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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

2019-01-02 01:42:54畢化文
回族文學 2019年6期
關鍵詞:狗娃楝樹虱子

許多年后,一個被雷劈得見不著蹤影的人突然在他鄉(xiāng)的都市里活蹦亂跳地出現(xiàn)了,你說恐怖不恐怖?早先,這個人在村里還是個人物。消失與突現(xiàn)包裹著一個謎團,讓你欲罷不能地想要打開一窺究竟。

在我們村里有兩種人物才叫人物。

一種是被人尊敬的,看得起的,害怕的。譬如:村領導,富得冒油的,能打打殺殺的。一種是被人家踩著玩的,就是那種吃鼻涕屙膿的。譬如:蟣子。

其余只是正常人。正常人算不上人物。

那個被雷劈得不見蹤影的人就是蟣子。

要弄清蟣子這么一個人物不僅需要普及一點科學知識,還要了解貧窮的鄉(xiāng)村生活。

蟣子是什么?蟣子是虱子的孩子。嚴格地說,是虱子下在衣縫或頭發(fā)叢里的、那種晶亮、比米粒小好多倍的卵子。虱子是蟣子的娘親,蟣子是虱子的閨女兒子也沒錯。蟣子扒在衣服或頭發(fā)上生活,扒得很結(jié)實,不用篦子或手指頭仔細、用力地捋,蟣子們是不會輕易被清除掉的。

小時候,母親用篦子一遍一遍地給我們篦頭發(fā)里的虱子、蟣子,篦得我們的頭皮生疼,還是不能將頭發(fā)叢里的蟣子篦干凈。冬季,鉆進被窩后,就著燈光,順著脫下來的衣服,尋找衣縫里的虱子和蟣子,兩個大拇指蓋兒相互配合著,“啪啪”、“啪啪”地擠出輕微的響聲,既是一種必備的生活技能,也是一件鄉(xiāng)村生活難得的快樂記憶。最令人討厭的是那些借助我們的體溫,剛剛從蟣子里爬出來的小虱子,就連世界上那些最尖最尖的小孩子們的眼光都難以捕捉,它們幽靈般快速爬動,就像海邊灘涂上的小螃蟹,一晃一晃的,就在我們的眼前,迅速地鉆進最最狹小的衣縫中,將自己嚴嚴實實地掩藏起來了。消滅虱子和蟣子,最理想的時候是在太陽當頭之際。這會兒的太陽光線直射頭頂,冬天的寒冷被太陽的溫暖驅(qū)趕到了爪哇國,人們竟至于可以脫掉厚厚的棉衣,袒露著上身,在太陽光底下展開除虱活動。那時候,如果有人要是舉辦除虱大賽的話,我堅信,我們村里的狗娃定能登上大賽第一名的寶座。

狗娃家跟我們家中間橫著隔了三戶人家,我每天下午去學校上學,都要經(jīng)過狗娃家門口。冬天,只要天氣晴朗,狗娃都會趁著晌午的好太陽,靠著迎光的屋墻,赤裸著上身,扒著衣服縫隙,在那里逮虱子。狗娃逮虱子和別人不一樣,別人都是用兩個指甲蓋將虱子擠死,或捉到后放在一個又硬又光的地方,用一個指甲蓋把虱子抹死。不管是兩個指甲蓋,或是一個指甲蓋,總之是,虱子臨死前總要發(fā)出爆裂的一聲響。狗娃從來不用指甲蓋,而是用牙去嚼,似乎是他衣服上的虱子太多,多得他來不及講究方式方法。每當我看見狗娃托舉著衣服在那里齜著牙咀嚼,都緊走幾步離開,以求“眼不見為凈”。

