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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鳴(短篇三題)

2019-01-01 07:22班宇
上海文學(xué)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師傅

班宇

迷宮

廠房像宮殿,烏鴉在紅色棚頂上蹲伏,彼此守望,翅膀張開,又再收攏,不飛也不叫,有光穿過,陰影向外延展,大約幾米的距離,在午后持續(xù)變長,逐漸黯淡,直至傍晚,走向暫時的終點,準(zhǔn)備與夜晚匯合,不可分解。兩側(cè)是不同型號的變壓器,巍峨連綿,有人在其上攀行,自吊車副臂降落,為其噴漆,一道之后又是一道,為無名之山做修飾,底下是成捆的巨線,不同顏色,覆蓋著土和銹,相互盤繞,向未知跳蕩。我先順著綠線,走到一半,愈發(fā)荒涼,陰風(fēng)吹進領(lǐng)口,連忙后退,換作藍線,一路通暢,經(jīng)過工會樓,有人在用假聲唱歌,模仿女高音,我靠著墻上,點根煙,閉著眼睛傾聽,咿咿呀呀,沒一句正經(jīng)詞兒,似被巨獸扼住喉嚨,一路往高走,后來忽然停止,清清嗓子,開始唱,風(fēng)、吹、稻、花,只這四個字,翻來覆去,叫不準(zhǔn)音高,我踮起腳,透過窗戶看去,里面與教室相似,桌椅整齊,但破舊,木色昏沉,一人高高在上,站在我面前,穿著深藍的工作服,對著窗戶唱歌,我抬臉時,她正低頭,四目相視,她看見我,沒有講話,眼神無光,卷起桌上的詞本,轉(zhuǎn)身出門。我跑到門口,在外面等,她步伐急促,假裝沒看見我,繼續(xù)朝前走,我跟上去,貼在身邊,她的衣服上有肥皂的氣味,好聞,干澀而清潔,令我迷戀。她走得很快,穿梭于變壓器之間,我有點跟不上,便伸出手去,拽住衣角,她用力打掉,我的手臂便在半空中來回擺動,像風(fēng)吹過的稻穗。我忽然意識到,風(fēng)吹稻花,這四個字說的不是氣味,而是聲音,像浪,由遠及近,覆蓋彼此,抹平褶皺,消遁于時間。我說,小柳,不要這樣,再給我一次機會。她沒說話。我說,臘月里,我們把婚事辦了。她說,第一,告訴你好幾遍,咱倆已經(jīng)分手;第二,臘月里不能結(jié)婚,常識。我一聽,覺得還有戲,說道,那你定月份,我聽你的,三月也行,春姑娘的腳步近了,近了。她說,我有對象了。我說,跟他干啥,普通工人。小柳說,反正比你強。我說,我愛聽你唱,他不行,我做夢時都是你的歌聲,只有動靜,沒有影兒,那些高音,如同即將截流的瀑布,纖細流落,醒來時耳鳴,一天都是你。她說,沒用,有什么用呢。我說,我想我們還是有感情的。她說,現(xiàn)在沒了,書上怎么說來著,談什么都別跟我談感情。我有點想笑,但是忍住了,接著忽生蔑視,心里想,小柳,你什么文化水平我還不清楚嗎,跟我談書,你知道我讀過多少本書嗎。但立即又低落了,書籍或者精神,只不過是兩個動作之間的忽然停頓,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代表。她說,我換衣服下班,不要跟著我。易燃庫的側(cè)門敞開,小柳走進去,我沒有工作證,無法進入,站在門口,聽風(fēng)吹過柳樹,嘩啦嘩啦,也像唱歌,風(fēng)吹過什么,都像是在演奏。我回到工程隊里,夜間要出活,我沒去,躺在長椅上,抖開一張廠報,上面有我的文章,但我已經(jīng)不愿再讀,只用它遮住臉,隊長走過來,坐在身邊,對我說,沒談好。我說,嗯。隊長說,好好休息,不能強求。我說,我不理解。隊長說,放你一宿假。我說,喝酒不,哥,我想喝酒。隊長說,不喝,明天還要去醫(yī)院,陪護病人。我想我也是病人,卻無人陪護,孤寂地在午夜的走廊里游走,盡頭是窗,我打開后跳出去,發(fā)現(xiàn)是另一趟走廊,無止無休。外面鈴聲響起,反復(fù)敲擊頭顱,夜在逼促,休息室剩我一人,我起來抽煙,半盒“古瓷”,掐掉過濾嘴,一根接一根,抽到肺里,失火一般,頭發(fā)豎立發(fā)焦,煙抽完后,嘴巴發(fā)干,四處都找不到水,只好去廁所,到處都是信納水的味道,嘴對著龍頭,直飲生水,喉部動蕩,喝完打了個哆嗦,又尿出來幾滴,最近經(jīng)常憋不住,不知怎么回事,眼淚也涌出來一些,全身瀕于失禁。