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元好問在《論詩》絕句中說“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李商隱的詩總有著這樣一種讓人心折神移目?；昝缘漠惒?，所以即便“無人作鄭箋”，但也一點不影響讀者對其作品的喜愛。李商隱詩歌中字詞使用之華美瑰麗，色澤之凄涼美艷，筆法的深沉憂郁等等都由不得讀者不心生迷戀；然而詩歌中情調(diào)的惆悵迷離，感覺的敏銳幽微以及情感的深曲沉厚又往往令人無所適從。因而讀李商隱詩總是往往讓人愛不釋手卻又常常令人不解其意。筆者認為形成這種現(xiàn)象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李商隱詩歌中對典故的處理，而這樣的典故處理方式背后，隱藏著的則是作者內(nèi)心深處的迷惘與深悲。本文筆者將通過對李商隱《錦瑟》一詩的分析，來看李商隱詩歌中隱藏在用典方式背后所傳達出的情感特色。

關鍵詞：李商隱；用典；身世際遇；內(nèi)心世界

作者簡介：唐鳳娟，女，1987年8月生，四川廣元人，四川天一學院助教，碩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30-0-03

引言：

在李商隱詩歌中，總有著一種執(zhí)著的追尋，伴隨著這種追尋的又是求之不得的生命落空之感。所以李商隱詩讀起來總有一種“和淚試嚴妝”的感覺：美艷中透著凄涼，尋覓中伴著迷惘。形成這種風格的原因，筆者認為主要由于李商隱身世際遇所造成的。

根據(jù)清人馮浩《玉溪生年譜》的辨析，李商隱生于大約生于唐憲宗元和八年，即公元813年[1]，死于公元858年。短短四十五歲的生命歷程中，李商隱承受了年少時的喪父之痛，經(jīng)歷過科舉中的落第之悲，身陷過朝廷中的黨派之爭……當這種種命運的不公都加在一個人身上時，他該有多少悲苦便可想而知。更何況是李商隱這樣的詩人，有著如此敏銳感受力的心靈，李商隱的悲苦比常人更甚。而這一切，都不能明明白白地寫出來，所以只好拖之于事典，隱之于字句，從而形成了李商隱詩歌朦朧晦澀的風格。接下來筆者將從其家庭的不幸，仕途的不順與所處時代政局的不穩(wěn)幾個方面來展開其李商隱內(nèi)心情感形成的影響。

一、家庭的不幸

李商隱祖籍懷州河內(nèi)（今河南省沁陽縣），后來遷居鄭州滎陽（今河南滎陽縣），到李商隱的時候，已經(jīng)在滎陽居住了三世。李商隱出生時，其父親在獲嘉縣做縣令。李商隱兩歲時，父親被罷官，入浙東幕府。此后六年，李商隱都隨父親在浙東或者浙西度過。李商隱在《祭裴氏姊文》中說“某年方就傅，家難旋臻。”李商隱是家里最大的男孩，但是卻在正應該上學的年齡，遭受了家中最大的變故：李商隱九歲時，父親在浙東病逝。此之后李商隱便要將父親的靈柩運回祖籍安葬，及《祭裴氏姊文》中所言“躬奉板輿，以引丹旐。”而回鄉(xiāng)之后的情形卻是“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北緛硪驗樗麄円患译x鄉(xiāng)既久，親屬情薄也是自然，鄉(xiāng)土難歸亦是常情。更何況回來的是貧窮落寞的孤兒寡母！安葬之后還得守喪三年，這三年的生活開支以及扶柩回鄉(xiāng)的路途花費，都來自于父親俸祿的積蓄。蠻荒之地的偏遠小官，積蓄自然不豐，所以“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孩子，靠什么來負擔起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呢？故而“擁書販舂”以奉母。

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孩子，靠著為別人抄書跟替人家舂米來負擔養(yǎng)家的責任，這樣的艱辛只不過是加在身體上的勞苦。失祜的悲哀與親屬的涼薄以及故土難歸的飄零之感，則是加在李商隱心上更深一層的痛苦。這樣的遭遇與經(jīng)歷會對李商隱詩歌的風格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亦是必然。

