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
1
姚鎮(zhèn)菜場的時光,走得很慢。上午十點左右,小販們便整理攤子,準備打道回府。童達收拾著案板上的魚鱗,范花月打來電話問今天給老三的準備好了嗎。童達對著老年機喊,早留好了,兩條野生小昂刺,弄一塊嫩豆腐,放些小番茄,熬鍋魚湯。鄰攤的老喬問這幾天老三怎么樣,他搖頭道,還是老樣子,在太陽里坐上半小時就吃不消了。老喬道,這種病,等后半截子,是這樣子的。他說他大哥后來也坐不住,只好擱在躺椅上。頂多還有兩個月,老喬豎起兩根指頭。他從水桶里撈了兩條小黃鱔,扔給童達。童達推辭道,那怎么好意思呢。老喬倒扣了水桶說,又不是給你的。童達笑了笑,熟練地掐住黃鱔,扔進塑料袋里。老喬吸著鼻子道,能吃,總歸還有樂趣。
太陽光從頂棚的縫隙里漏下來。童達感覺脖頸有了暖意。清明一過,天氣一日日舒緩過來。三輪車載上賣剩的魚,開出菜場大門,油菜花撲入懷中。那金黃帶著蜜的香,像金色的河流,一路流淌。童達掀動鼻翼,拼命吸著。他恨不得長出兩個鼻子來,幫老三也吸一份去。
駛進院子,見范花月在水井邊的洗衣板上剝雞胗皮。一旁的洗菜盆里,一只煺了毛已開膛破肚的雞,兩腳朝天。范花月說,野山雞是她外甥送來的,她想著先給老三做一碗雞胗糊去。童達應聲著,把小黃鱔和昂刺倒入水桶。廚房里,煤爐子燃得很旺,陶瓷水壺咕咕冒著熱氣。灶臺上,洗干凈的馬蘭和小油菜放在塑料淘籮里,水靈靈的,大概都是范花月剛剛從地頭剪來的。自從這女人進門后,屋子里到處亮堂堂的,散發(fā)著好聞的氣味。這常常讓童達產(chǎn)生一種錯覺,好像他原來的女人還沒走。十多年前,他們也曾有過這種暖烘烘的小日子。
范花月手腳很麻利。童達換了件干凈外套,倚著門抽了兩支煙,廚房里已飄來雞肉香。童達也湊上去,搭把手。只一支煙的工夫,兩個陶瓷菜盒里裝上薺菜雞胗糊和昂刺番茄豆腐湯。熱氣氤氳,童達的臉被濡濕了。他吸了吸鼻子,眼睫毛都有點濕。我送過去。他對范花月說。范花月的菩薩臉綻開來。你問老三,明天喜歡吃什么。好。
2
老三住在村子的橋里頭。他們這個村莊靠近海邊,叫做七塘戶。村里的一百多戶劉姓人家聚族而居。童達家是外來戶。童達父親說,當年東洋鬼子攻進來,祖父領(lǐng)著他們?nèi)冶茈y到這里,是老三的祖父收留了他們。老三的祖父當年在村里做保長,騰出村里的倉庫給他們一家住,又送來糧米,才使他們得以活命。順德叔仁義呀……童達父親常這樣感慨。童達從小就知道,他們家跟老三家走得最近。老三比他小一歲,家里五個兄弟。童達跟其他幾個男孩都玩不來,只跟老三是真正的“赤卵兄弟”。人與人相處,就得靠緣分。童達吃了老三五十九歲的壽酒后,紅著酒脖子坐在橋頭墩跟幾個老漢聊天。一個月后,老三查出了肝癌。
橋里頭的水泥路,總是挖了填,填了挖,修了好幾個月還是老樣子。童達停下三輪車,靠在路邊的小超市門口。又給老三送飯了。管小超市的謝秋芬歪在柜臺邊嗑瓜子。你比老三的親兄弟還要好。童達憨笑著,從三輪車的后兜里拎出菜盒子。范花月怕菜盒子倒翻,特地用布條綁在車架上。你女人做的?謝秋芬湊近來看,差一點要掀蓋子了。你女人真細心。謝秋芬這樣一夸,童達都不好意思走了,停下來買了包煙。
老三家的大門一直開著。老三躺在里屋的床上,瞪眼望著天花板。童達進屋后,扶他坐起來。今天好點嗎。這話幾乎天天問。老三翻著眼皮道,昨晚沒做那樣的夢。童達笑道,放心,清明過了,閻王爺把你忘記了,你又逃過了一年。老三也咧了咧嘴。他的臉很瘦,一露牙齒更像骷髏。今天做的是雞胗糊、昂刺湯,合口味的話,明天再做。童達把旁邊的小電腦桌架起來,放在被子上,又把菜盒子放上去。老三從被窩里伸出手捏調(diào)羹。他的手棕褐色,長滿了類似老年斑的黑點,似乎只剩下一張皮。童達看了看自己的手,因為每天殺魚,常年套在橡皮手套里,白得有點虛腫。這兩雙手絞在一起扳手腕,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童達推了推菜盒。老三張開黑洞洞的嘴,一調(diào)羹雞胗糊送進去。味道可以嗎?鮮!童達找了一雙筷子剝?nèi)シ哑?,順勢從碗底翻出蘑菇和豆腐。嘗嘗這個。他夾住蘑菇送到老三嘴邊,老三像孩子張大嘴。