但這樣的晚上不能浪費,我應(yīng)該去做點事情,為萬分之一的可能。于是我走出廁所,回到休息室,取出瓦刀,有烏蒙蒙的金光籠罩,我將它捂進派克服里,躬身踱步,像一個犯胃疼的人。來到室外,沒走多遠,便有巨大的聲響向我撲來,分不清是重物墜地還是爆炸,反正灰塵總是揚起,飄在空氣里,長久不散。許多人也走出來,四處查探詢問,沒有結(jié)果,生產(chǎn)進入短暫的歇止期,人群喧鬧,互相散著煙,我低頭經(jīng)過,來到裝配車間。這里的棚頂沒有烏鴉,廠房寬闊,回聲陣陣,大多空洞,并不可靠,頭頂是高瓦數(shù)燈泡,忽明忽暗,我站在這里,停留一刻鐘,又往外走,下班的人群將我淹沒,身側(cè)都是推自行車的人,圍著紗巾,黑色、白色或者橘色,靜默無聲,像要奔赴刑場。我跟他們不同,我的刑場就在這里,我將埋于此處,十萬大廠,為我陪葬,我在地底深處,每天都能聽到你操縱機器的聲音,你的腳步聲、談話聲、歌聲,怎么唱的來著,風(fēng)吹稻花,聚攏思念,一年又一年,雨天里,泥水漸落,那是我的使者,是我這個荒謬之人能給出的唯一答案,我將成為疾病,成為核,永恒在此輻射。所以小柳,請你跟我來看一看,我扼住她的手腕,對她說,我要告訴你一些故事,關(guān)于這個世界,你從不知曉,白天折磨黑夜,黑夜折磨燈火,我繞過曲線與環(huán)線,綠和藍,在火的深處等你,這是我們的秘密基地。你跟著我走,不要叫,要仔細聽,背后的冰涼不是刀,不是利刃,而是語言,它終會將我們切開,一分為二,我的一部分將歸屬于你,你將拖著它走,繼續(xù)前行,經(jīng)過三十歲、五十歲和七十歲,時而想起,但常常忘記,像隱微之鳴,像鐵的相互撞擊,振動漸弱,但不會靜止。世界即存在于此,存在于這樣的振動與聲響里。我說,小柳,你也許剛弄清楚,我在人群里將你拯救,未經(jīng)阻攔,眾人司空見慣,不要去談人性、本能與孤獨,正是這些詞語,終將置你我于死地,世上是英雄廣場,卻無凡人立足之處。你來到這里,只是為了在黑暗里傾聽,一切將會更為真切。我說,小柳,你不妨再聽聽,我有蘇聯(lián)的靈魂,小柳,沈陽就是彼得堡,跟毀滅處于同一緯度,關(guān)于我的小說,現(xiàn)在一點一點念給你,請記好,在這篇小說里,我就是你:黑海北岸的平原上,只要一刮起風(fēng)來,許多人便會隨之離去,順著海水的狹窄通道,涌入無盡的洋流之中,包括你的祖父、父親、母親,還有許多愛人,其中一位是你在十六歲時認識的,愛你到發(fā)狂,守在山楊樹旁邊,彈奏小曲兒,唱久遠的情詩,但你又不能去愛,他貧苦而丑陋窮,他的過去密不透風(fēng),如今他一無所有,乃至連自我都不存在,你只好終日拉緊窗簾,淚流滿面,每個傍晚,都能聽見一點細弱的歌聲,從窗簾的縫隙里鉆進來,接近于誰的訴說,只言片語,有時是葉子,有時是花,隨著季節(jié)一并落下來,秋季逝去,冬季來臨,在某一天,風(fēng)也將他帶走了,悄無聲息,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雪落下來的那天,你坐在馬車上,離開莊園,經(jīng)過那棵樹時,仿佛又聽到他的吟唱,悠長,遼遠,就像汽笛,長久嗚鳴,蔓延至心臟,也許有那么幾次,你也想把心托付于此,但他卻離你而去,甚至沒有一句告別。沒有告別,小柳,你聽懂了嗎?小柳不再哭了,混沌之中,電線纏繞其身,她已經(jīng)毫無氣力,也已放棄掙扎,近乎虛脫。我又開始耳鳴,像是所有醒來的時刻。最后的光線從鐵門的縫隙里射入,不斷搖擺,像是即將熄滅的探照燈。我說,小柳,有時候我們看天,密云遮蔽,也能透出這樣的一束光來,抬頭望去,好像眾神在歌唱,但不過是丁達爾現(xiàn)象,小柳,聽不懂沒關(guān)系,記住就行,你知道那是什么嗎,當(dāng)光線進入云霧時,冰原退縮,烏鴉飛散,從入射方向可以看見其中有一條光的通路,小柳,我們的工廠是人造之林,我們的大地是迷宮,到處是點、線和膠體,信納水的味道,走不出去,無盡之凝滯與拖曳,只有那閃亮的光束是唯一的通途,別怕,小柳,用行動去撕扯語言,投下眼淚或者閃電,朝著光的方向走,不必回頭,我在你身后,我想要在你身后,我終將在你身后。