二、仕途的不順

李商隱在艱苦勞作的同時，更加深刻地認識到只有參加科舉進入仕途才是他唯一的出路，所以李商隱更加刻苦地讀書。十五歲時便著有《才論》、《圣論》這樣的文章，以古文嶄露頭角，在士大夫中漸漸被人知曉。于大和三年（公元829年），李商隱拿著自己的文章拜謁了令狐楚，令狐楚非常贊賞李商隱的才華，令自己的幾個兒子都與李商隱交游。同年，令狐楚聘請李商隱入幕府為官，并從此開始教授李商隱駢文的寫作。雖然此前韓愈等人發(fā)起過古文運動，但到了晚唐時代，社會上流行的又成了駢文，甚至連朝廷的奏疏都是以駢文寫作的。

有了令狐楚父子的揄揚，李商隱于開成二年（公元837年）再次應舉時終于中第。是年末，令狐楚病逝。李商隱在奉楚喪回長安時經(jīng)過了長安的西郊，寫下了著名的《行次西郊一百韻》。詩中對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做了深刻的披露，也因此得罪了朝中的掌權者。

次年，李商隱應吏部博學鴻詞科試。由于那首《行次西郊一百韻》的緣故，李商隱的名字被“中書長者”抹去，李商隱從此被擠在仕途之外。

當時還有這樣的習俗：在京中任職的大官們，都會從新科進士中挑選女婿。王茂元非常欣賞李商隱的才華，便將一個女兒嫁給了李商隱。

由于晚唐社會存在著牛李黨爭，而令狐楚則是牛僧孺一黨，王茂元又是李德裕一黨。令狐楚剛剛?cè)ナ?，李商隱就入了王茂元幕府，這便招致了許多非議，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绹也從未諒解過李商隱。之后令狐绹身居宰相十余年，李商隱落寞于各地幕府之間，兩人再未有過交集。從此，李商隱幾乎被排在了士林之外。但在李商隱這里，于私而言，一邊舊主的提攜之恩，一邊是岳父的翁婿之情，其內(nèi)心的苦悶卻是無可述說。于公而言，李商隱還是一個有著救世理想的儒生，他在《行次西郊一百韻》中說“我愿為此事，君前剖心肝”，如今連進入仕途的任何可能都沒有了，生命落空志意難成的悲哀便同時壓在了這顆銳感的心頭。

三、政局的不穩(wěn)

在晚唐的時代，除了李商隱深陷其中的牛李黨爭之外，還有宦官的專權，藩鎮(zhèn)的割據(jù)等種種社會積弊。自安史之亂肅宗即位以后，宦官的權力越來越大，到李商隱的時代，宦官的權力已經(jīng)超過了皇帝。李商隱短短四十幾年的人生光陰中，便經(jīng)歷了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六位皇帝，其中憲宗是由宦官擁立的，也被宦官所殺，敬宗也同樣被宦官殺死。文宗是一位立志想要變革的皇帝，想要從宦官手里奪回一些權力，卻出了有名的“甘露之變”，自宰相王涯以下的所有官員都被宦官處死。

在這樣的朝局中，一位熟讀儒家經(jīng)典有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想的士子，一個歷代都在朝中為官的家族子弟，其心中有多少憂愁苦悶？且李商隱自述為涼武昭王李暠之曾孫李承后裔，與唐皇室同宗。[2]他對于唐朝，就好比屈原之于楚國，有著更深沉的感情，怎么忍心看到這樣的政局！

這樣的身世際遇在李商隱的心上留下了怎樣的痕跡我想而知，而這些身經(jīng)目見之種種又不能明明白白寫于詩中，不得不借用事典以推遠，反應在詩歌中，就形成了一種美艷中透著凄涼，尋覓中伴著迷惘的風格。接下來筆者將對《錦瑟》一詩中典故的使用具體分析。