雞胗糊和昂刺湯都喝了一大半。老三的腦門上冒出汗珠,他雙手撐著床墊,在靠枕上磨蹭背脊。最近一陣子,醫(yī)生不知給他用了什么藥,時常渾身發(fā)癢。童達趕緊幫他抓癢。老三舔著嘴唇說童達真是好福氣。童達知道老三羨慕他在女人走了多年后,又有了范花月。童達瞇了瞇眼睛道,你有子孫,我沒有,說到底,還是你好。老三聳了聳寬肩膀道,子孫只是外名氣,老婆才貼心。你看,我生了這種病,到頭來還是你做兄弟的來照顧我……話說到這份上,童達就不扯開去了。他的手在老三瘦骨嶙峋背脊上摩挲著,老三微微呻吟。按摩到后來,老三說,他想去曬曬太陽。童達便扶他到外屋的躺椅上。這把躺椅是童達的侄女買來孝敬他的,童達轉(zhuǎn)手給了老三。
老三,油菜花開了。童達抱了一條被子蓋在老三身上。老三在太陽光里,閉了閉眼。他說,昨晚沒做夢,一直醒著,現(xiàn)在一曬太陽,困得很。童達讓他睡一會兒。老三就閉上眼。他沒有問,童達有沒有吃過午飯。他從來不問,童達也從來不說。
3
范花月也醒著的時候,童達會給她胡扯過去的事。扯著扯著,總是扯到老三家。
老三的女人人稱母大蟲。分田到戶后,老三最怕跟老婆一起下地頭。每每老三干活慢半拍,她便怒目,你個死尸,叫我一腳踢翻……這么強悍的女人,剛剛辦完孫子的滿月宴,就一覺沒有醒來。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童達的女人去世還不到三周年。
范花月推了一把童達。她不喜歡聽這一段。童達拍拍范花月溫熱的胳臂,開始講另一段。另一段說起來有點費勁。事情的來龍去脈,似乎已不那么清楚了,有一個場景倒還歷歷在目。那個黃昏,西落的太陽黏在屋角,母大蟲捏著柴刀氣勢洶洶上門來,罵一句宰一刀,童達家門口那棵野生楊梅樹,被砍得滿地殘枝。那大概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童達家剛剛翻了三樓,木工活都是承包出去的。當時老三兒子明輝還是個小木匠,搭手敲大衣柜,把大衣柜的門都做歪了,怎么也關(guān)不上。童達女人很生氣,還是把工錢付給了包頭。不想包頭扣下了明輝的工錢,母大蟲不明真相,興師問罪來了。
那時,老三在哪里呢?范花月問。老三沒來,好長一段時間里,他看見我就扭頭。童達笑道,他就是這樣的人。老三女人后來怎么樣了?童達想起一樁事。那一年,童達女人已不能下地了,一直在縣城醫(yī)院里,童達天天陪著。秋分來臨,正是收棉季節(jié),心里惦記地里的莊稼。童達的兄弟基本上各顧各,女人娘家也不在本地,找個替手腳的人都沒有。有一晚,童達在病房盥洗室里碰到同村的泥水匠劉慶豐。劉慶豐告訴他,他看見劉老三夫婦在童達的棉地里忙活。你放心,有母大蟲幫襯著,沒什么辦不成的。
說起這些,童達心里暖暖的。范花月進門的時候,棉地已經(jīng)被政府征去,造工業(yè)區(qū)了。童達不在意,這些年做海鮮買賣,人活絡很多,反正也不缺那幾個錢。老三卻像失了魂,不種地,似乎被人抽去了脊椎骨。好在還有幾分私留地,老三天天像上朝一樣去侍弄他的莊稼。
再后來呢?范花月好像很有興致。童達說當年女人得病后,母大蟲自告奮勇來操持他家的事。母大蟲就是這么個性子,見不得別人可憐。童達女人喜歡打扮,可憐年輕時沒閑錢買新衣服。她得病后,母大蟲倒是一件件買來送她。那時候,羊絨大衣要好幾百塊一件,母大蟲也下得了手。童達女人穿著那衣服,還拍了好幾張照片。本來童達不想說這事,但說著說著,來了興致。范花月好像聽得很認真,沒有不高興。
