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波(四川)
祖母的一生,仿佛,一直都在躬身擦拭,幽暗堂屋里,那張紅漆駁落的方桌。
祖母是童養(yǎng)媳,六歲時失孤,加之家貧,像一苗孱弱的孤芽,移植到了洪家。
祖母是寡婦,四十歲時,丈夫酒后落水,從此孤身撐持家門。祖母的一生,嘴皮子很少使用,而手和腳,卻幾乎從未停歇過。
祖母的小腳婆婆,三九寒天,呵斥她下河撈豬草。
祖母的酒鬼丈夫,常發(fā)酒瘋,對她施以拳腳。
公社伙食團時期,祖母,把自己的一份稀粥勻給了四個子女,一身浮腫送進醫(yī)院,差點沒了性命……
祖母,松皮一樣的臉頰,被多少淚水咬蝕?
祖母,溝壑交錯的大手,被多少苦難斫傷?
那雙手惟一的幸福,就是摸摸孫兒們的紅臉蛋,揉揉孫兒們的肉耳垂。
但祖母的手,一生都在不停地擦拭、擦拭我們家的生活。直到她的手,連手自身都抬不起來的時候,她依然沒有擦拭出日子的一絲亮色。更無法看到,我信誓旦旦,以指畫餅,給她允諾的美好未來。
1984年1月16日夜,細雨。祖母起伏的喉嚨掙扎、掙扎!
但最終沒能夠,把命運的絕望吐出。
祖母一生拉扯兩男兩女、八個孫兒成人,并撫養(yǎng)了她的小叔子,終年七十有四。其中,守寡的三十四年,她破爛的肺,一直在劇烈地咳嗽!咳嗽!咳嗽!可從沒有人聽到她嘆過一次氣,怨過一次天,罵過一次人。
夜晚的鄉(xiāng)村,四九里的天氣,像一塊冰。
祖母的新墳,在荒漠的山岡上,因花圈零亂而慘白。因孤寂,而更加的寒冷。
那年,我十四歲。盡管魚鰍背一樣窄滑的山道,摔了我?guī)讉€跟頭,灑了一些燈油,濕了屁股、膝蓋和繞在頸上的草龍,但我的嘴倔強地噘著,勇敢地不掉一滴眼淚。
每天晚上,我都會先搓搓手,哈一哈氣,暖熱凍僵的手指。把燈,點在眼睛不好的祖母額前;把草龍,圍攏,燃在怕冷的祖母腳下。
之后,我總會在駭人兮兮的山岡上,傻癡癡地站立一小會兒。
仿佛,是在等待祖母——獎賞似地摸一摸我的頭,并費勁地,從姑媽孝敬給她的糖盒里,摳出一小塊冰糖來,昵愛地,塞進我的嘴里。
清明,大風。
祖母墳上的青草在丘岡上翻涌,仿佛她老人家,臨終之時仍在起伏掙扎的喉嚨。
那口臨終沒能吐出的濃痰,穿越三十四年的時光,一下子,哽在了我的嗓子眼上。
——可我顫抖的雙唇緊抿,不敢肆意地難受,更不能大聲地號啕!
害怕祖母一翻身,從病痛里驚醒,以為她最疼愛的小孫兒,剛剛放學回家,又強打起精神起來,要為我:做飯洗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