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婧婷
又是一個乏味的下午,太陽即將迎接今日的死亡——不過,反正明天它還會再死上一次。但無論經(jīng)歷多少次,我還是會忍不住抱怨:“這日子簡直跟兌了水的啤酒一樣!”
耳機里奏著舒伯特的《鐘聲》,與墻上鐘擺笨拙的搖動聲相比,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但那鐘表至少還有點實用意義,它告訴我,又是放學(xué)的時間了。
店門口的銀鈴被脅迫般倏然發(fā)出一聲脆響,我猛地放下抬到桌上的腿,摘下耳機。悅耳的鋼琴聲戛然而止,低俗不堪的流行歌曲侵襲而來。
晚飯時間的頭兩位客人竟是小毛孩,真令人意外。
“來點什么?”我走到他們落座的桌前,途中用食指和中指夾起一張菜單,然后輕巧地將這薄薄的紙“飛”到客人面前。我總能控制恰到好處的力道,使我的動作既不顯失敬,又極為瀟灑。這可是我磨練了大半年的得意本領(lǐng)。
“請讓我先看一看?!蹦泻⒉怀鏊狭髀冻鲆唤z驚嘆,但他身邊的女孩很是不解風(fēng)情。這時我才注意到,這小飯店竟光顧了一對小情侶。
說起來,在我的高中時代,我基本什么壞事都干過,唯獨沒有個心儀的女孩陪我談場戀愛,可以說是極為遺憾的了。我這個人,最討厭遺憾。
“你看看,有什么想吃的?”男孩將菜單舉到女孩眼前。那女孩一直緊緊挽著他的右臂,一動不動,這時才胡亂地點了點一道菜。
“我們中午已經(jīng)吃過雞蛋了,昨天晚上也是。而且,今天我們可以點一個更好吃的,吃肉,好不好?”
女孩搖搖頭,繼續(xù)點著那道菜。
男孩無奈地笑了笑,這才轉(zhuǎn)過頭對我說:“麻煩要這個菜,一盤紅燒肉和兩份米飯。”
“啤酒!”
要不是我親耳聽著女孩說了這句話,一定會轉(zhuǎn)頭看看店里什么時候又來了個小孩兒,剛上小學(xué)的那種。
“啊,對!那,再來一瓶啤酒?!?/p>
“冰鎮(zhèn)的!”
“啊?你還知道冰鎮(zhèn)?誰告訴你的?”
“他們說,夏天,喝冰鎮(zhèn)的,高興!”
“那就再來一瓶冰鎮(zhèn)的,嗯……青島純生吧?!?/p>
我像看神經(jīng)病一樣看著他:“你們還未成年吧?我可不……”
“啊,那行,多少錢?”
我見男孩一直死命給我眼色,奇怪得很:“50?!?/p>
“我先去付錢,你乖乖等著哦。”
女孩倒也聽話地松開手,靜靜坐在那里。
我感到男孩像是有話要說,便帶他到了柜臺。
“你要知道,啤酒我可不能賣給你?!?/p>
“我明白。那個,麻煩你,能用啤酒瓶裝瓶可樂嗎?”
“???”
“我是說,對,沒錯?!蹦泻⒀壑谐錆M了歉意,“那個,我同學(xué)她吧,智力發(fā)育比正常人慢了一點。”
我馬上了然,但立刻又問道:“那為啥非要喝啤酒呢?”
男孩聳了聳肩:“她聽別人說,要慶祝就必須得喝啤酒。我們今天……”這時他的眼中又充滿了笑意與驕傲,不自覺地挺了挺腰板,卻又故作老成地使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考試考得挺好。嗯,我可以多付你錢。”
“哦。多付就不用了,現(xiàn)在45?!蔽肄D(zhuǎn)頭看了看柜子上的可樂:“是不是還要冰鎮(zhèn)的?”
“對對!謝謝你?。 蹦泻⒖吹焦衽_一角我的教科書,問:“你也是高中生啊?”
“不是。”沉吟片刻,我補充道,“那是我表弟的?!钡堑拇_是我的書,在我高考落榜后便扔在那個角落。我不過是個沒有勇氣復(fù)讀的懦夫。
我收了錢,看著他坐回座位,看著女孩又挽住了他的右臂?!昂牵∶?。”
上完菜,我才又戴上耳機歪坐在椅子上,但并未播放音樂,因為我對這兩個高中生很感興趣,坐在這里恰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男孩倒上兩滿杯“冰鎮(zhèn)啤酒可樂”,遞過一杯給女孩,說道:“今天,小苗的數(shù)學(xué)及格啦!這樣下去,我們就可以一起去上大學(xué)了!恭喜小苗同學(xué),干杯!”
“嗯!干杯!”
我能聽到他們傻乎乎的大笑,然后男孩又說:“別喝那么急!小心嗆到。”
“像可樂,辣。”
“嗯,對呀,這種啤酒很像可樂。而且因為辣,只有有勇氣的大人才能喝啤酒?!?/p>
“小苗,大人?”
“對!小苗是大人了!那小苗同志的英語也要努力及格哦!等到你所有科都及格了,就沒人敢再笑話你了!”
“嗯!及格!”隨后,是又一陣歡笑和清脆的碰杯聲。
他們吃得很快,不一會兒便離開了。我不禁跟著走出店門,最后一抹陽光在他們身上歡悅地跳動,照著他們前行的路。那種久違的輕快,令我久久追望。
良久,明月高升。母親從后廚走出來,叫我吃飯。我告訴她,我會參加明年的高考,二話不說,她又做了一盤我最愛的紅燒肉。
耳機里又飄揚起樂聲,這次是門德爾松的《春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