說溜了,嘴就越來越快。童達又忍不住講女人過世后,自己老往老三家跑的事。那時,老三也閑,常招呼鄰居“斗地主”。有那么半年,童達還常去老三家蹭飯吃。吃完飯,又沒完沒了閑扯,上至國家大事,下到稻田螞蝗,好像嘴巴一停就心里著慌。母大蟲不煩他,還很好客。有時候,見他好幾天不來,她就端了燒好的菜飯送過來。客氣啥,你跟老三是最親的兄弟!母大蟲總是這樣說。童達眼窩里熱辣辣的。那陣子,要不是老三和母大蟲這樣關(guān)照他,他真不知自己怎么熬過去。他真的很害怕一開門,看見屋里空蕩蕩的,鍋冷灶頭空,自己默默地一個人做飯吃。
我說這些,你不難過吧。童達問范花月。范花月不吭聲,摸摸他快到頭頂?shù)陌l(fā)際線。天色隱約露出亮光,鳥雀開始啾叫。又要去進貨了。童達摸索著起床。范花月從被窩里抽出手臂道,她外甥打電話來說單位里分給他兩個名額可以去新疆玩,讓他們二老準備一下。童達提著褲子愣住了。范花月坐起身嗔怪道,別傻了,我已回絕了,知道你丟不下老三的。童達連聲嗯道,回掉好,回掉好,外甥皇帝孝順,我們以后總有機會去的。
幾個硬幣從褲袋里滑落到地板上,一個個蹦得老遠。童達蹲下身,尋找那些發(fā)亮的光點。
4
村口的鑼鼓喧鬧時,油菜花已凋謝。村委大樓的空地上,人頭攢動??h文化館送戲下鄉(xiāng)來了。
他們這里的社戲,早不像舊時那樣在春節(jié)前后。前些年,村里出了個“白發(fā)仙師”,很靈驗?!鞍装l(fā)仙師”的兒女們在老母壽誕日請草臺班來演幾天。“白發(fā)仙師”仙逝后,好幾年沒見草臺班的影子,村里的老頭老太熬得都要便秘了。
那日午后,老三正喝著范花月熬的鱔絲粥,聽到咚咚咚的鑼鼓聲。童達說,村里唱戲的來了。老三嘟囔著,好幾年沒看戲了。我記得上回看戲時,你女人還沒來。這幾日,他的舌頭像硬掉了,說話很費勁。童達接過調(diào)羹喂他,老三的嘴巴往外凸,像只猿猴。
童達說,他也記得上回看戲的事,就是那次碰到鄰村的黃保國老婆,給他介紹了范花月。后來,黃保國老婆帶他去看,就相中了。老三嘿嘿笑著,說就是這回事。童達見老三高興,趁機多喂了他幾口。
鑼鼓聲越來越近,中間混著咿咿呀呀的聲音。老三問童達今天演什么,童達說好像是《沙漠王子》。老三“哦”了一聲,沒說話。他靠著床,閉目養(yǎng)神。這陣子,身子不癢了,但吃完飯總要休息一會兒。童達知道,對老三來說,吃飯也是力氣活。
鑼鼓聲漸漸不響了,屋子里很安靜,只聽見墻壁上的鐘滴答滴答來回擺動。童達看著老三的臉,精神有些恍惚。他忽然記起兒時老三的模樣,黝黑的臉,寬腦門,朝天鼻,眼睛很細,微微凸出的嘴巴里總是嘰里咕嚕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那時,草臺班的戲臺搭在五大隊的曬場上。有一回演《追魚》,一些演員扮作蝦兵蟹將,在臺上打來打去。那鯉魚精拔魚鱗更精彩,又是翻跟斗,又是打虎跳,還甩腿流蹚,打滾作轉(zhuǎn)。這在平常的剡戲里是很難見到的。那日戲班子走后,老三在曬場的稻草堆上學鯉魚拔鱗,童達也跟著一起耍。那會兒,童達才六歲還是七歲,已記不清了。他只記得老三的寬腦門和朝天鼻。那應該是童年最初的記憶了。
老三睜開眼,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他的眼睛像兩個窟窿,讓人不敢往里看。老三……童達叫道,要是你想去看,我就帶你去。能行嗎?怎么不能。童達興奮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高興的。
童達把老三扶到三輪車的椅子上,用繩子連帶椅子和老三的身體牢牢綁在三輪車的靠背上。你把我綁成粽子了。老三枯瘦的手指撥撥繩子。童達笑道,人家蜜粽,肉粽,你是臘腸粽。老三的下巴抖動著,也笑起來。他笑的樣子像哭,臉皮像一張皮筋幾乎要繃斷。