狗娃有了兒子。兒子只能是蟣子,而不可能是老鼠、蚊子。

多年以后我才弄清,在村子里,真正在五服內(nèi),跟我們血緣最近的,還是狗娃家。可是,這是一家怎么樣的人呢?且不說狗娃那佝僂的身子,疤瘌眼,結(jié)結(jié)巴巴的話語,就說狗娃的老婆子吧——從我記事時這種情況就有了——那是一個逃荒到了我們村子后,留下來給狗娃當了老婆的要飯娘兒們,留下來之前,不光結(jié)了婚,還在那邊生過孩子,就為了一口吃的,便拋棄了原來的丈夫和孩子,不知道是不是這點促成了村民嫌棄她的理由,如果非要再找的話,那就是她的長相了。怎么說呢,這是個的確不怎么耐看的女人,撅撅的嘴,大齙牙,驢臉,枯瘦的身子,似乎大腦也不怎么好使,一句話她會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她嫁給狗娃后,給狗娃生下一個閨女、一個兒子。從我記事那天起,狗娃一家人就是村里人欺侮的對象。那時候,人們似乎動不動就愛罵大街,說不定什么時候,一個突兀的聲音就從遠處傳來,并且愈來愈近,這時候你就能夠分辨出來是男聲還是女聲,是為了什么事在罵。叫罵的人嘴里都是男人和女人身體器官的名稱,還連帶著與器官相關的動作。有些人的罵很直接,比如他家的樹被盜伐了,就詛咒說樹是被拿去做棺材去了。這樣的罵少則一天兩晌午,多則可以連續(xù)好幾天,直到罵人者的嗓子罵啞了,喊不出來了,這才罷休。

也有一種人,似乎閑得慌,見別人叫罵,似乎自己不罵一下就吃了虧,于是也罵。罵是要有罵的理由的,于是有的人就隨便編了個理由(當然也有的是別有用心,比如此前自己和他人有過節(jié),又趕上這家人因為什么事情叫罵,懷疑是在罵自己,就用罵來報復),這樣的罵具有一種戲劇性,在那個什么都貧瘠的年代里,就成了人們的一種娛樂節(jié)目。比如他(或她)這樣罵:

“你賊娃,

敢偷俺家的雞。

昨兒個數(shù)數(shù)還三對半,

今兒個還剩七只雞?!?/p>

連三歲小孩兒都聽出來了,他家的雞一只都不少。但他就是要罵,哪怕是罵空也要罵。

這在那時候的鄉(xiāng)村,就頗有點“文藝”的意味兒了。

狗娃的老婆果然是個半吊子,她半吊子就半吊子在,那些真正丟了東西的人家罵街,別人不去接茬兒,狗娃媳婦也不去接茬兒,也知道接茬兒的人等于承認自己就是那個偷東西的人,就是不打自招。那些東西沒丟,卻要罵大街的人們,照樣沒人去管這種閑事,可狗娃媳婦卻跳出來了,以此來顯示她聽出來對方在罵空,就站在自家的門口,也以罵空的方式跟人家叫板,一邊罵,一邊說罵空的人欺負她,是敲叨(指桑罵槐的意思)人。村里人原本就喜歡拿狗娃一家尋釁滋事,把那當作寡淡日子中的一個大樂子,現(xiàn)在“大樂子”自己送上門來,人們怎么會放棄到手的快樂呢。結(jié)果,雙方很快就對罵起來。問題是,等狗娃老婆不想把事鬧大,想偃旗息鼓的時候,人家能干嗎,而且這種事似乎狗娃的媳婦找事兒在先,道理在別人手里攥著呢,人家怎肯善罷甘休。于是,“轟隆”一家伙,上來一群人,圍著狗娃老婆,你揪頭發(fā),我撕扯衣襟,你用拳夯,我用五爪來抓,很快,等大家一哄而散后,躺在地上的狗娃老婆像個蒸了半熟的紅薯,一點兒人樣兒也沒有了。

也有的時候,光是揍了她一頓還不解恨,就上手把她的褲子扒下來,讓她夾著兩腿在地上打滾兒!

狗娃老婆給狗娃生了一女一男兩個孩子。頭生閨女叫鴨蛋兒,跟我同歲,只是生月比我大點兒。她的弟弟叫蟣子,據(jù)說剛生下來時,黃粑粑的幾根胎毛上就巴著蟣子,因此便叫了這個名字。蟣子還有個特殊的標記,就是右邊的耳門上長有“拴馬樁”。耳朵長拴馬樁本是人們心目中富貴的標志,可拴馬樁長在蟣子的身上,似乎是他招人嫌的又一個理由:拴馬樁,你也配嗎?兩個孩子的長相先不說,單是他們的智商就跟他們的母親有得一比,就連說話的樣子,也隨了狗娃老婆,不能利利索索地說完一句話,要結(jié)巴半天。

大人要欺負人,多少還需要點借口、理由,比方罵空等。孩子們可就不是這么“文明”了,就完全是赤裸裸的了。別人家的孩子如若受到欺負,家長就會找到欺負者家長理論,這樣一來,欺負者輕則受到大人數(shù)落,重則就要挨頓揍。但只有欺負狗娃家的兩個孩子例外。狗娃的孩子在受到欺負后,開始時狗娃或者狗娃老婆還學著村民的樣兒,去找欺負者的家長理論。問題是,別人家可以這樣做,偏偏狗娃家不可以,他們不僅給孩子找不來公道,往往是在找上門的同時,則因為被對方倒打一耙而一同受辱,這種侮辱要比孩子間的打斗嚴重得多,往往是一通痛揍,再攆滾蛋。漸漸地,他們的孩子在外面被人欺負,也就順其自然,不再找人理論了。