四、《錦瑟》中的用典

歷代說詩人都有“一篇《錦瑟》解人難”、“可恨無人作鄭箋”的感嘆，筆者認為最大的困難是不能理解詩歌中的典故所要傳達的情感。下文將結(jié)合李商隱的身世際遇對詩歌中的典故做具體的分析，為了論述的方便，作者將《錦瑟》全詩抄錄于下：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一般而言，中國的古琴有七弦或者五弦，琵琶為四弦。但這把瑟，卻有五十弦之多？據(jù)《漢書·郊祀志》記載：“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盵3]由此可見，瑟的弦極繁多，所傳達的情意極為繁復精微且悲哀，連泰帝都不能忍受。而“錦瑟”則是說這樣的瑟卻又無比精美。這樣精美的瑟竟然“無端”地有五十根弦，這真是詩人的無理之問，卻是詩人的至情之言。在古人看來，琴為心聲，故而有伯牙子期的知音之論，所以詩人在這無端的五十弦中所感受到的每一個音符都是對華年的追思。作者在表達如此繁復幽微而又纏綿悲哀的感情時，在五十弦瑟之典故中加入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將此瑟稱之為“錦瑟”。如此悲哀多情的音弦卻有著這樣華美可愛的外表，象喻著華美外表下的韶光里卻有著生命本質(zhì)的極度深悲。此聯(lián)為一總起，每一根弦柱的撥動都是對華年的追思，接下來的頷聯(lián)跟頸聯(lián)自當為追思中之情事。

頷聯(lián)“莊生曉夢迷蝴蝶”用了《莊子》里面“莊周夢蝶”的典故，“望帝春心托杜鵑”用了神話中蜀望帝的魂魄化為杜鵑的典故。

《莊子·齊物論》記載：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4]

《齊物論》的原文中只說了莊周做了個夢，夢中自己變成了蝴蝶，欣然翩躚，感覺非常明顯真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原來是莊周；醒來之后自己又確確實實是莊周。作為蝴蝶與作為莊周的感覺同樣真實。李商隱在使用這一典故的時候加入了兩點自己的創(chuàng)造：其一是將夢改寫成曉夢。原文中只說了莊周夢中化蝶，并未言及此夢生于何時。在本詩中李商隱將這個夢限定在了天將破曉之時，這一限定，便生出了許多幽微的情意來。若是長夜漫漫，這夢自可綿長安穩(wěn)；但若是破曉之時，則此夢必難深沉。其二是將清晰明顯的蝴蝶夢改成了模糊迷離的蝴蝶夢。蝴蝶的翩躚是多么美好而多情的形象，代表著多么美好的愿望！但在這樣短暫又不安穩(wěn)的夢里，這樣美好的愿望自然沒有達成的希望。美好的愿望在夢里都不能完成，這是怎樣的悲哀！還不僅如此，不光是好夢不能安穩(wěn)深沉，更加上這蝴蝶之夢卻是那樣迷離！“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如此固然可憐，但畢竟還能在夢里享受片刻的歡愉。本詩中連夢里的愿景都是那樣迷離，在夢里都沒有片刻的歡愉可言，這是怎樣的一種苦難！

《蜀王本紀》記載：

望帝使鱉靈治水，與其妻通，慚愧，且以德薄不及鱉靈，乃委國授之。望帝去時，子規(guī)方鳴，故蜀人悲子規(guī)鳴而思望帝。[5]

《成都記》記載：

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為杜鵑，亦曰子規(guī)。[6]

并且傳說杜鵑的叫聲聽起來好像“不如歸去”，而且一直要啼到口角流血。神話故事中是望帝的魂魄化成了杜鵑，李商隱在使用這一典故的時候加入了“春心”二字。而李商隱詩歌中多次出現(xiàn)“春心”之類的字樣，大都代表著一種相思懷念的情意。此處是望帝將自己的一片相思懷念之心托付于杜鵑，天天對著東風呼喚著“不如歸去”，那已逝的華年，那難成的命意，都在這一聲聲的呼喚中日漸絕望：雖說“不如歸去”，可又如何得以歸去？