猛禽

晨風(fēng)輕過,街上樹響,幾滴雨掃下來,沾染塵土,落在外套上,化為道道泥漬,人與影彼此斑駁,縱橫交錯。穆成昂首栽肩,緩步左行,俯首翻墻,低進低出,迅速鉆越欄桿,動作一氣呵成,像只久困籠中的老獸,稍微蓄力,便輕松完成一次脫險。

臨街站一排客人,秩序井然,有的提盆掛壺,多數(shù)兩手空空,睡眼惺忪,再往前望,鐵鍋立在中央,底下劈柴燃燒,躥出火苗,鍋內(nèi)的羊湯尚未沸騰翻滾,一層褐油凝在表面。旁邊是竹蒸屜,摞幾層高,水汽上升,溢出一陣清香,縈繞盤旋,屜中的燒麥靜待盛放。幾個戴著白帽的人來回進出。穆成排在隊末,掏出毛巾,擦去額頭與頸上不斷滲出的汗液。

勞動公園的西大墻下,穆成剛打過一趟拳。拳有后勁,逐漸回返,心臟像是被攥緊后又放松下來,起伏不定,持續(xù)向外撞擊,他半張開嘴,呼入冷氣,試著平復(fù)心境,又轉(zhuǎn)向一側(cè)望去,幾十米外,在公園入口處,有人支好畫板,提筆勾勒,也是一位老者,頭上一頂畫家帽,橫握著鉛筆,比畫幾下,又放下手來,對著壇中松樹,長久相視。

這一刻鐘,穆成又想起他的師傅,也常常對著靜物凝視。師傅姓郭,祖籍河北,因家事變遷,逃到關(guān)外,隱姓埋名,窩在場里干活,平日少言寡語,閑時打拳,提著一瓶暖壺來到江邊,背完語錄,便在雪地上沉身踩步,一推一進,筋顫若簧,借自身之力,向上攀空,虛實相映,踢散江聲與霧氣,熱浪涌動,最終藏身于一片潔白,不見蹤影。穆成初見時,不以為然,一套民間把戲,回到屋里再想,琢磨出來幾分趣味,喊打拳者來辦公室,一番問詢,穆成也有了興致,隔三岔五,便跟著操練起來。

說是師傅,其實是穆成的下屬,成分有點問題。穆成當(dāng)年外派駐在,負責(zé)調(diào)配物資,職位不高,但管理的人數(shù)不少,東西南北,全聽他的口令,郭師傅便是其中之一。每逢節(jié)假日,一老一少,在江邊與風(fēng)過招,強身健體為主,也兼思想輔育。郭師傅跟穆成講境界,有人寫字畫畫,境界高妙,老話講,吾寫此紙時,心入春江水,江花隨我開,江水隨我起,打拳也是一個道理,身與心,沒入世間,先是我隨江水,傾瀉浩蕩,起落如翻浪,而后,江水隨我,江風(fēng)拂我,江聲為我,江心入我心,萬物即我,我即萬物,你慢慢悟。穆成想了一下,說道,老郭,這是唯心主義,不好,我悟不出來。郭師傅連忙說,其實我也沒悟到,扯犢子呢,當(dāng)我沒講過。

