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男

11月19日，俄羅斯和土耳其兩國重點能源合作項目“土耳其流”天然氣管道海底工程竣工。俄總統(tǒng)普京專程趕往伊斯坦布爾與土總統(tǒng)埃爾多安共同見證了竣工儀式，稱該項目的階段性成果驗證了俄土兩國伙伴關系在推進高難度合作方面卓有成效，并特別贊揚了埃爾多安的“政治意愿和勇氣”。埃爾多安則把這一項目視為“歷史性工程”。國際社會普遍認為，“土耳其流”管道最終建成將契合土耳其的利益，并進一步強化其在歐亞地區(qū)的戰(zhàn)略地位。

管道項目折射地緣政治變化

“土耳其流”天然氣管道從俄羅斯西南部阿納帕市起，從東北到西南經過黑海，直達土耳其西北部色雷斯地區(qū)的基易科伊市;該管道在海底一分為二，第一條支線直接為土國內市場供氣，第二條支線將從陸路穿越土西北部通往希臘邊境，未來計劃進一步延伸至歐洲東南部，將俄羅斯天然氣送往保加利亞、塞爾維亞、希臘、波黑、馬其頓和斯洛文尼亞等國。每條支線的年輸氣量均為157.5億立方米，建成后每年可輸送315億立方米天然氣，滿足土耳其和歐洲市場的部分需求。

這一表面上的商業(yè)項目，實際是地緣政治變化的直接結果。首先，烏克蘭危機是該項目的主要推動因素。俄羅斯作為能源出口大國，是歐洲天然氣供應的主要來源之一，俄天然氣長期以來經烏克蘭中轉進入歐洲市場。2008年，過境烏克蘭的天然氣運輸量占俄羅斯向歐洲出口總量的95%。單一的運輸途徑使俄歐天然氣貿易面臨較多不確定性，俄政府一直尋求開辟新管線以分散風險，先后通過“北溪”“藍溪”等管道項目，將過境烏克蘭的天然氣比重降至53%，同時又與保加利亞等協(xié)商建設“南溪”管道，以進一步降低對過境烏克蘭的依賴。2013年烏克蘭危機爆發(fā)后，俄天然氣過境安全受到嚴重干擾，俄歐關系惡化，“南溪”管道項目也受到沖擊、被迫停擺。在這一背景下，土耳其成為俄羅斯向歐洲市場輸送天然氣的唯一可行的替代選擇，其地區(qū)能源樞紐地位凸顯;“土耳其流”項目規(guī)劃也應運而生，成為“南溪”項目的重生版本。

其次，土外交戰(zhàn)略調整是該項目加速落地的催化劑。2014年底，俄土雙方宣布合作建設“土耳其流”項目，最初俄方積極主動，土政府則未表現(xiàn)出特別的熱情。2015年后，隨著土外交政策“東向回調”趨勢增強，土與歐盟、北約的分歧逐漸暴露，相應的，與俄羅斯加強戰(zhàn)略合作、制衡美西方的意愿和需求也日益強烈，“土耳其流”項目在土政府外交與經濟政策中的重要性也不斷增加。雖然其間發(fā)生俄戰(zhàn)機被土擊落、土俄兩國天然氣公司圍繞價格優(yōu)惠條款產生糾紛等事件，導致項目談判短期中斷，但自2016年6月開始，土俄關系迅速回暖升溫，“土耳其流”項目也從談判階段快速轉入落地興建——2017年5月開工，2018年11月完成海底段工程，2019年將啟動陸路設施建設，預計2019年底全部建成投入使用。

土耳其或成最大獲益方

雖然俄羅斯是“土耳其流”的最初倡議者且截至目前承擔著項目建設的大部分資金和工程責任，但項目建成后，土耳其卻能從中獲得諸多好處，如果考慮到其相對成本支出，收益就顯得更加突出了。

首先是能源安全獲得更多保障。土耳其能源相對匱乏，且近年來能源消費需求持續(xù)快速攀升，2016年國內石油消費的89%、天然氣消費的99%均依賴于進口，能源進口的財政赤字占國家赤字總額的三分之二以上，能源供應問題不僅成為長期制約土經濟發(fā)展的瓶頸，而且威脅土經濟與社會穩(wěn)定?！巴炼淞鳌惫艿澜ǔ芍?，土每年能以優(yōu)惠價格多獲得140億立方米的俄羅斯天然氣，滿足約1500萬戶家庭的消費需求，并有望首次實現(xiàn)天然氣進口量超過需求量。在項目談判過程中，土政府還從俄方爭取到現(xiàn)有天然氣供應的優(yōu)惠條件，俄同意將“藍溪”管道擴容，對土天然氣年供應量增加30億立方米，并從2015年1月1日起給予6%的價格優(yōu)惠;土耳其國有天然氣管道和貿易公司博塔斯更是爭取到了10.25%的進口折扣，部分解決了土耳其購買俄天然氣價格高于歐洲進口價格的問題。此外，土政府還將對俄天然氣通過“土耳其流”輸往歐洲收取不菲的過境費用，獲取實在的經濟利益，彌補能源進口的高額赤字。

