上的各種機(jī)遇又回到了巴里坤,并開始以巴里坤為點,繼續(xù)著自己的事業(yè)和打拼。那些從內(nèi)地和疆內(nèi)其他地方來到巴里坤工作的人,很快就被巴里坤吸引,他們在這里談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漸漸把根扎在了巴里坤的大地,而巴里坤也以它的豐厚回報他們。
而那些曾經(jīng)在心里無數(shù)次想離開巴里坤的人,在它一次次的變化和革新中動搖了。他們在這種動搖中觀望,且清楚地知道:走,就注定要錯過它持續(xù)的美麗;不走,預(yù)示著要和它一起向更遠(yuǎn)的未來走去。
他們最后的決定是:不走!和巴里坤一起往前走!
又一個十年過去,歷史的車輪急速駛向了2018年。這十年中,在經(jīng)歷了長久的經(jīng)濟(jì)貧困之后,在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的人口流逝之后,在經(jīng)歷了尋找的艱難路途和打拼的無比充實之后,巴里坤開始在生態(tài)美縣、經(jīng)濟(jì)強(qiáng)縣、文化立縣上下足功夫,逐步以景留人,以富留人,以情留人……
他們做到了。如今的巴里坤,旅游旺季隨處可見疆內(nèi)外游客的身影,在品嘗了巴里坤的美食、觀賞了巴里坤的美景之后,他們沉浸在巴里坤悠久的歷史文化之中,回味著此行的收獲和意義。
在那些開發(fā)商和投資商的眼中,巴里坤就是一塊埋在深山里的美玉,現(xiàn)在這塊美玉正以美麗的光彩吸引著眾人的眼光。
如今的巴里坤,如詩如畫,如歌如舞。如今的巴里坤,在發(fā)展的快速道上迅猛向前……而大河,也在不斷強(qiáng)勁的春風(fēng)中,積蓄著重生的力量。
隔著近四十年的光陰,我常常在設(shè)想,如果當(dāng)年父母沒有將我接回烏魯木齊,我會在大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我會在大河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隔著近四十年的光陰,我常常在想,如果沒有當(dāng)年那吹向大河的春風(fēng),現(xiàn)在的大河會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的巴里坤又是什么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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