今日看見作畫者,穆成便又想起上一次與老郭會面,那時他尚在世,精神狀態(tài)不錯。1979年時,穆成調(diào)回沈陽,分配到變壓器廠,在后勤處任職,剛開始不適應(yīng),規(guī)矩多,上級壓制下級,行事不便,處處受拘束,幾個月下來,身心俱疲,全靠打拳紓解,心中念起師傅,常懷感激之情。1982年,工會舉辦“比武較勁大會”,十幾萬人的大廠,不乏高手報名,打野仗的,練拳擊的,學(xué)八卦掌的,各門各派,借此機會,共濟一堂。穆成寫信給老郭,邀請來沈,游玩敘舊,順便觀摩切磋。

大會當(dāng)日,場地內(nèi)拉一道橫幅,上面寫隸書大字,氣氛熱烈,各車間分組競賽,剛開始相互試探,嬉皮笑臉,真動起手來,場面就有些失控,相互撕扯纏絆,齜牙咧嘴,拳腳毫無章法,十分難看。郭師傅嘆氣,問穆成報名沒有,穆成搖頭。郭師傅說,不報名是對的,打不出名堂,按規(guī)矩練習(xí)的,站樁幾年,覺得自己頂天立地,掌可斃牛,結(jié)果上臺不到三分鐘,被亂拳打倒,這是愚癡,止于外象,但要去講用途,拚力度與反應(yīng),也不科學(xué),會變成一種功能,而功能總有進退;你看這些打法,所謂實戰(zhàn),其實是將部分身體遮蔽,看似剛猛急促,以強逞強,其實不堪一擊。穆成不懂,問,那到底要怎么打才能贏呢?郭師傅搖搖頭,說,我們打個拳,就圖個延年益壽,把自己往高層次上帶,比武是過去的老話,不提倡,這些年,我總結(jié)下來,就一句俗話,到了深處,拳術(shù)即全輸,要接受敗,要迎著敗去打,別給自己留勝算。

傍晚,滾云密聚,穆成在家里設(shè)宴,四菜一湯,還包了酸菜餃子,炕桌放在外屋地,他端坐在馬扎上,跟郭師傅喝酒,同席的還有一位,裝配車間青工吳鳳友,也就是穆成未過門的女婿,也住附近,身強體壯,平時愛比畫幾下,被叫過來一起喝酒。酒過三巡,吳鳳友起了興,要跟郭師傅討教一番,穆成面有慍色,厲聲喝止,其實心里反而有期待,許多年來,他還從未見過師傅跟人動手。郭師傅一眼看明,輕笑兩聲,抬頭望向朗月,不語,等再低回頭來,已然換了一副面龐,雖仍穩(wěn)坐,但五官扭結(jié)在一起,不分個數(shù),模樣難辨,頃刻之間,臂膀反旋,腰胯向前一送,突發(fā)整勁,半推半撞,吳鳳友猝不及防,跌出幾米之外。再看郭師傅,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起身后蹬,擺好架勢,三七之步,落得悄無聲息,像是一只白雀,其羽如夜霜,浮于半空,伺機而動。

吳鳳友踉蹌起身,拍去塵土,嘟囔一句,操,這屬于暗算啊。

何為暗算,穆成想到這里,心頭又是一股火,吳鳳友當(dāng)年說遭郭師傅暗算,他現(xiàn)在覺得自己反被吳鳳友暗算一道。

吳鳳友的父母死得早,婚后一直住在穆成家里,算是倒插門。他的工作清閑,三班倒,為人也勤快,對內(nèi)對外,說話辦事,一切都很得體,婚后,還跟著穆成練過幾天拳,青出于藍,一點就透。剛開始時,穆成對這位女婿也十分滿意,傾囊相授,甚至教過他一記當(dāng)年郭師傅身授的絕招,并非攻擊,而是用作逃遁,默念一句語錄,不管風(fēng)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之后閃身移位,借力而行,迅疾如閃電,輾轉(zhuǎn)騰挪,步步登天,旁人難以企及。穆成當(dāng)年練習(xí)時是在冰面上,無力可著,頗費一番心思,在橋與廊柱之間滑脫數(shù)次,摔得筋骨錯移,卻眼看著郭師傅一路飛奔,飄逸矯健,在遠處的教堂側(cè)窗旁一閃而過,羨慕不已。

