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富慧 孫辛勤 張 瑋
〔安徽財經大學,安徽蚌埠 230041〕
現代管理理論發(fā)展到今天,以實現組織目標為中心,對于組織中“人”的人生追求、人生價值乃至人生的意義等根本性問題仍然鮮有闡述。換而言之,今天的我們可以通過現代科學手段和工具解決組織和工作的效率問題,但是如何最大限度地釋放出員工的工作潛力、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讓員工健康、快樂地工作,仍然是橫亙在管理者面前的根本性管理問題??偟恼f來,對“物”的管理很有信心,但對“人”的管理仍處于黑暗中摸索的階段。
泰羅在他的科學管理著作中,只把內容聚焦在如何通過科學的方法和手段解決生產效率問題,而對于他自身的行為動機、思想基礎以及人生追求等內在問題則少有提及。雖然泰羅和所有從事管理實踐的人一樣,有著很多成熟的想法和豐富的經驗,但是事實上他的科學管理之所以能夠成功,肯定得到了工人的支持,否則他那些創(chuàng)新措施得不到有效實施。另外,我們也可以從泰羅強烈反對那些不顧道德精神、不顧工人利益、意愿和情感,強制施行科學管理的做法上,理解到一些他內心的信念和對待工人的態(tài)度,由于不是他所關注的重點,因此,在其著作中有關“人”的闡述只是只言片語。
泰羅之后,人性化管理以及人和組織的協調發(fā)展方面的研究逐漸成為管理研究的重點。在人性化管理方面先后出現了人際關系論、X-Y理論、人性假設論和“優(yōu)心態(tài)管理論”;在人和組織協調發(fā)展方面則出現了管理方格論、連續(xù)統(tǒng)一體論、成熟-不成熟理論等等。但這些理論只具有啟發(fā)性意義,在實踐上有影響的成果不多。特別是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晚年提出的“優(yōu)心態(tài)”管理主張,借助中國道家思想和觀念,非常超前、合理,但在美國卻沒有產生突出的影響,和他的人本主義心理學流派一樣后繼無人。因為缺乏合適的思想基礎和文化氛圍,所以現代管理學在面對“人”——這個活生生的對象、自然界最復雜的客觀存在面前,顯現出“老虎吃天——無從下口”的窘態(tài)。
現代管理研究出現如此困境并非偶然,而是有其深刻的文化根源??偟恼f來,西方社會文化在人的問題上有兩大缺陷:一是其對人性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對集權的排斥和極端不信任是最突出的表現。二是西方文化中缺乏有機整體的世界觀,這是一個文化層面最深刻的根源?!叭f物并作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边@種包羅萬象、和諧一致的管理景象是很難從這樣的社會文化中產生的。
語言是思維的外殼,語言的特點反映并延續(xù)著西方文化的原子論世界觀。馬斯洛分析了英語語言本身,在表達整體觀上的不便。英語只能用“and(和)”這個連詞,來表達兩個離散實體的連接,卻沒有一個連詞來表達對兩個并不分立、一旦連接起來就組成了一個單位而不是一種二元性的實體的連接。為表達這個意思他能想出來的唯一替代物就是一個笨手笨腳的“結構化的”(Structured with)①原文翻譯作“有結構的跟”,似有不妥,故作了修改。。在他看來,像漢語這樣的語言比英語更適于表達出整體動態(tài)的世界觀。
實際上,錢穆先生和南懷瑾先生(2005)同樣發(fā)現了這個特征。錢先生曾對“人”的漢字與英語分析比較,在漢字構詞中,不管是男人、女人、中國人、外國人,其中的關鍵是他們都是“人”;英語則不然,“男人”是“man”,“女人”是“woman”,“中國人”是“Chinese”,“外國人”是“Foreigner”,其中沒有“人”的統(tǒng)一與整體性,即沒有漢字中表示人的整體概念并且具有統(tǒng)一性的“人”[1]。南懷瑾先生是用“電”作例子,電燈、電話、電視機等,都與電有關,但是英文的單詞,卻看不到這個統(tǒng)一性的聯系。
現代的心理學學者申荷永,他在研究“漢字中的心理學”的過程中,發(fā)現了中國“心”字強大的整合性作用和功能。首先,由于“思想”、“意志”、“情感”,甚至“憂愁”、慈悲”、“恩愛”都有“心”作為整合性的核心結構,因此也就知道凡是有“心”的漢字,總與“心”或“心理”有關。其次,由“心”可以組成許多詞匯,如:心理、心意、心情、心態(tài)、心思、心靈、心神、心性等等,但英語的“心”是“heart”,“心理”是“psychology”,“心 意”是“will”,“心態(tài)”是“attitude”,“心思”是“think”或“thinking”,都不具有漢字“心”構詞的整體性與統(tǒng)一性。[2]