幸虧路已修好,三輪車不至于太顛簸。但童達還是不敢騎,慢慢地推著。經(jīng)過小超市門口,謝秋芬跑出來,戲謔道,這五花大綁的,上法場呀。玩笑歸玩笑,她還是丟了瓜子殼,拍凈手來推了一把。過路的人都停下來跟老三打招呼。大家嗔怪童達不應該把老三綁成這樣。泥水匠劉慶豐的兒子不是有轎車嗎,不能讓他載一下嗎。童達不好意思搖搖頭。他回過頭來,見老三正費勁地仰頭看天。今天的天真藍,像范花月外甥從大西北拍來的風景照。
到了村委門口,才知道《沙漠王子》還沒開演,現(xiàn)在是加演《祥林嫂·問蒼天》一折??磻虻拇迕褚娎先齺砹?,紛紛起來讓位子。老三盤著舌頭嘀咕,只有童達能聽明白他在說什么。他坐不住的。童達向大家解釋著。他隨即剎了車,爬上三輪車后兜,倒坐在坐墊上,像抱大孩子一樣抱住老三。
雖說戲臺有些遠,臺上的戲還是看得一清二楚?!跋榱稚鳖^發(fā)花白,一手挽著破籃子,一手拄著竹竿,竹竿下端是開叉的。她在無比凄涼地訴說自己身世。“人說道天大的罪孽都可贖 / 卻為何我的罪孽仍舊沒有輕半點,輕半點 / 我要告訴去……我一定要告訴去……我到哪里告訴去……我到哪里告訴去啊…… ”“祥林嫂”枯瘦的手,顫顫巍巍指向天幕。“雪花”落下來,粘在她頭上。童達懷中的老三也隨著二胡的弦響微微顫抖。他斑白稀疏的頭發(fā),也像蓋上了雪片。
老三,你冷嗎。童達幫老三掖了掖被子。老三沒有應聲,眼睛直直地望著臺上?!拔抑挥刑ь^問蒼天(抬頭問蒼天)/ 魂靈究竟有沒有?魂靈究竟有沒有……”二胡的聲音喑啞了,童達看見“祥林嫂”朝天的眼神,心里怪難受的。他的右手越發(fā)沉重,原來老三的腦袋歪過來,一點點歪過來,壓在他右手上了……
推著老三回去,甚是尷尬。周邊的人說,正戲還沒開始呢,這就回去了?童達只好解釋道,老三的藥還沒吃呢。村民說,那吃了藥再來。童達點點頭。老三卻歪著腦袋一聲不吭,童達能聽到他濃重的喘息聲。
鑼鼓聲漸漸淡去,想必“祥林嫂”已倒斃在大雪里了。老三突然發(fā)出很古怪的聲音,阿達,你說我下世還能做人嗎?童達愣住了。他停了車,拍拍老三的背,笑謔道,老三,你看著,下世你做人,我做狗。老三的喉嚨里發(fā)出“咔咔”的聲響,比哭還難聽。童達咽了咽口水,抬頭看了看天。
老三,你看天上有什么?
5
明輝說他爸的病勢越發(fā)沉重了,這幾天夜里不是醒著,就是做噩夢驚叫。做什么噩夢?還不是黑白無常來抓他,鐵鏈一揮,套入脖頸……童達正搗鼓手上胖頭魚的魚頭。那個魚頭剛剛被他切下,魚尾還在蹦跶中。薄刀劃過砧板,魚鱗飛濺到明輝臉上。
明輝這兩年也老了很多。三十六七歲的后生,臉龐已虛腫,眼袋比嘴唇還厚。他還是老本行,大多時候做包工活。自從老三患病后,他只敢做零活了。他開裂的手指劃了一下胖頭魚的眼珠,說老爹看樣子也熬不了多久,左鄰右舍來看的倒是不少,但老爹最喜歡達叔陪他。真是太麻煩您了!他向童達屈了屈身。童達看見他醬紅色的右耳輪,與老三一模一樣。
這日中午,童達送去的是河鯽魚蘑菇湯。老三勉強喝了幾口,就沒興趣了。我想睡一會兒,只睡一會兒,你別走開。老三深陷的眼睛里現(xiàn)出死魚灰。童達點點頭。老三就閉上眼睛。他的臉像是一個剔盡肉的魚頭,只剩下一個大鼻孔輕輕翕動著。童達很想碰碰他的大鼻孔,還是忍住了。他站起身,覺得自己應該干點別的。
舊棕色床頭柜上,堆滿了雜物。除了各類針劑和藥丸,還有小孩子的玩具和漫畫讀物,大概是明輝孩子的。明輝孩子長得很像老三,但跟老三不親。倒是明輝老婆對公爹挺孝順。她在紡織廠里做,每天十二小時,一周倒班,非常辛苦。她下班再晚,也來問候老三。老三的衣服被褥,都是她拿去洗的。做兒媳的,能到這份上,也算是不錯了。
童達一件件整理著。壓在最底下的兩本書,上面一本已脫落了封面。第一頁上面寫著《約翰福音》。他吃了一驚,略略翻著,里面都是繁體字,但他還是能辨認出教義來。他突然想起,老三病后,在他二哥的指引下,已成教徒了。另一本是禱告詞?!搬t(yī)治的神,求你看顧在病魔中受苦難的弟兄姊妹,求你拯救他們……”“你是拯救我生命的源泉,在你里面充滿喜樂和盼望,即使在黑暗中行走,你的光卻永遠照亮……”