所以,我們欺負狗娃的孩子,一點心理負擔都不需要。

學校放暑假了,我和手下的一群伙計成了天下最自在的人。除了替家里的豬、羊薅薅草,拔拔菜,其余的時間,我們下河游泳,上樹掏鳥窩,用馬尾套知了……蟣子認為跟我們年齡差不多,就磨磨蹭蹭地總想跟我們混在一起,一點兒也弄不懂別人對他們的不待見。有時候,我們正玩得高興,冷不丁地蟣子卻出現(xiàn)了,于是,大家發(fā)一聲喊地沖過去,將“不速之客”嘁里喀嚓一頓收拾,蟣子才流著鼻涕,嗚咽著離開。

有一種鳥兒,我們叫它赤眉碴子,叫得好聽,長得也好看,小巧的身子,腦袋兩邊兩道柳葉似的眉,從嘴叉子一直長到頭頂后,黃中呈赤,因此而得名。赤眉碴子性格急,村里沒有一個人能喂活它。也許是過于偏愛赤眉碴子的緣故,我偏要想捉回一只來,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養(yǎng)活。

赤眉碴子其實是一種大大咧咧的家伙,別的鳥兒將窩兒搭在又高又細的樹梢上,令人望而生畏,而它呢,隨隨便便就將窩兒搭在一人多高的樹杈上,我們這些孩子三躥兩爬就夠到了。這天吃過早晨飯,我們在村南邊的桐樹林里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赤眉碴子窩兒,而且里面有“嘰嘰”的雛鳥叫聲。我高興壞了,連忙褪掉鞋子,抱著樹身就往上爬。赤眉碴子察覺到了我們的意圖,“喳喳”地叫著,像一架架戰(zhàn)斗機,一個波次又一個波次地朝著我俯沖,翅尖回回都貼著我的后腦勺掠過,只要我稍不注意,對著我的后背就是一嘴,啄得我后背生疼。就在我快要夠到鳥窩兒的時候,一個聲音引起我的注意。

“你又跟過來干球!”一個同伴兒沖著剛剛從林子里現(xiàn)身出來的蟣子厲害道。

我這一走神,壞菜了,一只大個兒的赤眉碴子“呼”的一聲撲過來,對著我的后脖頸那兒就是一家伙,疼得我“哎呀”一聲,從樹上掉了下來,栽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背過手一摸,疼的地方還有鮮血流出來,弄了我一手。

幾個伙伴兒上去就摁住了蟣子,反背著手撂倒在地上。一個同伴兒問我說:“叔,咋辦?”

我說:“還用問——用尿滋!”

于是,幾個同伴兒掏出雀兒,對準蟣子,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一通“嘩嘩嘩”掃射,眨眼間,蟣子變成了落湯雞。

因為腦子缺弦兒,在學校里,除了校長不拿蟣子開涮,就連老師們也是一有時間就拿他耍猴兒。那時候時興大唱革命歌曲,班級之間在課余常常舉行唱歌比賽。唱的時候,全校十幾個班級的學生,以班為單位,集合在操場上,哪個班唱的時候,哪個班就出來一個指揮,站在全班面前揮動著胳膊打拍子。輪到我們班了,音樂老師竟讓蟣子出來指揮,而且還要在大家面前放一個凳子,讓蟣子站在凳子上指揮。這樣的效果可想而知,一支歌兒沒唱完,就已經(jīng)被排山倒海似的笑聲淹沒了。

于是,我們決定教訓教訓這小子。

是個周末,也是學校歌唱比賽的時候。吃過晌午飯,我和幾個伙計標著蟣子,看見他背著書包出來了,就慢慢地圍過去,哄他說,一片麻地里有窩兒黃鸝子蛋,蛋有好幾枚,就等著他和我們一起去看呢,他果真就高高興興地來了。把他騙到那片麻地后,我突然從他身后將他的眼睛雙手箍了起來,別的伙伴七手八腳就把他綁了起來,還跟電影里學著,用一塊棉絮將他的嘴堵了起來。為了防止他跑掉,還當場拽掉幾棵生麻,剝了皮,把他連腿帶腳站著綁到地里一棵歪脖子楝樹上,楝樹幾乎有一摟粗,朝南弓著身子。我們將他捆綁好,隨后一哄而散,跑著到學校里去了。