整體看來,西方文化缺乏像中國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的世界觀和以心性學為基礎的方法論,從而在管理研究和管理實踐,尤其是關乎人的因素上出現了一些致命的缺陷。對此馬斯洛曾經說過:“一般科學,尤其是心理學,表達了與正統(tǒng)宗教、經濟學、或社會結構同樣的觀念或世界觀。例如,這種心理學太實用主義和機能主義,過于著重實利和成功的結果,一直很少對獲取這些成果所使用的手段加以批評。它過分注重技術和技術的種種長處而忽視了基本的人道主義原則、目的、以及價值,結果整個說來陷入了非道德與混亂。它過于單方面強調行為,而忽視了內在的主觀生活。它過于加爾文和清教徒化,過于焦慮、認真和冷酷;……它很緊張而不松弛,無論從審美方面還是感情方面看都很貧乏”[3]。行為科學,心理學中一個分支,仍然是管理學研究的學科基礎之一,這導致我們今天的管理學研究仍然是這種情況。
當前管理學研究中數理和統(tǒng)計的方法是主流的、正統(tǒng)的研究方法。對這個研究方法馬斯洛曾經指出過它的根本性缺陷。他說:“現有的大部分數學和邏輯所涉及到的世界,都是一個相互排斥的各種實體的組合,就像一堆蘋果一樣,將一個蘋果同蘋果堆中的其它蘋果分開,既不能改變蘋果的性質,也不能改變蘋果堆的本質特征。但對有機體來說,就大不相同了,割下一個器官改變了整個有機體,也改變了被割下的一部分?!盵4]傳統(tǒng)的數學和邏輯盡管有著無限的可能性,在實際上,卻似乎只是為了原子論、機械論世界觀服務的侍女。
在馬斯洛看來,西方文化像大多數邏輯學家和數學家那樣,將世界構成視為各種成分和關系,以及物質和對物質發(fā)生的事情。然而現實的世界卻并非是線性的、機械的邏輯所能夠完全描述的。他指出,在人的改變,或者改變一個人的時候,線性因果理論是失敗的。例如,糾正某人的口吃,結果十有八九會發(fā)現:要么糾正失?。灰床还飧淖兞藦埲目诔袁F象,還改變了他的整個自尊心,甚至他的全部個性。這個例子表明,外部影響通常趨于改變整個人,而不只是他的一小塊或一小部分[5]。
馬斯洛提倡用“天人合一”的觀念來從事心理學、管理學方面的研究,推崇以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內外如一、身心自然高度和諧的“合道”心態(tài)來從事管理實踐和研究,提出人本主義管理模式——“優(yōu)心態(tài)管理”,但在缺乏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西方,這樣的主張沒有得到像企業(yè)流程再造、學習型組織、企業(yè)治理結構那樣的回應,也就可以理解了。同樣他所倡導的整體動態(tài)觀的研究方法亦很少有學者理解和效法,反而是他所批判的以方法為中心、以靜態(tài)、線性的還原-分析為手段的研究方法論,仍然是當前中外管理研究的主流,并且越來越偏離管理的實際。德魯克的一位學生對此評價道,學者們“忙于推算數學模型和測量管理者兩個眼珠間的距離”,完全忽視了管理者們真正在做的事情即管理實踐上[6]。其結果必然是管理者們對學者們的研究或發(fā)現漠不關心,甚至不屑一顧。
從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來看,馬斯洛的觀點無疑是非常有見地的:他既清醒地意識到西方文化傳統(tǒng)的本質性缺陷,指出了現代心理學和管理學領域中主流研究方法論的不足,又慧眼獨具地認識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本質的特色和價值。“天人合一”不僅僅是一種關于人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世界觀或者人生境界,也還人們是研究問題的方法論,更是解放人自身所本有的“良知”、“良能”的途徑。中國儒、道、佛的先賢們,都是通過這種途徑研究自然、社會和自身的各種問題的。現代科學雖然承認人的直覺的存在,但是在科學研究方法論卻因為其不可靠而非常排斥;但傳統(tǒng)“天人合一”論不但不排斥人的直覺,相反需要全面發(fā)揮人知識、理性來涵養(yǎng)、升華直覺,通過直覺的領悟來帶動知識和理性認知能力的更進一步提高。可以說是綜合、全面地培養(yǎng)和發(fā)揮人的全部潛在能力,來實現研究的目的。這種嚴密、系統(tǒng)的研究傳統(tǒng),在目前世界各民族文化中是獨有的。