日久天長,穆成逐漸發(fā)現(xiàn)吳鳳友品行不佳,常在外惹是生非,他數(shù)落過幾次,但不見效果,后來外孫女出生,全家對他無暇顧及,此時,吳鳳友搖身一變,辭去工作,去海南經(jīng)商,一來二去,頗有幾分成就,人一有錢,難免狂妄,吃喝挑剔,看誰都不順眼,有幾次,破口大罵妻子,甚至作勢要打,穆成半閉眼睛,舉著半導(dǎo)體,置于左耳旁,聽《新聞聯(lián)播》,糧油價格上下浮動,右耳朵則仔細分辨外面的動靜,他在心里已經(jīng)演練數(shù)次,只要吳鳳友敢動一下手,那他絕不會輕易放過。雖已年邁,但這點信心,他也不缺乏。

感情不和,吵罵不斷,吳鳳友卻始終沒有動過粗,似乎也有所忌憚,結(jié)局常常是摔門而出,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人,仿佛也念了語錄,一路沿冰飛行,閑庭信步,無影無蹤。

穆成要了一屜燒麥、一碟牛腱子、一碗加厚羊湯,還喝了二兩散白,吃完一抹嘴,腹中下沉,便束起肩膀,往家里走。到門口時,發(fā)現(xiàn)吳鳳友的摩托車正停在外面。

人還沒進屋,哭聲先傳出來。推門一看,吳鳳友跪在地上,耷拉腦袋,穆曉玲靠在椅背上,眼睛哭得通紅,穆成不明所以之時,吳鳳友又忽地轉(zhuǎn)過身來,朝他磕了三個頭,聲音清脆,像在磚地上撫拍一只熟透了的瓜。

吳鳳友說,爸,做錯一件事,疏忽大意,違背國家政策了。穆成一頭霧水,問道,啥事情?吳鳳友說,爸,經(jīng)濟問題,估計要判。穆成說,那你現(xiàn)在什么情況?吳鳳友說,爸,對不起,我就是回來說一聲,準(zhǔn)備去自首,往后盡不了孝心,別挑我。穆成說,到底啥錯誤,坦白交代,爭取寬大處理。吳鳳友說,寬大不了,十年起步。穆成說,那我陪你去派出所,一五一十,問題交代清楚。吳鳳友說,清楚不了,牽扯太多,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扛,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穆成暴怒,咬牙切齒,罵道,這時候你還裝上英雄好漢了。身隨心動,忽飛起一腳,吳鳳友雖跪在地上,反應(yīng)倒也機敏,雙手護面,輕松格擋,將力道完整卸下。

摩托車開走之后,穆成跟穆曉玲端坐兩側(cè),他點著一根煙,望著壁上掛鐘一秒一秒走過,一圈又一圈,整個清晨如夢一場,電視劇里十集的內(nèi)容,不一會兒就演完了,簡直滑稽。穆成倍感疲憊,在這種重復(fù)單調(diào)的聲響里,沉沉睡去,身體不斷向下滑,直至跌在地上,才醒過來,渾身酸痛,仿佛在夢里又遭一次暗算,武功盡失。不知何時,穆曉玲也已離家而去,屋內(nèi)空余一聲嘆息。

人走茶未涼,穆曉玲正值好年華,雖條件一般,但也每周出去相對象,沒過多久,穆曉玲穩(wěn)定交往一位,在冶煉廠開吊車,離異無子,二人出雙入對,偶爾也住在穆成家里,天翻地覆,不太顧及旁人。每逢此時,穆成心里便極不踏實,情緒難以言表,家中無可立足之處,只能帶著外孫女出門玩。外孫女問他,姥爺,那人誰啊。穆成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穆曉玲說,爸啊,我們準(zhǔn)備結(jié)婚,日子算好了,但是酒席不辦了,兩家小聚一下,是那意思就行,二進宮,說出去難聽,給你這老干部丟人現(xiàn)眼,你說得對,這些年來,老是你惦記我,我也得替你想一想。

穆成沒有說話。

穆曉玲說,爸啊,結(jié)完婚后,我倆想去南方看一看,享受一下改革開放的果實,孩子你能不能幫忙帶一陣子,反正也是送幼兒園,長托班,偶爾看看去就行,孩子都得鍛煉,不然以后咋獨立。

穆成沒有說話。

穆曉玲說,爸啊,你要是愿意找一個,我是一點意見都沒有,但是話說在前頭,房子不能給吧,這邊早晚要動遷,這是基本要求,其次,我沒啥挑剔的,對你好,那就是比啥都強。

穆曉玲說,爸啊,你說,吳鳳友還能回來不,他鬧這一出,到底是真是假,要是真的,到時候他完好無損,平安歸來,那我可咋辦,算了,腦袋疼,反正有你在,我也不用操心這么多。

穆曉玲說,爸啊,這一把我算真找到對我好的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里啥都不用我管,你替我高興不?