下午上過兩節(jié)課后,該是唱歌比賽了,還沒到第二節(jié)課的下課鈴聲響起來,就聽見教室外面“咔嚓嚓”幾個炸雷,世界在一陣打擺子似的悸動后,好像一下子被扣到一個巨大的鐵鍋下面,人們對面相互看不清誰是誰。正在大家驚恐之際,大雨瓢潑一樣傾注下來,巨大的響聲淹沒了一切,同學們無奈地趴在課桌上默默地看著密匝匝的水柱。

突然,一個驚雷在我心里炸響:蟣子,蟣子還在麻地的楝樹上綁著!這么大的雨,會把人淋壞的。我借著教室里閃電的反光,看見幾個伙計也在電光里朝我這里看。顯然,他們跟我一樣,也想到了還在地里的蟣子。因為誰也沒想到天會下雨,還下這么大,大家都沒有帶遮雨用具,就這樣跑出去,會淋病的。在這種煎熬般的等待中,雨終于稍稍小了一點兒。我把書包交給一個年齡小的伙計,一句話沒說,噌的一下鉆進了雨里。從身后“噗噠噗噠”的聲音來判斷,那些伙計也都尾隨著跑出來了。

老天似乎挺懂事,等我們跑到地里的時候,雨水幾乎停了下來。然而,眼前的一幕把所有人都驚呆了:但見綁著蟣子的那棵楝樹,從樹杈的中間一分為二,朝向東面的一支歪向東面,樹梢抵著地面,將底下的麻叢砸倒一大片。朝西的一支歪向西面,也是樹梢抵著地面,自然也將下面的麻叢砸倒一片。顯見,剛才在教室里聽到的那聲巨響就發(fā)生在這里,楝樹就是那陣兒被炸雷劈開的。

然而,更令我們驚訝的是,蟣子不見了!

在下午捆綁蟣子的樹身方向,有幾縷被電火燒得焦煳的生麻匹子,泥水里半埋著一只破破爛爛的箭口鞋子,那鞋子平時就穿在蟣子腳上,這會兒,鞋子還在,蟣子人卻不見了。另外,在我們圍著的泥地上,隱隱約約呈現(xiàn)著一個人的形象,就像是一個人沖著泥水的地面,平身子摔倒后砸出來的。

大家都嚇壞了,其中還有個伙計,渾身發(fā)抖,臉色發(fā)紫。大家木著臉,鴉雀無聲,只有偶爾從殘存的樹枝上滴下來的雨滴,砸在泥水里,發(fā)出一個個“噗噗噠噠”的接連響聲。

如果是別人家的孩子,這個世界會找翻天。狗娃和狗娃老婆過了兩三天才感覺蟣子真的不見了。他們不知道蟣子被人綁在了樹上,更不知道遭了雷劈。一村人守著一個關于生死的秘密,只為了瞞著兩個吃鼻涕屙膿的人。

蟣子就從我們的生活里消失了!

蟣子丟失后的幾年間,先是狗娃的老婆,接著是狗娃,先后死掉了。鴨蛋兒被一個遠房的姑姑接走,總算長大成人了,二十一歲那年,從她的姑姑家出了門子,也從此再沒踏進過我們村子里半步。清明節(jié)或過年時,鴨蛋兒給她父母親燒紙,都是當下來,當下走,連朝村子的方向看一眼都沒有過。

流水一樣的日子讓我們漸漸地從殺人的陰影里走了出來。

我們這些有家有院有老婆有孩子的人,既不能守家守院也不能守老婆守孩子。我們討生活的路子遍及全國。9月在青海格爾木的道路工程一結(jié)束,我們就來到云南麗江趕工程。讓我們做夢也沒想到這座坐落在西南邊陲的小城是那么繁華。燈紅酒綠的夜晚最讓我們癡迷。我們就在麗江城中逛蕩,聽著從酒吧里飄出的歌聲,沒有任何目標地逛蕩。逛蕩得心里發(fā)癢。就在我們商議是不是到酒吧里品一下到底是啥滋味的時候,我們來到一個小廣場。在廣場一角的街燈下,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一圈觀眾,圈內(nèi)的歌手吼叫著,像是要撕開喉嚨。我們圍了上去。一曲唱罷,掌聲雷動。

各位朋友,我們是臭石重金屬樂隊。這位,吉他手,來自烏克蘭的雷布羅夫,雷——布——羅夫!

