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明(廣東)
陽光正穿透落了葉片的枝條,斑駁在矮于草木的殘垣上。這是一片離人間很近的廢墟,站于其中,我能看見不遠處,呼嘯而過的汽車。
還有什么能避開時光之錘?青瓦化為碎片,刻滿圖騰的石板被叢林收藏。再也沒有人間的蹤跡,這個曾經(jīng)的人類家園,已淪為了鳥獸蛇蟲的家園。
離開此地的人們此刻身處何方?他們是否化身為夢游癥患者,沿著月光指引的路徑一次次返回這片幽深的故地?
是的,這兒已淪廢墟,再也沒有誰把它當作自己的家園了。這是我們人類的宿命:為了生活,必須一次又一次放棄我們曾經(jīng)的家園。
而如今,站于這片廢墟之上,荒蕪與寂寥緊緊擁抱著我,但我沒有絲毫的悲傷。我看見,人類離開之后,這片土地擁有了最珍惜它們的生命。
此時,霜雪覆蓋了所有的山野,大地上尖銳的冷一直扯向遠方??耧L從山上奔跑下來,追打著所有的事物。萬物搖曳于其中,穿著厚重的盔甲,目光里收藏著它們窺透一切的安然。
群鳥早已飛遠,天空比任何時候都深。它遼闊的寧靜,讓世界陷入了空無。時間,仿佛已凝固,沒什么能掀起半點微瀾。
但此刻,我看見了那個獨行者。他正行走于高處的山脈,像一只出遠門的螞蟻,行走在白茫茫的,廣闊的荒原里。
一個悄然移動的生命,用自己的微弱之軀對抗著天地的蒼茫和寂寥。他是如此孤獨,渺小,但那太陽黑斑般的光芒,讓死寂的世界,瞬間有了溫度。
我一直懷念的那些泥土,住在那片向陽的山坡地上。在那個叫做寨子的村莊里,人們每天都俯下身子將它們跪拜,用它們修筑出座座安身之地。那些泥土因而有了最好的歸宿:長出莊稼、果蔬,驚艷的云朵,養(yǎng)育出石頭一樣堅韌的兒女。
而今無論走在何地,我都背負著一身的泥土。理所當然,它們來自那片山坡地,彌漫著陽光和野草的氣息。它們成,我的骨骼、肌肉、血液,我的肌膚和須發(fā),連我的口音也沾滿著它咸澀的味道。我的身板一直呈現(xiàn)著它們的彈性和硬度。我的語詞從不缺乏它們的耿直和柔軟。因為它們,我的足跡才如此遼遠——抵達過湛藍的大海,和高冷的冰原……
請允許我在一生的命運中,都留存這些泥土的粗糲和廣闊,留存它們的殷實與雄渾。請允許我的血液收藏著它塵埃般的細膩,氤氳著它的花香它閃電般的呼吸,吐吶著遠離鄉(xiāng)土的悲喜。我必須將那片山坡地懷揣于胸部,讓我的胸部也花草豐盛,山楂和板栗舉著粗壯的枝干;讓我千里的行程,被一次次疏朗,又一次次豐茂。
在蒼老之前,讓我回到那片山坡地吧,回到我記憶中那些褐黃色的泥土里。在那里,陽光日日普照,月色夜夜含羞。那里的時光能將萬物點燃,又讓它們重生,長出脆嫩的枝葉。那片山坡地里,終將為流離一生的我留下一個,花朵搖曳、萬物葳蕤的歸宿地。
月光能喚醒沉睡的萬物。它所到之處,表面冷清,其實無比喧鬧。它掠過山巒,山巒便放聲歌唱;它走過田野,村莊也閉上嘴巴,并為其引來眾多的聆聽者。
月光來自內在的白,輕盈如紗。它灑落,一個夜晚的黑便被降服,丑惡被揭穿,躲于暗處的謊言,也一一現(xiàn)身。那些本身透徹而醇香的事物,則被這白釀制得,比酒還透徹醇香。
月光喜歡擁抱低處的事物。草叢中的花朵,月光賦予了它們朵朵的甜蜜;飛掠而過的螢火蟲,月光則點燃它們的光芒,讓其帶領暗夜的飛翔者,自在地飛翔。
對于埋藏于地底里的生靈,月光則用她的呼吸喚醒它們,讓它們也擁有刨地而出的力量。
月光從不會遺忘任何一個角落。即便某些事物已經(jīng)將它忘卻,它仍然按時來探望它們,像看望自己的孩子一樣,有時只為了撫一撫它們的臉龐,有時卻為它們留下了,深情的吻和淚光。
月光用一雙神奇的大腳,到達了所有我們無法抵達的地方。比如,荒廢了的城堡,或村莊。比如,雪原和沙漠。
而它走過的地方,留下了天使般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