他略略翻著,那些句子讓他心驚肉跳。七塘戶的大多數(shù)人家信基督。童家卻世代信佛。他們遷徙到七塘戶后,其他的都入鄉(xiāng)隨俗,只有這點不曾改變。到了童達這一代,雖已不怎么虔誠,但還是順著祖輩的習慣?,F(xiàn)在,他跟我們走各條路啰。范花月對老三改信教曾笑著戲謔道。其實,老三并沒有像他們想象的那樣,把禱告當正業(yè),他很少去教堂,也難得聽他唱贊美詩。家里唯一表明他信仰的是那張基督掛圖。圖上的耶穌腳踏云層,頭上光芒四射。那光芒跟范花月買來的觀音圖里的佛光甚是相似。老三第二次手術(shù)后,家里的這張信仰圖也不知脫落到哪里去了。此刻,童達翻閱著禱告詞,想起老三的夢,不禁覺得好笑,基督教里是沒有黑白無常的,老三嘴里念著禱告,心里祈求的卻是菩薩。
阿達……救我……老三突然怪叫著挺了一下身子,枯瘦的手臂在空中拍打,眼睛卻緊閉著。童達握住老三的手,他才睜開眼。阿達,我以為你走了……老三團著硬舌頭。他們來抓我,把我按到棺材里。他喘氣道,大鼻孔呼哧呼哧響著。童達摸摸他的額頭,都是虛汗。他隨手抓起那本《約翰福音》,放在老三胸口道,別怕,主會保佑你的。老三碰了碰書面,半晌,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我想看看我的棺材。
棺材!童達嚇了一跳。他們這里實施火葬已多年了。十幾年前,母大蟲過世時,政策還寬松,母大蟲的娘家兄弟堅持讓老三在吳山上造墳。母大蟲火葬后,骨灰放進了棺材埋葬。前幾年,老三得了病,幾個同族的兄弟建議,用棺材沖一沖,估計會好點。明輝就動手做了一口窄小的杉木棺材,放在后屋的雜物間里。
后屋沒有窗,黑漆漆的。童達扶著老三,推開后屋門,開了燈。屋里擺放著長年不用的農(nóng)具,罩滿了灰塵。在兩個廢棄的拖拉機輪胎旁,一口窄小的棺材閃著黝黑的光。我現(xiàn)在住大房子,過幾天就只能住這樣的小房子了,人生一場空呀……他拽著童達的手嘆息道。他的手又冷又硬,童達能感覺到他手指里微弱的脈息。童達說,老三,你等等……他繞過各式雜物,繞到棺材前,蹲下身,研究了一番。突然,他猛地掀開棺材蓋。老三嗚嗚叫著,不要碰,晦氣的,不要碰……童達像沒聽見,一腳跨進棺材,蹲下身子。里面挺好的,老三,哈哈哈……他拍著棺材沿笑著,盤曲著腿,像斜躺在浴缸里。他又把雙手疊在后腦勺,閉上眼,鼻息平和,跟睡著了一樣。耳邊只聽到老三嗡著鼻子的聲音,阿達,快出來……
爬出棺材后,童達拍拍手道,真沒什么,住大房子住小房子,就是那么回事,等以后我老了,只能住更小的房子了。照你這么說,住在里面也舒服的了。老三囁嚅著。當然舒服了。童達扶著老三跨出后屋。陽光很好。老三的臉似乎有了點血色。
6
油菜花凋謝后,天氣一日暖似一日。走到地頭,能聞到豆麥的香味。雨水也漸漸多起來,范花月好幾回都是冒雨掐來嫩豌豆榨成汁,叫童達給老三送去。
老三的境況一天比一天差。除了吃飯(那也是象征性的),能靠著床坐幾分鐘,其他時候根本坐不住。其間,他們又送他去中醫(yī)院住了一星期,也只是靠打針去腹水排尿止痛。醫(yī)生說,老三的血管越發(fā)硬了,能打針的部位全是針孔,已無縫可插了。有一晚,老三突然什么話也不說,半夜也沒哼唧。這著實讓明輝嚇了一跳,他跟童達商量著,還是出院回家比較保險。
回家后的兩天里,老三反而來了精神。族里不少人來看望他,他竟能坐起身跟人聊一會兒。童達卻煩躁得不行。家里的自來水龍頭壞了,他修了老半天還沒修好,只得扔下。晚飯前,他又跑到七太公家,弄來兩捆稻草,坐在門口搓草繩。范花月喊他吃晚飯好幾遍,他都不吭聲。范花月嘟囔了幾句,他突然吼起來。催催催,我是聾子呀?范花月很憋屈。自她來到童達家后,他們從沒吵過架。這會子,竟莫名其妙地被吼。她悶坐了一會兒,自顧吃飯。童達還沒過來,只是埋頭搓呀搓呀,手里的草繩在矮凳上繞了一大束。范花月忍不住端著飯碗走過來,問他到底怎么回事。童達扔了草繩,腦袋沉埋在兩膝間。老三的日子,不長了!他像個孩子捂住臉叫道。范花月忙放下碗,給他絞了條毛巾,又把地上的草繩一圈圈繞起來。