2018年11月19日，俄羅斯和土耳其兩國領導人出席“土耳其流”管道海底工程竣工儀式。

其次是能源樞紐地位進一步鞏固。土耳其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既臨近中亞、里海、中東等油氣產地，又連通歐洲這一全球主要能源消費市場，是能源生產國與消費國之間的天然橋梁。土政府致力于把自己建成歐亞地區(qū)的能源樞紐、貫穿東西的能源走廊，進而打造世界級能源貿易中心，因此一直都把油氣管道和相關配套設施建設作為國家戰(zhàn)略的重要組成部分。目前土建成和建設中的主要運輸管線包括：巴庫-第比利斯-杰伊漢石油管道，繞開俄羅斯將阿塞拜疆、土庫曼斯坦、哈薩克斯坦等國石油向外運送，約能滿足當前世界1.2%的日需求量;與其并行的巴庫-第比利斯-埃爾祖魯姆天然氣管線，正籌劃擴建;基爾庫克-杰伊漢石油管道，連接伊拉克北部油田與全球市場;大不里士-埃爾祖魯姆天然氣管道，接通世界最大天然氣田——伊朗南帕爾斯氣田;跨安納托利亞天然氣管道連接跨亞得里亞海天然氣管線以及土耳其-希臘-意大利互聯(lián)管道，構成歐盟“南部天然氣走廊”的主體部分?！巴炼淞鳌惫艿澜ǔ珊?，將連通世界第二大天然氣田，使通過土境內的龐大能源運輸網絡更加完善，進一步強化其能源樞紐地位。

其三是有助于改善地緣政治環(huán)境。一方面，土俄戰(zhàn)略合作關系獲得提升。俄羅斯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管道天然氣出口國，天然氣出口是俄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之一，俄歐天然氣貿易更是俄對歐制衡的重要手段。在烏克蘭危機持續(xù)發(fā)酵、美歐對俄施加制裁的大背景下，俄土能源合作成為保障俄天然氣穩(wěn)定輸出、規(guī)避危機負面影響、突破西方國家“制裁鏈”的有效途徑。土耳其抓住俄有求于自己的有利時機，強化與俄羅斯的利益捆綁，既滿足了現(xiàn)階段構建大國平衡、聯(lián)手對抗美西方的現(xiàn)實需要，也有利于雙方在地區(qū)問題上有效管控分歧及風險。另一方面，土也借此獲得對歐博弈的新籌碼。目前土雖仍是歐盟候選成員國，但入盟進程實際上已陷入停滯，歐盟對埃爾多安推動修憲改制、鎮(zhèn)壓“居倫運動”、擴大針對庫爾德群體的“反恐”行動、社會宗教政策“松綁”等多有不滿，屢次尖銳批評并向其施加壓力。土對歐資金、市場依賴程度較深，在土歐博弈中常處于下風，除難民問題外并無長效反制措施。但歐洲能源消費市場對俄天然氣需求強烈，“土耳其流”管道項目使土得以掌握俄歐天然氣貿易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增加了與歐討價還價的話語權，亦能在對歐關系中獲得更多自由度。

后續(xù)仍有不確定風險

目前“土耳其流”項目雖已開辟土俄雙贏局面，但后續(xù)能否順利推進尚存變數(shù)。一是項目存在泛政治化風險。美國和歐盟對“土耳其流”持反對態(tài)度，擔心俄羅斯將借此壟斷歐洲能源市場，獲得戰(zhàn)略優(yōu)勢，因此加大了對其他競爭性管線（比如跨亞得里亞海管道項目）的支持，有意將“土耳其流”邊緣化。此外，“土耳其流”還引發(fā)了歐洲內部分歧，東南歐國家如希臘、匈牙利等出于獲取廉價天然氣、基礎設施建設援助與管道過境費用等經濟利益考慮，支持該項目，并就此簽署了合作意向書。但若歐盟委員會的疑慮始終無法消除，不排除未來動用政治手段向相關國家施壓的可能，“土耳其流”或有重蹈“南溪”項目覆轍的風險、止步于土歐邊境。二是延伸管道的談判前景不明。即便歐盟放行，“土耳其流”獲準向歐洲內陸延伸，后續(xù)相關管道建設的談判難度仍不容小覷。按目前規(guī)劃，延伸管道將通過希臘、馬其頓、塞爾維亞、匈牙利、保加利亞、羅馬尼亞、斯洛伐克等國，涉及國家多且各國訴求不一，談判需各方妥協(xié)及耐心。土耳其想要兌現(xiàn)全部項目紅利恐仍需較長時間。且就土耳其本身而言，管道項目也并非全無隱患。土已是俄天然氣的第二大進口國，“土耳其流”建成后將進一步擴大俄在土天然氣市場中的份額，長期看并不利于實現(xiàn)埃爾多安提出的能源供應多樣化目標。若土俄關系再現(xiàn)危機事件，能源合作項目也難免受到沖擊。

（作者為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