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凡·高在阿爾勒畫的畫,幾乎都有麥田的氣味,看著看著,好像把一束麥穗放在齒間咀嚼,麥粒上還帶著被夏天的日光暴曬過的氣味。
我覺得,元朝的王蒙,他的畫里就有牛毛的氣味。有一次,在上海美術(shù)館看他的《青卞隱居圖》,我閉著眼睛,那些停留在視覺上的毛茸茸、蜷曲躁動的細線,忽然變成一種氣味。
好像童年在屠宰場,看到橫倒死去的牛,屠夫正用大桶燒水,將水澆在牛的皮毛上。毛就一片片豎立起來,騷動著,好像要從死去的身體上獨自掙扎著活過來。
繪畫并不只是依靠視覺吧。莫奈晚年,因為患白內(nèi)障失去了精準的視覺。但是那一時期,他沒有中斷作畫,好像依憑著嗅覺與觸覺的記憶在畫畫。一張一張的畫,一朵一朵的蓮花,從水里生長起來,含苞的蓓蕾,倒映水中,柳梢觸碰水面,漾起一圈圈漣漪。
我在那畫里聽到水聲,觸摸到飽滿的花苞,我嗅到氣味,水塘里清涼的氣味。莫奈并不只是在用視覺畫畫。
視覺只是畫家所有感官的窗口吧。開啟這扇窗,你就開啟了眼、耳、鼻、舌、身,你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也都一起活躍了起來。
許多藝術(shù)工作者,是帶著對氣味的記憶,去寫詩、去跳舞、去畫畫、去作曲、去拍攝電影的。沒有氣味的作品,其實很難打動人。記得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嗎?我讀他的詩,總覺得有濃郁的南方豆蔻或榴蓮的氣味,有熱帶女人濃密頭發(fā)里郁悶的氣息。
詩,竟也是一種氣味嗎?那么音樂呢?
德彪西的音樂,總是有非常慵懶的海風和云的氣味,有希臘午后陽光的氣味,有古老神話的氣味。拉威爾就好像多了一點鮮濃的番紅花與茴香的氣味。如果沒有這些氣味,藝術(shù)便不像“母親”“童年”或“故鄉(xiāng)”了。我們說過,“母親”“童年”和“故鄉(xiāng)”都充滿了氣味。
氣味變成如此揮之不去的記憶?。ㄕ浴兑曇啊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