這天夜晚,童達一點也睡不著。身邊的范花月也沒有往日的鼾聲。他不知道跟她說什么好。其實,他很想跟她說說那日爬進老三棺材的事,終于還是忍住沒說。
窗外,雨聲不斷,擊打在玻璃窗上,像在細數(shù)歷歷往事。童達想起亡故多年的女人。他已記不得女人最后的日子,只記得自己每天在醫(yī)院和家里奔波。因為長期陪夜,他白天都恍恍惚惚,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他倒記得母大蟲來替過他幾夜,當然還有老三捧來的錢。最后那天從醫(yī)院出來時,他更是忙著準備女人的后事。在女人臨終的那一刻,他剛好奔走在路上,是母大蟲守在一邊。等他到家時,母大蟲已經(jīng)給女人換好衣服了。他記得女人當時的樣子并不難看,反而比平日清秀。頭發(fā)很干凈,他不知道是母大蟲在女人閉眼后梳的,還是梳頭時尚有一口氣。
童達摸摸范花月的后背,心里稍稍平靜些,終于混沌過去。但似乎只是淺睡狀態(tài),腦子像涂著一團漿糊,耳際似乎有沙沙的雨聲。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范花月已不在身邊。他下了床,躡著步子走出臥房,隱隱聽見隔壁小房間里傳來念經(jīng)的聲音。原來范花月跪在觀音圖像前,默默禱告。
7
第二天十點左右,明輝打來電話,說他老爸痛得整個人都躺不住了。童達立馬趕過去,見老三的房間里擠滿了人。明輝說,他本來想送父親去醫(yī)院,但這種境況送醫(yī)院也沒多大意思。萬一半路上出問題了,再回家就來不及了。
可是,老三的樣子非常不好。謝秋芬倚著門框說,這種痛法跟女人生孩子的陣痛有得一拼。泥水匠劉慶豐哀嘆道,這種病到最后,就是活活痛煞,就像油燈熬干油,連燈芯都燒完。大家都唏噓著。老三的撞擊更厲害了,僵硬的身體像一條剛下油鍋里的魚,一次次翻騰。童達壓住他的手臂,發(fā)現(xiàn)他臉上手臂上都是烏青。明輝滿臉愧疚地說,昨夜老爹折騰了大半夜,快到天亮時才安息。他稍稍混沌過去,不想早上醒來,老爹已疼得滾到地上了。
童達輕揉著老三胸口。老三閉著眼,干裂的嘴唇里迸出“哎呀哎呀”的聲音,身體卻翻騰得更厲害。童達根本壓不住他,有好幾下反而被他的手臂撞到臉和鼻子。這樣使勁壓了幾分鐘,童達已滿頭大汗。他松開手,吸了吸鼻子走出房間。屋外,太陽晃著亮光,他呆立著。似乎,不斷有人從他身邊走過,屋里嘈雜的聲音猶如漸遠漸進的潮水。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院子,推了三輪車。已是立夏時分,空氣里有一股混著發(fā)酵氣味的燥熱。塘河里,一些類似水葫蘆的植物覆蓋著水面,一艘破舊的水泥船漂浮著,里面堆滿了垃圾。騎過三座石橋,不覺到了鄰村六塘戶。六塘戶原本跟七塘戶一樣安靜,這幾年有個老板開了家毛絨鞋廠,家家戶戶都成了手工作坊,加工做毛絨拖鞋。那塘河到了這一段,徹底發(fā)黑,連水葫蘆也看不到了。水里只有河邊高樓的倒影——六塘戶的確比七塘戶富裕得多。
沿著河道繼續(xù)往前騎,轉(zhuǎn)彎進村的水泥路很寬,轎車來回疾駛著。在一棵很大的樟樹下,童達停了下來。他聽到了一個聲音,隱隱約約的,像浮云從頭頂緩緩飄過。繼續(xù)往前,聲音近了,是一群老女人的聲音,齊聲在念“南無阿彌陀佛”。童達看到大路邊的一戶人家門口聚滿了人,門口貼著白條幅,原來在辦喪事。一群老太婆圍坐在門口,她們手里捋著念珠。一個藤黃色的佛牒在她們手上傳來傳去。童達站在那里,靜靜地望著,感覺有淚水涌出來,在太陽底下,溫熱地糊住了眼睛。
他重新騎上車,他明白自己要去哪里。六塘戶的社區(qū)醫(yī)療站是范花月的娘家堂侄開的,他可以弄來杜冷丁。
8
