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4月20日至7月20日,時間流逝了整整3個月。景龍呈曾經(jīng)憨厚的面容如今只剩下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然而,他的形象和精神卻在大巴山深處日益高大和明晰……
(一)
“三年前,老景也是在這兒像你們那樣走下車來的。”通江縣文峰鄉(xiāng)土門村村委會門口,村主任潘慶告訴記者。突然,他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噎住了,隔了好一會兒,艱難地吐出一句話,“貧困的帽子今年就要摘掉了,老景看不到了吖!”說罷,兩顆淚珠順著黝黑的臉頰滑向腮邊。
從2015年9月到2017年5月,景龍呈在土門村當了近兩年的第一書記。
潘慶泉今年59歲,他口中的“老景”實際比他年輕17歲。他說這個“老”字,原是為了鞭策景龍呈要與村民打成一片,要他“把根扎進土門村”,做一名“老農民”。
土門村窩在一道山梁上。從某個谷口間或撲來一陣熱浪,才叫人清楚地意識到這里的海拔高度不一般。
在土門村打工的中年婦女李麗見記者渴得舔嘴唇,忙去找水。找來找去,也沒找到瓶裝水??汕桑斔艿莱隽藛栴},自來水也沒了一滴。她很是難為情地指了指廚房里的那個巨大的水桶:“這個,你們喝不下去吧?”
記者伸頭一瞧,那水很是渾濁:“你們就喝這個?”
“現(xiàn)在比以前好多了,平時都能喝上自來水。估計是你們今天運氣不好,碰上沒有自來水的時候了。”嘴里說著話,大姐手上的活兒一點沒擱下,一個土豆已經(jīng)“脫掉了外衣”,“景書記剛來那會兒,村里只有這樣的水,他就喝這個。他那樣一個城里來的干部,竟也喝得下去?!?/p>
看到記者擰著自來水龍頭查看,大姐湊過來,凝神端詳了好一會兒:“聽說這是景書記帶人安裝的??伤麤]怎么喝上這里的好水?!闭f話間,分明有兩行淚水從大姐臉頰流了下來。
最令鄉(xiāng)親們心心念念的就是水:“山太高,村子太偏遠,停電停水不是稀罕事兒?!?/p>
囿于海拔高度和地理位置,土門村轄區(qū)內及附近水資源十分匱乏。在此之前,村里曾通過國家項目、社會組織、個人捐贈等各種渠道解決土門村用水難問題,都由于水源缺水,未能徹底解決。經(jīng)景龍呈和村干部們連續(xù)幾年的籌措,這個問題距離徹底解決已經(jīng)不遠了。
對地處高山山麓的土門村來說,有了水,就有了希望。對村民們而言,景龍呈來了,大家對脫貧奔康就更有底了,因為景龍呈早已把自己當成土門人:“誰會對自己的家不傾盡全力呢!”
(二)
村民蒲正炳今年已屆花甲,他說自己活了大半輩子,見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和大大小小的干部,然而,當他那天看到腳踏膠鞋、身著迷彩服、肩挎一個軍用水壺的景龍呈到家里走訪時,還是被“驚”了一下:“曬得滿臉黢黑。要不是聽他講政策為自己答疑解惑,怎么都不會相信他是個干部?!?/p>
蒲正炳是土門村的異地扶貧搬遷戶,新居就在村委會旁邊。他說,景龍呈為解決他建房的問題,跑斷了腿、說破了嘴。
與蒲正炳新居幾乎一起納入工程建設的還有土門村的辦公陣地。潘慶泉說,幾十年來,土門村連個辦公場所都沒有。
為了讓鄉(xiāng)親們盡快住上新房、村干部盡快搬進辦公場所,工程過審后,景龍呈就到各處找車輛運建筑材料上山??墒牵B續(xù)跑了好幾處地方,司機只要一聽說要往土門村運材料,個個直搖頭:“那條路——我們不敢上去??!”
景龍呈回到村里,看著滿懷期待的鄉(xiāng)親們,一跺腳:“咱們先把路修起來!”說完,他抓起身旁一個背簍,就鉆進了松樹林。不一會兒,鄉(xiāng)親們看到他背著滿滿一背簍石頭走了出來,一塊一塊鋪在路上的坑里。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鄉(xiāng)親們呼啦啦各自散去了。村干部不禁暗自嘆氣。然而,才一會兒,鄉(xiāng)親們背著背簍一個接一個又回來了。大家在松樹林和道路之間來回奔波。沒過多久,路面就填平了。材料終于運進村來。
一邊是村民的異地搬遷房屋,一邊是村級辦公陣地,景龍呈和鄉(xiāng)親們賽著干活兒……半年以后,蒲正炳等人的新居和村級辦公陣地幾乎同時落成。村里開會“看老天爺臉色”、坐在石頭“扎屁股”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干起活兒來,他是石頭一樣硬的漢子;對我們這些村民,他又柔和得像水一樣?!逼颜€記得景龍呈第一次到自己家走訪時的情景。
那是景龍呈到土門村任職不久的一天。蒲正炳正在收拾家務,聽見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以為是過路的,卻聽到自己的老母親和人拉起了家常。蒲正炳擔心老母親,連忙揩干雙手出去查看,卻發(fā)現(xiàn)來人是景龍呈。
那年,蒲正炳的老母親已經(jīng)95歲了,雙目失明,眼中常有排泄物。景龍呈一邊陪老人家拉家常,一邊小心地為她擦拭眼睛。當蒲正炳向景龍呈介紹家里情況時,老母親一直握著景龍呈的手:“當他是親兒子似的,我心里還有點兒吃醋哩!”