除了馬斯洛之外,有很多國外學者和企業(yè)家們都極為重視利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資源。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知名企業(yè)家澀澤榮一,是日本現代工商業(yè)的領袖,在日本首開士人經商的先河,他是《論語》的踐行者,著有《論語與算盤》。稻盛和夫創(chuàng)辦了兩個世界500強企業(yè),其信奉佛家思想。日本學者鈴木博認為:“現代管理科學中人事管理的許多原理,幾乎都可以從中國歷史上找到根據?!憋L靡全球的“學習型組織”理念的提出者彼得·圣吉,主張“活出生命的意義”,但鮮有人知的是他在大學期間就嘗試過鈴木大拙禪修中心的禪修[7],且頗有功夫,后又追隨精通國學的南懷瑾先生學習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些國外學者和企業(yè)家,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提出其管理理論或從事管理實踐。
在管理學界,人們在學習西方現代管理學理論、研究方法和范式的同時,也深受這套理論方法的束縛。許多人狹隘地以為只有西方現代管理學者所說的才是管理學。獨具特色的中國管理文化和實踐,似乎乏善可陳,在管理思想史文獻中寥寥幾筆,一帶而過。其實,在探討“人道”治理上,儒家的“四書五經”,道家老子的《道德經》《莊子》,本來就是當時社會培養(yǎng)管理人才的教學內容。諸子百家、二十四史、《資治通鑒》,都是為從事管理工作的人而著的參考資料。比如,馬斯洛提到的“天人合一”,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是指一種身心、內外和諧有序的狀態(tài),直覺和理性都達到極致的狀態(tài)。人在嬰兒時期,直覺通常是人生中最發(fā)達的階段,成年之后,人的知識、經驗、理性思維越來越發(fā)達,但其直覺能力卻受到抑制。如果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其知識、經驗、理性增加的同時,卻不失嬰兒時期的直覺能力,那這種狀態(tài)與“天人合一”就非常接近了。孟子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離婁下》),“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孟子·告子上》)。孟子所說的“小體”,就是肉體、身體?!按篌w”就是“天人合一”狀態(tài)下萬物一體?!跋攘⒑跗浯笳撸瑒t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孟子·告子上》),這是孟子說,人要先明“大體”,然后基于自他肉體、小我而來的各種私心雜欲就不會改變做人的大方向了,然后自己的大寫的人格就形成。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甚至連中醫(yī)學也包括有豐富的管理思想和理論,“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如果真正讀懂了這些傳統(tǒng)經典,便可以領悟“平治天下”的管理大道,汲取先人所留下的豐富的管理經驗和教訓,得到先賢圣哲管理智慧的啟迪。
總之,組織高效靈活,員工身心愉快,是所有積極進取的管理者們不懈的追求?,F代管理理論借助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在以物或者工作為中心的效率問題上取得了空前的發(fā)展和進步,但是在關乎人的管理方面,近百年來卻躑躅不前。究其原因,源自西方文化傳統(tǒng)的根本性不足。相比較而言,中國文化傳統(tǒng)卻有著嚴密系統(tǒng)的探索和發(fā)現,亦有極為豐富的典籍文獻,這是一份獨一無二的管理思想寶庫。學習傳統(tǒng)經典,從已有的人類智慧成果出發(fā),吸取前人的經驗教訓,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以儒道佛思想為基礎,歷經數千年所形成的“大一統(tǒng)”的中國管理文化不是障礙,而是財富;不是阻礙我們走向富強之路的絆腳石,而是提升自身管理水平的文化基因和精神支柱。所以,從中國古代管理思想中吸取營養(yǎng)、啟迪智慧,不僅是理所當然,而且是勢所必然。