頸聯(lián)“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兩句的對偶之中便有著包舉之意：“滄?！笔呛?，“藍田”是“山”；“月明”是夜，隱含“冷”義，“日暖”是“晝”，且著有“暖”字。在這樣一山一海，一晝一夜，一冷一暖的對舉中，便有著囊括寰宇之意。在這天地之間宇宙之內(nèi)生命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如“珠淚”般悲哀“煙靄”般凄迷。

再看其中所使用到的典故，《文選注》記載：

月滿則珠圓，月虧則珠缺。[7]

博物志記載：

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績織，其眼泣則能出珠。[8]

“滄海月明珠有淚”一句便是連用了這兩個典故。但是妙處在于句法：“珠有淚”，連珍珠都閃著淚點。當滄海月明之時，那一粒粒珍珠仿佛都閃著淚點。又或者，當滄海月明之時，有鮫人在對月流珠。何以鮫人會對月流珠？蘇東坡說“何事長向別時圓”，當滄海月明之時，總會牽引出望月之人的無限情思，喜者自喜而悲者自悲。鮫人尚且流淚，足見此處所言為內(nèi)心之深悲。滄海之曠遠荒涼，明月之孤獨寂寞，都能引起離人的愁思與孤獨無依生命落空的極度深悲。如此悲傷的情緒，卻因滄海月明這樣看似美好的環(huán)境所引起。至于次句，藍田出產(chǎn)美玉，又因玉有著光而不耀的品質(zhì)，故常借以象喻君子之德。當藍田日暖之時，那美玉就在那一片煙靄的迷蒙之中。如此迷蒙難尋，象喻著內(nèi)心的追求是那樣的縹緲難成。

最末一聯(lián)為全詩的總結(jié)：“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是說不是當我今天追憶往事時才感到美夢難成，“春心”難已，也不是現(xiàn)在回想華年時才感到珠圓如淚玉潤難尋的凄婉迷惘，而是就在當時，就在我正經(jīng)歷著這種種情事的當下，就已經(jīng)感覺到“惘然”的深悲了。此一聯(lián)與首聯(lián)遙遙呼應，華年的當下已如此凄婉深悲了，更何況如今華年已逝，更增一層悲哀。

五、結(jié)語

綜上，李商隱《錦瑟》一詩中所傳達的生命落空之深悲與華年不在之感慨，都是通過這么字面上如此美好的形象傳達而出。當把“莊周夢蝶”、“望帝化鵑”的事典與“滄海月明”、“藍田生煙”意象層層剖析時，便會發(fā)現(xiàn)在這些唯美的意象背后隱含著的是作者內(nèi)心的極度深悲。這樣的悲哀既有年少時故土難回的飄零之悲，也有生命失去庇護的恐懼之感。既有仕途中的坎坷失意之憤，也有壯志難酬之痛，更有親友不解之哀。正因為李商隱的內(nèi)心世界是這樣的繁復幽微這樣的急痛深悲，所以表現(xiàn)在詩歌中才會有這樣令人心折神移的炫彩。

注釋：

[1]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附錄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2]劉學鍇，余恕誠著《李商隱詩歌集解》附錄四，中華書局，1988年版，2017年重印。

[3]（漢）班固著；（唐）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2017年重印。

[4]（戰(zhàn)國）莊周著；劉文典撰；趙鋒，諸偉奇點校《莊子補正》，中華書局，2015年版。

[5]劉學鍇，余恕誠著《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2017年重印。

[6]同上。

[7]同上。

[8]同上

參考文獻：

[1]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8（2017重印）.

[3]（漢）班固著；（唐）顏師古注.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2017重印）.

[4]（戰(zhàn)國）莊周著；劉文典撰；趙鋒，諸偉奇點校.莊子補正[M].北京：中華書局，2015.

[5]葉嘉瑩.葉嘉瑩說詩講稿[M].北京：中華書局，2015（2016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