去年底,經(jīng)過產業(yè)幫扶,蒲正炳摘掉了貧困戶的帽子。老母親一直催他去縣上,當面告訴景龍呈這個好消息。蒲正炳屢屢因為農忙耽擱下來。不成想,今年4月20日,景龍呈在巡察路上遭遇車禍不幸逝世。遺體告別那天,蒲正炳轉了3趟車,見了景龍呈最后一面,一定要把自己脫貧這個遲到的消息“當面”告訴他。
(三)
景龍呈的生命在42歲戛然而止。生命的最后幾年,景龍呈先是為脫貧攻堅傾盡全力,后又為脫貧奔康保駕護航。他這個生長在革命老區(qū)、拼搏在革命老區(qū)的漢子,似乎注定就是為這片紅色土壤而生的,甚至,也注定是為這片紅色土壤而死的。
熟悉景龍呈的人都說,他一向是個隨和的人,可自從他被抽調到通江縣委巡察辦工作后,人就“不那么好?!绷恕?/p>
去年11月,景龍呈被抽調到通江縣委巡察辦第二巡察組擔任副組長,隨即趕赴沙溪鎮(zhèn)巡察。聽聞消息,沙溪鎮(zhèn)財政所長劉繼華有點忐忑,因為該鎮(zhèn)財政管理方面確有一些漏洞。
見面會上,當劉繼華看到景龍呈,心里頓覺“穩(wěn)當了”。散會后,劉繼華不無得意地告訴鎮(zhèn)黨委書記李天志:“咱們鎮(zhèn)沒事兒了!副組長是老熟人、老伙計!”
景龍呈長期在通江縣財政系統(tǒng)工作,與劉繼華確系十幾年的老熟人。況且當?shù)剡€有一句俗語,“通江通江——都是通的”。然而,令劉繼華等人沒想到的是,景龍呈不但“不通”,而且“很傷了自己的臉”。
第二巡察組在沙溪鎮(zhèn)查看賬目時發(fā)現(xiàn)鎮(zhèn)財政所出租門市獲利11.6萬元,但這筆錢沒有上繳財政,而是準備直接用于鎮(zhèn)上支出。
景龍呈找劉繼華印證這一問題時,劉繼華以為與他“關系鐵”,就央求他“通融”,卻被斬釘截鐵地駁了回去。劉繼華又意圖以朋友的名義私下請他敘敘舊,又碰了一鼻子灰。
李天志聽說后,不禁嘆息:“我們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了20多年,滿以為沒有溝通不了的關系,沒有應付不了的檢查。沒想到,這個景龍呈,是既溝通不了,更應付不了?!?/p>
聽聞景龍呈殉職的噩耗,那些曾被他“翻出紕漏”的干部無不深感遺憾。李天志說他本想等景龍呈結束這一階段巡察工作后,向他當面請教一些鄉(xiāng)鎮(zhèn)財務管理問題,沒想到,“哎”。
李天志的嘆息將我們拉回今年4月20日。那天上午,正在鐵溪鎮(zhèn)巡察的景龍呈等人接到縣委巡察辦電話,要求下午回縣上開會。
鐵溪鎮(zhèn)是通江縣最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之一,毗鄰陜西省。為了趕時間,司機將車子開得快了些。轉過一座山頭,大雨驟然而至,爬上一個山坡,一輛重型卡車迎面駛來,砰地一聲……
通江縣紀委干部蒲江濤是最早到達事故現(xiàn)場的人員之一,他與景龍呈相識多年。在車禍現(xiàn)場,蒲江濤環(huán)繞車輛走了一周:“車子已經(jīng)被撞得不像個樣子?!逼扑榈能囎优?,巡察組幾個人驚魂未定,卻唯獨不見景龍呈。
這時,蒲江濤看到公路一側“躺”著一個人,兩把雨傘遮擋住了他的腦袋和軀干,但那件灰藍相間的條紋上衣分明告訴蒲江濤,他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120終于到了。幾個“白大褂”仔細查看了一番,搖搖頭:“不中用了。”
“老景?。 逼呀瓭蠼幸宦?,淚水混著雨水模糊了雙眼。模糊的視覺里,血水從景龍呈身下淌了出來,混著雨水滲進泥土……
5月2日,諾水滔滔,巴山嗚咽。景龍呈,這個大巴山的兒子,終于與他的故土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