一陣強烈失真又具有攻擊性的吉他聲轟然響起。大約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吉他在一種斷裂的感覺聲中驟然停下。一個舌頭好象扭曲的聲音說道:我,愛,中國,朋友!

又是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接著是對貝斯手、鼓手的介紹,同樣是一陣貝斯和鼓的激情演奏。

下面,讓我們隆重推出,臭石重金屬樂隊,主唱,ji——zi!

主持人話音剛落,一股尖亮、干烈的嘶吼,像飛崩的亂石一樣向周圍的人砸了過來。

ji——zi!我頭蒙了一下。好像一扇禁忌的門被人猛地推開了。

擠到圈里的二勇用力地擠出來,慌張地扯著我的衣袖說,蟣子,蟣子。蟣子活了。

啥?我說。

蟣子這小子。

我不敢相信,擠開人墻來到圈里,果真是蟣子。他一手攥著無繩麥克風,另一只手大拇指扣住中指和無名指,食指與小指豎起,胳膊如蛇般地扭曲擺動,痛苦地嚎叫著:

不期而遇,驟然離去,

空蕩蕩的馬路上塵土掀起我風衣。

你在哪里,給我一個準確地址。

這枯萎的玫瑰怎么送你。

我沒有控制住自己,高聲喊道,蟣子,蟣子!

正忘我演出的蟣子一下子呆住了。定睛地往人群中掃視著,突然從人墻中鉆了出去狂跑不停。

我們追了幾條街,也沒見他有停下來的意思。我突然靈機一動,叫道,蟣子,你爹死了,讓我來找你。

蟣子一下子釘在了地上。

我們幾個鐵桶一樣地將他團團圍住。兩個伙計生怕他逃脫,像押犯人一樣將他兩只胳膊反剪過來。

蟣子在瑟瑟發(fā)抖。

一個說,看你跑。

蟣子說,我不跑了,不跑了。

另一個說,再跑,逮著就滋你。

不,不跑了。蟣子說。

都胡鳥扯啥,我吼了一聲,松開。蟣子,我問你,我,我問你。

你問我。蟣子說。

雷咋沒劈你?

啥雷劈我?

把你綁在楝樹上了,下雨了,打雷了,雷把楝樹一劈兩半。

下雨了,打雷了。我?guī)煾蛋盐宜砷_背走了。

哪來的師傅?

安徽的喇叭匠。他把我背著到一家出殯的家,還吃了大席。

你咋不回家?后來呢?

他收我做徒弟,教我吹喇叭,整天吃大席。

后來呢?

俺師傅死了。他去別村吹喇叭,喝多了,夜里在路上掉魚塘里淹死了。他家就自己,我披麻戴孝給他送終。師傅的師兄弟就把師傅的房產(chǎn)都給我了。

后來呢?

我爬火車去上海了。擱上海拾荒。

后來呢?

過幾年遇到隊長,就唱歌了。

蟣子說完唱歌,大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蟣子一臉霧水。

一個說,這小子唱歌?你會唱歌?

會,我一聽就會。蟣子臉上出現(xiàn)少有的認真勁兒。你難道忘了,上學的時候音樂老師還叫我當指揮呢。

他這話一出,大家笑得受不了了。剛才的笑就是想起他當指揮出丑的樣子,這次笑就笑他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黑白好孬。

那是日弄你的,日弄你的。

蟣子搖搖頭。真的,我當指揮你們忘了嗎?只有音樂老師才能聽出來。我們現(xiàn)在,唉,說了你們也不懂,重金屬,黑金,你們不懂。你們只能聽民歌,聽拉魂腔。他說得越來越自信,好像面對的不再是村中的玩伴。

我說,你該回家看看。

他從兜里掏出一沓錢來,數(shù)都沒數(shù),遞了過來。他說,我爹死了,把這錢捎給俺娘吧。

我說,你娘也死了。你該去上個墳。

他把錢掖到我手里說,你幾個去喝酒吧,我該回去了。說罷,轉(zhuǎn)身走了。

我們誰也沒再阻攔他。也許一個被雷劈得見不著蹤影的人該有另一種活法。

畢化文,新疆作協(xié)會員,上海第三屆新疆創(chuàng)作班學員,在《西南軍事文學》《陽光》《雨花》《延河》《北方文學》《西部》等多家報刊發(fā)表作品數(shù)百篇,二百多萬字。出版散文集、短篇小說集多部。有短篇小說多篇被選集收錄。現(xiàn)居烏魯木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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