打了杜冷丁,老三安靜下來,喘了幾口粗氣就睡著了。這一覺竟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童達不放心,來看了三趟。最后一趟,范花月也一起過來的。他們離開時,已是半夜十一點了。
第二天中午,童達比往日早收攤,午飯前就趕到老三處。屋里除了明輝,沒有別人。老三精神很好,竟坐起來了。他說,昨夜夢見閻王,說抓錯了人,打了幾板子就回來了。童達看見老三的眼睛,亮亮的,像剛剛滴了眼藥水。童達問老三,想不想吃東西。老三搖搖頭,說昨夜小鬼送他回來時,賞了他一頓好吃的,現(xiàn)在還很飽。老三說這些話時,很鎮(zhèn)定,不像是夢游的樣子。明輝跟童達交代了幾句,自顧忙去了。
太陽很好,透過窗簾照進屋內(nèi),在老三的灰色被單上投下兩道白條子。童達恍惚了一下,似乎眼前只是尋常日子,老三并沒有病入膏肓,自己只是來老三處串門。就像幾年前,他與老三玩雙人麻將,嘴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年的收成。老三喜歡講歷史故事,什么隋唐演義、楊家將,講起來一本一本的,比說書的還順溜。童達原本不喜歡,后來也喜歡了。
老三彎了彎僵瘦的手指說,好久沒出去了,他想看看自己的莊稼。童達說明輝出去了,他怕一個人攙不動。你怕啥,我今天有的是力氣。老三自己掀開被子,童達忙幫他套上鞋子。
走到門口,童達覺得老三今日好得反常。雖說扶起他,卻不像往日,把整個身子都壓過來。天空很明凈,太陽下,一切像裝在玻璃瓶里。童達扶著老三走到屋后的菜地。菜地里,蠶豆和豌豆都長得鼓鼓的,里面的豆粒像要撐破似的爆出來。新種下的瓜秧毛茸茸的,新葉像孩子噘著嘴,一片嫩。兩株桃樹結(jié)滿了小桃子,一個個藏在葉縫里,用手一摸,挺結(jié)實的。老三摘了一片桃葉,摩搓著說,醫(yī)生說我過不了清明,再過一陣子,桃子都可以吃了。童達應聲道,醫(yī)生的話怎么可以相信呢。他背過身,掐了一個蠶豆莢,剝出三顆豆粒來。鮮嫩的豆粒泛出好看的綠色。老三抓了一顆豆粒放在唇邊,說真香。他用力咬了一下,豆粒的白色汁水沿著嘴角流下來。童達用手背幫他擦了擦嘴角,說想吃豆子,明天叫范花月煮一碗來。老三咽了咽口水,只是憨笑,沒說什么。他被兩只小雞仔吸引了。那兩只小雞,頭上還沒有肉冠,淺褐色的羽毛剛剛長出,尖嘴唧唧叫著。它們鉆到番茄架下啄泥土,又跳向油菜地里,尾羽一翹一翹,煞是可愛。
小雞仔屁股一撅,拉下一攤淺綠的液體。老三說他也想拉屎。童達趕緊扶他回去。老三卻說就在菜地里解決吧。這怎么可以呢?童達很為難。老三摸摸菜葉子說,他就想在菜地里。要是菜地里有床,我還想睡覺呢。童達明白了他的意思,扶他靠住桃樹,自己跑回屋。他找了一卷手紙和一根長凳過來。老三似乎已等不及了,凳子還沒擺好,他就脫了褲子坐下來。
陽光很溫熱,菜園里的植物潑了油似的發(fā)亮。初夏的風吹來,滲入骨頭,讓人舒服得有些慵懶。老三解決問題后,像個孩子抬抬屁股站起身。他讓童達攙著他走到池塘邊的小竹林。他說,今天他要把自家的每塊地都走遍,每個地方都拉一泡屎尿,就像孫悟空在如來佛手掌心里鬧一鬧。昨晚,我在閻王殿吃多了。他盯著童達的眼睛說道。
9
回到屋里,老三已氣喘不已,臉上卻泛出紅光。他喝了口水,讓童達繼續(xù)扶著他走。他想把家里所有的房間都走一遍。童達遲疑了一下,答應了。
他們走到廚房。老三家的廚房跟二十多年前一樣,水兜用水泥砌成的,灶臺上貼著白瓷磚。老式櫥柜,一看就知道是結(jié)婚時木匠做的。上層的四扇小門上,分別寫著“春夏秋冬”。里面擺放的瓷瓶畫著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圖案。圖案里,濃眉大眼的姑娘很像母大蟲年輕時的模樣。想當年,童達沒了女人后,常來這里蹭飯。雖說母大蟲粗枝大葉,幾道菜做得還是挺合口味的。你還記得我女人做的魚鲞燒肉嗎?老三碰了碰灶臺,下巴抖動著。童達說,怎么不記得了!那時我天天賴在你家吃飯,每次她燒這碗菜,我就吃三碗飯。老三縮了縮脖子道,我可是喜歡你家花月燒的酸菜魚。都好吃,都好吃。童達應聲道。