穆曉玲說,爸啊,你咋不說話。

婚禮當(dāng)日,對方父母相當(dāng)拘謹,穆成面色深沉,酒只喝了一兩,有人舉杯,他就抿一口,沾沾嘴唇,也不寒暄,趁著上廁所的工夫,帶著外孫女出來透口氣。一老一小,行至派出所附近,他提議跟外孫女捉迷藏,剛閉上眼數(shù)數(shù),穆成的身子一轉(zhuǎn),邁步進入派出所里,支支吾吾地問,有沒有叫吳鳳友的來自首過,對方一頭霧水。穆成說,查一查檔案。沒人理他。他本來是想告訴派出所,要抓他的話,也許不易,對方有功夫,如有必要,他可親自出馬,大義滅親,為民除害。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徑自走出門去,拉著外孫女去坐小火車。

下午時分,公園里人少,小火車開動,沒有汽笛聲,只有一首生日快樂,循環(huán)播放,外孫女一人孤零零地坐在車廂里,低著腦袋,什么也不看,火車走過一圈,鉆進橋洞,然后又是一圈。

對面是假山,南方運來的怪石,瘦漏險峻,堆積在池塘旁邊,再往上是低矮的土坡,穆成忽生興致,默念語錄,使出功力,三步兩步,攀至高處,沉穩(wěn)站立,火車和水在腳下流動,無人留意到他。

他聽見外孫女在喊:姥爺。

穆成在山頂眺望,想像著一場激戰(zhàn),新人或者舊人,拉幫結(jié)伙,要與他恩斷義絕,沒有磕頭或者暗中行竊,只是無盡的聯(lián)合,要將其逼至絕境。他在高處,腹背受敵。夢里也常是這樣的場景,被緊縛,又掙脫開來,直飛天際。

生日歌逐漸消隱,火車也停下來,外孫女翻過圍欄,來到山下,抬著腦袋看他,滿臉困惑,又喊道:姥爺,姥爺。

穆成覺得這聲音奇妙,稚嫩,充滿疑惑,像是要將他接下來的日子全部召喚回來。他的晚年由此開始,也將在此結(jié)束,時間被延展、抻平,逐漸勒向他的喉嚨。

外孫女說:姥爺,你要上哪去。

穆成想起來,有一次在江邊,師傅打完拳,盤膝而坐,雪花飄落,他對穆成講道,老一輩拳師,晚年下場均十分詭秘,很少人因疾病而終,多是意外,或失足摔橋,或溺水而亡,或被猛獸伏擊,或被落石砸中,只留一聲嘆息,便咽了氣,看似草率收場,其實不然,拳到極致,其實是感應(yīng)附體,山石泥河,草木野獸,均注入體內(nèi),渾然自成,內(nèi)里龐雜混亂,相互搏擊,外部秩序也由此而出,一招一式,空洞卻又復(fù)雜,超出經(jīng)驗,所以不存在具體招數(shù),隨機應(yīng)變,似江海,綿延不絕,暗潮漩涌;似生靈,繁衍不息,相克相生。

外孫女說:姥爺,我想回家了。

他又憶起那天傍晚,師傅化身為白雀,在磚地上跳躍,仿佛離你很近,伸出手去,方知遙不可及,逼至角落,仍可飛往高空,委身于云。穆成仿佛也至此境,也許不是今天,但終會置身于此:巖高百仞,浪聲喧嘩,他立于崖邊,化身為獸,雙臂如翅般張開,如大鷹或巨隼,而目光所及,大荒之中,訛獸遍地。他閉上眼睛,屏息凝神,俯身向下,是無際的嘈雜,他開始等待,為這即將到來的一刻,為全部即將到來的日子,他已做好充足準(zhǔn)備,不留絲毫勝算。

