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彧(湖南)
今年的這一天,沒有霧霾。冬日難得的艷陽下,你感覺太陽獨照著你。十年前的這一天,異地他鄉(xiāng)。再次大手術(shù)的病床上,你感覺苦難獨照著你。二十年前的這一天,遠離家人。黯然神傷的清冷中,你感覺孤寂獨照著你。
這一天仍然是你的生日,而不是你的忌日或者祭日。半世沉浮,幾場生死,一切都是你專屬的恩寵。
命運高高揚起的鐵錘,將你敲打成一塊純鋼。讓你來一一認(rèn)證,生命的痛,塵世的光。和值得我們繼續(xù)纏綿的,人間的暖。
樹葉從樹上落下來,弄不清這是樹的意思,還是葉的意思。正如這多愁多病的半輩人生,也不知道這是我的過錯,還是這副身體的過錯。
它總是變著花樣折騰。給我一個一個傷口, 一場一場疼痛。讓我在塵世里翻滾,英雄氣短,一輩子,講不起一句硬話。
我嫌棄它,像嫌棄一條癩皮狗。甚至背著人重重甩它耳光,狠狠捶它胸膛,像愛國者對待一個,既無法剿滅,又無法原諒的叛賊 。
現(xiàn)在,幾十年的愛恨情仇,終于實現(xiàn)調(diào)停,走向和解。我睡前洗腳,早早安歇。輕言軟語地討好它,安頓它。而它,則在我想要起床的時候,裹著熱能,順從而利落地帶我,走向黎明,迎接新的晨曦。
像攏著微小的火光,我們相互抱緊,滿心歡喜。
我活得如此奢侈,與世界,如此親密。除了父母所賜,身體里還活著,某位兄弟最重要的器官。午夜夢回,我撫摸右胸,按著自己情感的軟肋,像孕婦一樣喜悅。
世界對我如此寬容,如此垂愛。那么多人,在地震,在車禍,在洪水、戰(zhàn)亂中,瞬息走失。那么多健康的,生龍活虎的身體,來不及讓醫(yī)生開一張?zhí)幏?。而獨獨,讓孱弱的我,重新上路?/p>
我企圖報答但身無所長,唯有俯身萬物。從最瑣碎的事情里,表達殷勤,和感激。我要記住太陽的洪福,要忘記白日的陰霾,要忍住眼皮下的沙粒。要細細品咂,舌底的酸咸。
我不能輕易離開。因為造物的手,曾經(jīng)拍過我的肩膀。我答應(yīng),要還他,一個干凈的生命,一個結(jié)實的靈魂,和一把,難以熄滅的火。
那是株太過尋常的樹,春天只有蜂去過,夏天只有鳥去過。秋天也不喧嘩,冬天更是冷清。
你偶然看到她,看到滿樹的紅果實。空山中,冷風(fēng)里,一樹無人采摘的豐收,無聲地絢麗。像一個等愛的女子,童話得太久,沉迷在回不去的青春。像一種美妙的暗語,無人領(lǐng)會,最終墜入了沉默。
果子仍安靜地掛著,等著下一陣風(fēng),催她。那節(jié)奏,讓你驚悚。你抱著自己的身體,無限慶幸——雖然殘損,畢竟曾經(jīng),被上帝啃過。
我的車從春天開來。從油菜花夾道的菜園里開來,從絲瓜藤支起的天空下開來。
五一路有點堵車。一路上,山不堵我,水不堵我,鄉(xiāng)下勤勉的牛也不堵我。望不到邊的田野,春風(fēng)開著 150碼的奔馳,也不曾堵我。
五一路照例堵車。我正在著急,生氣。然而擋風(fēng)玻璃上,出現(xiàn)了一只螞蟻。他忙忙碌碌地來回,奔跑,找不到方向?,F(xiàn)在,我得為他的事情著急。
五一路,十只螞蟻也不新鮮。然而,這卻是一個,來自鄉(xiāng)下的勞力。他或從槐樹花上跳下來,或順著草尖上爬過來。迷糊糊,攀上輪胎;急匆匆,翻過車身;喜孜孜,去搬運幸福。
一步之錯,一念之差。他隨著一座飛馳的“高地”,一溜煙,改變了全部的軌跡。從此,遠離家園、親人和族群;遠離,原有的責(zé)任、目標(biāo)和計劃。成為都市盲流,天外來客。一輩子,打不了回車。
這里那里,千里萬里。他能與誰傾訴,又能向誰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