他們走到堂屋。堂屋的八仙桌靠著墻壁。墻上掛著母大蟲的遺像。遺像里的母大蟲,剪著短發(fā),露出兩只耳朵,眼睛瞪得很大,一副教訓人的模樣。童達突然想笑。老三年輕時是個愣頭青,娶了母大蟲后,立馬變成溫順的貓,連屁都不敢放。老三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的大木椅上,他想翹起二郎腿,一只腳怎么努力都擱不到另一只腳的膝蓋上。童達道,你有兒有孫,不翹二郎腿,也能做老太爺。老三輕拍著桌面,喉嚨底里發(fā)出鴨子樣的怪音。
臥房在堂屋后面,母大蟲過世后,老三就搬出來了。童達推開門,里面黑洞洞的,散發(fā)出一股舊抽屜的氣味。童達揉揉眼睛,才慢慢看清里面的物件,房桌、五斗柜、大衣柜、眠床……老三的眠床特別漂亮,雕花和油漆是他見過的婚床中最精致的那種。他記得老三結(jié)婚那晚,他做伴郎,幫老三擋了好多酒,差一點倒在婚床上。大衣柜和五斗柜也氣派,連同四只樟木箱,把小小的臥房擠得滿滿的。母大蟲是要面子的人,老三家不富有,她的嫁妝卻撐足了面子。
現(xiàn)在,這些舊貨像一批古董,陳列在這間屋子里。蛛網(wǎng)和灰塵像兩位老人訴說著如夢時光。老三走進去,顧不得灰塵,東摸摸西摸摸。童達拉開沉重的麻紗窗簾,房間里所有的家具都暴露在日光里,連同老三在灰塵上留下的手指劃痕。那些劃痕像一道道傷口,又像新生的一層層皮肉。
屋子里,寂靜得出奇,似乎連空氣也停滯了。童達握住老三枯瘦的手指說,老三,我們出去吧。老三像睡著了似的,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好。
10
第二天,天還沒亮,老三就走了。當時,童達挨著范花月,酣睡得像個嬰兒。
老三走后的第四天,童達又在姚鎮(zhèn)菜場做他的生意。鄰攤的老喬說,老三還是有福氣的,碰到你這樣的好兄弟。童達搖搖頭。老喬從水桶里撈了兩條小黃鱔,扔給童達。童達推辭道,老三走了,你不要給我了。老喬道,你們自己不能吃呀?童達呵呵笑著。老喬說,你肯定好久沒吃一頓安生飯了。他說話的口氣,像是每天跟在童達身后似的。
轉(zhuǎn)眼又到了中午。童達收拾好攤子,騎著三輪車駛出市場。立夏剛過,空氣里彌漫著豆香味。想起老三走的前一天,說要吃豆子的事,不由踩著三輪車拐到橋?qū)γ?。老三家屋后的菜地十分安靜,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童達摘了一捧鮮嫩的蠶豆,倒在車兜里。太陽亮得像一道佛光,世界顯得特別安靜。微風拂過,只有那些小雞仔在豆葉下唧叫。童達蹲下身,想碰碰雞仔的尾羽。小雞仔一跳,就跳開了。童達捏著豆葉,呆呆立著。他覺得這會兒,自己應該想著什么。但他很平靜,什么都沒想。是的,什么都沒想。
回到家,已是午飯時間了。童達老遠看見范花月在水井邊忙活。塑料籮里,剛剛洗干凈的小白菜和西紅柿滴著水。范花月抬起頭,說回來了。她今天穿著青底碎花的棉麻長袖裙子,腦后的馬尾辮一甩一甩。廚房里,煤氣灶上冒著熱氣,燉鍋里冒出魚湯的香味。那氣味很舒服,像似把心里的皺褶都熨平了。
童達說,他去老三屋后摘了蠶豆,很新鮮。范花月抬頭“哦”了一聲。童達又說,老喬又給了他兩條小黃鱔。范花月說,養(yǎng)著吧,過幾天老三頭七了,可以派用場。童達說,他們不是不信這個嗎?范花月說,他們不信,我們信。本來,黃鱔是不上桌的,但老三愛喝我做的黃鱔羹,到時候也做一碗。童達點點頭。范花月甩了甩濕漉漉的手,端起菜籮子回轉(zhuǎn)身。她家的幾只小雞仔,唧唧叫著,一跳一跳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