民謠

2008年的夏天,我與女友和平分手,她去英國留學(xué)深造,繼續(xù)研習(xí)自動化控制專業(yè),其實我覺得大可不必,她對我的控制早已實現(xiàn)全自動,當(dāng)然,這是題外話。我在畢業(yè)之后回到沈陽,準(zhǔn)備找個工作,好好上班,但幾次面試均未通過,究其原因,經(jīng)濟形勢不好當(dāng)然是一方面,另外,也是怨我大學(xué)四年過得比較荒廢,計算機科學(xué)與技術(shù)專業(yè),但除去重裝系統(tǒng),其余一概不會,這便很難在行業(yè)內(nèi)立足。至此,人生陷入停滯階段,好在心態(tài)尚可,恰逢奧運盛世,我全天候為運動健兒加油助威,短短的半個月時間里,對曲棍球、沙灘排球、皮劃艇靜水和激流回旋等競技項目都有了一定了解,并且為之著迷,直到閉幕式上的倫敦八分鐘里,Jimmy Page彈起吉他的那一刻,我才從這場夢中醒來,既惶然,又悲傷,甚至還有點想念前女友,那輛紅色雙層巴士仿佛也將她一并帶走了,轟隆隆地駛往通向天國的階梯。

國慶節(jié)過后,我仍躺在家里,一動未動,形同泥塑。但與父母的矛盾卻日益激化,他們認為我應(yīng)該出去賣保險、當(dāng)保安,或者去三好街組裝電腦,接觸社會,擺正位置,從底層做起,而不是在家反復(fù)看奧運會比賽集錦。我當(dāng)時也覺得自己是有些問題,但又不愿意承認,一來二去,互相看不順眼,每天都要吵幾句,愈發(fā)難以調(diào)和。隨后,我索性跟朋友借了一點錢,在十三緯路附近租了間房,1970年代的舊樓,每個月房租四百元,公共廚衛(wèi),三戶共用,簡單收拾幾件行李,我便搬過去住。這次出走,跟去外地讀大學(xué)時待遇差別很大,當(dāng)年我爸媽是舍不得我,千叮嚀萬囑咐,還抹過幾次眼淚,這回可倒好,我爸好像還特意買了掛鞭,藏在縫紉機下面,我看至少兩千響,就等我走后放呢,普天同慶。

剛搬出來的那幾天,覺得輕松自在,沒說沒管,總喊朋友過來做飯喝酒,半個月后,也有點喝不動了,心思不在這上面,每天感覺時間過得很慢,下午醒過來,看看窗外,雙眼迷茫,總覺得看得不真切,傍晚時,我總會接來一盆清水,拎著抹布蹲在窗臺上,使勁地擦那幾塊玻璃,反復(fù)沖蕩清洗,一遍又一遍,直至夕陽散盡,夜幕逐漸落入那盆水中。

永亮給我打電話,說要來看看我。我說沒啥事不用過來,都挺好,還能堅持活。永亮說,有事找我商量,給你留言,好幾天也沒回。我說,租的房子,沒辦寬帶。他又問我,那你天天在家都干啥呢。我說,看看書,中外名著,打打紙牌接龍,偶爾也擦擦玻璃,做點家務(wù),過得挺充實。永亮說,未來有啥規(guī)劃。我說,開春再說,如果還沒什么起色,想去南方看看,有同學(xué)在那邊賣家具,風(fēng)生水起,現(xiàn)在太雞巴冷了,實在是啥也不愿意干。永亮說,給你找了個活兒,見面細聊。

永亮提了一塑料袋的零食,啤酒香腸花生米,像要去趕火車。我倆是高中同學(xué),關(guān)系一直不錯,主要是愛好比較一致,都喜歡文藝,愛聽歌,他會吹口琴,拍手鼓,我學(xué)過幾天吉他,當(dāng)年互相借磁帶聽,從此埋下友誼的種子。但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如我,高中畢業(yè)后沒考大學(xué),說是跟著他舅干工程呢,東跑西顛,好幾年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啥工程,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算是工程,就知道個希望工程。

