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菊(山東)
不能忽略青衣神之前的滄桑,也不能忽略桑蠶體內(nèi)的閃電和太陽。注視眉山,我要從一枚柑橘兜著的塵埃開始。我要以詩者的身份,讓名詞、動詞、形容詞中的萬種風(fēng)情,踮起腳尖,觸及眉山神韻,只有如此,才能向世人宣告,古老的眉州,正經(jīng)過竹編和一只火鳳凰與誦經(jīng)的山水相擁。
時間不緊不慢。隱秘的事情通常會像流沙,擱淺處無處遁形。但我要說的并非沉沙或激流。我在三蘇祠前,從袖邊掠過的風(fēng),都帶著岷江和青衣江的夢囈。我又怎能越過一只趕往京城的船,怎能忘記繞船飛旋的“神鳥”。兇險的水路,與天一搏的水路。
“神鳥”其實靠著不畏艱險的弄潮者而活。譬如子瞻和他的父親、兄弟。他們上路時,應(yīng)帶著一罐泡菜。暗礁和漩渦,從來淪陷不了柑橘皮膚上的陽光,當(dāng)然也吞噬不了一個人內(nèi)心的燈盞。
總有火苗傳遞的蔥翠,總有風(fēng)骨建造的海拔。子瞻,并不僅僅是宋朝的一枚紐扣。他的俯仰,在日月輪回中,讓一百個眉州走成一千個眉山。今天我來,無異于千百年前和萬古之后,重疊于瓦屋山、彭祖山、柳江古鎮(zhèn)抑或是黑龍灘的任何一念渴求——
愿一千個月亮,只是兩種清澈的詞性:人世打馬揚(yáng)鞭,一個人的峻峭和暗流總像眉山,指向哪兒,都有明媚的籽粒灑向時代的泥土。
一生走在路上的人,不會被明月、清風(fēng)所辜負(fù)。月光如你的胸襟,足以洗刷天高地厚;月光亦如你的酒杯,裝得下紙上的驚濤和時間的空曠。所以天上沒有鐘表,江底沒有沉浮。
但人間不同,風(fēng)起云涌原本不是你打開的,卻要由你一遍遍種出新鮮的風(fēng)云。
男兒的棱角從來就是刺破風(fēng)聲的利劍,男兒的情懷又是風(fēng)聲之上長出的棉花。今夜中秋,你身在密州,想念眉州。子由也在千里之外,只有月光無邊。當(dāng)月光,浪濤般由胸口溢出,磅礴的憂傷已越過萬物的邊界。你的憂傷在一闋詞牌中,裹緊家、國、眾生……??????
湯湯蕩蕩中一只靈魂打造的不羈小舟,悲歡不息,你一一擺渡。飲酒吧!同樣是用淬火、涅槃墊高品格的事物,同樣是以水為形,以醇為骨的事物。同樣要把死甘冽為生。
天不再那么高,天在你的不合時宜中絆倒,此刻正與一只酒杯相融。盡可以放養(yǎng)詞語的波浪了,放養(yǎng)那些從塵世中起飛的生靈,讓普天之下未歸的鳥兒,在你的額頭上誦經(jīng),讓月光、流水,讓抬高河床的泥沙都成為你的韻腳、氣息,讓它們通過你的修辭,擁有一種濃烈。皓月當(dāng)空,你將自己斟滿!
你的孤獨中有十萬個太陽,照耀打馬而過的人世和天地間修行的影子。
一千匹馬疾馳,一千匹馬從展開的山坡跑出一個朝代。它們沿著你衣襟飄揚(yáng)的方向,沿著你的腳窩,吵醒湖水和濕地。你只是望著更遠(yuǎn)的地方,你手里沒有馬鞭,你的眼神,讓失意的青銅發(fā)芽,在苦難腰部,有城池也有邊疆。
此刻,我在一闋詞中遇見你,遠(yuǎn)望的樣子分明是一輪月亮,并不存在于具體輪廓,存在于跋涉的路上。我看見,你經(jīng)過之處,長滿了大風(fēng)和烈酒。
天空在攥緊的拳頭中,星星們是你淬煉已久的箭,有用不完的光亮從厚重的黑夜里射出。你說“老夫聊發(fā)少年狂”,鬢角上的霜雪氣,就是一根作用力拉不動的弓弦,只有你才能讓它的弧度與明月的波紋嚴(yán)絲合縫。
波紋蕩漾流水的人間,滿月打開每一個新的黎明。
鞋子灌滿了雨,但它仍然馱得動雨后的斜陽。你用一根竹杖指泥濘為馬,你有足夠的開闊鋪開狂放的高歌。
跌宕的腳步,激蕩的心胸,眉山特性如胎記,隨著年月在你身上越長越清晰。繁華處從不缺少喧囂,荒涼地總是生長雜草,你在雨中徐徐前行,第一個想到的未必是斜陽,也一定不是風(fēng)雨之后還有風(fēng)雨。故鄉(xiāng)還遠(yuǎn)啊,你走著的小路有草木為友。
走著走著,就把斜陽走成了明月;走著走著就把異鄉(xiāng)走成了故鄉(xiāng);走著走著,雨停了,風(fēng)停了;走著走著,稻子肩頭的星光拐入了美酒的結(jié)構(gòu)。世間容易更改的事情那么多,唯有鄉(xiāng)音如明月一般,讓人軟,讓人疼。你瞧哇!月亮始終如你,在缺失中給蒼生以圓滿:只照古今,不問陰晴。
在眉山,舉明月為杯,與你對飲。我突然覺得,除了干凈的苦難和美好的念想,世間并沒有什么事情真的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