剛一見面,我倆就干了兩聽啤酒,有點上頭,中午不太適合喝,控制不好量,很容易醉。永亮握著半捧花生米,一邊往嘴里扔,一邊跟我說,鐵子,你知道我二哥干啥呢不。我說,你到底在干啥我都不知道,更何況你二哥,我都不知道你還有個二哥。永亮說,也是后認的,獨立戲劇導(dǎo)演,目前在排話劇。我說,鐵嶺民間藝術(shù)團那種啊?永亮說,不是,玩嚴肅藝術(shù)的。我說,那能有人看么。永亮說,上次演出,我去了,整整一百多張票,屋子坐滿了,男女老少。我說,那不錯啊,什么題材。永亮說,先鋒戲劇,一般人不太懂。我說,具體講講。永亮說,一個男的,上班下班,養(yǎng)了只猴兒,猴兒成天模仿他,后來男的死了,心梗,猴兒穿上他的衣服,上班下班,打卡吃飯,替他看電影,幫他搞對象。我說,挺好,媽了個逼的,猴兒都有工作了,我還沒有。永亮說,你想多了,鐵子,這個劇不是這個意思,沒特指你。我說,那啥意思,上班的都是猴兒,公司就是花果山。永亮說,你這樣就沒意思了。我一揮手,說,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自己的事業(yè)不順,你別介意,能來看我,我內(nèi)心特別高興,但就是挺長時間沒怎么跟人接觸,不太會表達。永亮說,我特別理解,有一段時間我也這樣,打不起精神,感覺全世界都跟我作對。我說,后來呢。永亮說,后來處了個對象,很有耐心,對我一頓開導(dǎo),告訴我,挺住意味著一切,不念過往,不懼將來,要做內(nèi)心強大的男子,我覺得很有道理,每天對自己默念,慢慢就緩過來一些,最終成為今天的自己,真的,鐵子,我們終此一生,就是要擺脫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我說,你說實話。永亮說,啊,她給我破處了。

我說,之前都沒聽說,你還有對象。永亮有點不好意思,說,昌平的,長得一般,干美發(fā)呢,也還只是學(xué)徒,但社會經(jīng)驗挺豐富,十三歲半,就離家出走了。我說,俗話說得好,昌平人都是冠軍,家鄉(xiāng)有特色,干豆腐一絕,行業(yè)有前景,以后絞頭也不花錢了,你撿了個寶啊。永亮說,說正事兒,鐵子,我二哥那邊,上次戲劇效果不錯,被打包賣給一個地產(chǎn)公司了,要給業(yè)主們演,圣誕節(jié)活動,歡度外國年,平安夜、圣誕節(jié),這你知道吧,外國春節(jié),人人見面都得相互問好,歡歡喜喜過大年。我說,這知道,鈴兒響叮當(dāng)么,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我們窮得響叮當(dāng)。永亮說,正經(jīng)嘮嗑兒,現(xiàn)在我二哥這個劇,缺個音響師,要求是會做點效果,現(xiàn)場播放,得跟著排練幾次,我跟他推薦你了,你不會彈吉他么,肯定能行,有酬勞,千八百塊錢,夠你維持幾天,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說,好幾年沒彈了,琴都賣了。永亮說,別放棄啊,家駒,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我愣了一下,然后說,出點兒聲音,應(yīng)該還行,具體是干啥呢。永亮說,那我也不知道了,對外保密,估計是刮風(fēng)下雨啥的吧。我說,那大概明白了,就是前面有人說臺詞,打雷要下雨,我在后面配一聲,雷歐,前面說下雨要打傘,我再配一聲,雷歐。永亮說,那不成鳳凰傳奇了么,不用你唱,明天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肯定不難,跟著排練幾次,帶著電腦,在儀表廠倉庫,我給你寫個地址。我說,那邊沒有電腦么,我這是臺式機,不太方便啊。永亮說,臺式機,臺式機,不就得抬著去么,咋地一點兒苦也不能吃啊,你記住我這句話,鐵子,不要讓未來的你,討厭現(xiàn)在的自己。我說,啥?

我倆當(dāng)天喝到半夜,永亮又出去買一次酒,最后喝得挺大,我送他走,下樓梯時踩空了,永亮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嘆了口氣,然后又小聲唱起歌來,空空蕩蕩的樓道,將他的聲音放大數(shù)倍,混響來回激蕩,那歌聲孤獨而空曠,恒久不散。他唱道,暴風(fēng)雨來臨那一天,迷途的羔羊還沒回來,鐵匠鋪傳來了叮當(dāng)叮當(dāng)聲。唱到這里,忽然一個停頓,然后轉(zhuǎn)頭沖我露出欣慰的微笑,像是在揭曉答案一般,邊拍著我的肩膀,邊對我繼續(xù)唱,這一切沒有想像得那么糟。我說,是啊,謝謝你,永亮,回家吧,不要再唱民謠了,鑰匙在窗臺上,鑰匙落在窗臺上的陰影里,我去給你取,回家吧,永亮,不要再唱民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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